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魯冰花」為外來種花卉「羽扇豆」拉丁學名Lupinus micranthus的屬名之音譯,台灣在化學肥料盛行前,曾被引進廣泛作為茶樹肥料使用。也有一說「魯冰」跟「路邊」諧音,以後不少人用「路邊花」來影射或稱呼「魯冰花」,有一種「被人漠視」或「不重要」之意,被引申為「弱勢者」。
《魯冰花》是台灣作家鍾肇政於民國50年開始在《聯合報》副刊連載的小說,也是其首篇長篇小說,鍾肇政開始連載該小說時,時年三十七歲,距離他開始學現代標準漢語只有十幾年,但使用白話文已達到純熟地步。當時文壇流行寫作「反共文學」,鍾肇政的這部作品卻是「鄉土文學」,並且技巧性地批評當時社會,寫作時還被臺灣警備總司令部關注,本部作品延續台灣日治時期流傳的文學傳統,也影響日後台灣文壇,在臺灣文學史上是承先啟後之關鍵作品。該作有同名改編電影一部《魯冰花》、及客家語改編電影、電視劇。
《魯冰花》小說以代課老師郭雲天的角度,描繪台灣偏鄉地區社會貧富的差距、教育體制的僵化、農村發展困境、地方黑金政治等問題。文中熱愛繪畫的天才兒童古阿明,繪畫天分不被大家理解和發現,而溫柔善良又承受極大傷痛的姊姊古茶妹,就是魯冰花花語「母愛」的象徵。
由於電影劇情感人、演員純真質樸,流暢的電影語言,配上略帶悲情的主題曲旋律,宛如一首淒美哀傷而深沉的詩,甫上映便普獲好評,成為台灣新電影的經典之作。而鍾肇政《魯冰花》一書,也隨著電影的走紅,頃刻間便洛陽紙貴,躋身暢銷小說之林,藉由音聲光影的巧妙傳達,《魯冰花》一書從默默無聞搖身變為文學名著,透露了文學與電影間的奧妙糾結。
影音檔網址: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T-HuaWg-ek
上圖:魯冰花
上圖:電影.魯冰花.主題曲
魯冰花
楔子
雲看上去很高,一塊塊的;有些地方很厚,有些地方很薄。好像是看過人家畫畫的小頑童,學著把顏料擠在一塊木板上塗抹而成的「糊圖案」。
風很輕,茶園邊的一排排相思樹葉微微搖晃著,發出輕悄悄的沙沙聲。偶而,樹葉聲停止,這時週遭靜極了,靜得像回到太古的洪荒時代;祇有細微的,比那輕悄的樹葉聲更細微的蜜蜂振翼聲在飄浮著。
魯冰花正盛開。一行行的茶樹和一行行的魯冰花,形成綠黃相間的整齊圖案。
人們喜歡說,蜜蜂是辛勞勤奮的昆蟲,其實牠們也祇能說是「半年辛苦半年閒」;比較起來,這裏的居民的確要辛勞多多,田裏的事足足要忙上半年,加上茶園裏的活兒,能夠享受清閒的時光到底還有多少呢?而且人們又沒有蜜蜂那樣樂觀,終日嗡嗡地唱個不停。
這時,散落在茶園裏摘茶的女人,大概已經疲倦了,再沒有興緻邊摘邊聊。夕陽懶懶地照著她們那深弓著的背腰。
茶園一角的相思樹蔭下,有個年輕人坐在三腳凳上,面對著畫架,揮動畫筆。畫已到了完成階段,黃綠相間的背景上,幾個摘茶女人點綴其間。
這時他停下手,掠一掠垂在額角的髮絲,吐出一口長氣,把挺著的背脊放鬆下來。他把調色板和畫筆放在地面,緩緩地起身,後退幾步,略微細瞇著眼睛看了一會畫。「……綠色的憂鬱……」他低語了一聲,嘴角露出一絲絲苦笑。
這是第三幅了。奇怪,總是這麼暮氣沉沉的,怎麼會畫成這個樣子呢?難道我怎麼也擺脫不開憂鬱了嗎?他想。
他有意捕捉住春的氣息,才一連多天選上這個地點作畫。一片綠色與黃色的世界,抽芽茁長的茶樹,還有那些摘茶女人,這一切的一切都代表青春、向上,加上勤奮。可是一旦到了他筆下,整個畫面就顯露出一股悒悒寡歡的氣息。他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會這個樣子。
他想起了已達一年半之久的療病生活。一定是這些灰色的日子,身心都染上憂愁的色彩了。他自忖著。
「姊姊,那個人又在畫畫呢。去看看吧。」
「不行!晚回去又要給爸爸罵。」
「一下子就好吧,姊姊。」一個十歲大小的男孩在央求著。他伸出手把姊姊肩上扛著兩隻茶簍的竹棍使勁拉住。
「別拉!哎哎,真是……」她無可奈何地說。
那個在畫畫的人轉過身子,微笑著迎接了姊弟倆。
幾天來,他們每天都在這兒碰頭,雖然還不相識,但倒也混得很熟了。
「你們要回家了?」他問。
「是。」
姊姊露著笑靨答了一聲。在她那張膚色很黑的臉上,牙齒特別白皙。
「啊!畫好了,真美。」
弟弟瞪大著眼睛,萬分羨慕地望著畫叫起來。
「你喜歡嗎?」那年輕人仍然微笑著。
「喜歡!太喜歡了,我如果也能畫這樣的畫,該多……」
「咦,該多什麼?好,是不是?這張送你,要嗎?」
「呀,送我?」
「是呀。其實這張沒什麼好。」
「不,不,很好。我喜歡這種顏色,這種……我說不上來。」
那年輕人把那幅在木板上的油畫取下來,再端詳了一眼,伸到男孩的鼻前。男孩看了看畫,又看了看那個人柔和地微笑著的眼睛,不敢馬上接下來。
「拿去吧,小弟弟。」
「不!」姊姊搶著說:「謝謝你,可是我們不能夠……」
「為什麼?」他把面孔轉向她:「小弟弟喜歡它,有什麼不好呢?反正我也不是要留下來做什麼的。」
「謝謝你。」
弟弟終於接下來,深深地一鞠躬。
「還沒乾呢,小心別弄髒了。」
他燃了一枝菸又說:
「讓我看看你們今天摘了多少茶。」
他走過來,先瞧了瞧茶簍,然後提起來。
「噢,這麼重。比昨天還重哪。」
「總是差不多的。」姊姊答。
「我今天特別賣力摘呢!」弟弟沒等姊姊說完就提高嗓門說。
「是嗎?你真了不起哇。昨天的多少斤?」
「二十五斤半。」姊姊答。
「那今天準有三十斤嘍,了不得。明天希望你們摘的更多。」
「不啦!」弟弟搶著說:「明天得上學了,不用摘了。」聽口氣,好像好不容易才挨過了這些天似的。
「哦,對啦。春假完了。你在幾年級?」
「我三年,姊姊六年,快畢業了呢。」
「是嗎?很好很好。你們一定都是優等生吧。」
「姊姊考第三名。我可不行呢,十五名。」
「十五名嗎,也很不錯啊。你該用功些,不是嗎?好吧,我們明天見。」
「明天你還來畫嗎?」
弟弟又期待地仰起脖子問了一聲。看那模樣兒,好像很不願意就此分手。
「不畫了。我是說我們再見。」
他很想告訴他們,以後見面的機會非常多,但又怕他們回遲了要挨罵,便沒說。
他目送他們回去。那個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捧著畫,看那樣子,彷彿手裏的東西是什麼無價之寶,一不小心掉下就會碎裂一般。而他那頻頻向姊姊說著什麼的興沖沖的背影,顯示著他的內心是多麼興奮。
對一個從事藝術工作的人而言,發現到知音該是最欣喜的,那怕這知音是怎樣幼稚可笑。尤其當他想到那幅並不能算高明的作品將被珍藏、欣賞,更禁不住一股溫情在心中泉湧。
他提著畫具箱,踏著自己的長長的影子,一面走一面想著就要開始的新生活。踏進小孩子們的天地當中,一定能夠把一年多來的苦澀的悶氣驅走。像剛才,跟小朋友們稍一接觸,感受就已經很深刻,胸臆裏的濃霧,好像遇到了太陽般地開始消散、廓清。
一年半,唉,真受夠了。總算沒有敗給病魔,但這一連串的日子,豈不是等於白費了嗎?人生到底有幾個一年半啊。明天,可以說是我的人生的再出發,雖然工作祇不過是臨時的,然而做為一個起點,倒是的確蠻有意義。因為那兒有天真、快樂、和平、安詳……
他的腦子裏自自然然地展現了一幅兒童們嬉戲玩樂的情景。
上圖:電影.魯冰花(海報)
之1
上午第四堂的下課鐘響了,向老師敬過禮,古茶妹就迫不及待地衝出教室,奔向弟弟的教室。她的弟弟古阿明這時也正好下課出來。
「阿明!看到嗎,那位新老師。」
「當然看到了。」
「你很高興是不是?」
「我非常高興,我有些不敢相信呢。」
「我也是。我們是最先認識他的人,他也一定還記得我們。你說是嗎?」
「嗯……姊姊,我不想回去吃飯了,我要去看看他。」
「咦,去哪兒看?」
「辦公室啊。」
「你敢進去嗎?要怎麼跟他說?」
「不……我祇是在窗外望望。」
「那怎麼行,要犯校規嘛。爸爸媽媽也會擔心的,以後天天可以見面了,急什麼。」
「唔……可是……」
「快走吧,不然又要趕不上了。」
弟弟還是連連回頭望望辦公室那邊,不情願地走向校門。
他們的家在泉水村,他們得走快些才能在二十分鐘以內回到家,然後快速扒幾碗飯再趕回學校上下午的課。這是姊弟倆平日的日課。
「阿明。」茶妹一面急急邁步一面問:「你有沒有被點到參加圖畫訓練?」
「圖畫訓練?我不曉得。」阿明人矮,不得不踏著更急促的步子,所以顯得又匆忙,又焦急。
「怎麼不曉得?早會時校長也說過呀。」
「哎呀,我沒聽到。我一直盯著那位新老師,我高興得直想跳起來。對啦,那位老師叫什麼來著?」
「真糊塗,所以你成績總不好,聽了的話馬上就忘掉了。」
「我真的沒聽到啊,奇怪。姊姊,告訴我。」
「郭雲天老師。天上的雲,雲天,懂嗎?」
「噢,郭雲天……郭老師。」
古阿明嘴裏喃喃地反覆了好些次,好像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忘掉似的。
「他還是大學生呢。真了不得啊。校長說他因為生病。休學了兩年,現在病好了,暫時來當我們的老師。」
「大學生!」阿明熱呼呼地大叫:「哎呀,不得了,我們也有這麼偉大的老師。」
「可惜他不是你的級任,也不是我的。他要教四年乙班。」
「我真想轉到他那班……我為什麼不是四年級呢?」
「別傻想了。校長還說,這個月二十六號有全縣的圖畫比賽,由郭老師指導。以後每天要練習一個鐘頭呢。」
「哇!」阿明雙手朝頭上一伸說:「我一定參加!」
「老師點到你了?」
「這……我老師沒有說啊。」
「你大概又是沒有聽到的,或者是忘了。」
「我想想看。」
「走快些!」
古茶妹話雖很嚴厲,但眼光卻正好相反──充滿對弟弟的愛惜。她擔心弟弟是不是能夠選上。
說起畫畫,再沒有使弟弟更喜歡的事情了。茶妹記得六年前入學後有了蠟筆圖紙等東西,從那時候起,弟弟就懂得了有件叫做「畫畫」這麼回事。那時他才四歲,見了東西就要,而且到了手就一定要玩個夠,非到那東西支離破碎不肯放手。特別是她那盒八枝裝的蠟筆,每次被看見就吵著要一枝。起始是撕下日曆來塗,到後來,牆壁、地面上、桌椅上,到處都要畫上那些圓圓方方的古怪圖樣。爸爸有一次氣得捉住他,狠狠地揍了一頓屁股,他這才不敢再亂畫。弟弟也真夠聰明,那以後看到了紙張之類──如買東西回來時的包裝紙、紙袋等,或者在馬路上揀到的爛紙,他都要細心存下來,弄平,收藏,有了蠟筆就畫。
