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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篇寓言出自《列子．湯問》，成語「歧路亡羊」、「多歧亡羊」即出於此，比喻因情況複雜多變或用心不專，迷失方向、迷失本性，最終誤入歧途，一無所成。此寓言為《列子》著名典故，自古己經常被引述如明．馬中錫《中山狼傳》中說：「然嘗聞之，大道以多歧亡羊。」清初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中指出：「而諸儒之言，故爲糾紛，徒俾歧路亡羊……一字不審，則入迷津。」

「歧路亡羊」這篇寓言其實包含三個小故事，一些寓言選本，對這篇寓言往往只選它的前半部分，即歧路亡羊寓言故事本身，而不選從這個寓言引出的後兩個寓言故事，更不選最後心都子的評論。這種節選的做法，並不是很妥當。因爲只從歧路亡羊故事本身，是不能直接領會到，至少是很難領會到這篇寓言的深刻寓意。它透過心都子告訴人們，在研究一門學問或學習一項技術時，應抓著真正重心，不應三心二意，同時掌握實質，不要被各種表象迷惑。




歧路亡羊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之者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

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

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

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

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爲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

【文章出處】
《列子》
〈說符〉
原作者：（傳）列禦寇




註釋翻譯

（一）

楊子（楊朱，戰國時衛國思想家）之鄰人亡（丟失）羊，既（不久）率（率領，帶領）其黨（家族親屬），又請楊子之豎（未成年的童僕）追之。
譯文：
楊子的鄰居走失了一隻羊，不久那人發動親戚去找羊，又請楊子的家僮也幫忙追羊。

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之者眾（一作追者之眾。眾，多）？」
譯文：
楊子說：「唉！丟掉一隻羊罷了，何必要這麼多人去尋找呢？」

鄰人曰：「多歧路（岔路）。」
譯文：
鄰人說：「（因為）岔路太多了。」
◎一個「岔路」，代表一個選擇；一個選擇，代表一個「是」與「非」。
◎換言之，每個岔路代表一個「分別心」，即區別、選擇之心。

既（已經）反（返），問：「獲羊乎？」
譯文：
等他們回來了，楊子問：「找到羊了嗎？」

曰：「亡之矣。」 
譯文：
鄰人回答道：「丟了。」

曰：「奚（為何）亡之？」
譯文：
楊子說：「怎麼會丟了呢？」

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往，到......去），所以反（返）也。」
譯文：
鄰居回答道：「每條岔路上又有岔路，我們不知道羊逃到哪一條路去。所以只好就回來了。」
◎岔路中又有岔路，代表「是非」中又有「是非」。每一「是」中又可分出「是非」。
◎《莊子．齊物論》：「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莊子．齊物論》：「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
◎《莊子．天下》所謂「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楊子戚然（悲傷的樣子）變容，不言者移時（移時，片刻，一指多時，一段時間），不笑者竟日（竟日，整天）。
譯文：
楊子聽了，臉色變得很憂傷，片刻不說話，一整天悶悶不樂。。
◎在這個故事中，楊子的鄰居的羊逃跑了，已經有家屬親友等人去追尋，還覺得人不夠，又來請求楊子的童僕幫助去追，結果還是沒有追到。爲什麼呢？因爲岔路太多，岔路中間又有岔路，不知道該從哪條岔路去追，所以這麼多人去追，還是追不到。楊子對這事感觸很深，很長時間不言不笑。
◎「羊」，象徵人心、目標、真理。

門人怪（以......爲怪，感到奇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減少）言笑者，何哉？」
譯文：
他的學生覺得奇怪，請問（楊子）說：「羊，是下賤的畜生，（而且）又不是老師您的，爲什麼使您整天都不開心呢，這是為什麼？」

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教導，告知）。
譯文：
楊子沒有回答，（他的）學生（最終）沒有得到他的答案。
◎楊子沒有回答學生們的疑問，是因爲楊子對歧路亡羊一事，感觸很深，一時難以對學生們解釋清楚，需要採取譬喻的形式，特別是寓言這種高級譬喻的形式，才能使學生們明確無誤地領會到其中所蘊含的深刻的寓意，這也就是楊子對歧路亡羊一事所引起的深刻的感受。
◎楊子沉默不語，門人一頭霧水，有如禪門公案。
◎這是整篇寓言中的第一個故事。
◎一些寓言選本，對這篇寓言往往只選它的前半部分，即歧路亡羊寓言故事本身，而不選從這個寓言引出的後兩個寓言故事，更不選最後的心都子的評論。這種節選的做法，並不是很妥當。因爲只從歧路亡羊故事本身，是不能直接領會到，至少是很難領會到這篇寓言的深刻寓意。

