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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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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線(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李白.俠客行

題解

〈紅線傳〉是唐代文言傳奇小說,收錄於袁郊著《甘澤謠》,作者一說為楊巨源。

本文敘述虛擬人物──俠女紅線,幫助主公潞州節度使薛嵩,抵抗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故事。紅線趁夜神不知鬼不覺盜得田承嗣床頭的貼身神盒,這次有節制的威嚇行動,迫使田承嗣收斂其狂妄氣焰,消弭了一場可能的戰火。成功完成任務後,紅線就告別薛府,表明她的前生是一位醫師,因不慎用藥失誤,害死一個孕婦與腹中孿生子,一屍三命,故轉世為女流之輩,如今化解兩方藩鎮之戰事,拯救無數生靈,已經贖罪圓滿,不受富貴恩寵就默默離去。

本篇小說在形式上駢散相間,內容反映當時人們對平息藩鎮紛爭,維護國家安定的願望,篇中也帶有明顯的報恩觀念,是一篇武俠類傳奇。本篇收入《太平廣記》,明代梁辰魚據以撰雜劇〈紅線女〉,後有人將之與另一劇本〈紅綃〉合為一劇,稱為〈雙紅記〉,京劇中〈紅線盜盒〉亦取材於此。


原文無標題,各段標題為編者擬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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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線傳(圖片引自網路)


紅線傳

唐潞州節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紅線者,善彈阮咸,又通經史,嵩召俾其掌表箋,號曰內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聲,頗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嵩素曉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令歸。

是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寧,以淦陽為鎮,令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命嵩遣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臺節度使令狐章女,三鎮交締為姻婭,人使日浹往來而田承嗣常患肺氣,遇熱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以延數年之命。」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廩給,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併潞州。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出。

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線從焉。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嵩曰:「事繫安危,非爾能料。」紅線曰:「某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嵩聞其語異,乃曰:「我不知汝是異人,我暗昧也。」遂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數百年勳業盡矣。」紅線曰:「此易與耳,不足勞主憂焉。暫放某一到魏城,觀其形勢,覘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五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具寒暄書,其他則待某卻迴也。」嵩曰:「儻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又如之何?」紅線曰:「某之此行,無不濟也。」乃入闈房,飭其行具。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絢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落,驚而起問,即紅線迴矣。嵩喜而慰勞,問事諧否?紅線曰:「不敢辱命。」嵩問曰:「無傷殺否?」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達魏城,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某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腹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枕前露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以名香美珍,壓鎮其上。然則揚威玉帳,坦其心豁於生前;熟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只益傷嗟。時則蠟炬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羅。或頭觸屏風,鼾而嚲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歸。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漳水東流,晨雞動野,斜月在林。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咨謀。所以當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經過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入魏,遺田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牀頭,獲一金合。不敢留駐,謹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一軍憂疑。使者以馬箠撾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倒。遂留使者止於宅中,狎以宴私,多其錫賚。明日專遣使齎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雜珍異等,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親姻。往當奉轂後車,來則揮鞭前馬。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它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由是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安往?又方賴於汝,豈可議行?」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遊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其三人。陰律見誅,陷為女子,使身居賤隸,氣稟凡俚。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甚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即違天,理當盡弭。昨往魏邦,以是報恩。今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謀安。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遂其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

嵩曰:「不然,以千金為居山之所。」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留,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冷朝陽為詞,詞曰:「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竟,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作品出處】
《太平廣記》
(轉引自《甘澤謠》)
紅線傳
原作者:袁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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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線(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聽音知心

唐潞州節度使薛嵩家,有青衣(婢女)紅線者,善彈阮咸(古樂器名。簡稱「阮」,屬於撥弦樂器,形狀略像月琴,為古琵琶的一種。相傳西晉竹林七賢之阮咸創制並善彈,故得名),又通經史,嵩召俾其掌表箋(文書),號曰內記室。
譯文:
是潞州節度使薛嵩,家裡有一個婢女名叫紅線,擅長彈奏阮咸琴,而且還通曉經史,薛嵩命她掌管文書章奏,稱她為「內記室」。

唐代文人刻劃女性,出現才識重於容貌的傾向,與唐代女權的強化有密切關係。唐傳奇描寫的女性,既展示容貌,又展示才識,而對才識著墨更多在〈紅線傳〉中紅線的容貌一筆帶過,而細寫刻劃她的才能識見,巾幗英雄的風範。唐代婦女的才識、事跡日益引起人們的注意,而婦女在家庭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使她們擺脫了「以色事人」的地位