如今想起來,那時的弟弟雖然可愛,但又是怎樣地使她傷心啊。她剛入學,眼看著那樣重要的東西──她那時祇覺得不管是鉛筆嘍、橡皮嘍、筆盒、墊板等等,沒有一樣不是挺重要的──卻教弟弟一枝接一枝給蹧蹋。爸爸媽媽又那樣袒他,不給他就要挨罵挨打。她不曉得為這些流了多少眼淚。沒法,她祇好把弟弟玩膩丟下的蠟筆頭兒揀起來用。
過了三年,弟弟也上學校了,有了他自己的東西,總算不再使她為難。可是她一直覺得奇怪。照說,他喜歡畫畫,應該可以畫得很好才對。事實卻滿不是那麼回事。他老要把蠟筆用力地塗,滿張圖紙都要塗上厚厚一層。而且顏色的配合更怪,有時把樹木塗上大紅色,有時水牛變成一條大綠牛。
記得有一次他畫了一隻紅色的動物,吐出一條綠色的大舌頭,看了要叫人想到廟裏牆上的吃人鬼怪。不,比那鬼怪更醜更難看。婆婆、爸爸和媽媽都看得大笑起來。爸爸說:
「阿明哪,你這是什麼,我都看不出呢。」
「狗嘛,怎麼看不出。」弟弟還答得滿神氣。
「狗?那有紅色的狗,爸爸就從來沒見過。」
「我也是呀!可是我覺得這樣好看,就這樣畫了。」
「真是傻子。畫畫總要畫得像喲。」爸爸轉向茶妹又說:「阿茶,妳要教弟弟怎麼畫。」
「我自己都不會呢,怎麼教人?」
那時,她還祇是個四年級的學生,當然不會教人了。
「妳畫的總像些……」
「我不!」阿明鼓著腮打斷爸爸的話,說:「我要怎麼畫便怎麼畫,老師教的我都不愛聽呢,姊姊更不行啦!」
「嘖嘖……真是個調皮蛋。」爸爸也拿他沒辦法了。
小弟阿生卻把這張畫用飯粒黏貼在正廳牆上。阿明可更神氣了,連聲誇讚小弟懂得畫,還常常要擺出欣賞的模樣兒,大模大樣地看上老半天。客人來,也都要對著這張畫大笑一陣。
小弟阿生也不曉得是不是真的覺得好看,每次阿明畫好的,或者在學校畫的,都要去張貼,如今牆上已貼了十來張,每張都稀哩古怪的,叫人一看就禁不住大笑。不但這樣,那些老師發還的,都蓋著「丙上」啦,「丙下」啦等橡皮章,真叫人難為情呢。
在成績單上,他的圖畫也一直是丙上或丙下。最近的三年上學期成績才第一次得了個「乙下」。這就是說,他的圖畫是不行的,看來阿明一定是沒有畫畫的才能。這次學校要選代表參加全縣的美術比賽,不用說他是沒有份兒的了;就是每班級選出兩名來參加訓練,也一定點不上他。現在我向他說了這些話。豈不是叫他空歡喜一陣子嗎?阿茶邊走邊想,不禁懊悔起來。
古茶妹的印象裏最深刻的,該是林志鴻的畫了。他是阿明同班的級長,又是他們級任林老師的弟弟。林志鴻的確畫得非常好。教室邊走廊上的成績板上就有很多張他畫的。不論是靜物,或是寫生,他都畫得很像很美麗;尤其是動物的畫,好像那四隻腳就要動起來一般。
不用說,林志鴻是要點上的,儘管他是老師的弟弟,也不會有人認為老師偏心。可是他們班上另一名,能不能點上弟弟呢?
「姊姊,我們老師好像沒說過。」
「林志鴻一定會點上的,另外一個,我希望是你。」
「我要請老師讓我參加訓練。」
「傻瓜,如果老師認為你不行,請也沒用的。」
「老師很喜歡我,一定肯的。」
「要代表我們學校去爭取榮譽的,怎麼能夠這樣呢?你還是……」
「唉──」
阿明終於閉住嘴了,而且還像個小大人似地吐出了一口長氣。
下午第三堂課是美術選手集中訓練的時間。
古茶妹是六年丙班的兩個選手之一。時間一到她就提著畫具來到臨時充做美術訓練教室的三年甲班。
一進教室門口,茶妹一眼就看到弟弟已經在第二排坐著。哎呀!他也點上了?她急步跑上前,從後面拍了一下阿明的肩。
「阿明!」
「呀!」阿明吃驚地回過頭。
「你也點上了是嗎?」
「嗯。我跟他。」阿明朝著鄰席的小朋友呶呶嘴。
那個小朋友正是林志鴻。
「啊,你們兩個?真好哇!」
她向林志鴻笑了笑。她快樂得幾乎想大笑一陣。
她在弟弟後面的空位上坐下。
教室裏大約有四十幾個從各班級選出來的同學,快坐滿一整教室了。大家在高聲交談,也有幾個小搗蛋在桌間追逐奔跑,玩得很起勁。
茶妹看了一下教室內,心裏卜卜地跳個不停,弟弟竟也點上了,這是她最興奮的事;還有,那位新來的老師要來指導她畫畫,這也使她感到無比的高興。
過了一會兒,她的心跳平穩下來,不由得又開始擔心。弟弟儘管能夠參加訓練,不過他們三年級有四班,應該共有八個同學參加訓練。其中,將來代表學校參加縣的比賽的,就祇有一個人。弟弟還是沒有希望的,因為他有林志鴻這個勁敵;就是其他六個人,隨便那一個也一定比弟弟強。唉唉,誰叫他祇能畫那種古怪的畫呢?
還有她也不放心自己。每天要在學校多呆上個把鐘頭,一定要影響家裏的事。媽媽是那樣忙,好久以來,她就已經是媽媽少不了的幫手。
忽然同學們的吵嚷聲靜下來了。茶妹的胡思亂想馬上給打斷。
一陣皮鞋聲傳過來,接著相繼進到教室裏的是校長和那位她所熟悉的郭老師。
校長一直地走上教壇,郭老師在壇邊站住。茶妹倏地站起來,緊跟著許多同學也紛紛起立。但是還有不少低年級小朋友因為沒有人喊口令,仍然坐著。
「這個,」校長左右看了個來回說:「六年甲班的級長,你叫什麼?邱茂林嗎?以後你喊口令。」
於是大家在六甲級長的口令下起立,敬禮,坐下。
校長是位又瘦又小的老人家,頭髮斑白,嘴邊經常有疏疏落落的鬍碴;說話時總要習慣地摸摸鼻下的鬍子。他首先向大家說明這回的美術訓練的目的,並且再次介紹郭雲天老師,說他是位美術專家,也就是畫家。最後校長說:
「這個,好多年來,我們學校參加比賽的成績都不太理想。這個,今年,我們有這麼好的老師來指導大家,相信一定能夠得到很好的成績。所以,這個,希望大家認真練習,為我們學校爭取榮譽。」
校長說完就走了,換了郭老師上講壇。同學們又在六甲級長的口令下向郭老師敬過禮。
「各位小朋友,」郭老師滿面笑容,講得很緩慢,每個字都清清楚楚。
「我非常高興來跟你們大家一塊練習畫畫。我相信你們一定都畫得很好,因為你們是從各班級挑選出來的最優秀的同學。」
茶妹覺得郭老師的話真好聽。那種低沉、緩慢的聲調,似乎充滿自信,聽得她臉上止不住地泛起了笑容。
她稍斜一斜頭,注意一下前面的弟弟。阿明今天可是換了個人了。臉兒仰得高高,嘴巴微開,睜大的眼睛死盯住老師。一向以為他是不能好好兒聽講的,一定是錯了。她想。
老師還在講畫畫的注意事項。最後他吩咐了功課:一、二、三年級是自由畫,什麼東西都可以,畫一幅交出;四、五、六年級的畫老師帶來的一隻花瓶和杯子。他說要看看大家畫得多麼好,然後再來練習各種畫法。
大家開始作畫,打開水壺倒水的聲音,畫具的碰撞聲等輕輕地響了一陣子後又靜下來。
茶妹準備好,無意間抬頭一看,老師正在看著弟弟呢,而且分明露出笑容,微微點了幾下頭。馬上,老師的視線移過來了。茶妹忽然覺得呼吸停住,胸口猛地跳起來。老師仍然是那樣笑著,露出了一下牙齒點點頭。茶妹想笑笑,點頭,可是不曉得怎麼的,頭不由自主地低垂下來了。
「老師還記得我和弟弟!」她私下叫了一聲。她感到心中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甜甜的,卻又怪羞怯的。四十幾個同學中,他一定祇認得我們,而我和弟弟一定也是最先認識他──這種念頭使她得意非凡,幾乎想跑到操場上大跳一陣。
當茶妹仰起臉再看去時,老師的眼光已移開了,她這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大家都在埋頭熱心作畫,郭老師開始在桌間緩緩踱步。過了些時候,他的步子漸漸慢下來,有時還要停住,細心指點。
茶妹老覺得那隻花瓶的形狀不容易畫好,畫了又擦掉,擦了再畫。
這時,她發覺到郭老師從後頭走過來,在她的旁邊站住。她感到老師的眼光投在她的圖紙上。她的呼吸又窒住了,血激烈地往上衝,手也好像微微地顫抖起來。她祇好停筆,裝著思索的樣子。她盼望老師快走過去,但一面又期待老師會在那裏多站會兒,心情很矛盾。
就在這當兒,有人從外面進來,那是教導主任李金杉那高瘦的個子。緊隨著進來的是個矮而胖的訓導課長徐大木。
「郭老師辛苦了。」李教導一進來就打招呼。聲音不算大,但因為同學們都正在專精注神作畫,因此很多同學嚇了一跳,人人都不期而同地仰起了脖子。
「那裏那裏。」
郭老師說著就離開那兒向前走去。古茶妹這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李教導替徐、郭兩位老師介紹,兩位老師就握了握手,交談了幾句。剛來的兩位老師在教室裏緩緩地繞了一周就走了。
郭老師這回是從前走過來,不多久就來到茶妹前面的弟弟的旁邊。這回,郭老師再也沒有移步了。他雙手交插在兩腋下,靜靜地注視著古阿明的畫。古阿明不曉得是不是沒有覺察到老師在看他畫畫,畫得很起勁。
古茶妹浮起腰身瞥了一眼弟弟的畫:哎呀,糟透了!茶妹差點兒就要失聲驚叫出來。看,整張圖紙都塗滿了灰黑的顏色,一點兒也看不出到底是畫些什麼。他總是這個樣子,連天空他也要那個樣子塗下去,而且有時要塗上紫色,有時卻又是一片黃色。哪有這樣的天空啊,茶妹不禁替弟弟捏了一把冷汗。
這時候,有一陣細碎的皮鞋聲傳來,由遠而近。茶妹看到郭老師如夢初醒地仰起面孔看看窗外。茶妹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林雪芬老師正好來到門口站住。
林老師站著向郭老師微笑點頭。茶妹覺得林老師的面頰微微紅了一下。茶妹把眼光收回,仰起脖子看了一眼郭老師。她又發見到郭老師的臉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紅暈,點點頭。
林老師一定是關心她自己的弟弟才來看的。對啦!她想著:林志鴻去年也是代表學校參加全縣比賽的。那時林志鴻還是二年級,不過他已經畫得很好。他的那些被張貼出來的畫,沒有一個同學不稱讚。可是,為什麼他也不能在那大比賽上得獎呢?連殿軍都拿不到,難道別的小朋友畫得更好更好嗎?
