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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佩榮宗教哲學十四講》:世上了解孔子的,只有「天」

天是祈禱的唯一對象:
不可獲罪;天喪予;天厭之。


天命:知天命、畏天命、順天命、樂天命。

孔子有兩次提到沒有人瞭解他,第一次在《論語.憲問》,子曰:「莫我知也夫!」孔子說沒有人瞭解我啊!子貢正好在身邊,就問孔子:「何為其莫知子也?」為什麼沒有人瞭解老師呢?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孔子認為只有天瞭解他。

孔子的思想重點,就是要人把命運轉成使命,只有人類可以選擇自己的使命命運是我們生在哪裡,有什麼家庭背景,遇到什麼老師,得到各種條件等等,不是自己能選擇的。但是人可以選擇自己的使命,所以孔子強調只有天瞭解他。天與孔子有什麼關係?孔子50歲知天命,他的宗教情操就在天概念上,儒家的天不是「自然之天」,因為自然之天代表天與自然界一樣,這樣就完全不涉及宗教信仰。孔子的天既不是自然界,也不是人類,並且因為人類的「天子」常常是有問題,所以人們對天才會喪失信仰。孔子要人不要信仰天子,而要相信人內心的真誠所帶來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人可以瞭解天命而實踐它。所以孔子的宗教情操顯示於「天」的概念。

孔子六十而(耳)順的「耳」字是多出來的,因為「耳」在《論語》出現四次,有兩次作語助詞,「
前言戲之耳」(〈陽貨〉)、「汝得人焉耳乎」(〈雍也〉)都是語助詞,沒有意義(編按:此說編者不表認同,認為有待商榷)
。孔子聽到魯國師摯演奏,他說:「洋洋乎盈耳哉」(〈泰伯〉),音樂的聲音洋溢在房間裡面,充滿我的耳朵。朱熹把「耳順」說成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至也,再用《中庸》的「不思而得」來描寫孔子。還有人說孔子是聖人,因為「聖」字有「耳」,孔子說六十而耳順,是在暗示自己是聖人。但是,孔子公開說過:「若聖與仁,則吾豈敢。」(〈述而〉)像聖與仁的境界,我怎麼敢當?孔子說話很實在,「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所以孔子絕不可能如此暗示。

孔子從55歲到68歲周遊列國,被人家嘲笑為喪家狗,兩次差點被殺,這時候他就亮出底牌。第一次孔子被匡城的群眾所圍困,有人認為孔子和魯國季氏家族的大臣陽貨長得很像,陽貨曾經帶兵鎮壓匡城,所以匡人誤以為孔子是陽貨。我比較不能接受這種說法,因為孔子身高一米九二,被誤認的機會不大。

另一種說法是,當時替陽貨駕車的人叫顏刻,匡城百姓痛恨陽貨,結果孔子帶學生到匡城,顏刻是孔子的學生,就替他駕車,並且進城的時候還在談論舊事,被匡人聽到,誤以為陽貨又來了。於是孔子住進旅館之後,匡人就把他層層包圍,準備加以殺害。《莊子》書中說,孔子的學生們都準備好了,準備抵擋匡人,孔子卻取瑟出來彈奏,匡人聽到樂音,再經過打聽,才知道是魯國的孔丘,於是派一位帶刀大哥去向孔子致歉。孔子在危急時說:「周文王死了以後,文化傳統不都在我這裡嗎?天如果要廢棄這種文化,後代的人就不會有機會學習這種文化;天如果還不要廢棄這種文化,那麼匡人又能對我怎麼樣呢?」(編按:《論語.子罕》原文為: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是文化傳統(甚至國家民族)存亡的最後裁決者。這是古人的信念,不是孔子自己的想像。

第二次孔子又有生命危險,宋國的司馬(軍事統帥)桓魋知道孔子帶學生到了宋國境內,孔子曾經批評過他,他要報仇,立刻帶兵追殺,孔子隨即與學生們逃走,但說了一句話:「
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上天是我這一生德行的來源,桓魋能對我怎麼樣?這裡不能理解為上天是「人類」德行的來源。因為如果每一個人都有這個德行,孔子憑什麼說桓魋能對我怎麼樣?「天生德於予」是孔子說他一生所修養的德行是來自於天,是由於他對天命的體認,而修練自己到這個境界,既然如此,桓魋能對我怎麼樣?孔子兩次碰到生命的危險,都毫不猶豫地把天抬出來,代表天是他的信仰


