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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鍾肇政


心際效應──鍾肇政小說中的脆弱與堅強

【授課大綱】

1.閱讀,一個又一個獨立星體
2.鍾肇政閱讀星系
3.星際效應,心際效應


【講義】

鍾肇政閱讀星系導航

導航員:黃秋芳

☆目標:鍾肇政閱讀星系

☆定位:從最初的《魯冰花》到最隱藏的《怒濤》

☆模擬飛行:務必在上課前,找時間預讀〈從《魯冰花》的社會階層流動談鍾肇政〉、〈鍾肇政小說,雙鉤地景與人文〉

☆啟動一:從《魯冰花》的社會階層流動談鍾肇政

《魯冰花》是鍾肇政第一部長篇小說。和大部分作家「第一次長篇經營」一致的是,這些作品浪漫、充滿質疑,讀者在閱讀過程的演繹、辯爭,以及一些甜美悲傷的渲染感應中,衍生出各種釋義,從《魯冰花》看階級、階層化與社會流動,也是一種有趣的閱讀方向。

1.魯冰花

鍾肇政自己說,魯冰花就是路邊花。鮮黃的花凋謝後拔起來堆在茶叢下當肥料,平凡而無聲地滲透進土地裡成為營養,一如書中每一個角色,彼此都有魯冰花的作用和意義。

小學美術老師郭雲天在貧窮鄉間發現了繪畫天才古阿明,那孩子瘋狂熱情地畫,只可惜,誰都看不懂。小說隨著古阿明四張半的畫有節有序地前進,由歡喜到沈鬱初見老師時畫的「天狗食月」,表現對生命的戀念農民生活壓縮在「貓抓老鼠」畫中,呈現生命的壓迫、災難、怨怒和恐懼選拔賽前畫的「牛」,無限擴張的犄角和渺小牧童的對照,簡直是一闕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空氣凝結,魔鬼來敲門……。校內選拔賽落選後,郭老師帶走阿明一幅「茶蟲」送去參加國際兒童畫展,畫裡的茶葉被吃了,手裡捧著的飯被吃了,身上穿著的衣服被吃了……,這個吞蝕掉一切的茶蟲世界,是生命無可如何而又不得不撐持下去的最後一聲,天崩地裂的嘶喊

故事改變了進行節奏。進入最後半張古阿明最愛的畫,反覆描繪著金黃色的燦爛收割,一片稻穗,夕陽,黃色的稻葉和稻草束,割稻人的竹笠,健康的膚色,被泥巴沾汙的衣褲……,畫未完成,因為小貓不見了,阿明淋雨找貓以至於急性肺炎,一直到他闔了眼還不知道他畫的「茶蟲」,憑藉著一種到了底的悲哀和力量,石破天驚地,奪下一座國際大賽的特獎。

最疼阿明的姊姊古茶妹和郭雲天,心情複雜地觀看古阿明的告別式。鄉長和校長一干人,歡喜地為這國際特獎成立一個晚來的「天才兒童教育基金委員會」。一向沈靜的古茶妹終於從不言不語中撕裂出厲聲:「誰說阿明是天才?有什麼用?沒有死的時候誰也不理他,死了,再來天才天才……」


2.社會階層

《魯冰花》一書裎露著,活著,是一長串不同階級運作的過程一個人活得好不好、開心不開心,好像並沒有什麼必然的條件。貧富、性別、年齡、愚智……,每一種不同的特質相對都含藏著或深或淺的不能滿足,在我們剛好站定著的這個世界舞臺上,大半的遊戲規則都不見得是公平的

林長壽和子女是一個階級,古阿明姐弟和他們的親人朋友是一個階級,校長老師是另一個階級……,階級間各自充滿複雜的人際運作。這些「社會階層」,依照不同的時代背景,不同社會成員所擁有的資源、權力或地位聲望,區分成不同的層級,而這些不同的層級間有上下或高低的區分關係。

我們不能選擇地落在一個階層上,有貧有富、有貴有賤……,大部分的人都和無可奈何的書中人物一樣,生活在一個並不那麼滿意的階層裡。任何一個社會都存在著社會階層,只是每個社會構成社會階層的標準不同。