茶妹想了這些,又看到郭老師又在看弟弟的畫了。茶妹再看林老師一眼。她已進來了,在第一排從前頭向後一步步地移動。
茶妹聞到一陣香味。她曉得這是女老師們都有的香味。
「噹噹噹,噹噹噹,……」
哎呀,下課鐘。還沒畫好一半呢。準不能照常回家了,怎麼辦?得趕快才行,茶妹著急起來。
郭老師好像在那裏生了根,一直沒有再移動一步。林老師已經看完了一排,來到第二排。終於來到茶妹的旁邊了。郭老師在左前方,林老師在右旁,最後林老師又向前移了一步,於是兩位老師就隔著古阿明和林志鴻兩位小朋友相對而立。
「我打擾了。」林老師低聲說。
「哪裏哪裏。」
「怎樣,是不是很差?」
「這個……好像不怎麼好……不過,我還不曉得小學圖畫教學的程度到底怎樣,所以很難說。」
「嗯……有沒有發現到特別好的?」
「這個嗎?」郭老師猶疑了一會兒。
「對不起。」林老師趕快說:「我不該這樣……等會兒再說好了。」
她好像覺得上課中這樣談論有些不妥當。
「沒有關係。老師好像對美術很有興趣。」
「談不上。我祇是擔心我班級選的是不是太……」
她沒有說完就低頭看看桌上的兩張畫。
「是哪兩個?」
「就是這兩個。」
「哦,這兩個,我剛想告訴你的,非常了不起,我差不多……我們還是到外邊吧,免得擾亂小朋友們。」
走廊邊有棵凰鳳樹,枝葉向四方八面緩緩地伸展,有些枝頭伸到廊上屋簷下。一堆堆嫩嫩的細碎葉子上面開著不少大紅色的花朵,就好像一塊柔滑的綠絨上繡著一簇簇錦緞的花朵一般。
郭、林兩位老師走到凰鳳樹下相對而立。
「我真驚奇,那個學生非常了不得,我幾乎要認為是一個天才兒童。」
「老師是說那邊的,還是這邊的?」
林老師問這話時,心在微微地跳著。如果他指的是……。人家是受過專門訓練的人,眼光不會有錯。
「是那邊的,那個衣服打了補釘的。」
「哦,他是……名叫古阿明的。」
林老師的緊張鬆懈了,可也有一絲失望。本來,她想告訴對方另外一個同學是她的弟弟。可是這樣一來她就說不出口,也覺得不必說了。
「古阿明。」郭老師反覆了一次說:「光明的明,是不是?他好像還有個姊姊在那兒。」
「她是古茶妹,六年丙班。她怎樣?」
「她,跟其他的差不多。」
「那麼……」林老師很想問問弟弟如何,但忍住了,卻說:「古阿明是那麼好嗎?我起初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的,他畫的我多半看不懂,甚至好壞都弄不清楚。我還以為一定選錯了。」
「老師對的。我覺得別的老師們都好像選錯了。那些小朋友們畫的都很……很古板。我想那不是小朋友的畫,或者可以說是成人的畫。不,也不能說是成人的。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
稍停,林老師沒表示什麼,郭老師便又說:
「我還沒有經驗,對兒童的美術教育也一點都不懂。我打算研究一下參考書,可是又沒有那樣的書。學校不曉得有沒有?」
「可能有的。可是學校裏誰也不會去碰那種東西。」
「不過這一點是不會錯的,那個叫什麼來著?嗯,是古阿明,像他那樣的才是真正的兒童畫。他們應該不管自然不自然,自己怎樣感受到便怎樣畫。有時,我們大人是不容易理解的。這是我的猜想,也許老師們都還有著從前的傳統觀念,認為畫必需畫得像、自然,其實這才是不自然的。小朋友有他自己的眼光,他們怎樣感覺,便怎樣畫,這才算真正的自然。」
「那麼你以為除了古阿明以外都不值得訓練嗎?」
林老師又想問問她的弟弟林志鴻的成績,但還是問不出口,祇好這樣說。
「我還沒有看完。也許低年級的小朋友中還能發現到好一些的。」
他已看到古阿明那裏,無疑鄰座的也一定看到了。聽口氣,好像在他所看的範圍內,就祇有古阿明一個人好。那麼弟弟林志鴻不也是屬於沒有希望的一群嗎?林雪芬這樣思量著。終於她決定不再打擾人家了,說:
「真對不起了,謝謝你的指教。」
「哪裏哪裏。我很擔心是不是說得對。希望老師多多指教。我又生疏,又不懂什麼。」
郭雲天想到應該請教對方的名字,卻又不曉得怎麼啟口。林雪芬再客套了幾句也就走了。
郭雲天禁不住目送她漸漸遠去。那苗條的身影,披在頸後的微微鬈曲的秀髮,若隱若現的幾處曲線──雖然那些柔美線條已被遮住了,但還是那麼動人。特別是她那配上了小巧玲瓏的幾樣小擺設──唇瓣、鼻子、眼睛、眉毛──的臉蛋兒,給予了他深刻的印象。她在走廊盡端拐了個彎就消失了。幾乎同時地,郭雲天微微嘆了一口氣,心胸中激起了一陣悵悵然的感覺。
回到教室裏,他還在眼簾上描繪著她的影子。他懊悔沒有問明她的姓名。慢慢地總會熟的,他想。此刻,我祇要驚奇於這學校裏竟有著這麼美貌動人的女教師,這就夠了……
郭老師再也沒有心思看小朋友們的畫了。反正交了以後慢慢看也一樣。看看錶,下午第四堂課已快完。有不少同學好像早已畫好,有的坐著發呆,有的在低聲交談。他叫大家停筆,吩咐畫好的交卷,還沒畫好的明天再畫。
第一個交出來的是古阿明。林志鴻也緊跟著跑出來。
郭老師這時靈機一動,叫住了古阿明:
「古阿明,剛才的老師是你的級任嗎?」
「是。啊,老師怎麼曉得我叫古阿明?」
「你的級任老師告訴我的。」
「喲,她真壞。」
「哈哈……不壞嘛。我高興知道你叫古阿明。你告訴我級任老師叫什麼好嗎?」
「老師不曉得嗎?她是林老師,林雪芬老師。他的姊姊。」古阿明指指站在他身邊的林志鴻。
「哦!你,你是林老師的弟弟嗎?」
「是。」林志鴻羞怯地回答。
這小朋友和黑臉天真調皮的古阿明剛好成了個對比;蒼白,孱弱,一看就知道是聰明但不很活潑的小朋友。
「你叫什麼?」郭老師又問。
「林志鴻。」
「他是我們班上的級長。」古阿明說。
「哦,是嗎?」郭雲天很驚異,那麼他是在她班級的了,為什麼她剛才沒有說?
「林志鴻小朋友,你很聰明。」郭雲天好一會兒才加上了一句。
許多小朋友蜂擁過來交圖畫,郭老師忙著接,古阿明和林志鴻兩個小朋友也被擠開了。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劇照)
之2
泉水村在水城鄉的東北角,處於丘陵地帶,祇有西南方一角是平地。那裏有一口在縣境內頗為著名的泉水;好幾大股的清泉四時不斷,就連地方鬧大旱時也不會乾涸,彷彿把整個臺地的地下水都集中過來一般。泉水村這個名稱便是這樣取的。
雖然有這麼好的泉水,可是泉水村的居民卻是一滴也享受不到。它流出的水量很可觀,但祇滋潤山下鄰近幾個村的水田,餘下的水還匯合附近的水流,成了一條晶瀅清澈的小河,向西北方潺潺流去。
別看小河那麼小,如果有人願意順流同下,準可以看到在幾臺里下游處邊匯集另外兩條小河──這兒也就是鄰村三溪水了──漸漸變大,最後居然還注入怒濤澎湃的臺灣海峽呢。
由於地勢高亢,泉水村的人們便祇得揀些臺地上比較低窪的地方闢出幾塊看天田,其餘就祇有種茶來維持生活了。
自從這地方在幾百年前被開墾以來就有句諺語流傳下來:「最苦泉水牯,最美三溪水」。這兒的牯是男子的通稱。如果把這句話詳細的解釋出來,便是:「最貧窮的,是泉水村的男子;最美的,是三溪水村的女子。」言外之意是說:有了女兒,別嫁給泉水村人;要娶俏媳婦,最好到三溪水村去找。由這一點,也就不難猜想到泉水村的人們是怎樣窮苦;連帶還可明白它所擁有而又利用不到的泉水,是如何地豐裕了鄰村三溪水,甚至使人家成了馳名的美人窩。
太陽剛落山,暮色給崗上靠邊一排竹叢裏的矮小農家披上了一襲橙黃色的輕紗。
到底是春天,山下那一望無際的稻田,禾苗正在起著微波;山上是一排排正在猛抽新芽的茶樹,在歸途上的斑鳩,時時發出慵倦的啼鳴。不論山上山下,都是一片翠綠,生意盎然。然而兩者在其含義上卻有貧富的差別。
那幢農家裏陰暗的正廳右邊,一張檯上擱著一塊新靈牌,兩旁供著兩尊紙糊的靈童。靈牌前的一隻當做香爐用的空罐上已插上了才點燃不久的兩炷香。
在邊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跟這充滿著貧困蕭條之意的廳內顯得那麼不調和。那種不調和幾乎已到了滑稽的地步,就有如在一個渾身襤褸的乾癟老農夫頭上,擱一頂嶄新呢帽。
那幅油畫下面約一公尺處,卻又是另一種奇異的景象。那裏張貼著十來張稚拙而怪異的畫;有的顏料已褪了色,斑斑駁駁的,在陰暗的夕陽微光下,更顯得異乎尋常。此外,廳裏還有幾隻板凳,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長方形的房子,右邊伸出的部份是牛欄、豬圈和堆肥舍。屋前有塊禾埕,由一道竹籬圍住。屋後是一排密密的竹叢。
有個四十來歲模樣的莊稼漢,正拿著一把青草在餵牛,好像是剛從園裏回來。他的臉方方正正,蓄著短短的髮,一根根地豎立在頭頂上,中等身材,非常結實。黧黑的膚色和粗大的手腳,跟臉上那濃黑的眉毛,厚大的嘴唇,在在都予人一種強有力的印象。一看就要教人想到這個漢子一定脾氣暴躁,輕易不肯向困難低頭認輸。
這時,屋前的竹籬柵門外出現了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孩;一男一女,男孩跑在前頭推開柵門,一陣風也似地衝進來。
「爸爸!我回來了!」
他是古阿明。古茶妹遲了兩步跑進來,也幾乎同時地叫了聲爸爸。
「唔,兩個都過來。」
那個莊稼漢子用低沉但很有威嚴的聲音說著,轉身踱到牛欄門口。他的眼睛在濃眉下發著光,厚嘴唇緊閉。姊弟倆馬上便覺察到爸爸在生氣。
往常,古石松就很少在兒女面前現出柔和的氣色,而且還動不動就疾言厲色大喝大罵;有時甚至為了芝麻大小的事而伸手抓起掃把竹棍之類,朝孩子們的腳或屁股猛抽。在阿明和阿茶心目中,是個非常嚴厲而可怕的爸爸。尤其自從祖母死後更少言笑,在家裏總是狠命地咬緊牙關,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發一言,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就有如一尊憤怒的石像。
姊弟倆碰上父親的這種氣色,那股興緻頃刻間就消散,祇得放緩步子走到父親跟前。
「怎麼這樣晚才回來?」
「......」
兩個都好像一時慌了手腳,不曉得怎麼回答。
「快說!」爸爸加強語氣似地向前踏了一步喝道:「到哪裏玩去了?」
「不,不是。」阿茶吶吶地道:「我們參加圖畫……圖畫訓練。」
「圖畫?畫什麼圖畫到這個時候?妳幾歲了?也不想想,媽媽是怎樣忙。」
「我……」阿茶嚇得講不出話來。
「不准你畫!放了學馬上就回來。下次再晚回,不讓妳讀書了。曉得嗎?快進去!」
茶妹似乎還想聲辯,但她曉得在這當口說話,無異火上加油,祇有使父親更發怒,因此祇好轉身悄然走進屋裏。
「爸爸,」阿明覺得再也不能不說了。「爸爸,是老師點的。姊姊和我都點到了。」
「胡說八道!」
「真的。來了個新的老師,就是送我那張畫的人。他教我們畫畫呢。」
「畫什麼?」
「我畫了一張狗和月亮的畫。」阿明有些得意起來,剛才的驚嚇好像已經忘了。
「狗和月亮?奇怪,怎麼會想到那些呢?又是那樣的紅狗仔嗎?」不知不覺間爸爸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了。