時軍中大宴,紅線謂嵩曰:「羯鼓之聲,頗甚悲切,其擊者必有事也。」
譯文:
有一次軍中舉行盛大宴會,紅線告訴薛嵩說:「羯鼓的聲音,聽起來很悲涼,敲鼓的人一定有什麼心事。」

嵩素曉音律,曰:「如汝所言。」
譯文:
薛嵩平時也懂音樂,說:「妳說得沒錯。」

乃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令歸。
譯文:
於是,找來打鼓的人一問,他說:「昨晚我妻子死了,我沒敢請假。」薛嵩聽完就讓他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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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阮咸(圖右)(圖片引自網路)


二、藩鎮聯姻

是時至德(唐肅宗年號)之後,兩河未寧,以淦陽為鎮,令嵩固守,控壓山東。
譯文:
這時正是唐肅宗至德年間,河南、河北一帶很不安寧,朝廷命令薛嵩守衛淦陽,並控制山東地方。

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命嵩遣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臺節度使令狐章女,三鎮交締為姻婭(音ㄧㄚˋ,人使日浹(音ㄐㄧㄚˊ,日浹,從甲日到癸日,指十天的期間)往來(交往頻繁,時常往來)
譯文:
戰爭剛過之際,軍府才初步建立,朝廷命薛嵩將女兒嫁給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兒子,又讓他的兒子娶滑臺節度使令狐章的女兒。使淦陽、魏博、滑臺三鎮聯姻,經常派使者相互往來。

而田承嗣常患肺氣,遇熱增劇,每曰:「我若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以延數年之命。」
譯文:
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肺部患病,天熱就變得嚴重。他常說:「我若駐守山東,那裡天氣比較涼快,我還能多活幾年。」

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其廩給,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併潞州。
譯文:
於是,他從軍中選拔了三千勇士,稱為外宅男,給其優厚的待遇,他命令三百人在衙門口和宅院內值班,並選擇適當時機,想吞併潞州。

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音ㄉㄨㄛˋ,感嘆聲、驚怪聲)自語,計無所出。
譯文:
薛嵩知道這消息後,日夜憂愁,常自言自語,卻想不出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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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阮咸琴(圖片引自網路)


三、床頭盜盒

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唯紅線從焉。
譯文:
有一天,天剛黑,軍營的大門已經關閉,薛嵩拄著拐杖到庭院,只有紅線跟在身後。

紅線曰:「主自一月不遑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
譯文:
紅線說:「您這一個多月寢食不安,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為田承嗣的事?」

嵩曰:「事繫安危,非爾能料。」
譯文:
薛嵩說:「事關安危,不是妳能處理的。」

紅線曰:「某(我)雖賤品,亦有解主憂者。」
譯文:
紅線說:「我雖為奴婢,也能為您解除憂愁。」
俠義小說可分為三類:報自家仇怨、赴他人厄難、報知遇之恩。中國文學作品中,報仇及報恩可說是文學作品的母題,而以血親報仇為作品內容的情況更為普遍。唐傳奇中,以報自家仇怨為文章內容的如李公佐〈謝小娥傳〉;以赴他人厄難為文章內容則有牛僧孺〈郭元振〉、薜調〈無雙傳〉、袁郊〈紅線傳〉;以報知遇之恩為文章內容有杜庭光〈虯髯客傳〉、裴鉶〈聶隱娘傳〉等。
◎傳統中國婦女,不論是身處現實世界還是文學作品中,都呈現著一種柔弱的姿態;在父權社會下,扮演著附庸者的角色。〈紅線傳〉則一反常態,把紅線描繪成一位巾幗英雄,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其對婦女形象的重塑所帶出的意義。


嵩聞其語異,乃曰:「我不知汝是異人,我暗昧也。」
譯文:
薛嵩聽她的話語不一般,便說:「我竟然不知道妳是一個異人,我真是無知啊!」

遂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數百年勳業盡矣。」
譯文:
他便把具體事都告訴了紅線,說:「我繼承祖父的大業,承受國家的恩惠,一旦將鎮守的疆土丟掉了,幾百年的功勳就都喪失了。」

紅線曰:「此易與耳,不足勞主憂焉。暫放某一到魏城,觀其形勢,覘(音ㄓㄢ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五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具寒暄書,其他則待某卻迴也。」
譯文:
紅線說:「這事好辦,不用主人這樣憂愁。您先讓我去趟魏城,觀察一下形勢,探探虛實。一更去,五更便可回來。請您先準備好一個使者和一匹馬、一封問候信,其他事情等我回來再說。」
◎在父權為中心的社會下,古代的文學著作都把男性塑造為理性的,把女性塑造為感性的。在《紅線傳》中,則把女性重塑成理性的形象。