（二）

弟子孟孫陽（孟孫陽，楊朱的學生）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楊朱的學生）。
譯文：
楊子的學生孟孫陽從楊子那裡出來，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心都子。

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一同）入而問曰：「昔有昆弟（兄弟）三人，游齊、魯之間（今山東一帶），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
譯文：
（有一天）心都子和孟孫陽一同去謁見楊子，心都子問楊子說：「從前有兄弟三人，在齊國和魯國一帶求學，向同一位老師學習，把關於仁義的道理都學通了才回家。

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如何，怎樣）？』
譯文：
他們的父親問他們說：『仁義的道理是怎樣的呢？』
◎「教仁義之道的師」，象徵人心、目標、真理。。

伯（兄弟排行第一，老大）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
譯文：
老大說：『仁義使我愛惜自己的生命，而把名聲放在生命之後』。

仲（兄弟排行第二，老二）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
譯文：
老二說：『仁義使我為了名聲，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

叔（兄弟排行第三，老三）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
譯文：
老三說：『仁義使我的生命和名聲，兩者都能夠保全。』

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誰，哪個）是孰非邪？」
譯文：
這三兄弟的回答各不相同甚至是相反，但都同出自儒家，（您認為他們三兄弟到底）誰是正確？誰是錯誤呢？」
◎同一老師教導同一種學說，但每個人對仁義之道的理解都不相同。
◎這是整篇寓言中的第二個故事。

（三）

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浮水，游水），操舟鬻渡（鬻渡，渡船謀生。鬻，音ㄩˋ，賣），利供百口。
譯文：
楊子回答說：「有一個人住在河邊上，他熟知水性，敢於泅渡，以划船擺渡為生，擺渡的贏利可供一百人生活。
◎「擅長游泳者」，象徵人心、目標、真理。

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
譯文：
自己帶糧食向他學泅渡的人成群結隊，這些人中溺水而死的幾乎達到半數。

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你）以為孰是孰非？」
譯文：
他們本來是學泅水養家餬口的，而不是來學溺死的，可是獲利與受害這樣截然相反。你認為誰是正確？誰是錯誤呢？」
◎種一樣的因，卻收穫不一樣的果。

心都子嘿然（默認不作聲。嘿，音ㄇㄛˋ，默）而出。
譯文：
心都子聽了楊子的話，默默地同孟孫陽一起走了出來。
◎楊子答非所問，心都子沉默不語，孟孫陽一頭霧水，有如禪門公案。
◎這是整篇寓言中的第三個故事。
◎列子這篇寓言在結構上很有特色，採取了寓言套寓言的複合寓言的方法。從歧路亡羊寓言本身又引出另兩個寓言，一個是心都子講的三兄弟同學儒術領會卻完全不同的寓言，另一個是楊子講的眾多人學泅水近半數人溺死的寓言，最後是心都子的評論。

（四）

孟孫陽讓（責備）之曰：「何吾子（子，男子的美稱。稱人吾子，有相親或敬愛之意）問之迂（迂迴曲折），夫子答之僻（怪僻奇異）？吾惑愈（更）甚。」
譯文：
出來以後，孟孫陽責備心都子說：「為什麼你向老師提問這樣迂迴，老師又回答得這樣怪僻呢？我越聽越糊了。」

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方法太多，一說不能專心致志）喪生（本性）。
譯文：
心都子說：「大路因為岔路太多而丟失了羊，求學的人因為方法太多（另譯：不能專心一致）而葬送了一生。
◎這篇寓言最後部分的心都子的一段話，表達了這篇寓言的深刻寓意。
◎「大道以多歧亡羊」一句是對「歧路亡羊」故事本事的概括。
◎「學者以多方喪生」既是對眾多人學泅水近半數人溺死故事的概括，又是對三兄弟學儒術領會完全不同故事的概括。
◎這裡「喪生」的「生」字，不能夠機械地只理解爲「生命」，而還要理解爲「性」字，當「本性」講，「喪生」也應當理解為「喪失本性」。
◎前一個故事和後兩個故事之間，有非常密切的聯繫，這就是，前一個「大道以多歧亡羊」故事是用以比喻「學者以多方喪生」的，意思是：求學的人經常改變學習內容、學習方法，就會喪失本性，迷失方向，甚至喪失生命，只有抓住根本的東西、統一的本質的東西，才不會誤入歧途。
◎「大道」一語雙關，表面指道路，實指根本道理。

