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有太多反智主張,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之書
反對國君「有為」的「無為」主張
回到戰國的歷史脈絡,原始的《老子》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之書」,還有,《老子》明明白白是給國君而不是一般人的策略指導。
第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好的兵器都是不祥的東西。這裡「佳」和「不祥」明確對比,使得一件兵器「佳」的理由,也正是使得它「不祥」的因素。「不祥」正來自於兵器的「佳」,兵器有多「佳」,它就有多「不祥」。兵器是破壞性的、毀滅性的,其「不祥」就在威脅、傷害其對象,所以「有道者」不會想要和兵器在一起。
「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證據就在君子平日起居以左為貴,但要動用兵器打仗時,卻倒過來以右為貴,很明顯,君子和兵器處於相反的位置,兵器不是「君子之器」,而是「不祥之器」。周朝禮儀中,和活人有關的,左邊的位子比較高、比較重要;相對地,和死人有關的,喪祭之類,則倒過來,右邊的位子比較高、比較重要。這是周人安排分別生死領域的原則,老子提醒我們:顯然戰爭是歸類在「死」的那一類,不是「生」。
日本的禮俗保留了這種嚴格的左右分野。到日本溫泉旅館裡換穿浴衣,不管你慣用右手或左手,一定要穿成左上右衽,如果反了,變成右上左衽,那件衣服就不再是浴衣,而是穿在死人身上的壽衣了。左和右、生和死,緊密對應。
兵器、戰爭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活人領域的正常行為,只有萬不得已的情況才動用,所以應該盡量少用、盡量減省(「恬淡」)。能不打仗就不打仗,能少用幾件兵器就別用那麼多,數量、規模、頻率都是愈減愈好。
「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動用兵器就算打勝戰了,都不是好事。讚揚戰爭,視戰勝為好事的人,本質上等同於以殺人為樂。喜歡殺人的人,不可能得到天下民心,也就不可能遂行其意志。
這點上,老子和孟子的態度一致。《孟子・梁惠王》中,孟子就明白地對梁惠王說「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在大家打仗打成一團、各國殺紅眼的時候,反而只有不喜歡殺人、不以殺人為樂、不以戰勝為「美」的人,才能統一天下。更進一步說,老子和孟子反映了戰國中後期同樣的普遍心情。各國彼此征戰打得太多太慘了,人民受不了,必然厭戰,渴望和平。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這是對左右禮儀進一步解釋:禮中,喜事左高於右,凶事右高於左。而在軍事儀式上,地位較低的偏將軍在左,地位較高的上將軍卻在右,表示是以喪禮的態度來對待戰爭的。
「殺人之眾,以哀悲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戰爭一定要殺人,打勝仗一定要殺很多很多人,依照道理,殺了那麼多人,當然該用哀傷悲涼的心情面對,該哭泣而不該興奮大樂。這就是為什麼戰爭就算打贏了,禮儀上仍然用喪禮的方式來安排。
這一章很重要,因為明白凸顯了《老子》思想及主張的背景。其核心概念「無為」,是因應戰國紛爭而產生的。反覆規範國君要「無為」,強調要「無為」才能「無不為」,正因為那個時代的國君都汲汲營營要「有為」,抱持野心擴張對人民的控制,動員人民去打仗,不停歇地追求更大的國土、更多的財富。
人民累了,社會想休息了。《老子》將這種心情轉化為人生哲學與處世道理,逆轉過來伸張自然無為,巧妙弔詭地宣說:回復自然狀態,用減法而不要用加法,反而才能得到更多權力,更安全保有權力,更有效運用權力。
將《老子》所言視為一套超越時空、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令人不安。因為其中有太多明顯反智、反文化的主張。讓一般人都吃得飽飽的,什麼都不想,當然是反智的態度。要求「損之又損」,棄絕文采、財貨,當然是反文化的心態。
但若是將《老子》放回戰國中後期的亂世背景中,我們看到的、理解的會很不一樣。其實那是拿來對應非常、極端人間狀況的一套智慧。那個時代,權勢者欲望高漲無所節制,而一般百姓小民無力對抗被驅使去滿足權勢者的這些欲望。《老子》巧妙地找到一種方式,試圖對這種潮流踩煞車。
他用了一種比國君更權威的口氣,同時卻又採取一種站在教國君運用權力的態度。他沒有要反對國君,只是他比真正的國君更了解如何當國君,以這個立場批判他們運用權力的現實方式。他還用了一種令人眩惑、「正言若反」的弔詭論證風格,來表達要求國君不再「進」、不再增長野心,倒過來應該「退」、應該儉省的主張,因為如果不是這種口氣、這種論辯風格,面對欲望高漲的戰國國君,這些話是不可能有人願意聽的。
《老子》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之書
回到一開頭,對於《老子》成書年代的討論。為什麼要先說明「莊在老前」,《莊子》成書早於《老子》的考據看法?因為如何斷《老子》的時代,對於我們了解《老子》太重要了!
