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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被遺忘的一本書,葉珊散文集、水之湄──周芬伶:葉過林隙

在東海大門馬路斜對面有間天主教堂
(編者註:指台中善牧天主堂,位於台中市中港路三段212號(今台灣大道四段1766號),第一任本堂神父為雷煥章神父,任職時間1956-1970),乳白色的小房子,裝不了多少人,東海是個宗教大學,但是平常或正常的人不會傳教,只要你不走進教堂或宗教中心,很少人感受到宗教的存在,然這種不干己是最致命的,因為它會逼你與神相對,同時與自我相對,如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不斷探索自我的存在,我是誰?意欲何往?葉珊常越過馬路到那小教堂,就是澆澆花,偶爾聽道。神父從不向他傳道,他卻喜歡跟他對話,他的話語如詩︰

我喜歡聽神父說他不著邊際的話,時常覺得被其中跳躍,浸染的理路,也即是說,被那種縹緲的比喻或寓言所吸引,包括每個主日在鈴聲斷續漸息之後如何危危站立壇前臨即的講道,縱使簡短且格外因為他的口音而顯得隱微難懂,也深深吸引著我高頻率牽動的思維,努力追隨他字句間接緒或斷裂的辯證關係,甚至無懼於他出奇明顯的口音(也許是嚴肅之心使然,或可能是怯場)終於也能亦步亦趨把他的語意內涵隨時設定,澄清。詩的思考吧,抑或傳統哲學家操縱符號意象的表達方式,一個神學院僧眾歷經過的沉著、冥寞、專一,莫非注定就是要通過如此委婉而陌生的展現,毫不憐惜俗眾,方才有完成的一天?

這裡說明一種修辭法,思考的跳躍,排除庸眾媚俗而走向經院僧侶修行般的沉著、冥寞、專一?它涉及詩與宗教、真理的問題。

他對中古世紀的經院哲學和耶穌教會產生興趣,那些冷僻的知識、經典的抄寫與考據,讓我想到艾可《玫瑰的名字》中,小說家描寫那些在山中修行的僧侶,一個字一個字像銘刻般抄經,尖筆細畫的聖像,頭低到經書中,指尖快噴出血,穿越那片荊棘去找尋百合……這些離我們實在太遙遠,因遙遠而產生美感,我是直到義大利聖方濟各修院,看到那些宗教濕壁畫,阿西西聖殿的天堂之丘,聽說聖方濟各能說鳥語,常對小鳥宣教,這我是相信的,義大利人的語言天賦。然他為何嚮往耶穌教會?他想像他們的愛智與好學,拋棄個人財產、禁絕私情、嚴守戒律,並將福音傳播至遠方各邦國「這些縱使遙遠,或甚至何等渺茫,卻又令我為之心折,嚮往」,他因此產生奉獻的,謙卑皈依的精神,但終究沒有臣服於宗教,只把它作為一個陌生的隱喻︰

教堂的黃昏敲著無聲的鐘
(耶和華是我的巖石,我的山寨)
藤花綴滿中世紀的磚牆
十二使徒的血是來自十二方位的夕陽
在七彩的玻璃門上注視著一個悄悄爬進來的魅魍
疲乏的土地啊,磐石的陰影下繁榮著罪的罌粟花
草地上躺著一個唱過聖詩的漢子
他昨夜歸來,像一個受傷的劍客
落荒奔離廝殺的沮洳場
帽子掛在樹上,又像一個異教的僧侶
把馬匹繫在路上,繫住沿途的猶豫與不安
耶和華是我的巖石,我的山寨──他念道
教堂的黃昏敲著無聲的鐘,敲著未落

他是劍客與聖徒的混合,他研讀《詩經》,因它既是儒家的經典,研讀經學特有的注釋考據,鑽入文字裡,以冷僻艱深自肅奉獻自己。他或許不在新儒學中,經學是稱得上的。《詩經》易讀,解經難。徐師(按:徐復觀教授)教他點批,大字要點,小字也要點,這裡有熊師的閱讀法。讀書不能光會挑毛病,好的要讀壞的也要讀。相傳徐復觀問老師應該讀什麼書,熊十力師推薦了王夫之的《讀通鑑論》,徐說已經讀過了,熊冷冷哼聲,說:「回去繼續讀。」過幾天,徐讀一遍再來,熊師問他讀得怎麼樣,徐說了一堆讀後不滿意之處,他一聽,跳了老高,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它的好處,再批評它的壞處,這才像吃東西一樣,經過消化而攝取了營養。比如《讀通鑑論》,某一段該是多麼有意義;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記得嗎?你懂得嗎?你這樣讀書,真太沒有出息!」罵得徐出一身冷汗。年輕才子光會挑古人毛病,古今皆然,他也曾經挑老師毛病。

