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雪妝金閣
金閣與詩
以前一位師兄說他讀小說的時候會想寫詩,讀詩也會聯想到小說,那是他在讀帕斯捷爾納克(編按:台灣通譯為巴斯特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編按:台灣通譯為齊瓦哥醫生)之後說的。而我讀《金閣寺》,也是與他感受相同,總會想到詩,或者說,於我,《金閣寺》就是一首詩。
詩總是被認為是文字藝術裏最高的一種境界,雖然如今早被歸為體裁之一。或許說詩的特質,會比較準確一些。而到底什麼是詩的特質,就我自己的體驗,詩的特質總是與象徵相關。這樣的說法,又會讓人想到所謂象徵主義,作為過去時代的文學潮流之一,文學主張之一。和博爾赫斯一樣,我認為流派總是庸俗的分類,歸類是用靜態的標籤來忽略個人的變化,然後誤導人去用相關的流派主張來先入為主地解釋被歸納其中的詩人與詩。這是老生常談了。
至少在我看來,象徵,作為詩的特質的象徵,總是一種意義的凝聚,經過了節奏強化的意義之凝聚,使對象變形,最終成為可以收束人之體驗的形象,但未必就是名詞,而且可以是動詞,亦即敘事也可以成為象徵,用更常見的概念,原型,則庶幾近矣。
在三島由紀夫這裡,金閣無疑在溝口的重複體會裏,最終變成了象徵的。溝口在與父親、師父、鶴川、柏木等等人物的往來之中,不斷重新塑造金閣,在自己的獨白裏,尋找金閣之於己的意義,於自己一切生命活動的意義。這樣的意義就在有節奏(心理變化的節奏)之中被重複,發生變形,金閣不再只是一幢佛教建築,不再只是金光耀眼的美型,最終成為威脅到溝口自己意義的存在,美而必須幻滅,否則,自己的生命將會被這樣的美所吞併。
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意義變形?關鍵的一點在於戰爭之中傳說空襲轟炸即將來臨而最終只是沒有到來,這是變形的有形的開始──
灼熱的砂石上,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該說是金閣在那邊而我在這邊吧。自從我看到這一天的金閣以後,我就感覺到「我們」的關係已經改變了。
從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之中,金閣超然獨立,或者說佯裝超絕的樣子。到昨天為止,金閣並不是這樣的。它沒有被空襲燒掉,今後也不再有那種危懼,無疑地,是這些使得金閣再一次恢復了「我身自古存於此,未來永恆亦當在此」的表情。(《金閣寺》,73,台北:大地版,2000年)
溝口從此便逃離自己與金閣的對照關係,在美與自己作為有口吃缺陷的醜之間角力。柏木無疑是關鍵人物,讓他短暫地忽略了這種美的威脅,但是到最後,角力發生在不可避免的,溝口對自己生命遭遇的審視之中,自己到底是醜陋的,而金閣的美將永恆,將藐視自己這種無法擺脫的生命的醜陋,黑暗和污濁。於是他受不了,在一次小遊之後,終於決定焚燒金閣。
火又是具體讓金閣再一次變形的存在,這是溝口的自毀式的行動,因為本來他就希望戰火來襲將他和金閣一同毀滅,這一次他手中的火,就是這種追求毀滅的火,由他自己親自點燃的毀滅之火。但終於,看到燃燒的金閣在火中揮灑金色的砂光,「活下去吧」這樣的念頭終於戰勝了自毀,因為此時金閣將永遠消失,而溝口自己終於能夠真正面對如此的自己。
那到底其中有什麼算是詩呢?溝口對金閣的重複體驗就是詩的過程,一種象徵的形成過程,最終的火完成了這首詩,而且當我們讀完之後再說出金閣這個詞,則其本身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詞,或所指的一座佛寺,一幢建築,含義本身已經被改變,其中收束了多重的體驗,關於美,生命,存在,甚至三島戰後的苦思,焦慮,乃至於擴大到了毀滅與日本性格的關係之中。
同時,《金閣寺》之中採用的象徵,總是對抗性的,充滿張力的,從一開始就定下了溝口與美、與莊嚴之間對抗性的象徵關係──
被脫下來的那一堆東西,給人一種榮譽之墓的印象。五月的鮮花,更強調了這種感覺。尤其那反射著漆黑亮光的帽舌那旁邊探著的皮帶和短劍,離開了他的肉體,更顯示出一種抒情的美,如同它們本身所回憶的那般完整……看去有如一個年輕英雄的遺物似的。
我確定了旁邊沒有人在,只有角力場一片喧嘩。從口袋裡掏出生鏽的鉛筆刀,偷偷地挨過去,在那漂亮的短劍的黑皮鞘的裡側,狠狠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傷痕。(《金閣寺》,16-17,台北:大地版,2000年)
這樣的行為和最後焚燒金閣,一首一尾,合二為一,確定了毀滅的開始和完成。這是一種對抗,一種必須死你我活的行動,更在後來的咀嚼之中終於變成了溝口本身生命力的象徵,儘管是以美為代價的。而且還可以注意到,每一次這種行動的描述,三島的語調,乃至於所用的比喻都是非常雄辯的,於此相關聯的,是溝口本身所帶有一種對自己生命之權力的渴求。這似乎是很尼采的,但不得不說,這更是象徵性的。這樣的雄辯本身就是一種無可爭議的,對意義的變形──通過反思溝口與金閣的決定性的關係,發現了自己必須帶著反常的意義邏輯去面對生命本身。或許我們在閱讀之中會有這樣的問題,溝口把讀者可能對金閣產生的解讀和思考都表白出來了,似乎一點也不給我們機會自己去發現其豐富的內涵,但是不能忘記的是,這些象徵意義就是需要被說出,被表白,而且是以雄辯的語調來說,只有這樣,溝口對待自己生命的意志之強烈,才能夠從無形之中打動讀者,讓我們為之讚歎。
正是這種體驗的凝聚,收束成形,最終變化為象征爭;而三島由紀夫那麼多作品,假如全都失傳,只剩下《金閣寺》,那他仍然可以獨步。而就自己平時寫詩的感受,有時候會想,要把詩寫好,《金閣寺》簡直就是一部小說體的指南。
上圖:雪妝金閣
【文章出處】
《豆瓣讀書》
〈金閣與詩〉
2016-03-22
網址:
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822923/
作者:陳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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