有些社會,特別是傳統社會,社會階層分化依照先天取得的地位(ascribed status),如家庭背景、貴族血統,個人無法經由努力來改變地位,社會不平等的現象難以撼動,威廉.高汀《蒼蠅王》裡兩個主角的對立就具有血統的暗示。有
些社會依照成就地位(achieved status),如教育程度或收入來分上下層級,這樣的社會開放性比較高,個人比較有可能因為自己的努力,而爬升到層級高的位置,社會不平等的現象可能比較不嚴重,如《魯冰花》中的郭雲天,依據他的努力和專業,進入一個其實他並不是那麼適應的「較高的」階層

關於社會階層的研究中,主要是以三個方面的指標來區分社會階層

首先是「職業聲望」(prestige)。根據社會主要價值,對大家都認為是共同贊許的特質給與較高評價、尊敬或推崇,對於大家不能接受的特性,給與較低的評價,收入高的職業聲望不一定高,所以聲望在某個程度上是可以獨立於收入來區分階層。

第二個指標在「經濟」,主要是財富、所得(income)或是薪資上的差異。由於教育普及;土地改革改變地主的財富分配;發達的國營事業避免財閥壟斷或獨大;生命活力強勁的中小企業,造成許多黑手頭家,下層階級的人變有錢的機會很多,所以,臺灣在全世界中算是所得分配相當平均的社會,不過最近產業結構轉變,特別是高科技產業的門檻高,可能讓貧者越貧,富者越富。

第三個指標在於「階級」(class)。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階層的劃分在於生產工具的有無,擁有生產工具者為資本階級,而受雇於資本家的為勞工階級,資本階級和勞工階級的關係是衝突和矛盾,或者說是剝削。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經濟上的不平等是不可能在其體制內解決的,而是要改變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所以要喚醒階級意識,通過階級成員的主觀認知,確認需要集體的政治行動來改變社會。


3.文學以外的思考

韋伯奠基於馬克思的學說做了補充和修正,認為社會階層系統中,不只有階級,還有地位與權力。

「階級」由財產、收入所得等經濟因素所成,強調經濟面向造成經濟生活的差異;然後形成「地位」聲望,表現在文化生活層面,發展出「文化資本」(Status culture)的概念。《魯冰花》中的林長壽、校長和執掌選拔的老師,彼此合作、交換資源,強化這個「地位團體」的利益和權力,那些不能說出口的護衛修改與供需拉鋸,又加深了「外人無從參與」的神祕性忽然加入的郭雲天,終究只能停在外圍而已

如果我們進一步瞭解臺灣不同世代的流動情形,以及各種代間流動的現況,那麼我們會發現循環性流動可能性越來越低。因為,循環性社會流動的決定要素來自三個不同的層次:


第一是「人力資本」,教育程度越高、個人能力越強、知識技術越多,人力資本越高,工作效率好、貢獻大、收入高。校長老師們的教育程度、古阿明驚人的個人才華、郭雲天的美學知識技術,都是一種「人力資本」,他們或多或少,都在循環性社會流動中改變了社會階層。

其次是「文化資本」,人們對於上層社會文化掌握的能力,生活風格越接近上層社會,所顯現的文化資本越高,教育看起來好像是篩選能力,其實,上層社會小孩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有更多的文化資本,因此受到學校青睞,不平等因此複製

最後是「社會資本」(也就是「關係」),存在於人際關係中,能夠被動員起來實現目標。例如父母可以動用關係,使得自己進入人情班,社會資本高;找工作有長輩可以介紹,社會資本高;臺大幫、成大幫……,都是社會資本的一種。林志鴻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著實遠遠地領先古阿明,他們的競爭結果是最自然不過的社會階層現象。古阿明能夠得獎被肯定,促成「天才兒童教育基金委員會」成為「文化資本」的一部份,最主要的原因是,評選活動在外國運作,完全跳脫了「社會資本」的影響。

在文學家的想像裡,古阿明可以靠著熱情和才華,打破階層限制向上流動,這是一種人類心智的理想演繹。真實的生活,當然不會這麼圓滿,關於越來越不容易打破的循環性社會流動,文學家以外,還可能提出任何更美好的答案嗎?