他批點經書,不是為修辭的愛好,是為克制過多的熱情與修辭。修辭是有界限的,修到最高點會讓你攀至孤寒之地,引發創作者與讀者的雙重不信任感,因而進不去,創作不該只為自己「寫作是為了將你內在深深的基層流露,表達,肯定那個方式的創造乃是生命的基礎展現,讓你生命的潛在通過這唯一的方式展現無遺」,他能相信的話語就是委婉,合理。這讓我想到「楊牧」的另一解讀,牧是牧羊人,倒過來是牧楊(羊),當年的Shepherd夫婦教他讀第一首英詩,他們是信仰的也是文學的Shepherd(牧羊人),我在上他的課時,在詩中講到「橡樹」的象徵,他說橡樹是西方樹中最堅硬也是最強大的,像是世界的中心或支柱,卻覆蓋大地,緊抓大地。他高舉著手臂,把自己站成一棵橡樹,他是懂詩的,也是謙謙君子,文學的牧者,他從不說教,就是包容一切。聖經中寫著「從門進去的,才是羊的牧人」,也就是人要走正門、大門︰又說「你們從前好像迷路的羊,如今卻歸到你們靈魂的牧人監督了」,有迷途知返的意思︰又「到了牧長顯現的時候,你們必得那永不衰殘的榮耀冠冕。」他想追尋不朽的榮耀冠冕,因為從與神父的交談中,他已證明最好的思考與話語是「在那生澀的術語中充分揣摩,追求突破,甚至掌握若干使不致逃離,還有系列的邏輯思考紛紛呈現,展開,為我虛實示範,用以尋找人生的典律法則」,為此得揚棄一切殘缺和褻瀆。

殘缺與褻瀆不正是現下文學的主流嗎?我們如何回到神聖,奉獻與犧牲,剛健明朗,專氣致柔?

文學是要走到對面去的,走到更遠的地方,像他逃離校園,走到對面的小教堂,那裡有中古世紀的耶穌會,有神聖的光,睿智的語言。

他如此建立自己文學的祕教,古老的傳統,牧者的榮耀,神聖的光輝,揚棄殘缺與褻瀆,自成系統的邏輯,適度且合理的修辭,成就抱一守柔的文學,這也是一種「孤往」。

我想我已找到答案,為何他難以接近,且常模糊其詞,有時失去溫度,因為直接的語言是最粗暴的:然我可能也沒找到答案,一切如此模糊而不確定,人性如窗紗,充滿網眼與沙塵,如何看透呢?他的思想不一定跟新儒學有關,然儒學的現代化跟西化有關,是中學西用的深化。熊老在支那內學院習佛幾年,逃出後寫〈新唯識論〉,被佛門攻擊後寫〈破〈新唯識論〉〉,再被攻擊又寫〈破〈破新唯識論〉,可見他非常跳脫,不自設限,這是東方式的經院哲學,靈活生動,我喜歡讀理學家筆記,說「一顆活蹦蹦的心在腔子裡」,言語生動。他從佛學出發,主張宇宙萬有,都是依托阿賴耶識(Alaya,藏所或藏識)方能生起,一切客觀的外境,都非實在,一切是主觀的。

