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詩的盛世,詩的形式已經完美到了極致。蔣勳從大唐盛世說起,以張若虛、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與李商隱的生命與詩作,巧妙揉合歷史知識與美學觀點,推敲一首首詩的完成。並以最貼近文本的方式,理解每一位詩人的經驗與情思,讓舊詩煥發光采。蔣勳用自己的開放心靈呼應了那些歷久彌新的詩,分享了生活的情趣、生命的感動。
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不能輕易說出口的祕密,是生命的傾訴,也是文化的密碼,透過《說文學之美:品味唐詩》,不僅有滋有味地解讀了唐詩,更引領我們看見自己,理解各自的生命密碼,讓身心安穩,讓心的祕密,塵歸柔軟之地。
以下為說明方便,將「以〈兵車行〉〈石壕吏〉記錄時代悲劇: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一文,節選出「兵車行」部分進行該詩的說明賞析:
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上)──以〈兵車行〉記錄時代悲劇
記錄時代的悲劇
杜甫的每一首詩都有非常具體的事件,我覺得杜甫可以說是詩人當中最具紀錄片導演性格,他的詩是見證歷史的資料。紀錄片最大的特徵是不能加入自己太多的主觀感受,這就是為什麼李白的詩裡面有很多「我」,而杜甫詩裡幾乎很少出現「我」。
〈兵車行〉講的是抓兵。古代不斷發生戰爭,需要有人去打仗,人們會逃避,政府就去抓兵。杜甫看到這個現象,就去描述這個畫面。為什麼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因為他的詩寫出了那個時代的歷史。也許我們在讀唐朝歷史的時候,讀不到〈兵車行〉所描述的畫面,可是杜甫替我們保留了下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車子在趕路,馬也在嘶鳴,一開始就帶出街頭的混亂局面。這首詩中的杜甫是一個旁觀者,他擠在人群當中,描述自己看到的現象。杜甫的角度不是貴族的角度,而是最卑微的老百姓的角度。「行人弓箭各在腰」點出了軍隊,下面講「爺娘妻子走相送」,杜甫在群體的家族文化當中,最關心人的親情。「塵埃不見咸陽橋」,送行人眾,灰塵揚起,塵土飛灰大到連咸陽的橋都看不見了。
杜甫在一群小市民當中跑來跑去,有點像紀錄片的拍攝者,拿著鏡頭拍了這些場景。「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對杜甫來說人間的一切都是牽扯不斷的,「牽衣頓足」,因為分別後大概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戰爭引發的恐懼感一下突顯出來,一片哭聲,簡直都衝到天上去了。做為一個優秀的社會詩人,杜甫用紀錄片的方法描述了一個時代開疆拓土的戰爭背後悲慘的事件。「牽衣頓足」,非常杜甫的句子,平實樸素,全是「人」的關心。
唐代歷史上我們看到的都是帝王的功業,這些功業背後卻是人仰馬翻、妻離子散的悲劇。杜甫記下了這些悲劇,讓文學成為另外一種歷史。他讓我們看到帝王將相的功業以外,人民被戰爭所牽連的悲哀與痛苦。「道旁過者問行人」,一個過路的人,去問旁邊的人。李白的詩幾乎是「我」,杜甫的詩卻多半是這種路邊的人,「過者」與「行人」,都是過路的人。
紀錄片的特點就是高度的客觀性。紀錄片最好的拍攝方法,就是創作者始終沒有出來。這句話變得很重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行人但云點行頻」,「點行」就是徵兵、抓兵,政府抓兵抓得太頻繁了,所以民間不堪其苦。〈石壕吏〉是另外一部紀錄片,一家有三個兒子都被抓去當兵了。「頻」才是關鍵,所以後面引發的問題很嚴重,為了開疆拓土,為了發展帝王的功業,已經忽略了民間生存的基本穩定性。
杜甫的客觀性一直延續下去,下面的話可能都是行人講的。「或從十五北防河」,路邊的人說,你知道有的人十五歲就被抓到北邊的河西去禦敵,「便至四十西營田」,四十歲了還要到西邊去從事屯墾,這完全是紀錄片中的舉證。杜甫不會從個人角度說,我不喜歡戰爭,而是用客觀描述的方式揭露殘酷的現實。「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走的時候里長要替他們綁一個頭巾,表示說要從軍了;回來的時候頭髮都已經白了。