4.鍾肇政的社會階層流動

鍾肇政當然也不能逃脫階級運作的制約。從日據殖民開始,社會階層分化依照先天地位決定,社會的不平等很難撼動,處於不公平處境下的被殖民國度,不論是國族認同、個人定位或基本的生存尊嚴,都受到極大的壓制。到了國民政府移植台灣,嶄新的語言、文化又形成新生的殖民掠奪。

在經濟上,鍾肇政父親的教職在殖民政府不公平分配下被掠奪,只能在不適任的商業行為中勉強維持生活;在生理上,因為戰亂失聰;在文化上,歷經日語、閩南語、客家語的混亂,公學校和小學校不公平的教育資源落差,考上台大中文系又因為大陸鄉音隔閡中途輟學……,自卑和壓抑,成為政權交替下中下階層普遍的發展模式。

但也因為從日據時代轉換到國民政府的動盪,決定循環性社會流動的「人力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都還不確定,形成上下游移的縫隙,再加上新形成的上流階層人數少、佔有範圍較小,「地位團體」彼此合作、交換、強化利益和權力的版圖相對受到限制,社會開放性較高,個人比較有可能因為自己
的努力,爬升到層級高的位置

自卑而壓抑的鍾肇政,因為喜歡閱讀、喜歡寫作,讓他累積出足以形成社會流動的基礎「人力資本」。在林海音的慧眼賞識下,「魯冰花」在聯副發表後,藉著他的努力和專業,慢慢進入一個「較高」階層,所有過去被退稿的作品重新被接受,透過觀察和學習,在「大中原」主流文學邊緣,鍾肇政辛苦而耐性地,堅持一種特屬於台灣本土的「產品區隔」,隨著反殖民運動興起,本土意識抬頭,慢慢豐富他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

2000 年政黨輪替,鍾肇政的「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急劇增值,無論是職業聲望、經濟、階級,甚至是地位與權力,都提升到他人生的巔峰。當我們從「下層社會」擠進「上層社會」後最初的釋放是,舊有的壓制、掠奪瓦解,像掀開潘朵拉的盒子,有一些生命的任性、放縱和自由,急切要掙脫出來,鍾肇政飽漲出從來沒有過的生命能量,自主而快樂。

發表讓人張目結舌的鍾肇政情色小說系列,開心地修建房舍,拒絕國族文化認同迥異的各種機構、團體、人物的拜訪……。2003 年桐花季「油桐花與魯冰花」座談時,講究武士精神,喜歡被追、被需要、被戀慕,從來不願意公開展示溫柔和深情的鍾肇政,忽然拿起麥克風說:「現在進來的,是我太太。」座談還在進行,他已經像個自由的孩子,跑到太太身邊去抱他心愛的孫子。

他八十歲,日子正顯出溫酥華燦的陽光金色。回頭去看,這八十年是一段多麼漫長而又艱辛的社會階層流動

想一想鍾肇政,看一看《魯冰花》,我們還是不得不回到現實。

當「地位團體」的結盟勢力越來越龐大,當社會開放性越來越小,當階層掠奪越來越激烈,我們所面臨的,會是一個什麼樣的階層衝突?我們所經歷的社會流動,能夠自主的部份,究竟還剩下多少?


☆啟動二:鍾肇政小說,雙鉤地景與人文

土地的印記一如生命的印記,每一縷刻痕都是我們曾經這樣活著的證據。所有的歷史、人文、地景,同時也在我們穿走過的記憶裡,刻畫出美麗的疆域

空間,常常決定了我們的生活和記憶。比如說,一個地方,如果湧出一泓永不匱乏的泉水,日久就會在傳說裡形成「仙水」、「仙山」;一顆帶著一點點臉型想像的石頭,會變成「慈母石」、「觀音石」;一個腳印,往往鋪陳開歷久彌新的「仙跡岩」……,這就是地景對人文的影響。

同樣地,人文也會回過頭來影響地景,「地景」與「人文」之間,永遠充滿了相互滲透,彼此牽動、拉扯的交錯呼喚與回應。同樣看一座山,貧窮而需要存
活下來的偏遠地區,很自然地,會看成「乳姑山」,那是所有滋養與豐沛的起源;到了富庶一點的生活圈,就會賦予文明的期望,像「筆架山」、「觀音山」,甚至更文明一點的「文峰山」。