除了第三十一章,《老子》書中少有與戰爭的連結,加上過去將年代斷在和孔子大約同時的春秋時期,人們就自然地假定老子和孔子一樣,是在討論、規範普遍的處世法則及治國道理。忽略了老子面對、因應戰國亂世,用「無為」來對治那個局勢的用心,輕易地將老子的觀念運用在正常、太平社會中,那就變成一套不折不扣反智、反文化的政治哲學了。
純粹從統治上看,君王最容易接受的,不幸的是往往也真的最有效的《老子》信條,是維持人民「無知無欲」,在統治上最有利、最方便。後來的歷史發展很清楚:帝國形成的過程中,《老子》被和講究全面權術的《韓非子》扣在一起。漢武帝時,司馬遷寫的仍然是〈老子韓非列傳〉。漢代思想中,老子和黃帝擺在一起成為「黃老」,強調「無為清靜」,那是帝王家的統治指導原則,與一般人無關。要到漢末大亂,社會解紐,魏晉以降,《老子》才改而和《莊子》結合,成為「老莊」。
「莊在老前」,時代弄對了,我們就明白,老子的時代比莊子更嚴峻,征戰殺伐延續得更久了,國與國的你死我活局面更僵硬了。老子是在這樣的時代,提出了非常狀態下的非常主張。他的時代,不只周朝禮制早已徹底崩壞,而且似乎除了以武力兼併分出輸贏之外,沒有其他可信可行的規則。老子沒有要為未來設計一套可長可久的文明方案,而是要對應眼前,說服君王停止積極爭奪,轉而用減法、無為來行使權力,如此至少能夠降低變亂,給人一點通往平靜的亮光。
《老子》學說有其現實性。從這種現實性上理解《老子》,一方面我們對書中內容及這位作者,會有更深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就能避免將老子說的一些道理無限上綱,當作是處理人事、處理權力的最高指導原則。
沒辦法,這是我的價值偏見,我總認為真要用《老子》的學說來組織社會、運作權力,那必然是文明的災難。恢復其歷史背景,還原第三十一章的現實考量,明白了他對治當時現實問題的智慧,我們可以有更好的自我檢擇和判斷,拿老子的時代和我們自己的時代參照對應,有所信有所不信,有所遵循有所揚棄。
《老子》並沒有立即說服戰國君王,這套學說確實發揮作用,要再等上百年。等到秦國將武力征伐原則發揮到極致,統一六國,然後又有秦末再亂,一直到漢初,社會、人民迫切需要休息,漢代皇帝相信了「黃老」,部分實現了「無為政治」,終於結束幾百年的殘酷動盪,也才奠定了漢朝的統治基礎。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老子》有太多反智主張,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之書〉
(轉引自:《不一樣的中國史2:從文字到思想,文明躍進的時代──周》(遠流出版))
2020-04-13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3558
作者:楊照
【作者簡介】
楊照,本名李明駿(1963年4月5日-),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多項大獎,作品多次選入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開卷好書。經歷豐富,曾任大學講師,民進黨黨工、媒體節目主持人、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副社長,研究專長為社會人類學。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作品體裁多元,包括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翻譯、劇本、傳統經典選讀、現代經典選讀、期刊論文等。外祖父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許錫謙。
- Sep 17 Thu 2020 08:33
▲楊照:《老子》有太多反智主張,是不折不扣的亂世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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