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史記.伯夷列傳(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天道的破產與正義法則的追尋──伯夷叔齊怨邪非邪?〉一文,作者林聰舜教授,本文作為《史記的人物世界》書中的第一篇,也呼應《史記》原書七十列傳的首篇〈伯夷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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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對於〈伯夷列傳〉大旨有清楚的掌握,文中提出司馬遷認為天道已經破產,而在正義已經失效時,東西文化表現不同,各自走出不同的自處之道:以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為代表的東方文化,以「歷史的賞罰」取代了「天道的賞罰」;而以《舊約.約伯記》為代表的西方文化,「上帝的正義」遠超過「世間賞善罰惡的正義」,人無法理解上帝的奧祕,但不能懷疑上帝的公正,只能絕對相信神的安排。
本文可與羅龍治教授《歷史的鑰鋤》中〈我看伯夷〉一文相參照。本書《史記的人物世界》(三民書局出版)亦是值得推薦閱讀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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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親,善不受報----羅龍治:我看伯夷
(圖片引自網路)
天道的破產與正義法則的追尋──伯夷叔齊怨邪非邪?
〈伯夷列傳〉何以居列傳之首?
〈伯夷列傳〉是《史記》七十列傳之首,司馬遷為此一事蹟可疑的人物立傳,其理由除了〈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嘉許他重義能讓;或者如陳直所述:「《史記》年表首共和,本紀首黃帝,世家首太伯,列傳首伯夷,皆表揚讓位、反抗君主者。」(註1)認為〈伯夷列傳〉列為傳首,是司馬遷「表揚讓位、反抗君主」的一貫立場的表現。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史傳幾乎就是司馬遷企圖重建正義法則之抱負的宣告,是值得和〈太史公自序〉並讀的文字。
林雲銘曾評〈伯夷列傳〉云:「此篇人無不讀,讀者無不贊其妙,至問其立言之意,則茫然也。」(註2)的確,幾千年來,伯夷、叔齊雖在傳統士大夫心目中留下了高潔的形象,並且被許多士人引為知己,但司馬遷寄託在〈伯夷列傳〉中的微旨深義卻鮮有人能真正掌握。茲先順著〈伯夷列傳〉的文章脈絡略作分析,探討司馬遷面對天道破產的困境,如何重建正義的法則,最後再以〈伯夷列傳〉與《舊約.約伯記》作一比較,探討具有虔誠宗教信仰的西方人與具有濃厚人文精神的中國人,在正義法則失效時,如何面對它?如何找到自處之道?
上圖:李唐.采薇圖中的伯夷叔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伯夷、叔齊有「怨」嗎?
伯夷、叔齊的事蹟本來相當隱晦,司馬遷寫〈伯夷列傳〉的主要目的又是借他人酒盃,澆自己胸中塊壘,所以在本傳一開始,司馬遷就必須對傳說中的許由、務光、伯夷等鄙棄權位的隱士事蹟之有無作一番論定,訂出立傳的標準。他首先肯定「考信於六藝」是學者的本分,而《尚書》所記載的傳天下之事極其慎重,所以許由、務光、卞隨等逃國的隱士事蹟值得懷疑。不過,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因此又未必可以斷然排除這些逃國的隱士事蹟的可能性。最後,司馬遷只好請出孔子,以這些人物是否曾得到孔子的論列為標準,如果這些人物曾得到孔子論列,其事蹟雖不見於六藝,也可據以立傳。於是吳太伯、伯夷、叔齊雖屬傳說中人物,也都取得立傳的資格。
然而,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論斷,司馬遷卻不以為然。孔子認為「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司馬遷卻根據軼詩(〈采薇之詩〉)與別傳的記載,認為夷、齊不直武王所為,恥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終致餓死,不可能沒有「怨」。他們的「怨」可以在〈采薇之詩〉明顯看出來,其辭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在伯夷、叔齊眼中,武王伐紂並不是什麼「弔民伐罪」的義舉,而是「以暴易暴」的暴行。但武王既已統一天下,「天下宗周」,還有誰敢批評武王?還有誰不稱頌武王?忠於自己理想的伯夷、叔齊,在世間既找不到樂土,又不願屈服於暴力,只好以「義不食周粟」的方式,用死亡來嘲笑武王的政權。由此看來,伯夷、叔齊豈能無「怨」!