這種不斷在變化、不斷在拆解和建構的呼喚與回應,常常呈現出作家的寫作現場、成長的公共空間,以及在有意和無意之間的文學想像與潛意識的揭露,形成緊密的相互關連性,而後勾勒出周邊文化場域的整體性。尤其是刻畫在一些很少流動,始終種植在故鄉、舊土的創作者身上,常常有更加不可戒拔的依存與糾纏,像鍾肇政。

鍾肇政生於 1925 年 1 月 20 日龍潭鄉九座寮。曾經創辦《文友通訊》;主編《台灣文藝》、《民眾日報》;編輯《本省籍作家作品選集》、《台灣省青年文學叢書》與《台灣作家全集》;曾任台灣筆會會長、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理事長、客家電台董事長。

他是戰後台灣文學的領導者,也是客家文化運動的引領師,提攜後進、鼓舞台灣作家不遺餘力,待人在溫柔中有一種沉靜的憂傷,處世在謙卑中透出難以撼動的執拗與堅持

他的作品,常常在無聲的文字裡,跳出知識份子的滔滔雄辯,有理想、有恐懼、有嚮往、有追逐,當然還有困在時代制約中,不得不面對的退卻和奔逃。代表作有《魯冰花》、《濁流三部曲》、《台灣人三部曲》、《高山組曲》和《怒濤》……等。

在書畫藝術裡,有一種獨特的描摹方式,叫做「雙鉤」,用透明或半透明紙,蒙在範本上,用細筆鉤描帖字的點畫外廓,墨暈不能透出字外,肥瘦必須正得本體,用線條勾描物像輪廓,從左右、或上下兩筆勾勒而成。在鍾肇政經營「小說場景」和塑造「人物特質」的書寫過程中,常常不自覺地,彷如精細雙鉤,精確體現出這些「地景」與「人文」的雙重滲透。


1.從九座寮到大稻埕

鍾肇政家族發展於龍潭鄉九龍村九座寮,離他長期定居的龍華路住處約一公里遠。

隔著龍潭核心才一公里的短短距離,九座寮顯得僻靜極了,相思樹林葉影掩翳,曾經,鍾家在那裡,擁有一座相當大、幾乎算是龍潭最華麗的祖堂。那漂亮的祖堂,維持了百年歷史,只可惜,年代一久,房子老舊到經常漏水,不得不拆掉重建,後來,連祖堂後面那一片樹林,前面那一條天然的水溝,不遠處的筆架山,遠方的中央山脈,連綿起伏著的鳥嘴山、插天山、遠遠的雪山……,這種植在鍾肇政腦海裡最優美清雅的環境,無可選擇地,隨著北二高從鍾氏老家屋前切過,屋後的松樹林也被砍伐。

雖然,鍾肇政出生後不久即遷離,但是,這個深情黏著在出生土地的創作者,以「九龍書房」命名他的書齋;姪晚輩鍾仁嫻,負責行政院客家委員會「93年度客家文化資源調查」基礎調查,於 2006 年刪定、出版《客土──九座寮戀戀風土》,追索一個作家的起源,系統保存客家文化資源,奠定持續發展的的環境基礎。

九座寮目前長滿雜樹,天然景觀已經遭到破壞,失去了原有的氣質。我們只能假想,兩百年前鍾肇政的來台開基祖鍾朝香,從遙遙的海的對岸,廣東嘉應州長樂縣(今廣東五華),輾轉來台。第一代和第二代都是文盲;第二代二房鍾天富在新竹州買了大片土地,因為不識字被騙畫押而吃了大虧,從此才痛切地感到「識字」的重要;到了第三代,鍾肇政的曾祖父鍾興傳,總算結束了鍾家的文盲時期,在私塾當漢文老師。

祖父是長子,必須管理田園、掌理家務,沒有讀書。鍾肇政父親鍾會可,出生於 1888 年的第五代移民,身為長孫,放牛到十六歲被指定去上學,日據時代任公學校教師,戰後升格為校長,很受地方百姓敬重。福佬籍母親吳絨妹寫字很漂亮,沉靜而能幹地融入客家生活。

