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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的最後一瞥──《老殘遊記》導讀

親愛的朋友們：

歲聿云暮，轉眼就過了老殘在黃河堤上，欣賞凍河冰雪的月份。我的小樓底下，杜鵑花疏疏落落地開了幾枝，在與殘臘的森寒，爭那一點淺淺的春意。回顧數月來。點點滴滴的把《老殘遊記》作了番改寫，這一段心路歷程，真是如往如來，亦喜亦懼。《老殘遊記》這部書，一直是盛行不衰。嚴格說起來，它不能算是一部遊記，因為作者所投入的書中人物，都是用化名和影射的，沒有遊記的真確性；再者，書中側重的是許多事件的所聞所見，對自然景物和風土民俗反而描繪得少。基於這兩點認識，如把這部書歸類於小說這一部門。是比較恰當的。但是，它比起其他著名的晚清小說，又有一點不太相同，就是作者很明顯的將自己化入書中，自導自演的支配一切情節的發展。這種明確的特性，實在說，對欣賞者而言是萬分無奈的，因為它替你指出了特定的讀法，而不容許你馳窮多少想像。假使我們不得不聽從作者的意願，循著他的指示來讀這部書；那麼作者的意願表現在哪裡呢？就是在人物的意義的身上。《老殘遊記》中共有三種人物：

一、象徵理想的正面人物：這一種又分兩類：

1．德行上的理想人物：文章伯、德慧生（文德）、劉仁甫（武德）。

2．行為上的理想人物：老殘（名鐵英，字補殘）、嶼姑、黃龍子、青龍子。

二、作者譴責對象的反面人物：玉賢、剛弼。

三、配角人物：莊宮保、申東進、申東平、黃人瑞。其他遠出現的許多角色，不太重要，就不贅述了。

在這部書裡，劉鶚利用帶著理想色彩的正面人物，和配角人物搭配成沖和的理想界域，然後傾其全力的譴責代表反面人物的剛、王二名官僚。整個結構，並不複雜。以下我再把各角色一一介紹：

作者所塑造的老殘，是個充分理想化的角色。這個人的性格是正直，不慕榮利，而且愛打抱不平的；最重要的是，作者付予了他全能的能力。如拯救翠環離開妓寮，幫助平反了賈魏氏的冤獄，都仗著他超乎尋常的能力，才能順利解決難題。這樣的人物性格，一般說來，要在公案小說裡的主角才能夠具備；如色龍圖、彭青天都是。但在《老殘遊記》中，卻由一個非官員身分的人物來擔當；並且在賈魏氏的這一個案子裡，一再提到「微服私訪」的話頭；可能劉鶚在塑造老殘時，根本就存在公案式的俠義心理。不過，劉鶚仍然比較進步了，他以醫者形象來代替御史形象……他確認官僚們循常守舊不能根本解決民困；惟有研究病因，從事改革，才能救人之命。由這一點，不僅可體會他教老殘搖著串鈴的苦心，而且還透露出作為一名改良主義者的特性來。

至於其他的正面人物。像文章伯和德慧生，從名字就可以看出它的涵義了。嶼姑、黃龍子和申東平在桃花山中的一段奇遇，似乎使全書情節發展的結構上有所欠缺；事實則沒有那麼嚴重。大概，劉鶚是把自己再度化身為嶼、黃二人；所以，嶼、黃二人，本質上就是另兩個老殘，都是作者的化身而已。

整部書中，除了劉鶚以千變萬化的化身在隨機說法而外，具體的事件，就是玉賢的賤民以逞與剛弼的剛愎自用；及治黃河三件，玉賢這個角色，是影射毓賢的，在《繡係小說》半月刊發表的原稿，就直接寫作毓賢；他曾經作過曹州知府和山東巡撫。剛弼一方面是剛愎的諧音，一方面也是影射另一個人──剛毅，這人極端的痛恨洋人，義和團事件的發生，受他鼓舞的地方很多，後來隨慈禧、光緒一行逃到西安，（《老殘遊記》發表後，據說剛毅十分憤恨，後來劉鶚獲罪流放，便是他公報私仇。）「遊記」中對二人嚴酷愚闇的辦案態度，作了深具譴責意味的暴露，痛切的指責他們違背人民利益，只求自己升官。在以官治民的清廷統治時代；這樣的暴露官吏的基本人格和心理上的缺點的一部書，可以說相當具有社會史的意義。