「才不呢。我這回畫了隻黑狗。我想到天狗食月。」
「哎哎,糟透了。你想到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人家不懂的。到底畫出來幹什麼?」
「校長說要參加縣裏的比賽。」
「呀,那麼你是點了選手嗎?」
「是嘛。姊姊也是。以後天天要練習呢。」
「阿茶也要練習嗎?那不行,她要幫你媽媽。」
「爸爸,是老師點的啊!」
「誰點的都一樣,不行便不行!」古石松的語氣又變得嚴厲起來了。
「爸爸,」阿明撒嬌地說:「校長說……」
「別嚕囌了!快去洗澡。」
孩子也明白他的脾氣,一旦說出個不字,就是天塌下來也改變不了他的主意。
他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的背影,不由地落入沉思。
其實說晚回,也不過遲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不到。孩子們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讓他們去呢?我也許太嚴了些,他們母親忙是事實,但是啊,十二三歲的女孩到底能幫些什麼呢?最多也不過餵餵豬和雞鴨,掃掃地,此外就是替小弟阿生洗洗澡了。也許,我是太嚴,太無情……
古石松的確是條硬漢,氣質硬而烈,一意孤行,但他也並不是生就的這副壞脾氣。他十分懂得自我省察,因此他時時提醒自己,約束自己。他也很明白為什麼會變得這樣。一個人處在逆境裏,若不是自甘暴棄,不圖振作,那麼他總是要變得很暴躁,嚴苛的。
本來,他的生性也有幾分硬梆梆的傾向,但他也曾溺愛過小時候的茶妹和阿明。那時,他還是個滿溫和的爸爸呢。就是現在,他何嘗不愛他們?歸根結底,似乎還應該歸罪於環境──沒有錢。
年輕時,古石松到鎮上的一家豬肉店去當學徒學殺豬。後來他成了個很出色的屠夫。那時,臺灣還沒有光復。戰時臺灣的肉商可以稱得上天之驕子,一般用戶為了得到較好的肉,不得不事事低聲下氣,討好屠夫。加上配給量又少得可憐,更不可不對握有豬肉的人們另眼相看,以期能邀寵買到些黑市肉。那時的屠夫們都出足了風頭,腰包裏也填夠了鈔票。祇有古石松一個人是例外。
他從不肯對顧客們在秤量上耍花樣,而官方又控制得十分嚴格,正常的狀態下是不會有配剩的肉的。加上他又有生就的一副慈悲心腸,聽到左鄰右舍出了病人,他便要偷偷地割下一塊上好的肉──儘管那也不過是二兩三兩大小的一小塊──送給病人。渴時的一滴雨露,餓時的一碗米飯──人們感激的眼光,就是他所最引為欣慰的東西了。於是他倒成了眾人尊敬的人物。
光復後,臺灣經濟狀況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像古石松那種脾氣的人是註定要失敗的。那些「高朋」一下四散了,再也沒有人向他裝出諂媚的笑臉叫他一聲阿松哥。不到兩年工夫,他就不得不帶著老母、妻子和襁褓中的茶妹,回到崗上茶園的老家,苦苦耕著祖傳的一甲左右的茶園,另外承耕了約兩甲;上奉老母,下養妻兒。
「賺錢要命,沒有這種命,錢是賺不到手的。」這就是古石松腦子裏一貫的觀念。賺不到錢既然是「命」,那麼他又怎麼不能達觀些呢?問題也正在這兒。基於他那種思想,他深信不走不直的路,不幹不法的勾當,一定可以得到好的報應。然而,他怎麼也脫離不了貧窮的糾纏,甚至越是賣力,貧窮也越是緊抱住他不放。那是顯然的,也是合乎邏輯的,因為臺灣的茶業永遠不能安定,永遠不足以使茶農豐裕。他正好應了那句諺語:「最苦泉水牯。」
這種情形到了去年更是達到了巔峰。入秋後不久,他的高齡母親病了。本來這一年的茶價就很低,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已很勉強。但他隱隱感覺到老母近年體力衰弱的情形十分明顯,康復希望很是渺茫,因此為了盡最後的孝道,不惜舉債來請醫生。越醫病就越拖長,所費也益發增大。恰巧這時他的最小的兒子也病了。當他發現到力量不足以支持兩個人的醫療費用時,祇有狠著心,讓那個剛剛周歲的兒子夭折。他總覺得「生死有命」──又是個「命」字──兒子如果命裏不該夭逝,就會好起來;反之,就讓他去好了。
不幸的是老祖母也傷心幼孫早故之餘,竟也萬分遺憾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古石松奮最後的力氣,四出告貸,勉強辦完喪事。就這樣,他負了將近一萬元的債。
農曆年前,他以為能夠靠兩窩豬仔來償還這筆債款的半數以上。可是怎料「禍不單行」這句古語竟在他身上應驗;他那二十一隻小豬相繼染上了瘟疫,在短短十來天中死得一隻不剩。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兩條母豬保住了命,足可寄望於將來,然而債款也就愈來愈多了。
在這樣的家庭裏的小孩,該可以稱為受難的天使了。可是在苦難中,阿茶阿明姊弟倆並沒有失去天真,也沒有變得乖戾。相反地,他們還懂得如何為父母分勞,如何避免使父母在憂患裏為他們煩慮;在家裏,他們經常地幫忙一些零碎活兒不用說,到了摘茶的農忙期,還會夾雜在女工們當中獻身手。
古石松最覺得於心不忍的,也便是這一點。表面上,他是那樣嚴厲易怒,但在內心裏,卻也希望能讓他們玩個夠,讓他們舒服。可是當境遇需要幼小的人們也貢獻出他們那微薄的勞力時,他祇有橫著心,接受他們那毫無保留的奉獻。
「爸爸。」
阿明興沖沖的聲音把古石松的思維打斷了。屋前的禾埕上已暗下來,在遊移飄浮著僅餘的一絲絲暮色裏,阿明右手把小花貓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握著一隻空瓶子走進牛欄。
「什麼事?」古石松一看,立即大喝一聲:「呸!又抱貓。說幾百遍才聽!」
阿明嚇得趕忙放手,可是小貓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下去!下去!」
阿明萬分不忍,不過總算裝出厲聲叫了幾聲。小貓擺好了架勢,這才倏地一躍而下。
古石松真想再訓斥一頓,可是他忍住了。既然那麼喜歡,就縱容他一點吧,他暗忖著。
阿明愛貓愛得出奇。不止是貓,凡是四腳的動物,不論大到牛羊,或者狗兔,就連髒豬,他都一樣地喜歡。尤其狗是他特別喜愛的。要不是石松因養狗要不少米飯而堅決不讓阿明養,不然他們一定會經常有一條狗的。阿明也向父親央求過不少次,卻都得不到允許。沒法祇好養隻貓來抱抱了;就是貓,也是因為家裏老鼠多,父親才好容易地同意的。
阿明目送著從肩上躍下的小貓一溜煙跑走後,這才怯生生地說:
「爸爸,小弟說要出來玩。」
「出來玩?怎麼行,生病的人而且這麼晚了。」
「他好多了。額角不燙了。」
「還不能吹風,再躲幾天才成。」
「爸爸,我想……你看這空瓶子可以洗乾淨嗎?」
那是隻缺了嘴的舊酒瓶,不曉得在屋角放了多少年月,髒得就像從陰溝裏撈起來的一般。
「要做什麼?」
「我要把牛奶帶回來給小弟喝。老師說病人要多吃營養才能好。」
「老師肯嗎?」
「我會偷偷地裝在瓶子裏。」
「你不是很喜歡喝嗎?自己喝吧。」
「不,我很健康,不喝也沒關係的,不是嗎?」
「唔……」
古石松心裏很感動,也很慚愧。五歲的小弟阿生好些天前就患了感冒,差不多沒有買藥給他吃過,已瘦得祇剩一把骨頭了。好在病也不像怎麼沉重,吃了幾包藥商寄存在家裏的藥包,讓他躲在房間裏。這兩天,看來已好了很多。而那幾包藥包需要幾塊錢,不久藥商就會來取。這幾塊錢在目前的他已是十分傷腦筋的事了。
「爸爸。」阿明又一次打斷了他的思緒:「給我找隻瓶子吧。這隻太髒了,有石油味呢。」
「這隻不行了。晚上爸爸找隻好的給你。」
「姊姊也說要把牛奶留下來。」
這時,茶妹在門口出現了,手裏握著一把掃帚。
「爸爸,阿明,吃飯啦!」
「來啦!」
阿明答了一聲,一條小狗也似地奔向門口。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劇照)
之3
學生們把圖畫交出後都陸續回去了。郭雲天一張張審視著。他要從這些作品中選出幾張較好的,決定每年級留二三個同學,作為各年級代表的候選人,參加往後每天的訓練。有些是用水彩畫的,都還沒乾,祇好一張張攤在桌上。除了選拔外,他還得研究出共通的缺點,作為今後教學的依據。
郭雲天僅僅上了兩天課,就已感覺到三天前在茶園裏想像中的情形,已差不多實現了。
在辦公室裏,同事們都對他這個半路出家的新來客人──而且又是客串性質的──表現得十分親熱。對於郭雲天來講,社會這東西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貌,可是學校到底還是夠安詳的,溫暖的。最重要的是,在那個天地──小朋友們群裏,正如他所預料,是十分地天真、無邪。他以為無論多鈍感的人,到了這裏,也可以很快地覺察出是無憂無慮,充滿歡樂的。而這一切,在飽受病痛折磨過的人看來,是多麼地新鮮,多麼地寶貴。
不止這些,他還發見到整天板著面孔教訓人的人們當中,居然也有動人的人。在那短暫的一場晤談當中,林雪芬的影子已深深地刻畫在他的腦子裏。那一言一笑,那毫無人工粉飾痕跡的面容上隱藏不住的──不,他寧願認為那裏有著青春的天然的璀燦光輝。還有那苗條的背影和若隱若現的柔和曲線,一直不肯從他印象裏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晰。
他昨晚整晚在想著她。他覺得她實在跟他所熟悉的一般年輕女性不同。到底如何不同,他也說不上來。不過自從他開始憧憬異性以來在中學裏,大學裏,以及其他為數並不能算多的場合裏所接觸過的異性已不少,可就沒有一個具有像她那種風韻的。也許,那就叫寧靜的美了。不過他也覺得在那寧靜裏,彷彿含蘊著一股淡淡的感傷意味。
的確,那種味兒,在現今的社會上的年輕女子身上已不可多見了。她們大多很活躍,而且似乎每一個都能夠很快地學會裝出不知憂鬱為何物的神色,趨向時髦──愛打扮,喜交際,好像每個人都自認為大眾情人。
今天早晨起,在教員晨會,還有幾次課間休息時,郭雲天都不能自禁地,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用眼光去搜尋她的影子。他自認裝得很成功。一個新來的人,對環境的一切有權表示好奇──這就是他的理論根據。
他的視線幾次撲捉住她,也有幾次落了空。她似乎並不是每堂課下來後都到辦公室休息。也有二三次跟她的眼光碰上。在那樣的當兒,他就抑制著心的跳動,假裝環視週遭的神情把視線岔開。不過事後又不免覺得這樣子看人未免太不禮貌。
不,不會的──他替自己辯護──那祇是偶然,我是在看看這個陌生的周圍罷了。可是這種申辯連自己都瞞不過去。於是他不得不想:真糟,才認識兩天的人,我怎麼就這樣的關心她呢?這豈不是太無聊了嗎?