他們共同育養九女一男,鍾肇政排行第六。雖然因為獨生子而備受家人疼惜,不過,因為父親薪水過高,在殖民政府強制脅迫下,不得不抑鬱離職。

鍾肇政跟著父親調職大溪,三年後搬到臺北,日常在周邊和他玩鬧著的都是福佬籍的鄰居和親人,很快為他訓練出一口流利的福佬話。在大稻埕,跟著母親、阿姨去看戲,到後車站對面的「大舞台」看歌仔戲,到永樂市場對面、城隍廟旁邊的「永樂座」「第一劇場」看電影,徹底地一個標準的小戲迷。直到大姊染上傷寒,隨後又發現母親好像有同樣病狀,他們好害怕,立刻回鄉下老家。

鍾肇政八歲回到龍潭就讀公學校二年級,周圍的鄰居親人全都替換成客家人,他那聽熟、講熟了的福佬話,立刻成為同齡玩伴談笑間具體生動的標本。「福佬屎」,他們總是這樣取笑捉弄他。尾叔還發明了「反種仔」這渾名來逗弄他,隨時提醒他,他的母親是福佬人,他不過是個在都市長大的嬌客,在任何集體玩耍嬉戲中,他不會帶頭,只能當個小嘍囉,從來不爬大樹、不去探險,在鄉下的農人親戚間,像貼了一張「非我族類」的標示。

在他的小說《夕幕大稻埕》裡,藉著「映畫」(電影)界的故事浮沉,寫他熱愛的藝術、工作與愛情,同時也是他在成年之後對童年地景的回眸。


2.從淡水到大溪


父親棄文從商的過程並不如意,家裡經濟不穩定,東遷西移,讓原來即顯得早熟的小小鍾肇政,提早感受到生活的憂蹙不安。童年的幸福快樂,面臨撞擊和痛楚,一方面辛苦地學客家話;一方面沉默而混亂地在心裡思考著、斟酌著,塞進一大堆根本不是他可以解決的問題和質疑,除了自卑,又夾纏著飄零、茫然,以及兩性相吸而又壓抑矛盾的複雜感情。

就讀私立淡江中學住校後,鍾肇政想家想得厲害,回到家,又發現從前的玩伴都舊遊星散,開始數著返校的日子。

戰爭開打後,爸爸辛苦經營的小商店,賣的東西慢慢變少,日本政府還要實施配給制,商店交易很難維持,家裡的經濟越來越窘促。第二個妹妹從小害百日咳,應該入學的時候身體太弱而沒有讓她入學。第二年,妹妹的出生日期超過入學規定,有失學可能,父親把妹妹帶到大溪山裡面的八結(現在叫做百吉)入學,後來又接任八結分教場主管,全家人也跟著父親從故鄉搬過來。

中學畢業後,在大溪當代用教師,鍾肇政的「愛情意識」萌芽。讓他又緊張又幸福的兩個女性角色,一位是隔壁班的日籍女老師、一位年輕少婦叫做清子。那種不能跨越而又時時牽掛的情愫,後來被改寫成《濁流》裡的谷清子,書裡所寫的,幾乎複製了當時的情境。

青春的騷動,始終沒有行動的愛情嚮往,常常反覆在他的文字裡復活。《八角塔下》寫就讀淡水中學的中學生生活,是少男的心靈成長記錄;《青春行》用來記錄一段「已逝去的青春」;直到遲暮垂老完成的《歌德激情書》,仍然是未完成的青春,以及壓抑不住的陳年騷動。


3.從彰化、大甲到龍潭

再多的青春魅惑、再深沉的纏綿愛戀,都不能讓他安定下來。鍾肇政,這個經常在考場上慘遭滑鐵盧的「常敗軍」,因為瘋狂想要擺脫「志願兵」的壓力和束縛,居然順利考上第一屆青年師範學生,在創校時入學就讀。由於太平洋戰爭已進入最酷烈的階段,物質極度缺乏,雖然有了學校,校舍卻無法興建,只有從彰化商業學校,謄出幾間教室供學生上課。