嵩曰:「儻(倘若,如果)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又如之何?」
譯文:
薛嵩說:「這事若辦不好,反會更快招來禍患,那怎麼辦?」

紅線曰:「某之此行,無不濟也。」
譯文:
紅線說:「我此去定能辦好。」

乃入闈房,飭其行具。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絢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
譯文:
說完回到自己屋中,準備行具,梳洗打扮,梳一個烏蠻髻,頭插金雀釵,身穿紫色繡花短袍,腰繫青絲帶,腳登輕便靴,胸前佩龍文匕首,前額上寫著太乙神名。向薛嵩拜了拜,轉眼不見了。
◎女性的地位,在中國古代社會裡,普遍是較男性來得卑微。唐代女性,唯有以俠女(或類似俠女行為)的姿態出現,才能與男性擁有同等或相約的社會地位。
◎長久以來,中國的婦女都被困在「家」,她們的活動範圍亦只限於她們的家園。〈紅線傳〉一反「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寫出了唐代婦女由女從男業至走向社會的現象。 作者刻劃紅線將自己推向社會,介入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生活,顯示出紅線的才幹,證明女性亦有足夠能力勝任男性的工作,一洗以往女性「主內」的形象,給唐代婦女一個離開家門,走向社會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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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潞州、魏博、滑臺節度使(圖片引自網路)


四、不負使命

嵩乃返身閉戶,背燭危坐。常時飲酒,不過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墜落,驚而起問,即紅線迴矣。
譯文:
薛嵩回屋關門,背著燭火而坐,獨自飲酒。薛嵩平日不善飲酒,但這一晚上喝了很多酒也沒醉。忽然聽到一陣晨風吹過,好似有片樹葉落下來,他一驚而起,卻是紅線回來了。

嵩喜而慰勞,問事諧否?紅線曰:「不敢辱命。」
譯文:
薛嵩高興地問事情辦的怎麼樣?紅線說:「我怎敢不完成使命。」

嵩問曰:「無傷殺否?」
譯文:
薛嵩又問:「沒傷害人嗎?」

曰:「不至是。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
譯文:
紅線說:「不至於如此,我只是把田承嗣床頭的金盒拿回來而已。」

紅線曰:「某子夜前三刻,即達魏城,凡歷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
譯文:
紅線又說:「我半夜前就到了魏城,過了幾道門,便到了他睡覺的地方,聽到外宅男在走廊上睡覺,鼾聲如雷。中軍士兵在院中走動,互相打招呼。

某乃發其左扉,抵其寢帳。見田親家翁止於帳內,鼓腹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黃縠(音ㄏㄨˊ,枕前露一七星劍。
譯文:
我打開了左門,來到田承嗣床前,您的親家公躺在床上,鼓著肚子睡得正香,頭裹著黃巾,枕花枕頭,枕前露一把七星劍。

劍前仰開一金合(盒),合(盒)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以名香美珍,壓鎮其上。
譯文:
劍前有一個開著的金盒。盒內寫著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上面蓋著香料和珍珠。

然則揚威玉帳,坦其心豁於生前;熟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寧勞擒縱,只益傷嗟。
譯文:
看田承嗣在寢帳內那熟睡的坦然樣子,他沒想到自己的性命就在我的手下,殺他是很容易的事,只是我怕那樣惹來麻煩。


時則蠟炬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羅。或頭觸屏風,鼾而嚲(音ㄉㄨㄛˇ,下垂貌)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
譯文:
這時,蠟燭快要熄滅了,香爐的香已經燃盡,田承嗣的侍者四散了,兵器扔在一起。有人頭碰屏風,低頭鼾聲大作,有人手持汗巾、毛撣,伸著腿睡著了。

某拔其簪珥,縻(音ㄇㄧˊ其襦(音ㄖㄨˊ)裳,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盒)以歸。
譯文:
我拔下他們的頭簪、耳環,摸走他們的衣服,都像有病或酒醉似的沒有醒來,我便拿走金盒回來了。
◎古代文學著作對女性所作出的描繪,多是柔弱、嬌小、怯懦。〈紅線傳〉則一改前人慣常作風,將女性刻劃成巾幗英雄。面對仇敵時,亳不手軟,冷靜沉著的態度,打破了一般傳統女性怯懦、柔弱的形象,其俠女形象則更為鮮明。

出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高揭,漳水東流,晨雞動野,斜月在林。
譯文:
離開魏城西門,走了二百多里,隱約看見城牆上的銅臺,漳水向東流去,月上林梢,晨雞鳴動。