宇宙是主觀的,那麼我心最重要,因為識由種子生,種子即道心、天心,種子含藏在人心中,然而人心由何而來?人心在我內,如我是假我,人心便懸在虛空裡,真我的心為「本心」、「真心」、「性智」,是一清淨而無染汙,健動而非死寂,真實而不虛假的正面存在。熊十力師說「吾惟以真理為歸,本不拘家派」、「吾為新的佛家,亦無所不可耳。然吾畢竟遊乎佛與儒之間,亦佛亦儒,非佛非儒。吾亦只是吾而已矣。」,從「吾」出發的哲學,也就是「我」的哲學。這個我,牟宗三解釋為「智性直覺」,並輔以海德格的「真誠性」跟尼采講的「意志」、「超人」,因此熊十力師才會說「孤往」,又說「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我到底是誰?意欲何往?在這文學與哲學嚴重失落的年代,找回楊牧與哲學是有必要的,現在科學已證明物質與心靈是並存的,物理學家李嗣涔在愛因斯坦「時空扭曲」無法解釋的「0」上,研究「擾場」(即氣場﹚的存在,它是心靈的亦是物質的,是量子場,是以扭力存在的第五場,宇宙存在平行時空,因此心物合一,是能驗證的。如果太極為宇宙的象徵,那麼乾坤是交融的力量,它的運動來自氣場,那兩個小圈與旋轉可能是氣(量子)的形貌,以扭力展現。假設宇宙是由一場大爆炸產生,地球是其中的一小碎片,我們又是碎片的碎片,空氣中充滿肉眼看不見的碎片,「我」在其中很渺小,小到如一粒沙,然心靈無比廣大,如阿賴耶識所示,三世十方皆在意識中,在那裡心與物無分別,但我們常為肉眼蒙蔽,不是把我看得過小就是過大,我們如何開啟心靈之眼?更加認識自己,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東海曾有新儒學的種子,也就認識「我」的哲學,我們需要找回本心,將儒學加入性別、族群與公民意識,以科學的觀點,重新詮釋乾坤,內聖外王,尊王攘夷、君子小人、齊家、治國、平天下……現在年輕人不婚不生,同志不少,孤獨死的很多,如何齊家?主要是「家」的範疇已改變,它是多樣的組合與型態,或是互助團體,去除界限,走向另一種大同世界。在大疫中重讀楊牧與《易經》,一切都有一體兩面,沒有亂世就沒治世,沒有迷羊就沒有牧者,沒有葉珊就沒有楊牧,一個詩人的誕生,由始生到啟蒙,從需求到既濟,一切都有順序,也有一體兩面,如沒有「屯」卦就沒有「蒙」卦,當人始生,萬事起頭難,因此要一步一步打好基礎,這時需要老師指引,在未受啟蒙時,悲欣交集「乘馬斑如,泣血漣如」,因此看不到真相,啟蒙之後,歷經各種疑惑,也包括疑師疑經,但「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老師不是為滿足你來的,你要自己尋找答案,因為老師如水要澤及眾生,你要先努力才會給你解答,答案不會自己產生。如同沒有「需卦」就沒有「訟卦」,當我們慾望滋生,產生各種需求,其中很多是假需求,因為假需求而忘了真正的我,真正的需求是知道自己需要不那麼多,快樂與智慧才是真需求。而真需求是要付出代價的,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如此才能「利涉大川」,否則只求不勞而獲,就會引來爭訟。人要知道自己,也要懂得如何成為「獨體」,要走到前面沒人後面沒人,如此孤獨往來天地之間。人也要走正門,走正道,不作迷羊,要作牧者,追求真正的榮耀冠冕。

我已經很久沒有走到樹林的深處,或草地的那一邊,越過樹林就有路了,大路通向繁華,小路通向幽獨,那麼就捨大路走小路吧,通過正門,是一條大馬路,那麼就走到大路的對面那條小路。禁足兩個月,所有的計畫已無法計畫,未來亦無未來。唯有在乾旱中連續大雨,花與樹從死裡復活,夜晚蛙聲如狗吠,我知道野草已如海潮高漲,蘭花已盛大開放,樹木因葉過於茂盛而傾斜,枝椏拂面擋住去路,人過樹下需要低頭,如此葉才不落下。我願低頭,因我得走到對面去。

【楊牧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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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聯合新聞網》
【被遺忘的一本書:《葉珊散文集》、《水之湄》】周芬伶 /葉過林隙
2021-09-26
網址: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5769429
作者:周芬伶
【作者簡介】
周芬伶(1955年-),筆名沈靜,台灣屏東縣潮州鎮人,當代中文作家,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東海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跨足散文、小說等創作形式,作品被選入國中、高中國文課本及多種文選,並曾被改拍為電視連續劇。以散文集《花房之歌》榮獲中山文藝獎,《蘭花辭》榮獲首屆台灣文學獎散文金典獎,學術研究領域為紅樓夢、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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