在大部分的人都無心向學的虛無氣氛裡,鍾肇政應該也算是「苦讀派」。他讀的可不是代數、幾何或英文,這個小說迷,仍然不務正業地沉迷於從大溪教書時就深深喜歡上的「和歌」,尤其是「幽玄派」所歌詠的幽邃玄妙的人生境界與自然景象,鍾肇政特別鍾情於其中若隱若顯的厭世與虛無色彩,而後在同學的引領下,走入西洋文學的寬闊殿堂


1945 年畢業後,鍾肇政終究沒逃過徵兵役,成為帝國陸軍二等兵,駐紮在海線大甲,擔任海防工作。真正煎熬鍾肇政的是,這是他這輩子唯一「根本沒有書看」的日子,只能靠著過去做的札記來餵養自己在文字裡無止盡的「餓」。也許是因為生活的動力陡然被抽開,身體裡的韌性消失了,不久他就得了熱帶瘧疾,天天發高燒,不得不靠著「金雞霜」治療,慢慢地,耳朵產生耳鳴現象,漸漸聽不到,又沒有其他的藥,不吃不行,這樣持續兩三個月,聽覺已然受到嚴重損害。

五個月以後,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臺灣光復後,大部分的朋友都趁這時候到大陸本土去唸大學,鍾肇政是獨生子,不好遠去遊學,只能留在臺灣,報考臺大中文系。儘管滿腔理想地考上臺大,但是,因為重聽,加上中文系的老教授鄉音特別重,上課的時候,聽不清老師在說些什麼,只上了一學期的課,不得不休學,沉靜地回到龍潭教書。

像當時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鍾肇政對「祖國」懷著滿腔的憧憬與期望,熱中學習「祖國語文」,重演童蒙時用客家話替代福佬話的全面推翻,鍾肇政再一次面對一場激烈的「內在革命」,用中國語文「革」了日文的命。他開始寫稿子,並且嘗試寫小說。先用日本話思考,寫日文草稿,然後自己翻譯成中文;試了幾次,就可以不必用日文打草稿,只要在腦子先用日文構思造句,就直接就用中文寫下,這是第二個階段,他特別用「譯腦」來解說。直到三、四年後,不必再用日文思考,直接用中文思想、寫作,這時才興奮地從內心裡吶喊出來:「臺
灣,總算真正光復!」

這些無所是從又無處逃躲的徬徨與掙扎,成為他生命的主題。他的回憶錄,寫真式地命名為《徬徨與掙扎》。這些倉皇而又深深切入他心肌底的經歷和情感,精細地在他腦子裡反覆播放,以致於他寫起小說時,充滿了自傳色彩。

他的短篇小說《輪迴》,探討生與死的神秘邊界;《大肚山風雲》統合在太平洋戰爭末期臺籍學徒兵悲慘的軍營生活。最具有代表性的「濁流三部曲」,完成於六○年代初期,表現他在日治三年間的經驗,《濁流》以學校為背景,揭露生命深層的醒覺;《江山萬里》從青年師範被徵集到大肚山上當學徒兵;《流雲》寫戰爭後遺症,殖民地社會人性醜惡的顯影,情竇初開青年戀情的苦悶與徬徨,最終還是勇敢地從優柔寡斷的自卑心理走了出來,對愛情、事業都有了自己的選擇。


4.安定在龍潭


鍾肇政從此安定在龍潭。創辦《文友通訊》,得到熱烈回響,這是他在生命中第一次慎重提出,台灣作家的定位:「我們是台灣新文學的開拓者」,強調將來台灣文學能否在世界文壇上佔一席之地為,確實是:「我們不推卸的責任」。

光復後的台灣文壇,一直都以「反共」、「戰鬥」為核心,難以接納以寫實為基礎的台灣文學,所以,《文友通訊》裡這群相濡以沫的朋友,其實都是「退稿專家」。

到了五○年代後半,千篇一律的文學八股開始讓人厭倦,林海音執掌下的聯副以「純文學」姿態出現。這時的鍾肇政,不再是那個嫩澀又容易自卑、自苦的小書蟲,不但對文學有更深一層的體會,文筆上也顯得圓潤而成熟。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魯冰花》,在聯副連載時,讀者反應熱烈,同時也帶給他極大的勇氣,成為一生中最重要的營養。