忿往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聊副於咨謀。所以當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經過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譯文:
去時很急忙,回來時很高興,忘記了疲勞。為感謝您的恩德,所以和您商量計謀。我不顧半夜三更,往返七百里,不怕危險,走過了五六座城,希望減少您的憂慮,我怎敢說辛苦呢?」
◎古代社會通常是男性居於統治地位,婦女的反抗多數都要失敗。然而,唐傳奇向我們展示的卻是另一幅畫面,是女性反抗屢次獲勝的場景。這類型的作品在以往是較為罕見的。〈紅線傳〉中,紅線以女性的身份,擊倒以男性力量為代表的敵對陣營,成為最終勝利者。由始至終,都是靠她的個人力量,並不依靠男性的庇護及幫助,可見,婦女反抗男性力量的行動,在唐代得到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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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古鎖(圖片引自網路)


五、送回金盒

嵩乃發使入魏,遺田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來,云自元帥牀頭,獲一金合(盒)。不敢留駐,謹卻封納。」
譯文:
於是,薛嵩派人到魏城,給田承嗣送了一封信,信上說:「昨晚有人從魏城來,從您床頭上拿了一個金盒,我不敢留下,特派專使連夜送還。」

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合(盒),一軍憂疑。
譯文:
使者飛馳而去,半夜到了魏城,見到了魏城為了尋找金盒,為了搜捕盜金盒的人,軍人都在忙碌著。

使者以馬箠撾(音ㄓㄨㄚ)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盒)授之。捧承之時,驚怛絕倒。遂留使者止於宅中,狎以宴私,多其錫賚。
譯文:
使者用馬鞭敲門,他們認為在這非常時刻求見,一定是有要事,田承嗣急忙出來,使者把金盒給他,他捧著金盒,驚異得幾乎暈倒。於是留下了使者,請到廳內,設宴款待,給使者很多賞賜。

明日專遣使齎帛三萬匹,名馬二百匹,雜珍異等,以獻於嵩。
譯文:
第二天,田承嗣專門派人帶了三萬匹布,二百匹好馬,還有一些珍貴的東西,獻給薛嵩。

曰:「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專膺指使,敢議親姻。往當奉轂(音ㄍㄨˇ後車(跟在車後照料、侍奉。有報恩、追隨之意),來則揮鞭前馬。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它盜,亦非異圖。今並脫其甲裳,放歸田畝矣。」由是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譯文:
田承嗣並轉告薛嵩:「多虧你不記私怨,我才保住了性命,我要悔過自新,不再連累親戚,我會專門派人去商量孩子的婚事,並且要我兒子厚待您的女兒。我招募的外宅男,本是為防盜,沒別的企圖,現在叫他們脫掉軍裝,回家種地了。」以後的一兩個月內,河北、河南信使經常來往。
◎俠義小說得以在唐代興盛,主要是受政治因素及社會風氣的影響。唐自安史亂後,政治腐敗,藩鎮搳據,社會動盪不安。社會下層出現了一些扶弱濟國、仗義鋤奸的人物。同時,各地軍閥明爭暗鬥,互相火併,並經常養俠士、刺客為鬥爭工具,由是游俠之風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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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金盒(圖片引自網路)


六、前世誤醫

忽一日,紅線辭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安往?又方賴於汝,豈可議行?」
譯文:
忽然有一天,紅線要辭別。薛嵩說:「妳生在我們家,如今要到哪裡去?況且我正要依靠妳來幫助,怎麼可以說要走呢?」

紅線曰:「某前世本男子,遊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
譯文:
紅線道:「我前生本是個男子,周遊四方,尋求學問。讀了《神農本草經》,拯救世人的災難疾病。

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其三人。
譯文:
當時家鄉有個孕婦患了蠱脹病,我用芫花酒為她消除脹氣,誰知服藥後,孕婦和腹中的雙胞胎都死了,我一下子殺死了三個人。

陰律見誅,陷為女子,使身居賤隸,氣稟凡俚。
譯文:
陰司懲罰我,讓我降生為女子,居身於卑賤的奴隸之中,而且生性庸俗。

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甚矣。況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即違天,理當盡弭。
譯文:
幸虧生在您家,已經十九年了,穿夠了綢緞,吃盡了美味,您對我特別寵愛,給了我很多榮耀。現在您管轄的疆土太平,人們安居樂業。我若繼續留在這裡,這樣就違背了天意,我理當就此而止。

昨往魏邦,以是報恩。今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謀安。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遂其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
譯文:
我昨天去魏城,是為了報恩。現在兩地都保住了城池,人們的性命也安全了。亂臣知道懼怕,正直的人得到了保障,對我一個女人來說,功德也不算小,應可贖我前面的罪業,讓我回到男兒身了。我想離開塵世,成仙得道,生死長存。」