其實,作史態度極為謹嚴的司馬遷,對〈采薇之詩〉未必深信,對別傳的記載也未必深信,他真正相信的,是在黑暗的政治勢力下,人生不可能無「怨」。於是他藉著伯夷、叔齊之事,引出下面的一段議論。
上圖:顏淵(圖片引自網路)
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正義法則的質疑
在肯定伯夷、叔齊的「怨」後,司馬遷接著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正義法則提出質疑,他一口氣舉出無數的例子,證明「天道」的不可靠,把自己胸中的悲憤,盡情發洩出來。他說: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富貴壽考的,原來都是那群無恥、邪惡之徒;而忠於理想,潔身自愛的,卻要受盡人生的苦難。司馬遷所舉的例子,無一不是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此一正義法則的反諷,因此他難免會由現實的不公平,懷疑到「天道」的不公平。在司馬遷的疑惑中,「天道」徹底破產了,「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正義法則,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
司馬遷對正義法則的懷疑,所探討的可以是亙古以來人類永恆的問題,但他的悲憤卻是直接衝著漢王朝而發的。在人間的正義是依賴公平的仲裁者來實現的時代,如果掌權者本身就是不義與罪惡的代表,如果掌權者所訂定的是非善惡、仁義道德等標準,只是方便他們剝削下民的工具,那麼,顛連無告的大眾,難道還要相信掌權者宣傳的那套「王道」、「天道」的鬼話!「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司馬遷本人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是受害者,難怪會如此憤慨,也難怪他在〈游俠列傳〉中明白宣告,除了統治者那一套「正義」外,還有另一套更值得珍惜,屬於下層人民的正義標準。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司馬遷如何面對「天道」破產的困境
「天道」既告破產,「善有善報」、「福德一致」的願望已成泡影,但隨波逐流,事實上又是懷有道德理想的人所不甘為。對此,司馬遷認為道義本身有其獨立的價值,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人的尊嚴是無價的。因此,他特別標舉孔子所主張的「各從其志」、「從吾所好」的自我抉擇,肯定舉世混濁中,不放棄追求道德理想者的價值。
但是,正義之士固然願意為理想忍受各種苦難,惟「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如果一輩子堅持理想而不能見知於人,得不到人們的任何肯定,終歸是一種遺憾。而在舉世混濁之中,唯一能使君子的苦心不致埋沒的,只有聖人了。所謂「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只有聖人興起,萬物的實情才能大白於世,就像伯夷、叔齊與顏淵,生前雖遭到不幸,但由於孔子的稱頌,他們的德行與苦心終能為世人所知。不過,還有更多淪落下僚的賢能之士,卻沒有顏淵等人幸運,得不到聖人的頌揚,因此他們的事蹟堙滅而不彰,這種人又有誰替他們主持公道?司馬遷感歎的說:「巖穴之士,趣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行文至此,司馬遷的抱負已躍躍欲出。他要效法聖人,替受委屈的人打抱不平,為人間伸張正義,使欲砥行立名的人,得以傳名後世。他認為,透過歷史的忠誠記載,可以還給那些在現實世界受到委屈的人公平。史家的良知與責任感,使他願意承擔下這分重責大任,「天道」雖然破產了,但他要以公正的史筆,「替天行道」,使忠臣義士不朽。這也就是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說的抱負他要把《史記》寫成可以當作人世間準則的《春秋》。透過以上的途徑,司馬遷終能突破「天道」破產後的困境,找到自己的努力方向。
上圖:舊約.約伯記(圖片引自網路)
面對正義法則破產後的兩種態度〈伯夷列傳〉與〈約伯記〉的比較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普天下的人對人間正義的基本嚮往,當此一正義法則破產後,宗教情操大不相同的中西雙方,有著極為不同的處理方式,我們如果拿〈伯夷列傳〉與《舊約.約伯記》作一比較,可以發現很多值得注意的現象。
在〈伯夷列傳〉中,司馬遷既懷疑賞善罰惡的天道存在,感歎正人君子的顛連無告,而他既沒有死後宗教審判的觀念,在他的心裡,正人君子在世上所受的委屈,也就不可能透過死後宗教審判的方式獲得平反。於是他奮起作史,想以歷史的正義濟天道之窮,彌補正人君子在人世間遭到的委屈與缺憾。在此,歷史的賞罰遂取代了「天道」的賞罰,人類靠著自己的力量建立了取代「天道」的正義秩序。對於此一歷史褒貶的功能,徐復觀有段頗富啟發性的話。他說:
所謂宗教精神,可概舉兩點。一是鬼神世界的存在,以滿足人類永生的要求。……另一則是以神的賞善罰惡,為神對人類前途提供保證的精神;這也可以說是神突破人世間一切阻力,對人類所作的審判。史向人文演進後,其最大任務,即在記錄人世重要行為的善惡,昭告於天下後世。他們在實行此一任務時,感到這是將人類行為的善惡,交付史的審判,以代替神的審判。(註3)
司馬遷所以對歷史的效力抱持那麼大的信心,作史所以能激發他那麼強大的生命熱力,無疑是具有將人類行為的善惡交付歷史審判的自覺。這個自覺的產生,則是因為中國具有重視歷史褒貶的傳統,在《左傳》中,我們就看到許多由於史官「書法不隱」,使人世間的權威有所戒懼的例子。例如趙太史書曰:「趙盾弒其君。」趙盾就感傷地說:「嗚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註4)齊崔杼更為了「崔杼弒其君」五個字,殺了三個史官(註5),可見他們對史家的褒貶有多麼在乎。至於「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註6)「一字之褒,榮於華袞;一言之貶,嚴於斧鉞。」更是歷史褒貶作用的極致。
中國本土的傳統思想中,由於沒有來生的觀念或死後的宗教審判作為人世間所受委屈的補償,所以當人間的正義不能伸張時,很容易徹底懷疑正義法則的存在,並發展出在歷史中求取公道的思想,尤其是司馬遷更發展出一套「是非頗謬於聖人」的價值標準(註7),打破統治者對是非善惡、道德仁義的壟斷,為被壓迫的人爭取真正的是非。但在基督教傳統中,面對人間不公平的態度卻完全不同。由於對上帝信仰的虔誠,當正義的人遭到無法解釋的苦難時,他們會有不同的反應方式。
《舊約.約伯記》寫一個行為嚴謹,敬畏上帝,不做任何壞事的好人約伯,無端遭到種種劫難,他喪失了兒女和一切財產,全身從頭到腳長滿了毒瘡,但他仍然不開口埋怨上帝。約伯的三個朋友則以傳統的宗教觀點解釋約伯的災難,認為賞善罰惡是上帝的正義法則,約伯既然遭受災難,必然是自己犯了罪。約伯不接受這種解釋,他認為自己良善正直,不應接受這種殘酷的懲罰,於是他大聲質問上帝:
我指著永活的上帝發誓,他不以公道待我,
我指著全能者發誓,他使我心中悲痛。
然而,只要我一息尚存,
只要上帝的氣息還在我裡面,
我的嘴唇決不說虛假的話,
我的舌頭決不撒謊。
我絕對不能承認你有理,
有生之日,我要堅持我無辜。
我確認自己無過,永不放棄這立場,
我的良心清白。(註8)
又說:
上帝給我們定下的命運是什麼呢?