以上介紹了正反兩面的主要人物；這些人物，向來都是受人矚目的。現在，請再看一些配角人物。

莊宮保，名曜；是影射當時的山東巡撫張曜。劉鶚以諒解的態度來為這位在書中地位最高的人物，稱讚他禮賢下士，廣納眾議，是個有仁心的官員，比如他聽到幕僚建議廢除黃河民時，衝口就問：「人民的生命財產怎麼辦？」可見他的本質是十分善良的。不過，劉鶚也藉著他暴露了官僚的習氣，書中說到當莊宮保聽到他所賞識的玉賢，竟是個草菅人命的酷吏時：為了情面，並不肯立刻撤換。

申東造，新任城武縣縣令；對衣食的享受，非常重視；他引為美味的松花雞，乃是由縣民頗不容易才得到而送來的。試想，縣民為什麼要送上雞來呢？這和收受賄賂已相去不遠了。申東平，是東造的弟弟，東平在桃花山遇虎，然後見到嶼姑、黃龍子的一段奇遇，充分的表現了當時讀書人普遍的樣態，筆裡行間，有嘲諷的意味。

黃人瑞，名應圖，人瑞是他的字。此人嗜食鴉片，喜近女色，又是個愛好美食的人；當北方城鎮窮困破落時，他在客棧的上房裡，一面烤著火，一面吃名叫「一品鍋」的火鍋，還以為味道太老，直到換上新鮮燉雞，才肯泡湯吃下一碗飯。不能作詩文，又別無他長；卻因為兄長與軍機大臣有特殊交情，便混了個仔差事。

當然，莊、二申、黃氏四人，在遊記中都還有好的表現。如莊宮保的禮賢下士；二申為了不願和玉賢同流合污，甘冒冰雪，到桃花山中聘請賢士劉仁甫。黃人瑞性格豪爽、有正義心，救翠環和救賈魏氏兩案，他出力尤多。

在清點了書中的主要人物之後；對於《老殘遊記》的主旨，就不難掌握了。我想劉鶚本意，他是希望讀者能和他一樣，肯定官僚中也有不壞的人，甚至於說──以代表最高階層的莊宮保來說──在上者並沒有大錯；只是下面的僚屬（玉賢、剛弼）做事有了偏差。想當然的，只要有了像老殘這樣好的「政治良醫」或「政治清道伕」；替他去疾消腫，那麼在上者未嘗不可擁護。不過，如果讀者容許我背叛劉鶚的旨意的話，我不得不指出，我們從《老殘遊記》許多配角的壞習氣來觀察，卻不得不深感寒心，也就是說，這些官僚雖然不乏求好之心，無知積習太深，想改正也改不過來了，這一點才是深深值得後人觀照和炯戒的。也可以說，借著劉鶚的不敢正面凝視的問題，我們反而得到，對這個大清帝國極為清晰的最後一瞥。

時光流駛。永遠比人間的遷變來得過快。百年來，中國從帝王統治的碩大陰影下。逃了出來，至今驚魂仍然未定。午夜凜寒中，讀到《老殘遊記》這種不惜破除情面，極力批評官僚的醜陋形象的大手筆，不禁對劉鶚的正直氣魄，以及當時人們言論開放的程度，感到萬分驚佩！雖然劉鶚所持的保皇改革主義並沒有成效，清廷終究還是覆亡了。但是從這部書以及其他譴責小說的出版和流傳，使後人對於清廷總會有更清晰的認識，對於今後國家的前途，總會有更多的設想吧？這些日子來，我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那位曾得異人傳授，搖著串鈴，一步一步地踏在夕陽紅暉中遠去的老殘。中國，多麼需要這種具有醫者襟懷的小民呀！

【文章出處】
《中國歷代經典寶庫》（時報出版）
〈帝國的最後一瞥──《老殘遊記》導讀〉
1982
作者：簡錦松
【作者簡介】
簡錦松，1954年生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士、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碩士、臺灣大學文學博士，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兼韓國研究中心主任、韓國外國語大學中文系交換教授。研究專長為古典詩詞創作、詩經、唐宋詩、宋詞、明代文學、台灣古典文學、古籍現代應用、現地研究方法學、韓國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