每逢這樣的時候,另外的一個自己就會嘲弄地告訴他:「喏,這就是──嘍,你已──上了她?」他感到一陣緊迫的窒息感,趕忙自我否認。
這時,林雪芬和另一位女老師一起進到教室裏。
「我們可以看看嗎?」
「哦,當然,沒有關係。」
郭雲天無措地應著。他著實吃了一驚,怎麼想到她,她就來了呢!難道這就是心靈感應嗎?他知道這想法太荒唐,但仍禁不住喜悅湧上心頭。
林雪芬首先向他介紹那位女教師。她是翁秀子老師,這間教室──三年甲班的級任,是林雪芬讀師範時早兩期同學,年紀約在二十三四歲。兩人好像很要好,但看去卻很不同。翁秀子身段很豐滿,衣著也較為華美,面部經過細心的化妝。
郭雲天先向翁秀子致歉,說每天都要弄髒她的教室。
「好像交齊了?」林雪芬說。
「是,都交了。」
「選好了嗎?」
「我也是剛開始看看。不過好像不容易選出好些的,都差不了多少。也許還要讓小朋友們多畫幾張再來比較比較才行。」
「四五十個同學,不簡單呢。」
「嗯,」郭雲天原以為反正一樣地講課,多少人也無所謂。可是兩天的經驗使他明白這想法錯了。
「郭老師。」這時一直緘默的翁秀子說:「我聽到雪芬說過了。我也很擔心我班級的兩個小朋友一定很糟。」
兩天來,左也老師,右也老師的稱呼,使郭雲天感覺很不習慣,現在由翁秀子那高吭清脆的嗓子喊出來,更使他感到彆扭,而且對方那雙紅紅的唇瓣也彷彿有著某種壓力威壓著他,使得他下意識地把剛投往她面孔上的視線移開。
「這個……」他不知所措地答:「大概差不了多少的。」
「我也很想看看古阿明小朋友的畫。我真不懂得怎樣的才算是好的兒童畫。老實說,我也很願意來聽聽老師的課呢。」
「不敢當。」
「真的,我不是說客氣話。我和雪芬剛才講過,我們的美術教學太不像話了,或者根本就離了譜也不一定呢。」
「哪裏話。」
郭雲天碰到這種毫無掩飾的,而且又機槍般使人透不過氣來的話,真不知如何回答。
「雪芬。」翁秀子似乎覺得對方反應不夠熱烈,有意把槍口移向另一個目標般地說:「怎樣?我們來聽郭老師的課吧。再次回到學生時代的氣氛,我想一定有趣的,同時我們也很可以再學習畫畫。來了個了不起的美術老師,真個良機不再呢,不是嗎?不過,」她又轉向郭雲天說:「那樣的話,也許太難為情了。我畢業後快四年,從來沒有碰過畫筆,恐怕畫都畫不來。這一點,必需先向郭老師聲明一下,免得到那時取笑。你說對不對?」最後她又轉向雪芬如此問了一聲。
「嗯……」雪芬也有些招架不住的樣子,笑著點了點頭。
雲天盯住秀子,替雪芬解圍般地說:
「翁老師,請不要這樣說,我怎麼當得起啊。你知道我也還祇是個學生,根本都沒資格當老師,連怎樣講課都還搞不清楚喲。」
「真客氣,郭老師雖然是學生,但,是大學生。這已經很了不起啊。你看,再過兩年,就是個正牌的中學教師了,我們跟你學習,不是很恰當的嗎?或者,也許你根本就不屑收我們做學生吧。」
「唉唉,這叫我怎麼回答呢?」
郭雲天說了這些就稍停。他覺得對方的眼光很銳利,使人覺得很耀眼。人家都不太敢正視她,她卻那樣把視線凝注著盯人,真了不得。並且,他又以為若不把話題岔開,不曉得還要說出怎樣的話,於是便改換一種口吻說:
「我還是請兩位幫我看看這些吧。」
「說看,我們當然要看,就是為了這個我們才來打擾的。」
秀子說著瞟了一眼雪芬說:
「可是我們可看不出好壞。所以更願意老師替我們說明一下,好讓我們開開眼界。這也可算是我們從你上的第一課了。」
「翁老師真是太客氣。那我就請妳們看看三年級的吧。」他身子一動,頭髮就掉到額角。他伸手掠了掠。
三年級的作品昨天就已交齊選好,依成績放在一疊。最上是古阿明的。郭雲天把這張拈起來。放在兩個女教師面前的桌上。
「噢!這是什麼啊?」翁秀子發出一聲尖銳的聲音,然後裝出欣賞的模樣。
「我覺得……」翁秀子似乎要表示意見,但還沒說出就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住。
「翁老師覺得怎樣?」雲天問。
「我覺得……」她的機槍好像出了毛病,訥訥地說:「我實在說不上來。其實我還沒看出這畫的是什麼。這圓形的一定是太陽了,可是,又好像不是。」
「這是我認為最好的一張了。」郭雲天若無其事地加了一句。
「最好的?」秀子大吃一驚,看了一眼郭雲天,然後把目光移到雪芬說:「你看怎樣?是最好的一張呢。」
「我也看不懂。」雪芬簡短地回答。
郭雲天覺得還是不要多表示意見,便轉過頭取了次一幅作品。這時,翁秀子伸手拿起剛才那張畫翻過來,馬上驚異地叫。
「呀,是古阿明的,真了不得,太好了,太好了。」
她說著就雙手把畫攤開,再端詳一回,那神色就好像佩服得五體投地。
郭雲天沒說什麼,把第二張畫放在桌上。他知道那是林志鴻畫的。可是不曉得什麼緣故,他忽然覺得不應該說出他已明白這張畫的作者是林雪芬的弟弟,更不能因林志鴻被選為候選人之一而對她稍露一點祝賀之意。
事實上,郭雲天對這張畫並不滿意。它,正是典型傳統作風的畫;沒有個性,沒有創意,沒有自我主張,也沒有一絲一毫兒童們所應該有的幻想成份。祇是「像」而已,模倣而已,而且還太像了些。不過和其他的比較起來,似乎還好一些。所以郭雲天選中它,並不是由於它是雪芬的弟弟畫的。但是,他所以忽然起了那樣戒心,卻也不是因為這些。
雪芬一看,似乎馬上認出是弟弟的畫,說:
「呀,這張也是好的嗎?」「呀!」秀子也差不多同時發出那獨特的尖亢聲音說:「這張的確很漂亮。這所房子,這些樹木,還有那山和雲,真是,真是栩栩如生呢。」
翁秀子像是對自己能夠適時想出了這麼個成語而得意萬分;放下古阿明的畫,一伸手就把林志鴻的揀起來,傾斜著頭,瞇著眼,把手伸得老遠老遠地看了一回,然後把畫翻過來,立即叫道:
「哎呀,是林志鴻的。雪芬,不得了啊,這是你弟弟的。」
「這張大概不算好的。」雪芬有些歉然地說。
「好哇,怎麼不算好?我早就知道你的弟弟一定會選上的。」
翁秀子的聲音說到一半就忽然低沉下來。在這一瞬間,一抹複雜的表情掠過了她的面容。
郭雲天這時受了一股莫名的力量的驅使,趕忙裝出驚異的神情說:
「咦,翁老師,你說這個小朋友是林老師的弟弟嗎?」
「呀,難道你不曉得?」秀子緊接著反問。
「我怎麼曉得?林老師昨天又沒有說。林老師,你昨天該告訴我的。」
郭雲天說完不免心中好笑起來。這不是把自己早知道的事巧妙地掩飾了嗎?
「我,我祇是有點不好意思。」雪芬說。
「原來是這樣。」
秀子流露出誤會冰釋的神色,但祇那麼一剎那就改換了一種神情,恢復原先的嗓門說:
「不過。我早知道你弟弟會選上的。」她轉向郭雲天又說:「他去年就參加過全縣的比賽了。」
「哦,他一定得了好的成績吧?」
林雪芬低聲笑了笑說:
「很糟呢。他沒有入選。」
雪芬的聲音跟秀子的比起來清靜得多,柔婉得多。不過馬上又被秀子的尖嗓門掩沒住了。
「那是很奇怪的。」秀子又扣下了扳機:「他畫得那麼好,全校的老師都認定他會得第一名,至少也有第二名。大家都那樣期待著他替學校爭個榮譽,把他看成了不起的天才。誰料到呢,竟是名落孫山。嗯,名落孫山。回來後大家都說他一定當場慌了手腳。不過徐大木說他畫得不錯,他還表示是評判瞎了眼睛。」
秀子說完了這些,把盯住郭雲天的眼光收回,向雪芬投下冷冷的一瞥。
「徐大木老師是哪一位?」郭雲天問。
「是訓導課長啊,以前圖畫訓練都是他負責的,就是那個矮冬瓜。別看他人小,脾氣可大得不得了。小朋友們畫得稍稍不合他的意思,就要大訓一頓,簡直恨不得張開嘴把學生的頭咬破似的。他是全校老師中畫得最好的。當然現在郭老師來了就不是了。」
郭雲天謙虛了幾句,心中在想著昨天跟李教導一起來看他上圖畫的矮胖子,年約三十一二的老師。兩天來每天晨會都在校長訓話後上臺,把小朋友們疲勞轟炸一場的,也正是這位老師。
「郭老師,」秀子又說:「那麼三年級就選中了這個,是嗎?我班級的可都落選了,唉,雪芬,你說糟不糟。不過我得恭喜你,你班上的兩個都選上了。」
「不,」郭雲天趕快阻斷說:「我還沒有決定,目前是這兩個較有希望,以後還要看情形。我打算暫時還不決定。每一個同學都要參加練習。」
「我早猜到的,可是,好吧,讓我們看看其次的。」
他們還沒翻看多少張,鐘聲就響了。
「噹噹──噹噹──噹噹──」
「哎呀,這麼快。」秀子看看錶說:「夕會啦。郭老師,這是教員集會,我們都得參加。」
「好,請你們先走,我收拾一下就來。」
兩個女的走了,留下郭雲天一個人整理那些畫。兩個女教師的影子在他的腦子裏交互映現。一個是素淨,一個是濃艷。是啊,素淨與濃艷,正可代表這兩個女人,不論從面貌、身材、衣著、性格、談吐,一切的一切,都恰恰成了鮮明的對比。郭雲天覺得翁秀子很有一點都市青年女人的味兒;時時不忘賣弄一點媚眼,而且深懂得誇大而炫耀自身的美。但是,也就因為如此,所以儘管他也不能否認那雙充滿吸引力的紅唇,洋溢成熟氣息的豐滿胴體,都十分媚人,卻也毫不覺稀罕。這種美,在大小城市的街道上都氾濫著。
反之,另一個卻是不能夠在旁的地方看到的──至少他如此感受,並且也如此深信。那自然的淡紅而潤澤的唇瓣,很少的話,還有在那眉宇間若隱若現的一股悒鬱的神色。
「唉……」
郭雲天要拂拭掉這些幻想似地重重地吐了一口長氣。想這些幹嗎呢?管她們是哪樣的,反正三個月後便得走了,而後一切都要泡沫般消失……他又忙亂地開始工作了。
差不多同一個時候,古茶妹獨自個兒在趕路。阿明先回去了。她提著那半瓶牛奶,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地趕回去。小弟喝了牛奶,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她想著。
可是,不曉得他喜歡不喜歡。茶妹記得學校剛開始沖牛奶給同學們喝時,她覺得有股羶味,一點也不好吃。由於老師說它營養豐富,鼓勵同學們多喝,她就勉強吞下那白白的,微微有點甜味的液體。差不多經過一個月那麼久她才漸漸不覺得那種羶味。近來她也覺得很香很好吃了。
但是,阿明卻大不相同,他說他第一口就覺得很好吃。而且他還說過從來也沒有吃過比它更好吃的東西這一類話。茶妹想起有一陣子她是多麼羨慕弟弟呀!