學（學習）非（並非，不是）本（根本）不同，非（並非，不是）本（根本）不一，而末異若是。
譯文：
學的東西不是從根本上不相同，不是從根本上不一致，但最後結果卻有這樣大的差異。
◎心都子所言「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曾被西晉人盧諶用爲典故，寫在他的〈給司空劉琨書〉（編按：見《全晉文》）中：「蓋本同末異，楊失興哀」這兩句話中。
◎「本同末異」是心都子所說「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的濃縮；「楊朱興哀」是歧路亡羊故事本身中楊朱聽說此事後心裏難過，長時間不言不笑的心情概括，毫無疑問，這兩句話是出自這篇寓言。
◎有學者認爲不是盧諶這兩句話出自《列子》，而是僞作《列子》者，以盧諶的這兩句話爲素材，並根據這兩句話僞造出歧路亡羊的寓言故事。盧諶引用《列子》和僞作《列子》者根據盧諶的這兩句話敷演成歧路亡羊寓言，兩種可能都有。這兩種可能互相矛盾。一種是真，另一種就必定是假，究竟哪一種是真，有必要作進一步的分析探討。
◎學者楊伯峻在《列子集釋》中下案語提出：「偽作列子者或本此，或當時古書已有此章，作列子者用之也。」
◎從古代的文獻記載和傳世文獻看，歧路亡羊故事以及心都子的評論，均僅見於《列子》而不見於他書。

唯（只有）歸（回歸）同（相同）反（返）一（一致），爲亡（無）得喪（失）。
譯文：
只有歸到相同的根本上（回到一致的本質上），才會沒有得失的感覺，而不迷失方向。
◎求學的人經常改變學習內容、學習方法，就會喪失本性，迷失方向，甚至喪失生命。只有抓住根本的東西、統一的本質的東西不放，才不會誤入歧途。
◎從這篇寓言，我們還可以進一步領會到，不僅學習上要緊緊抓住根本的東西，觀察和處理一切事物都應該這樣。客觀事物錯綜複雜，做什麼事情，都必須專一貫徹，要抓住重心，把握方向，不能三心二意，見異思遷。如果毫無主見，見到岔路就想另外嘗試走走，那就會像歧路亡羊寓言所告誡的那樣，到頭來是會一無所獲，甚至會有喪失本性，甚至有喪失生命的危險。

子長（長期）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懂）先生之況（比擬，譬喻）也，哀哉！」
譯文：
你長期在老師的門下，是老師的大弟子，學習老師的學說，卻不懂得老師說的譬喻的寓意，可惜呀！」
◎在故事中的羊、教三兄弟仁義之道的老師、專擅游泳的人，都是象徵「真理」，也就是所謂的「本」、「同」、「一」等道理。
◎當一位哲學家開始對生命的存在提出疑問，諸如「我是誰？」「人生的意義？」「生成宇宙萬事萬物背後的原理？」等等相關的哲學問題時，便是踏上尋找真理的旅程。當一位政治家開始思索什麼才是理想的政治之道時，那麼「美政」就是他要追尋的真理。同理可知，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等等，都有他們各自要追求的「真理」。
◎然而，真理只有一個，但詮釋、解說的學說、方法、主張等等的世間知識，就像大道上的岔路，只會增加疑惑，讓人看不見真理，令人無所適從，這就是楊子戚然變容而憂傷的原因，可見他也是一位追求真理的人。
◎但楊子並沒有提出解決的方法，反倒是心都子在最後提出了「歸同反一，為亡得失」的方法，這是道家的學說，相近於莊子的「齊物論」。
◎然而，這何嘗不是另一條岔路呢？誰又有能力去分辨哪條路才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呢？想到此，能不憂傷嗎？
◎心都子「言」而楊子沉默「不言」，或許就是任何之「言」，或提出的理論、給予的方向，都是一種岔路吧？這或許就是楊子憂傷的原因。

【說明出處】
１．《讀古詩詞網》
〈多歧亡羊．寓意〉
（編按：內容重新組織改寫，另加入編者觀點）
網址：
https://fanti.dugushici.com/ancient_proses/70494/prose_appreciations/4667
作者：不詳
２．《人間福報》
〈【人生大智慧】歧路亡羊（下）〉
（編按：內容節錄）
2020-07-07
網址：
https://www.merit-times.com/NewsPage.aspx?unid=590605
作者：嚴崑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