小說中「水城國小」的原型,就是他長期任教的龍潭國小。遍開魯冰花的背景,拉回小時候隨著父親任教「三和國小」的記憶,小說中不斷出現的土地謳歌「最美三溪水」,指的就是現在的「三洽水」,「洽」就是客語中水會合的地方。這個美麗的三洽水,在《八角塔下》,又化身為安靜、素樸的「水流東」;到了《流雲》,又成為聽力受損的陸志龍和父親重逢的場景。

二十歲前後,鍾肇政的地景流離,在他人文領略裡,切割出各種各樣不同色彩、不同質地的生命拼圖。一小塊、一小塊,重新又藉由文字,在他的小說世界拼貼出對於生命的整體回顧。平鑫濤找他寫台灣民間故事時,他第一個浮起來的故事是以「龍潭大池」做小說舞台的〈靈潭恨〉;繞在龍潭邊界的乳姑山,化妝成《濁流》裡的鄉愁。

鍾肇政再不能像初初碰觸字紙時那樣,不為什麼地喜歡去寫、瘋狂去寫,刻意深入而完整地裎露人生剖面,總覺得還有什麼在胸臆裡擱著撞著晃漾著。他先把眼光投在活生生的周遭,陸續寫下《大壩》、《大圳》這兩部以建築石門水庫為背景的現實小說,從山谷與溪流的開發,以及開發過程中無可阻遏的變遷,強調舊的一切不得不被新的所取代;以山村的民生實驗區及大圳為題材,呈現台灣農村社會初期的蛻變……。

文學的河,總是這樣滾滾滔滔地往前奔去,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嘗試和挖掘總是在相互拉鋸影響。鍾肇政因為發表《濁流》,和吳濁流相識、相知,從一個單純平凡的文藝青年,慢慢拔高視野,成為一個寬闊溫雅的文學家,編選系列《台灣省籍作家作品選集》、《台灣省青年文學叢書》;主編《台灣文藝》;成立「吳濁流文學獎」基金會。

隨著生活歷練的擴大與深刻,他開始構思「台灣人三部曲」,把他的出生地「九座寮」搬上小說舞台,以陸氏家族在寒村生根萌芽,終於成為地方上首屈一指的豪族,用這種向上勤奮的精神,代表當時本省人那種不屈不撓的民族風格,當日本侵略者像一股潮流席捲而來的時候,他們立刻就被投入這時代的潮流之中了,不得不集中全力和侵略者搏鬥,以保全他們的田產和生命,展開了一股悲慘雄壯而可歌可泣的抗日英勇事蹟。

那一段全力投入的寫作歲月,任何時候想起來,仍然光燦燦地。台灣人三部曲第一部《沉淪》獲嘉新文學獎,由鍾肇政改編為電視劇「黃帝子孫」在台視頻道播出;這時,「台灣」開始成為禁忌,迫於時勢,鍾肇政顛倒寫作次序,先寫第三部《插天山之歌》,表面上寫的是日本人追捕著男主角,其實也在吐露作者在艱難現實裡的逃亡;直到十年後,才完成第二部《滄溟行》。


5.台灣,每一個角落

彭瑞金把鍾肇政五百萬字、二十三部長篇小說,依其題材分為四大類,從「現實小說」、「自傳小說」、「台灣歷史素材小說」到「傳記小說」。

這龐大的文字記錄,幾乎成為中肇政一種特殊形式的日記。

從外在觀察而感觸的「現實小說」出發,《魯冰花》讓他崛起於台籍作家長期受困的文學惡地形。充滿內在檢視反省的「自傳小說」,藉由「濁流三部曲」讓他聲名大噪。

「台灣歷史素材小說」的「宏大敘事」,以「台灣人三部曲」為代表,呈現出他在視野和格局上的拔高與拓展;《怒濤》可以說是「台灣人三部曲」的續篇,背景是戰後初期到二二八事件中間的台灣社會;《馬黑坡風雲》寫 1930 年賽德克族領袖莫那魯道領導的抗暴事件,這是台灣文學史上,第一部以原住民歷史為素材寫成的長篇小說;《川中島》與《戰火》兩部合稱「高山組曲」,可說是《馬黑坡風雲》的續篇;《卑南平原》透過卑南考古重現原住民神話和歷史,正如考古隊以出土文物拼湊歷史,這篇小說也是採用點點滴滴積累的方法,為讀者拼湊出台灣自上古到現代的歷史。