她希望小弟也和阿明一樣,頭一口就覺得好吃。小弟瘦成那個樣子,真可憐。如果每天有牛奶給他喝,那麼他一定會早早壯起來的。那不曉得多好……。阿明也一定這麼想,所以才會那樣急急地趕回家去。此刻,小弟一定已喝到了。單單想到小弟那嘖著嘴啜飲的樣子,茶妹就禁不住喜悅湧上心頭。
另外還有一樁更使她高興的事。那就是今天圖畫訓練時,郭老師大大地誇獎了阿明的畫。郭老師把阿明當做全校的模範──真正了不得,四五六年級的大哥大姊們都不如他──茶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那種希哩古怪的畫,居然是那麼好嗎?她想到這不是夢,而是實實在在的,她真不敢相信了。
「各位小朋友,請大家仔細看看。大家都看不懂這張畫到底畫的是些什麼,是嗎?古阿明小朋友剛才說他畫的是天狗吃月。大家一定以為那不像狗,那圓圓的也不像月亮,對不對?好,畫畫並不一定要像,這就是說不一定要人家看得懂。一張畫的好壞,雖然有好多條件,但今天我要跟大家談談色調。例如古阿明小朋友這張畫,它的色調是灰綠色,整個畫面都充滿這種色調,看來很調和,使我們想像到剛才還那麼光明的月亮,就要給天狗吃掉了。當然大家都明白天狗吃月祇不過是一種傳說,其實並沒有天狗。這個你們會在上自然課時明白的,我不再說這些。好了,我們想到月亮要慢慢兒暗下來,就覺得很可怕。這張畫可以使人起一種可怕的感覺,這是因古阿明畫得太好的緣故。古阿明小朋友真是了不起……」
郭老師一次又一次地說阿明了不起,這些話古茶妹都還記得很清楚。這是多麼偉大的事情。還有呢,一向以為畫得最好的林志鴻,今天卻當了不好的代表。郭老師說林志鴻的畫祇是很像,而像不像在畫畫是一點兒也不重要的。郭老師還說如果要像,那我們有照相機就夠了,為什還要畫畫。林志鴻很久以來就被老師們說成天才,其實竟還不如阿明。啊!好弟弟,你真了不得!希望你將來在縣的比賽得個冠軍──學校裏,從來也沒有人得過這種榮譽啊!如果你真的得到,那爸爸媽媽不曉得要多麼高興……
茶妹不知不覺走得很快。她恨不得長出翅膀一下子飛到家,看看小弟阿生高興地吃牛奶的模樣,並且把這好消息告訴給爸爸媽媽。
然而,茶妹今天也並不全是高興的。早晨,她就向級任老師報告說爸爸不肯讓她參加畫畫訓練。級任也祇好答應,並要她向郭老師也報告。
美術訓練的時間,她先聽了課,等老師講完話開始作業時──這時阿明走了,因為他已交出了畫,今天就不用再畫──她就向郭老師報告。郭老師雖然很替她惋惜,最後還是答應了。那時,她是多麼傷心,她偷偷地流下了淚。
茶妹發覺到,自己對畫畫忽然變得出奇的喜歡,美術訓練的時間也使她依戀。但是,這是為了媽媽,媽媽是那樣忙碌呵。是的,早些回去,多幫她一點,這也許比畫畫更有意義呢。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
茶妹一腳跨過門檻,阿明就飛奔出來。他胸前還是抱著小貓。小貓似乎不大高興他抱,緊緊抓住阿明的肩頭,好像要伺機掙脫阿明的懷抱,縱躍逃走。
「姊姊,真神奇,小貓很喜歡吃牛奶呢。」
「哎呀!你給牠吃了嗎?真該死,是要給小弟的呀。」
「不是啊。我請媽媽把牛奶溫熱後倒給小弟,有幾滴淌在地上,小貓就把它舔光了,還望著我咪咪叫呢。」
「小弟弟呢?喝了嗎?」
「喝光了。他說很香很好吃。」
「全喝光了嗎?」
「是啊。」
茶妹不由得又擔心起來。記得剛開始喝時,同學當中就有很多鬧消化不良的。老師也說還沒喝慣,一下子喝得太多就要拉肚子。不過茶妹自己倒沒什麼,阿明也說他喝後肚子裏咕嚕咕嚕響了老半天;放幾個響屁就過去了。既然姊弟倆都沒什麼,那麼小弟也一定不會有什麼的,他喜歡,就夠了。
晚飯後,一家人在昏黃的油盞燈光下談天。茶妹把這一天的大好消息向爸媽報告。當她說到郭老師認為阿明是了不得的天才,一定可以在全縣的比賽得個冠軍時,一向那麼不快樂的爸爸,居然也樂得合不攏嘴巴。
爸爸表示他不能相信阿明那種古怪的什麼「天狗食月」是張了不得的畫。可是看到阿茶一本正經地替阿明辯說,不由得又大笑了一陣。
正在這貧窮的一家人浸沉在稀有的歡樂當中時,躲在屋內一角的魔鬼又發出獰笑了。
這時,媽媽詫異地望著小弟阿生問:
「咦,我好像聽到你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好幾下。」
「嗯,肚子裏有雷公呢!」阿生答。
阿明笑著說出他初喝牛奶時的經驗。他說還記得那時放的響屁一點兒也不臭,又逗得一家人大笑了一陣。
可是過了幾分鐘,小弟喊要拉屎了。幾乎褲子都來不及脫,髒東西就拉下來。媽媽手忙腳亂地把小弟抱進去,阿茶也連忙拿畚箕掃帚,從灶下裝了些火灰來掃廳堂。
「阿明!」爸爸大聲罵道:「都是你害他。糊塗東西,怎麼一下子給他吃了那麼多啊!」
「小弟說還要還要嘛。」
「該死該死,我要打死你。」
「爸爸,我不敢啦,以後一定分幾次給他吃。」
「不行,不要帶回來了,你自己吃。」
「可是……」
「沒有可是的,不行便不行!」
阿明祇有住嘴了。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郭雲天(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劇照)
之4
天剛朦朦亮,阿明就給爸爸的叫罵聲吵醒。
「夭壽,夭壽!看哪,剩下一隻頭……」
也不曉得在罵些什麼。阿明縮在被窩裏傾聽。小貓又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被窩裏,在阿明的腋下蹲伏著。小貓差不多每晚都要偷偷地進來,常常叫爸爸氣得大罵小畜生。可是小貓就是不怕他,給抓住脖頸狠狠地摔下去,牠還是巧妙地,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站得四平八穩。有時弓著背打個大呵欠,沒事兒一般地踱出去,下一天晚上,還是照樣溜進來。
阿明伸手摸摸牠的背。真柔軟,真滑膩。他想。
「哎呀!」爸爸又在叫:「嘖嘖嘖……這裏又有一隻,剩下半個身子,喂!小雞一共幾隻的?」
「十三隻。」是媽媽的聲音。
「哈滋滋……」爸爸好像在趕雞,一會兒後又嚷起來:
「天哪!祇有八隻嘛。被偷了四隻,該死該死……」
阿明可以清清楚楚地想像出爸爸那痛惜的,氣急敗壞的模樣,大概是給老鼠偷吃了。
「喂!」爸爸再叫:「都是你,不把雞關好些!」
「唷,怎麼罵起我來啦?」
「不罵你罵誰?真該死!」
「母雞不肯進去嘛!我有什麼法子?」
「不進去要捉啊。」
「爸爸。」是茶妹的聲音:「我天天都捉的,昨天晚上太高興,就給忘了。」
「妳們女人都是糊塗東西。」
爸爸的聲音遠去,好像到了外面去了。
阿明覺得小雞太可憐了。
「小貓。」他輕輕地向小貓耳語:「你要快些長大呵,老鼠真可恨,你快長大起來,把牠們捉光,保護可愛的小雞們……我今天帶牛奶回來給你喝,快長大呵,懂了嗎?」
阿明等天大亮了才下?,到廚房去漱洗。他在飯桌下看到一隻小雞的頭,揀起來細看,皮毛給吃去了一半以上,眼睛成了兩個小窟窿,血淋淋的。那可愛的小嘴被咬碎了。脖子祇有短短一截。
阿明想起整天跟著母雞的那些膽小,但非常可愛的小雛雞們。為什麼老鼠這樣壞呢?把活生生的小雞吃成這個樣子!唉唉,那不曉得多麼痛,真可憐哪……。
阿明跑到屋前禾埕。母雞帶剩下的八隻小雞在竹籬邊找食物。阿明上前。把小雞的頭輕輕地滾向母雞那邊。母雞吃驚地跳開,馬上又若無其事地上前,朝那隻小雞的頭看了一會兒。阿明以為母雞一定會難過的,但沒料母雞竟狠狠地啄了它幾下。小雞們以為母親找到了什麼,振動著小翅膀爭先恐後地圍攏過來。有一隻小雞搶先了一步,啄起那小雞頭一溜煙跑開。有兩三隻小雞從後頭緊緊趕上去。阿明勃然大怒,彎下腰身揀起一塊石頭朝母雞用力擲去。母雞和小雞嚇得跳起來,飛奔而去。
「呆母雞!自己的小孩都認不出,該死該死。」
阿明學著老爸爸的口吻大罵,最後又是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
「所以才會遭老鼠的暗算哪。」
是啊,阿明心想,真是呆母雞,也許老鼠走到她的身邊都還滿不在乎呢。真奇怪,人家都說母雞怎樣愛小雞,老師也說過有一隻母雞,自己讓火燒死,救了翅膀下躲著的一窩小雞,也許這些都不太可靠吧。
但是,阿明向自己反駁:不對!有次我要捉小雞玩,給母雞啄了一下,痛得不得了。還有老鷹來時牠也懂得怎樣保護小雞。母雞還是愛小雞的,就好像母親愛我一樣。祇是母雞小孩那麼多,認不出那隻小雞頭罷了。
對了!最可恨的還是老鼠。可恨可惡的老鼠,怎樣才能把牠消滅?……
忽然,他想起了前些時候家裏用的老鼠藥還有一些。他決定利用小雞頭做餌來毒老鼠,於是他又一次揀起了那隻雞頭興沖沖地跑回去。
「媽媽,老鼠藥放在哪裏?」
「要做什麼?」
「毒老鼠啊。老鼠真可恨,一下子咬死了這麼多小雞,我要毒死牠。」
「早就用光了啦。」
「我記得還有嘛。媽媽,給我啊。」
媽媽正在忙著,可是阿明苦苦纏住,她祇好從櫃櫥上找出一隻黑色的小瓶子,照著窗子看看。
「煩死人啦。看,說沒有就沒了嘛。」
阿明接過來,傾斜著照照。
「還有哩,媽媽,還有一點點。」
阿明找了鑽子,撬開瓶塞,把瓶底那少量的藥水倒進小雞頭的眼窩裏。
「媽媽,祇有一小滴呢,能夠殺死老鼠嗎?」
「小心哪,這藥很可怕,半滴就可以毒死一隻大狗呢。快去洗洗手吃飯,要遲到囉。」
阿明很興奮。他想,如果那隻可惡的老鼠再來吃這隻雞頭,準可以把牠毒死。他考慮了一下,決定把它放在雞籠背後。
這天的美術訓練時間,阿明畫了貓和老鼠。他把背景塗成淺綠色,一隻大老鼠畫成深褐色,再加上兩撇黑色的八字鬍。小貓呢?他把牠塗成藍色,另外還在一旁加上一隻橙黃色的小雛雞。
那隻大老鼠倒臥著,四肢朝天,表示已在一場激烈戰?後打敗。小貓的身子雖然還不到老鼠的一半大,但卻是個勝利者,前肢攀住老鼠的脖子,張大嘴巴正要咬下去。小雞算是在一旁的觀眾。
阿明感覺到這樣畫,那些給老鼠殘殺的小雞們一定會感到快慰。
