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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很奇妙,當了幾十年老師,許多朋友總以為我以作育英才為樂,而在這師道已幾無人提及之時,拒絕讓學生評鑑,直就「形式」堅持尊嚴者,也讓人以為我以當老師為傲,其實不然!

真要說,當老師,可以算是老天給我的一道生命功課,因為自小就與老師關係緊張。這緊張,有來自我桀驁不馴的個性,也有因於老師品德瑕疵者,但總之,連與老師都幹過架的人,一朝竟為人師,一為又幾十年,這不是老天交的功課乃至於懲罰,又是什麼!?

正因如此,即便以因緣成立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所風也獨樹一幟,所上網站開篇的第一句話是:「識盡天下人,看盡天下事」,擺明瞭這不是以師為尊,書齋式的研究所,它要你「讀天地大書,觀人間有情」,要你「縱浪大化,出入江湖」,收的學生跨度也極大,除皆以專業知名,更盡多「訪進叢林叩盡關」之輩。

而當要結束研究所時,理由在我也非策略分析的一堆道理,就只因覺得整個台灣的教育已「氣象不再」,正好從此卸下教席,遠離苦海,不料,緊接著,竟就成為臺北書院的首任山長。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機構,道地儒門的產物,而自己雖悠遊於中國文化,儒的情性卻自來離己最遠,對此世間之法,入於禪海,先期習人類學的我,固就容易觀照到它在中國文化裡的特質,但同時,也更不會只以此世法而隨意臧否其他文化的價值。

但雖與自己情性不合,卻就接了。接,一來自人情。這年紀,「世法於我,唯餘人情耳」,當時的臺北市文化局長謝小蘊希望有此,多次相託,老朋友,就過了第一關。

但老實說,單人情仍不足以成事,真接,更來自對大陸近年文化發展的觀照。

這幾年,大陸掀起傳統文化熱,可面對時潮,斷層已久的這一塊,真能得其精義者實少,忽悠混世乃至於神道設教者則盡多,而自幼兒園到大師班,從經濟政治到品茗插花,以書院為名者更遍地皆是,形貌固不一,卻多不只與生命安頓無關,更就以心逐物,競為世法逐玩之附庸。相對的,台灣固已氣象不再,在此卻總還能淡定自處,總還不離那生命安頓的原點。

觀照生命安頓,是書院教育與當代教育最大不同處。而談書院,我自己就曾以三個特質歸納之:

首先,書院所授皆「立命之學」。正所謂「士先器識,而後文藝」

其次,書院所授皆「經典之學」。立命之道在不同文化原自有不同拈提,不同生命更可有不同選擇,但自家文化經典卻正是對應於己之結晶,捨此不由,遑論其他。

再者,書院所授皆「人師之學」。立命,是生命體踐之事,授者當非只精一經一論,或人與經、道與藝分離之輩,在書院,這人師、經師之辨,乃為必須。

相對於此,當代教育專業分工,固精於一技一藝、一門一學,卻疏於整體,更與生命安頓無關,若得書院彰顯此立命之原點,正可映當世之不足,整體制式教育之翻轉固難以此一事而為功,但作為大陸傳統文化熱下有心人之參照,其立也,猶能以小為大。

但話雖如此,真提生命安頓,真欲為大陸參照,原不只在書院教育,何況只談書院,固守於儒,更非自己所長,何須於之著力?所以真就接,更深地,還來自對中華文化「三家均衡」的觀照。

儒釋道是中國文化之根本,由此而使它能屹立於歷史長河,但宋之後,獨鍾儒學,生命氣象乃緊縮;而比較兩岸,儘管大家常從傳統文化的延續性上肯定台灣,但台灣之成就,在我看來,更在「三家齊弘」之上。

談三家齊弘,歷來諸門多有不同拈提。有人從表到裡,謂「儒為肉,道為骨,佛為心」,有人談互為溶攝,有人更說「三教一家」,而在此,我則常就它們在文化與生命上實際發揮的功能直接立言,說「儒家的社會性、道家的美學性,佛家的宗教性」共同構成了中國文化的鐵三角。而這種提法,也直接呼應了文化必須滿足「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超自然」這三種生命根本需要的普世現象。