他周遊列國約60歲前後,守邊疆的官(封人)說,有名望的君子來到這裡,我都要與他見面的。儀封人與孔子談完話,出來對孔子的學生們說,「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八佾〉)你們何必擔心老師沒有官位呢?天下沒有正道的時間已經夠久了,上天要以你們老師作為教化的木鐸。木鐸是木舌銅鈴,用於宣傳教化,聲音是比較敦厚的;打仗的時候是金鐸(金舌銅鈴),聲音刺耳。守邊疆的人見多識廣,與孔子一談就知道上天要以孔子作為老師教化百姓,所以孔子60歲時是順天命,六十而(耳)順的「耳」是多出來的。

孔子之後的先秦儒家經典如《孟子》、《荀子》、《易傳》、《中庸》、《大學》,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提到「耳順」,如果它這麼重要,為什麼不提呢?不惑、知天命、從心所欲到處可以看到,代表「耳」字是多出來的。我1997年至1998年在荷蘭教書,有一位外國學者在學術會議上提到「耳順」,我向他解釋「耳」字是多出來的(編按:此說編者不表認同,認為有待商榷。延伸閱讀:
樵客:「六十而耳順」的「耳順」是什麼?。他說我講得很有道理,不過他還是喜歡有耳朵,因為這樣比較神祕。外國人學東方的思想就喜歡神祕,最好不要太理性,中國人修養到60歲,耳朵會變得不一樣嗎?這實在太無聊。孔子說的是60歲順天命,他55歲到68歲周遊列國,正是在順天命,危急時刻把天抬出來,別人也說天將以夫子為木鐸,這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後面的孟子也沒有提到耳朵順不順,順在古代只用在下對上,順君、順父母、順兄長、順長輩,還有順天。在《易傳》至少出現兩次順天命,可茲對照。

孔子的宗教情操要連貫起來看。人有惰性,有血氣又有身體,有各種毛病,孟子說:「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孟子.滕文公上》)每天吃飽喝足,穿得很暖,生活悠哉而沒有受過教育,就接近禽獸。有誰還敢說孟子主張人性本善?沒有受教育就接近禽獸,哪裡有本善的可能性。孟子說的性善是人性向善,就是說每一個人只要願意的話,都可以行善。孔子對人性有深刻的理解,他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陽貨〉)人性向善才可說相近,如果本善一定要說性相同,所以朱熹注解孔子時還批評他太大意了。宋朝學者講人性分兩個部分,第一,天理(天地之性)是善的;第二,人欲(氣質之性)是惡的來源,所以人一生的修養就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宋朝到明朝都是這樣講,朱熹主張人性本善,因此只能說「性相同」,他反而批評孔子沒說清楚,說孔子的「性相近」是把氣質之性納進來了。

朱熹(1130-1200)最崇拜程頤(1032-1107),其思想形成程朱學派。朱熹與程頤兩人差了九十幾年,他的《四書章句集注》引用許多學者注解的《論語》,但是約三分之一是程頤的見解。他在這裡說:「程子曰:此言氣質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他用孟子來批判孔子,性就是理,理沒有不善,所以應該是本善,孔子明明講性相近,程頤竟說何相近之有哉?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寫書批判朱熹,如果他是寫自己的見解,就不要說自己是注解《論語》,然後還批評孔子錯了。孔子也很為難,他怎麼知道一千六百多年之後會有一個朱熹呢?朱熹的著作得到國家的認同,成為科舉考試的教科書,就要孔子遷就他嗎?我對中國學術的立場很簡單,就是從秦始皇開始的帝王專制以後,中國就沒有儒家與道家了。

我所謂的儒家是指孔子、孟子,所謂的道家是指老子、莊子。董仲舒提供儒家思想讓統治者利用,表面打著儒家的招牌,裡面卻是法家的手段,尊君卑臣,百姓只是工具,哪裡有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理想?宋儒講去人欲、存天理,是老百姓去人欲、存天理,秦始皇以後的帝王哪一個人去過人欲?我最近閱讀清代趙翼的《二十二史劄記》,知道歷史上中國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