◎紅線完成使命之後,本可受到主人更加重用,甚至享受榮寵富貴,但她卻想離開塵世,成仙得道。她能自主地支配她的命運,誓心不嫁,某程度上亦反映著女性處於支配的地位,可見唐代女性地位的提高,女權強化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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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診脈(圖片引自網路)


七、辭行遠去

嵩曰:「不然,以千金為居山之所。」紅線曰:「事關來世,安可預謀。」
譯文:
薛嵩說:「我覺得不妥,妳一個女子之身怎麼能住在山裡呢?」紅線說:「這事涉及因果關係,是沒辦法預料的事。」

嵩知不可留,乃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冷朝陽為詞,詞曰:「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
譯文:
薛嵩知道不能留住紅線,便為她餞別,集合賓朋好友,夜宴中堂。為了助酒興,薛嵩請在座的冷朝陽作詞,其詞是:「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

歌竟,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
譯文:
唱完,薛嵩非常悲痛,紅線邊哭邊拜,假裝藉口喝醉,離開宴席,從此不見了她的蹤影。
◎綜觀中國古代文學典籍,唐代以前雖不時見到俠客形象,但也只限於對男性的描述。直至唐代,俠女形象才開始在傳奇小說中出現。〈紅線傳〉為唐代的俠女傳奇小說開創了先河,它的出現正反映著唐代文化對婦女形象的重塑及女權的強化。究其原因,主要因為唐代思想開放,隨著胡族文化的傳入,唐代女性地位比從前提高;唐代女性在佛道思想的盛行之世,儒家思想對唐代婦女地位的束縛也相對地減低,為女權的強化奠下基礎

延伸閱讀:
柳笛:還似洛妃乘霧去----讀《紅線傳》

【解析出處】
《隨意窩》
《謝小娥傳》—婦女形象重塑及女權的強化
(編者註:內容經過整理改寫,段落重新分配)
2004-04-07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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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詳

紅線傳.jpg
上圖:紅線(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金庸解讀

〈紅線傳〉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澤謠》九則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則。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學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溫庭筠唱和。〈紅線傳〉在《唐代叢書》作楊巨源作。但《甘澤謠》中其他各則故事的文體及思想風格,和〈紅線傳〉甚為相似,相信此文當為袁郊所作。當時安史大亂之餘,藩鎮間又攻伐不休,兵連禍結,民不聊生。鄭振鐸說此文作於咸通戊子(公元八六八年)。該年龐勳作亂,震動天下。袁郊此文當是反映了人民對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兩個節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來都是安祿山部下的大將,安祿山死後,屬史思明,後來投降唐室而得為節度使,其實都是反覆無常的武人。

紅線當時十九歲,不但身俱異術,而且「善彈阮咸,又通經史」,是個文武全才的俠女,其他的劍俠故事中少有這樣的人物。〈紅線傳〉所以流傳得這麼廣,或許是由於她用一種巧妙而神奇的行動來消弭了一場兵災,正合於一般中國人「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的理想。唐人一般傳奇都是用散文寫的,但〈紅線傳〉中雜以若干晶瑩如珠玉的駢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寫紅線出發時的神態裝束很是細膩,在一件重大的行動之前,先將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闈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絢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見。」


盜金合的經過,由她以第一人稱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傳奇中第三人稱的寫法不同。她敘述田承嗣寢帳內外的情形:「聞外宅兒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中軍卒步於庭下,傳叫風生……時則蠟炬煙微,爐香燼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羅。或頭觸屏風,鼾而鞍者,或手持巾拂,寢而伸者。」(與附錄中的文字微有不同,這一類傳奇小說多經傳鈔,並無定本)似乎是一連串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的電影鏡頭。她盜金合離開魏城後,將行二百里,「見銅台高揭,漳水東流。晨飆動野,斜月在林」,十七個字寫出了一幅壯麗的畫面。

紅線敘述生前本為男子,因醫死了一個孕婦而轉世為女子,這一節是全文的敗筆。轉世投胎的觀念特別為袁郊所喜,《甘澤謠》另一則故事「圓觀」也寫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觀念。

結尾極是飄逸有致。紅線告辭時,薛嵩「廣為餞別,悉集賓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線酒,請座客吟朝陽為詞,詞曰:「採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洛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竟,嵩不勝其悲。紅線拜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這段文字既豪邁而又纏綿,有英雄之氣,兒女之意,明滅隱約,餘韻不盡,是武俠小說的上乘片段。


鳳凰.png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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