最後,他又專注在「微小敘事」的「傳記小說」,小小的事件、小小的影響,卻這樣真切滲入台灣人的每滴血液、每個細胞之中。《原鄉人》和《望春風》是他真實生活裡的親密而又相惜相重的鄉親朋友;《丹心耿耿屬斯人──姜紹祖傳》和《馬利科彎英雄傳》,藉古人故事,宣洩這個一向不得不逃、不得不躲的創作者,內在的激切與渴望。

跟著鍾肇政的小說,我們可以想像環著桃竹苗地區的每一座山巒、每一條溪流,好像在他的文字裡,藏著一種厚度,可以讓我們在泥土裡溫暖,隨人群豐富,面對著橫逆挫折勇敢地站起來


曾經,在台灣文學史上,有一小段時間,我們瘋狂跟著白先勇創造出來的將軍、夫人和永遠的尹雪艷,追悼著消失的大陸風華;追隨著什麼都不願意沾黏的張愛玲,幽靈般悵悵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我想,我們都回不去了!」終於,我們有機會,跟著鍾肇政,看見糾纏一生、始終沒有悖離過的地景和人文,執拗、純粹地寫下一個文化的新起點。

從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發展史裡來看,不過是很小很小的轉折,卻引領著大部分的我們,向前跨躍了好大好大的一大步。他還是如平常一樣,沉靜生活,像八十六年來的每一天,一打開眼睛,就努力向夢想靠近,即使只是一點點……


【參考書目】

1. 入門必讀:《魯冰花》、《怒濤》
2. 六○年代的《濁流三部曲》;七○年代的《台灣人三部曲》到八○年
代的《高山組曲》,呈現台灣人在各個不同歷史階段中的生活現實,
可自行尋索有興趣作品深入研習。


鍾肇政.jpg


【文章出處】
《鍾肇政閱讀星系導航》
〈心際效應──鍾肇政小說中的脆弱與堅強〉
網址:

http://www.twcenter.org.tw/wp-content/uploads/2015/05/g02_16_02_07.pdf
作者:黃秋芳
【作者簡介】
黃秋芳,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日本東京都立柴永語言學校結業,國立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碩士。成立「黃秋芳創作坊」,定期舉辦免費講座、讀書會、主題贈書、社區讀書會。策劃刊印地方報導《我們的桃園》、讀書會人才培訓手冊《我們的花園》、桃園縣漫畫地圖拼圖;策劃執行「桃園文化營」、「婦女學苑」;獲頒桃園縣好人好事代表。曾獲教育部文藝獎小說組首獎、吳濁流文學獎小說佳作、中興文藝獎章小說獎、法律文學獎小說特別獎;台灣兒童文學協會童話首獎、文建會全國兒歌創作獎、九歌少年小說創作獎、2004 年年度童話獎。著有多部短篇小說、傳記、族群隨筆、採訪集、童話、兒童文學研究論述。 

【鍾肇政簡介】
鍾肇政(1925年1月20日-2020年5月16日),台灣小說作家,台籍客家人,生於日治時期桃園市龍潭區九座寮,早年入讀淡江中學、彰化青年師範學校畢業,兵役期間因高燒不退造成聽力障礙。戰後就讀台大中文系僅兩天即因聽力障礙輟學。曾任國民小學教師、東吳大學東語系講師、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理事長、總統府資政。鍾肇政長年筆耕不輟,在台灣文壇與葉石濤齊名,兩人被並稱為「北鍾南葉」,曾獲中國文藝獎章小說創作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特別貢獻獎、行政院文化獎、總統文化獎,頒贈二等景星勳章、二等卿雲勳章,獲獎之多為台灣前輩作家之最,2015年榮獲台灣大學頒發人文藝術類傑出校友獎章,被譽為台灣文學之母、客家文學之母,與賴和相互輝映。鍾肇政也是「支持調降文言文比例,強化台灣新文學教材」共同發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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