1348年義大利佛羅倫斯城發生大瘟疫,於是有10個人(三男七女)逃到郊外的一棟別墅。全城的人幾乎都死了,這10人就約定每天說故事,10天講了100個故事,再編輯為《十日談》。其中有一個人勸他的猶太人朋友改信天主教,猶太人想親自到羅馬看看天主教的教皇、皇宮,看過他們的生活才做決定。去了一個多月,這個人認為猶太人看到教廷腐化的生活,一定不會信天主教,結果卻出人意料之外。猶太人說這麼腐化的教會還能存在,如果沒有上帝照顧,這個教會早就毀滅了,他願意改信天主教。中世紀後期天主教的腐敗,看了令人痛心疾首。

宗教與社會結合、與政治妥協之後,只剩下腐化宗教只要與社會關係太密切,從事許多社會的活動,與政治人物來往太密切,就注定沉淪。宗教是肯定有超越界的,如果信仰宗教不能夠往上提升,根本無路可走,用各種替代品來麻醉自己,最後失去靈的層次,是宗教最大的悲哀。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12》)

耶穌批判法利賽人與經師,說他們掌握天國的鑰匙,自己進不了,也不讓別人進天國。孔子不是宗教家,沒有任何教義,但儒家的宗教情操非常純粹。子路問孔子如何事奉鬼神。孔子因材施教,針對子路的性格回答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先進〉)你還做不到與人好好相處,怎麼做得到與鬼神好好相處呢?子路繼續請教老師什麼是死亡?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你不瞭解怎麼活著的道理,怎麼會瞭解死亡的道理呢?孔子的意思是:懂得服侍活人,才懂得服侍鬼神,因為鬼神是人死了之後變成的;懂得怎麼活著的價值與意義,才知道怎麼面對死亡。

我在國外教過書,外國學者談到儒家的鬼神觀,會使用兩段資料,其中一段就是《禮記.祭義》孔子回答宰我的話(編按:《禮記.祭義》原文為:宰我曰:「吾聞鬼神之名,而不知其所謂。」子曰:「氣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與神,教之至也。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骨肉斃於下,陰為野土;其氣發揚于上,為昭明,焄蒿,凄愴,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為之極,明命鬼神,以為黔首則。百眾以畏,萬民以服。」
);另外一段是《中庸》第16章,由鬼神的作用說起,人不能欺騙無所不在的鬼神,由此談到真誠對人的重大意義(編按:《中庸.第十六章》原文為: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儒家有標準的宗教情操,有明顯的超越界的觀念,但並不是宗教,它沒有教義、儀式,只是把中國具備宗教性的禮儀加以恢復。

孔子說過禮與仁的關係,禮是形式,仁是內涵、是真誠。你對一個人行禮如儀,內心沒有真誠,尊敬有什麼用?子曰:「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一個人沒有真誠的心意,能用禮做什麼呢?能用樂做什麼呢?承禮啟仁是孔子一生的使命,他具體的作為就是要說清楚人性是什麼,肯定人的生命價值在於向上提升與修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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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傅佩榮宗教哲學十四講》:世上了解孔子的,只有「天」〉
(轉引自:《傅佩榮宗教哲學十四講》(立緒出版)

2018-10-11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05523
作者:傅佩榮
【文章出處】

傅佩榮(1950年12月16日-),祖籍上海,私立恆毅高級中學、輔仁大學哲學系畢業,臺灣大學哲學系碩士,美國耶魯大學宗教系博士。曾任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及所長、比利時魯汶大學、荷蘭萊頓大學講座教授、《哲學與文化》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哲學》雜誌總編輯等。傅佩榮著作甚豐,曾出版中西哲學普及讀物、散文百餘種,擅於將傳統思想轉換為現代的人生哲學,並經常於各大學、電視台公開演講,其關於儒家思想的主張為人性向善論,在兩岸有高知名度,2008年成為《21世紀經濟報導》評選風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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