全能者怎樣報答人的行為呢?
他不是要降災難給不義的人嗎?
他不是要使禍患臨到作惡的人嗎?
他不是察看我的每一腳步嗎?
他不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嗎?
……(註9)
約伯向上帝質問的,與司馬遷「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的疑惑相當類似,他所提出的質問,也同樣是對「正義法則」的反諷。所以他這一切渴望「正義」(Justice)的呼喊,基本上仍是正義法則何以不見了的老問題。他一再強調自己的良善無辜,不應該遭遇這麼多災難,但他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並沒有失掉自己對上帝的信心,所以他不像司馬遷那樣,否認「天道」的存在,他只是不明白上帝何以如此對待他,要向上帝問個清楚。但上帝並沒有直接回答約伯的問題,只是以詩意的話告訴約伯,自己的權力與智慧是超出一般人所能領悟的。約伯最後承認自己的輕浮,承認上帝的智慧奇妙異常,縱然不能領悟,也不可懷疑。當約伯領悟了上帝的正義遠超過傳統宗教「賞善罰惡」的正義後,上帝也再度賜福給約伯,而且讓他比以前更加興旺。
從約伯的故事可以看出,在基督教傳統中,上帝的作為遠比一般的正義法則更偉大,人類不管遭到任何不合理的災難,也不能懷疑上帝的公正。因為一切表面上看來不符合正義的事件,其實還是有理的,只是人類太渺小,不能了解其中的奧妙罷了。依照此一認識,人類不管遭到多大的委屈與不平,仍要完全順伏在上帝的偉大智慧之下,不能有些許懷疑。基督教就以此一完全而絕對的信仰,解決「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的問題。
在這裡,我們很明顯看到正義法則破產,理性的天道崩潰以後,兩個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所走出的兩條道路。這兩種解決方式,除了都能帶給受盡委屈的人們精神上的慰藉外,恐怕也影響了他們對世間很多事物的看法。
(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
註1 陳直述吉鳳池語,見陳氏,《史記新證》,頁一一九,北京:人民,一九七九。
註2 林雲銘評注,《古文析義》,卷三,頁一六三,臺北:廣文。
註3 徐復觀,〈原史由宗教通向人文的史學的成立〉,《兩漢思想史》,卷三,頁二三四,臺北:學生,一九七九。
註4 《左傳》宣公二年。卷二一,頁三六五,臺北:藝文,《十三經注疏》本。
註5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卷三六,頁六一九。
註6 《孟子.滕文公下》。卷六,頁十二三,臺北:藝文,《四書集註》本。
註7 班固語,見《漢書.司馬遷傳》。這種「是非頗謬於聖人」的價值標準,在〈游俠列傳〉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註8 《舊約.約伯記》,二十七章,頁六三二,香港:聖經公會(現代中文譯本)。
註9 同上,三十一章,頁六三七。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博客來》(三民書局出版)
〈天道的破產與正義法則的追尋──伯夷叔齊怨邪非邪?〉
(轉引自:《史記的人物世界》(三民書局出版))
2016-03-25
網址:
https://www.books.com.tw/web/sys_serialtext/?item=0010710692&page=1
作者:林聰舜
【作者簡介】
林聰舜,1953年生,臺灣彰化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曾任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所主任,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獎助之普林斯頓大學訪問學人,現任清華大學中文系所教授。研究專長為兩漢思想、魏晉思想、史記漢書、明清思想,並特別重視思想背後的權力關係。
- Dec 07 Mon 2020 08:22
▲林聰舜:天道的破產與正義法則的追尋----伯夷叔齊怨邪非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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