這普世現像是人類學研究世界三千多個民族文化後的歸納,但這三種需要如何被界定、被滿足,各文化卻多有不同,例如印度,基本上是以超自然作為根柢基礎,以此來界定「人與人」、「人與自然」關係的;而西歐,則主要由基督教與希臘哲學分領這三塊,所以有「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的文化現象,但神與人卻不只各自分立,彼此更競逐主導,於是,神與人的競逐乃至於衝突也就成為西方文明發展上的一大特徵。

相對於此,在中國,這三種文化功能基本就由三家分領,儘管這三家中的每一家也或多或少涉及這三面,也自有互為溶攝處,但彼此間的功能分野卻自來清晰。例如,道家的基點雖在哲思,雖說也直接影響了民間信仰,成就了道教修行,但在文化上最顯性、最不共,且最為全民共用的功能,則是它自然哲思在藝術上的體現。

正因有如此的文化特質,談中國,就不好獨尊一家,反而須強調各司其位,三家齊弘。而回過頭來,看大陸目前的傳統文化復興,卻就盡在重建儒家中轉。

這盡在儒家中轉,原因很多。社會的失序,亟待倫理的重建是其一;信仰斷層,只能先從世法所及處做起是其一;向來倡導積極的社會哲學,無以觀照溶於大化的自然哲思或終極超越的生命修行又是其一;當然,這裡也有著歷代統治者與儒家秩序性互為表裡的原因。總之,原來就一味強調積極向上的社會,原就盡做加法堆疊的生命,現在又再加入了這淑世進取的哲學,儘管有著秩序性的強調,其結果恐將治絲益棼。而徵諸當前,現象已現。

正因如此,在長沙一次兩岸的經貿文化論壇中,我就以下面一段話作為〈台灣在中華文化傳承上的幾個特色〉這篇論文的結語:「在目前的大陸,談中華文化的復興,若只強調儒家社會進取的哲學,缺乏道家謙沖自然的哲學、佛家空無超越的哲學,這社會恐怕只會越來越亂。」而這段看似逆乎時潮的話竟就引起有司與在場者極大的共鳴。

相對於大陸的現況,台灣在傳承中華文化上,自來就三家齊弘。正因如此,對與傳統文化緊密相連的書院建構,在當今,也不應只觀照於儒門。然而,話雖如此,真要談做一齊弘三家之書院,亦恐寬泛,禪原講「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萬古長空的觀照固不能少,映現則捨一朝風月就難為,於是,真要形貌儼然,真要能作大陸深刻之參照,自己所須、所能做的,也就只是一所「禪家的書院」。

禪,原於諸方相應,立於禪家,既合自己情性,又不廢觀照三家。就如此,在收掉佛光藝研所後,我竟就無縫接軌地再為人師,接下了臺北書院山長一職,在此,以應人情,以立安頓,以補三家。

然而,這禪家的書院又該有如何的樣貌呢?

臺北書院坐落在臺北市古蹟中山堂的三樓,中山堂則位在臺北前期商業繁華,近期則以青少年文化再現榮景的西門町,新中立舊,鬧中取靜,在此正就有個對比,更何況禪原就是生命的減法,既好以其映現紅塵之追逐,更就讓來者由之而放下。於是,儘管禪有大開大闔、生殺同時的臨濟本事,這書院,卻最好直露「澄觀默照,獨坐即足」,機關不漏的曹洞家風。而自己在禪的應緣雖多的是臨濟開闔,工夫更多的卻就在此曹洞默照。

這曹洞默照,原映現在多數的日本禪院中,即便是臨濟寺院,其建築、庭園亦皆有由此而立的根柢純淨,而就因這純淨,苔青、櫻白、楓紅、石玄才好「直露」,人在此觸發,乃能更鮮明地活於當下。而現代社會既快速變動、浮躁追逐,生活既常混沌不清,這樣的空間正好起生命之返觀。

有返觀,才有放下,有放下,人才真能照見事物之本質,也才能識得它跟生命該有之關聯。以此,禪家的書院,就該是個素簡的空間。在這空間,人自放下。然而,說放下,書院何只須以素簡讓來者放下,它更得先自己放下。過去,書院因荷擔教化功能,儒者淑世,故積極「傳道、授業、解惑」,但禪卻只要你澄觀自照,要你自覺,真教育,也只能觸發,只能「大化無形」。