郭老師這一天一直在指導高年級的學生,所以沒有來看古阿明作畫過程。阿明畫得很快,別的同學差不多都還在一半的階段他就完成。交出後,郭老師誇獎了一番,又當做模範作品,用圖釘釘在黑板上端。
學生們散去後,郭雲天獨自個兒留下來研究這一天的成績。
這天,大部份的同學都交了作品,共約四十張。他把那些畫依年級分類,首先看看六年級的。他覺得很不滿意,仍然是完全傳統作風。這種毛病該如何矯正呢?幾天來,說也說得不少,但似乎一點也沒有進步。可能是因為話講得太深奧了些,也可能小朋友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那些理論。眼前這些畫顯示出他這種反省一定不會錯到哪兒去。看樣子,得花一番心血的。比賽還有三禮拜,在這二十天當中必須天天講些,並指點每一個同學作畫。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是樁很辛苦的工作。
幾天來,郭雲天已接觸了小朋友們的生活,雖然還談不上深入,但那種滋味已很夠他心領神會。他認為祇要自己捐棄成人的眼光,感他們所感,做他們所做,他們就很快地朝你圍攏過來。這就是郭雲天三天來的教學心得。
特別是當他站在教壇上,看到觸目皆是一雙雙熱切地期待著什麼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深切領悟到所謂「責任」這個詞的真義。
當一個人痛感有樁責任在等著他去肩負時──不管那是怎樣的責任──他所沒有過的力量就汩汩湧現。郭雲天也正是這個樣子。因此,他一踏上教壇便覺得渾身是力;彷彿有了某種活力的泉源,一天七堂八堂的課,他能以一樣的充滿熱力的聲調講課,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在另一方面,小朋友的一切,也好像成了清洌的泉水,把沾滿郭雲天身上的污垢一層層滌去。郭雲天明白這污垢就是病苦與灰心給他帶來的憂鬱。他清清楚楚地自覺到陰鬱的心緒一天比一天消形匿跡。
他抹去了心中的雜念,一張一張地審視比較那些畫。可就是不曉得什麼緣故,精神總是集中不起來。偶而,眼前的畫會因為他的視線焦點不能對準而模糊起來,而且明明是剛看過的,但下一刻鐘便已忘得一乾二淨。
「怎麼搞的呀!」
他向自己提醒一番,這才又把眼光集中。一連重覆了幾次這情形後,他終於不得不面對隱伏在心裏的,不時地抬起頭來擾亂他的注意的思念。
啊,我是在期待她再次出現哪。真荒唐!她來了又怎麼樣?豈不是反而不妙嗎?跟她聊開了,工作便沒法做下去了,而這工作又是不得不做的,且又是遲延不得的呵。想到這,才又重新把目光移到畫上。但是,仍然不能集中精神。
真糟!他責備自己:別傻想了,她不會來了,已過了這麼久。而且她不是沒有藉口了嗎?她不是愛到哪裏便到哪裏,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把心底裸露出來的女人。她不敢再來了……更重要的是她也許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啊……
終於教員集會鐘聲傳來了。
好了,現在趕快工作吧。她不可能來了。集會完畢就是下班,她得趕公共汽車回到三溪水的家。別再妄想了,工作,工作──郭雲天鞭策自己。
然而,真是料想不到,不多久他竟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而且明明祇有一個人。他的心馬上就急跳起來。
說不定是翁秀子呢。這個念頭剛掠過郭雲天的腦際時,來人已出現在教室門口了。
正是林雪芬,嘴角泛著那種輕而含蓄的淺笑。
「又來打擾了!」
「沒有關係。」
郭雲天使勁地抑制著不使喜悅和心跳外露。
謝天謝地,幸虧那個多嘴女人沒有來,郭雲天想了這些,於是不經意地說:
「翁老師怎麼沒來?」
「翁老師?」
郭雲天想起第一天到校長室的牆上看到教職員一覽表,三十多位老師中,姓翁的有三位,便說:
「翁秀子老師啊。」
「哦,她,她下班了。」
事實上,林雪芬早就明白對方所問的是哪一個。她所以這樣反問,是因為她不明白他何以會關心她。
郭雲天好像看到林雪芬說話時,面容上泛現了類似不悅的神情,心中不免一怔。不過那種神情很快地就從她臉上掠過。
她走到攤放在兒童課桌上的作品前問他:
「是不是有點進步了?」
「就是這個樣子。還不大看得出來。」
「我弟弟的呢?他一定也……」
「林老師很擔心是不是?」
「我……是啊?不擔心我還要來看嗎?」
林雪芬好像故意說出這樣的話,語氣較往常重了一點兒。
「那,那當然囉……」雲天有些不知所措地。
奇怪,今天跟她談,怎麼老覺得有些不對勁?郭雲天有些透不過氣來。
他私下忙亂地搜尋著其次要講的話。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出該談些什麼好。或者找出林志鴻的畫讓她看看,討論一下吧,他想。但是,馬上他就覺得那有些不妥當。那麼就拿古阿明的吧。他記起今天那個小頑皮畫的畫兒……一隻大老鼠加一隻小貓。唉……那要更糟的,他私忖著。
雪芬這時漫不經心地瀏覽那些六年級同學的畫。
「我覺得……」郭雲天這時心慌意亂,祇好訥訥然說,企圖打破這尷尬的緘默,但他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停頓了片刻。
終於好容易地接下去。
「我覺得教小朋友們畫畫,真不容易。」
「是嗎?」她倒顯得很輕鬆。
她仰起面孔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已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至少雲天這麼感覺到。他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我已經反反覆覆說了不少,可是這種顏色,這種線條,仍是那一套,古古板板的。」
「你很辛苦。」她嘴角浮起了淺笑。
「不,哪裏的話。」他把垂下的頭髮往上一掠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些,我太生疏了。也許我不懂得教學法。我想那一定很重要的。」
「教學法嗎?其實也沒什麼。」
「我真希望妳指教,我實在一點也不懂得。」
「我?」她輕輕地笑出聲來說:「開玩笑嘛。我懂得什麼?」
「不,我想一定比我懂。可是………我怎麼說呢?」他說著低下頭。面露困惑之色。
「我實在也不懂。不過,一般地說,在學生那邊,聽和看是同樣重要。聽得多,看得多,畫時就比較容易。但是這些事誰不曉得呢?我可就是也祇曉得這些。」
「聽和看嗎?唔……」
郭雲天很快地就領悟到這話的深長意義。
「對啦。」他猛舉頭,髮一甩說:「你說得好。我也太糊塗了,祇知道說,不曉得讓他們多看。我學習也的確是聽和看,然後才畫,恐怕看要比聽還多呢。」
「你好像沒有拿出足夠的模範作品讓小朋友們看看是嗎?」
「是這樣。我幾乎就祇有讓他們看古阿明的畫。真是,怎麼沒想到這點呢?」
「今天,古阿明小朋友畫得怎樣?」
「很不錯,就是這個。」
郭雲天取出了那幅老鼠和小貓。
「呀!」林雪芬瞪眼說:「真是異想天開。」
「不瞞你說,我是越發覺這位小朋友了不得了。像這種有點卡通意味的表現,顯出了一股力量。這裏頭有自我,有強烈的主張。我幾乎要認為這才是兒童繪畫的最高目標呢。還有這種顏色的配合,我真願意說這就是馬蒂斯的作風。」
「真有那麼了不起嗎?我倒有些弄糊塗了。」
雪芬把畫接過來細看。郭雲天移了幾步走到雪芬背後,從她的肩上看那張畫。「兒童們喜歡把印象最深刻的東西誇大表現出來。我猜古阿明一定痛恨這隻大老鼠。這個小貓可能就是他的英雄思想的流露。小朋友們大多有豐富的英雄思想的。」
「這角落的呢?」
「這個嗎?我也不大明白。像是一種小動物,不過他的用意怎樣,我也莫名奇妙。」
「我們是不是應該問問古阿明?你想他一定有某種用意嗎?」
「那當然,不然他就不會加上去的。不過小孩的幻想,我們成人往往沒法理解的。就是問問他,也不見得能得到叫我們滿意的答案。」
以後,兩人交談就融洽很多,他談了不少有關兒童繪畫的事。雪芬也告訴雲天她已錯過了一班車,下一班車在五十分鐘後,兩人就足足談了這五十分鐘才分手。
古阿明放學回到家,放下了書包。照例他要先抱一回小貓,跟牠玩一會兒。
貓的確是種狡猾的小動物。正如地方諺語所說:「認屋不認人」,她對家人是不大有「情感」的。甚至當牠在戶外碰到主人,也要防備敵人般地露出猜疑的眼光看守著,擺好隨時都能逃脫的架勢。不管你多麼愛牠,在這樣的當兒你要叫牠,伸手抱牠,牠準會一溜煙跑走。
在屋內雖不致如此「六親不認」,但還是十分勢利而寡情。僅在牠要求什麼時,才望著人的面孔,有時還會用面頰來摩擦人的腳,大獻殷勤。
不過古家的小貓卻好像與眾不同,說正確些,應該是對待阿明時很有一點不同尋常。或者是由於從小就被阿明抱慣了,當阿明嘴裏咪嗚咪嗚兩聲,小貓必定從屋子裏的某個角落急跑出來。被阿明抱的時候,儘管也要掙扎一下,不過很快就會靜下來,細瞇著眼蜷縮在阿明的臂彎裏。
但是,這一天可奇怪啦。任阿明怎麼喊怎麼叫,小貓卻不肯跑出來。他從正廳喊到房間,再到廚房、牛欄、豬圈,屋裏跑了個遍,也看不到小貓。
屋裏找不著,他便從廚房跑到屋後井邊找,又從屋後繞到屋前禾埕,還是不見蹤影。
阿明衝進廚房纏住母親。
「媽媽,小貓呢?」
「不曉得啊!」
「奇怪,到處都找過了。」
「大概到茶園抓青蛙去了。」
「青蛙?抓青蛙做什麼?」
「吃嘛,傻瓜,貓吃了青蛙會很快長大的。」
「是嗎?牠以前去過嗎?」
「常常去。有時會抓山狗仔回來。」
「奇怪,我怎麼不曉得。」
「你天天出門嘛。」
阿明想了想,不錯,貓已大了許多,應該自己會找食了。可是牠怎麼不打老鼠呢?這麼想,他的思緒就轉回來。得去找!