下面直接描寫戰爭的悲慘,「邊庭流血成海水」,因邊疆的戰爭而流淌的血像海水一樣四處漫延,「武皇開邊意未已」,這裡的武皇是以漢喻唐,指的其實是唐朝的皇帝。這是非常大膽的發言,這些詩歌就在民間流傳,代表人民的聲音,變成對抗當時朝廷的巨大力量。
武皇不斷開疆拓土,可是接下來的結果是,「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華山以東兩百多州的農家村落已經沒有人種田,男人都被抓去打仗,村落裡面長滿了野草荊棘。「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非常寫實,即使有身體強健的女人可以接替男人去做鋤田、犁田的工作,但因為農業人口不夠,稻禾亂長,也沒有阡陌了。「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被抓去當兵,簡直是被奴役到像狗、像雞。李白永遠在超越於現實之上的個人心靈世界行走,杜甫則落腳於實在的土地,讓我們看到人世間最大的悲痛和具體的悲劇。
下面一句,杜甫從七言轉到五言。「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長者是行人對杜甫的尊稱,杜甫問有沒有人受虐,得到的回答是服兵役的人哪裡敢講一句話!人民的恐懼到了一定程度,即使有可以疏通的管道,下情也還是不能上達。然後開始舉例:「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像今年冬天,關西這邊還是沒有停止徵兵。「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當地的縣官還要分派租稅,可是人已經被抓去當兵了,根本就沒人種田,怎麼交租稅呢?這裡談到了大唐帝國內部體制的敗壞。
「租稅從何出?」這種句子已經不像詩了。我年輕時不喜歡杜甫,那個年齡很容易「為賦新詞強說愁」,總是希望句子要像詩,所以不太懂杜甫。到某一個年齡後,會感覺到杜甫關心人遠勝過關心詩,這個句子才可以這樣大膽地出來,他根本覺得詩好不好不是那麼重要。「租稅從何出?」是直接的問話、直接的抗議、直接的控訴——到底你要老百姓拿什麼來交租稅?要了解杜甫,就要從個人對文藝文學的愛好,轉到對社會的關懷,這不是年輕的時候容易懂的。今天的報導者一樣可以問政府:「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大家彼此勸說,不要再生男孩子了,生男孩子真是遭殃。生個女孩子,還可以在身邊。這已經講到民間最大的悲哀了。
杜甫用自己的文學為時代留下的見證非常驚人。大概是一九八○年代,我在美國,有段時間一直在讀杜詩,我稱為我的「懺悔期」,因為年輕時沒有讀懂杜甫,或者讀懂了,可是沒有深切的感受。在體會到一個社會中個人可以被政策體制壓迫到那種狀況的時候,我才開始發現杜甫的重要性。他可以把時代的悲劇闡述出來。
〈兵車行〉最後的結尾非常特別。「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你沒有看到青海,打仗打得最厲害的地方,歷來戰爭剩下的那些骨頭,到現在也沒有人收。新死掉的鬼,心裡充滿對生命沒有完成的怨恨,舊的鬼魂則在哭泣。「天陰雨濕聲啾啾」,在下雨的天氣裡,魂魄的悲怨似乎撲面而來。這裡面有非常清楚的事件,而不是官方紀錄或報告,我們可以感覺到杜甫真正以民間立場去看待老百姓對抓兵這件事的反應。
延伸閱讀:本文下半段請另參見: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下)──以〈石壕吏〉記錄時代悲劇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
原載自:《說文學之美:品味唐詩》(有鹿文化出版,附《坐看雲起:蔣勳的唐詩朗讀》CD)
〈以〈兵車行〉〈石壕吏〉記錄時代悲劇: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
2017-04-08
網址: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65434
文/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 Jul 24 Tue 2018 18:13
◎蔣勳評「紀錄片導演」杜甫(上)----以〈兵車行〉記錄時代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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