正如此,臺北書院就連附設的茶坊壁上也空無一物,讓你可以在這抖落的空間裡看到自己。有一次,一群使節夫人來此喝茶,對著了無一物的白牆感到不解,我解釋道:「牆上掛個不夠格的東西固會破壞氣氛,但就算掛個夠格的,掛齊白石就成為齊白石的空間,掛張大千就成為張大千的空間,也就沒有了『你們』。」聽完這話,其中一位華裔的使節夫人竟就眼眶泛淚,因為:「外交盛宴辦了二十幾年,從來只在彰顯自己,卻就沒有客人的存在。

 

然而,簡素,固讓人無有追逐,素簡,固顯其返觀自照,但僅此,卻仍然不夠。在禪,素簡之貌,更因於「獨在」。素簡只為其相,內在正因無依,宗門舉「不與萬法為侶」,禪者正是無依之道人。而這無依獨在,可以是默觀澄照,也可以是獨坐大雄,但無論是顯是隱,則都本自具足,生命有這根柢的底氣,就非無以應緣的虛軟。

中山堂是日據時代的建築,這建築雖襲自西方,但空間則不僅挑高,還線條端正,裝修由此而出,就有撐得住事物的底氣,就非單純幽居的空間。也所以,書院之種種,總以最簡潔的線條為之,以底氣既足,何須添加,以不做添加,底氣乃足。有這底氣就好應緣,有應緣也才真顯宗門之用,而說應緣,書院就必得是個「道藝交參」之所,是個生活之地。

所謂「道器得兼」乃至於「道藝交參」,雖向為識者所立,但過去書院既自許聖賢之教,乃特嚴道器之辨,於器用固就輕之,對藝——儘管孔子舉「游於藝」,也常以之為玩物之事。可禪家「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卻正好活潑地「以道入藝」、「將藝活道」,其道器、道藝間,正如農禪,由此,書院也才真成生活之地。

說生活之地,這正是禪與當代極簡不同之處,雖都素簡端正,但一為形式之素簡,一則有生命之軌跡,可以直見劍客、詩人、老婆之不同風光。就因此,茶坊乃成為書院重要的生活體踐之所,在此溫潤人情,照見丘壑,安頓人生。

正是這「道藝交參」,正是這生活之地,書院課程乃不能只在言道──尤其是學問之道,它必得因應緣而有:修行——生命「實質」的安頓、藝術——情性切入的相應、生活——日常功用的體踐、學問——系統開闊的觀照,這四條軸線的契入,而無論從何而入,最終卻必得是「四者一事」。而師者固以其所長開課,學人亦得以情性而接。我自己則無以推卸地在此有禪修行之課程,從公案鍛煉到禪詩、禪畫,當然,也少不了那前期戮力的中國音樂,而其他教席自然也是于生命、人文有其觀照且日久功深者。

正如此,紅塵中一方天地的安頓,以禪之道藝交參、素簡默照而成的臺北書院就成立了。

這樣的書院,從空間到人,從硬體到課程,觀照的是生命之整體,它立於紅塵,卻沉靜自在,應了我常以之送人,自己禪詩的一句話:「獨坐自有一燈明」。

這一燈之明,雖不閃耀,卻孤光自照;雖處於塵世,卻正好映現世間之浮;這一燈之明,正因獨在凜然,乃能直指世法之起落原自無礙于本心;正因道藝交參,乃道不遠人。而此種種,映現的更是「禪者的純粹之心」,這純粹,原是我自來之家風,也所以,就連開課消息書院都不作宣傳,只讓它自然流播。但諸事既多不以世間邏輯而轉,卻反能在紅塵朗然存在。而就如此澄照自處,只兩三年,據聞來臺北參觀的大陸菁英,竟就盡多以臺北書院為其首要參訪對象者。

時光荏苒,書院山長一職匆匆已曆四年,原以為藝術所結束即可卸下固定職稱,回歸禪家雲水本色,不意竟因書院雖為民間之學,卻向為儒門志業,禪家書院固自來無有,且映之當今大陸,又盡多在此以世間邏輯反讓生命追逐者,就如此,這禪家的書院乃讓我續為人師,再做著老天給的功課。

而儘管「禪者雲水,書院落地」,看似相悖,但禪正出入兩端而無礙,於是,雖說這幾年來,自己在書院世緣多貧,貲財多虧,也依然欣然領受,畢竟,自來無有之禪家書院,於己於人,正小捐而大得呢!

於是,身為山長,對有緣,更就只此一句:有興於書院,有志於禪門者,「盍興乎來」!
 

---2016/03/13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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