於是他又一鼓勁往外跑。媽媽從後頭叫他不要走,他都不理了。
跑到屋後的竹叢外,爸爸正好肩上馱著犁,牽著牛,從前面回來了。
「爸爸。」阿明叫了一聲:「你回來啦。」
「跑哪兒去?」爸爸現出怒容。
「我,我去找小貓。」阿明有些提心吊膽。
「小貓怎會跑出來?別亂跑。」
「嗯……媽媽說的。她說到茶園抓青蛙去了。」
「小貓沒在家裏嗎?奇怪。」
「我都找遍了。」
阿明猶疑地站在那裏。爸爸這時正要進柵門,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說:
「下午我還看到牠在牛欄邊玩著呢。在玩那隻小雞頭。」
「什麼?小雞頭!」
「嗯,玩得很快樂呢。」
「哎呀,牠吃下了嗎?」
「我不曉得。怎麼?」
「糟啦,爸爸,小雞頭我放了老鼠藥的。」
「呀,放在哪裏?」
「小雞頭啊。我把瓶底的一小滴藥滴在小雞頭的眼睛裏。」
「嘖嘖嘖,該死該死!誰叫你這樣做?那有人白天毒老鼠的。該死的賤骨頭!」
爸爸說著就走進牛欄了。
阿明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去茶園裏呢,還是不去好,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很著急。如果小貓把那隻小雞頭吃下,那牠準已給毒死了。他想起媽媽的話:半滴毒藥就能夠毒死一隻大狗。何況小貓那麼小。這真是可怕的事啊!唉唉,小貓呵,你怎麼這樣饞嘴呢?青蛙、山狗仔,可以吃的東西多著哪。餓了也有飯吃,偏偏要吃那隻小雞頭。真糟糕,糟糕透了……
他踉踉蹌蹌地走回來。心裏抱著渺茫的希望,先到牛欄邊看看。當他剛要進牛欄時,忽然看到門口簷下的草堆裏,有一個他熟悉的東西,正是那隻放了毒藥的小雞頭!
「爸爸!」
阿明狂喜地大叫了一聲,揀起小雞頭就衝進牛欄。
「爸爸,你看,小貓沒有吃下,一定沒什麼的!」
「嗯。」爸爸祇瞟了一眼,有些愛理不理地,自顧餵他的牛。
「爸爸,你說小貓是不是抓青蛙去了?」
「我怎曉得?」
「我去菜園找好不?」
「不行,這麼晚了。」
「可是……」
「牠會回來的,不用找。」
爸爸說了這些轉身就走,進正廳去了。
古石松划了根火柴,點亮了靈牌的小油盞,燃了幾炷香拜一拜,然後到門口再拜幾下。他聽到從廚房裏傳出來的聲音。
「媽媽。」茶妹說:「一頭母豬不曉得怎麼了,走來走去不肯吃。」
「那一頭?」
「大的那頭。」
「另外一頭先餵吧。回頭告訴妳爸爸。大概是要生小豬了。」
古石松聽著就屈指數了數。不錯,明天就是母豬的預產期。他插好了香,又一次走出門口,從屋裏的稻草堆裏抽出了一把稻草,朝豬圈走去。
就在這時,阿明迎面撲過來大喊:
「爸爸,找到了!」
「找到什麼?大驚小怪的。」
「小貓啊!」阿明喘得很厲害:「牠在牛欄的橫樑上蹲著。」
「我說了嘛,牠不會出去的。」
「可是爸爸,唉,牠不下來,怎麼喊也不下來。」
「不下來算了。」
爸爸沒停一下腳,繼續向前走去。母豬要生產了,這在古石松家是樁重大事,他哪裏還顧得到小貓呢?他進了豬圈,把稻草撒在圈裏。稻草在母豬生產時是少不得的,牠要用稻草做成窩,讓牠的小豬在草堆裏鑽,揩淨牠們身上的胞膜,睡覺時也好有個舒適的床。
阿明跟著爸爸。爸爸不理他,這是他最傷心的事。他很明白爸爸的脾氣,可是他仍希冀著爸爸會幫他一點忙,他實在沒有辦法了。
「爸爸,你去捉小貓回來好嗎?」
「別纏!爸爸沒空!」他不耐煩了。
阿明又著急又傷心,悄悄地溜回牛欄。
「咪嗚……咪嗚……下來啊,咪嗚……」
阿明快要哭出來了。
牛欄裏已很陰暗,但還可以看清楚小貓。牠在屋頂上的一枝樑上沒精打采地蹲伏著。脖子縮起來,滿臉濕漉漉的。原來長著漂亮的毛,光滑的面孔,這時再也沒有那種雄赳赳的氣概了。唾液像是一直流不停,而牠又要時時伸出前肢抹一把,想吐又吐不出,面部的毛就給那粘液粘成一塊塊,完全改變了一副面目。背上起著一股股波浪,看來是那樣痛楚難過。哎呀,又在吐白沫了。
「咪嗚,你怎樣啦?咪嗚……下來啊……」
阿明的聲音像哭泣聲。他很想哭,在那裏蹲下來大聲哭,可是他忍著。
忽然,阿明想到了一個辦法,拔腳衝進正廳,搬來了一隻板凳。他跳上凳子,但手還及不到貓。這還不算呢,貓看他伸來了手就恐怖地往後退,退到屋角去了。
「咪嗚……你忘了我嗎?哎呀,你怎麼啦?」
阿明再也忍不住,跳下來一屁股往凳上一坐就哭了。
但是,不一會兒他又猛地站起來,搬移了凳子,再踏上去,貓無力地看了阿明一眼又往後退。沒處退了就沿牆壁上端的橫木走到另一個屋角蹲下來。
這時,阿明也不得不認定事態的嚴重性了。無疑的,牠是吃了毒藥。也許祇是舔了幾下──牠一定還咬不動那小雞頭,可是毒藥是小半滴就足夠教一隻大狗毒死的啊!這樣想著,阿明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候,小弟阿生來到牛欄。阿生那天晚上拉了一晚肚子,第二天就好了。病也好了許多,能夠出來玩,祇是腳步還不太穩當。
「哥哥哭,羞羞羞。」
「小弟!」阿明真想揍小弟,可是想到小弟病了這許多天,自己又害他拉肚子,就不忍發作了。
「你看,小貓,小貓吃了毒藥。」
「哪裏呀?」
小弟不敢再嘲笑阿明,連忙用眼光搜尋。很快就被他看見了,便問:
「啊,牠很疼嗎?」
「痛的,一定痛得不得了。」
「會死嗎?」
「我真怕會。」
「要吃藥哪。」
「吃藥?」
阿明詫異地望望小弟。呀,這不是好主意嗎?怎麼沒想到呢?
小弟常常鬧病,藥吃得不少,難怪他馬上要想到這上面的。也許小貓還可以打針呢。對了,我要請爸爸帶小貓去打針吃藥。牠一定會好的。可是不曉得爸爸肯不肯。阿明在動腦筋了。
晚飯時,阿明心事重重。爸爸第二碗飯快扒光了,阿明卻還沒吞下幾口飯。往常,阿明都是以跟爸爸吃得一樣快而驕傲的;雖然同是一碗,份量差得很不少。
阿明一直不敢提出他的請求。話幾次衝到喉嚨又給吞回肚子裏去。他知道爸爸絕對不會答應他,但心中總存著一縷希望。
阿明記得兩三個月以前小豬生病時,爸爸請了醫生來打針,還給那二十幾隻的小豬灌下藥丸。雖然結果還是死得一乾二淨,可是由這一點就可知道爸爸還是愛動物的,小貓說不定也不會不愛。可是……
「阿明哪,怎麼啦?怎麼不吃飯?」母親溫和地問。
阿明這時的心情是那樣淒涼無依,現在經母親這溫情的話一觸動,禁不住淌下了一滴淚水。
「……」阿明喉頭梗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一定在擔心他的小貓。」茶妹說。
阿明聽了這話,又擠出了一滴淚,索性把碗筷擱下。
「我,我吃不下了。」
「啊哈哈……」爸爸大笑了一聲說:「真是,一隻小貓也那樣希罕嗎?傻子。」
「爸爸。」阿明奮力地說:「你小豬就疼,小貓就一點不疼……」
「我說你是個傻瓜,小貓怎能跟小豬比啊。」
古石松真想告訴他一隻小豬可以賣到五百元以上,但還是沒有說,今天晚上,他可是出奇地快樂,如果是往常,阿明不被他罵得渾身顫抖才怪呢。也許這是由於母豬要生小豬的緣故,這在他們家,是樁大喜事呢!
「爸爸,小貓也可以打針嗎?」阿明似乎也覺察出爸爸今天很開心,終於拿出勇氣來了。
「打針?別開玩笑。打什麼針?」
「小貓吃了毒藥,打了針可以挽回牠。」
「呸!小貓還不值得一枝針藥的錢呢。」
那是不錯的。然而阿明卻不能理解為什麼小貓和小豬有這麼不同。在他,牠們都一樣是可愛的小動物,而且小貓比小豬可愛許多倍呢。
阿明祇愛他那隻小貓。用錢來衡量一條生命的價值,在他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聽了爸爸這句稍帶怒意的話,他知道沒有希望了。這麼一來,就再也沒有什麼阻止他的感情氾濫,哇的一聲哭起來。
「呸!該死該死。哭什麼!」
爸爸大喝一聲,可是阿明並沒有給制服,反而哭得更起勁,好像這就是他唯一表示抗議的途徑。他那無助而絕望的寂寞心靈,哀傷他那隻心愛的小貓無可挽救,試問他除了哭以外,還有什麼方法來反抗爸爸的專橫無情呢?
「還不停!看我敲斷你的腿!」爸爸又大喝。
小弟阿生嚇得躲進媽媽懷裏,大聲哭起來。茶妹忙放下碗筷,走到阿明身後把他扶起來,半拖半拉地扶進房間裏去。
「別哭了,明天我去跟二嬸要隻小貓來。」
「嗚……不要!嗚……」
「好弟弟,要兩隻三隻都有嘛。快別哭了。」
「不要哇……」
阿明祇是肩頭一聳一聳地哭個不停。
阿明不曉得在什麼時候睡著了。他做了個可怕的夢。一隻有狗那麼大的老鼠把他的小貓捉住,正在張大嘴就要咬下。鼻下那兩隻彎而尖銳的牙好像兩把彎刀,明晃晃的。小貓拼命地掙扎著,咪咪地哭個不停,但仍不能掙脫大老鼠的利爪。
眼看老鼠就要咬下去了,阿明忽然驚叫一聲醒過來。他霍然起身,揉揉眼。耳朵還響著小貓的哀叫聲。周遭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阿明覺得自己好像掉進無底的深洞裏,黑得可怕。他嚇得正想使出渾身力氣狂叫一聲。就在這時,門呀的一聲開了。立即有一道光線射進來。他耀眼得眼睛都睜不開。
正在阿明詫異得不曉得怎麼好時,一陣熟悉的聲音傳達過來。
「阿明。你醒了?」
原來是茶妹手擎著一盞油燈進來。
「咪嗚──咪嗚──」
啊,那是小貓!一時,阿明鬧不清自己是在夢中呢?還是在現實。
「阿明,喏,小貓捉到了。」
「哦。」
阿明伸手接過來。沒錯,是他的小貓。他把牠緊緊地摟住。不要怕,小貓,我會保護你,絕不讓你受到傷害,我要使你安全,永遠安全……阿明反反覆覆地在心中說著。
「得餵藥呢,阿明,幫幫我。」
「餵藥?」
阿明一怔,陡地,他清醒過來了。原來那是夢,沒什麼大老鼠的,小貓是中了毒。
「什麼藥啊,買的嗎?」
「烏糖水,媽媽說的,灌了烏糖水就會好。」
其實,這祇是媽媽為了安慰阿明而想出的,阿明卻高興得什麼似的。
姊弟倆費了一番手腳,手被貓抓破了幾處,好容易才灌下了幾口糖水。
「阿明,現在你放心睡吧。明天一定會好的。」
「你呢?」
「我要去看母豬,剛才生下一隻小豬了。」
「啊,真好,我也去看。」
「不啦。你還是跟小貓睡吧。」
阿明覺得還是陪小貓好,便答應下來。
第二天早晨,阿明醒來時,真的,小貓已完完全全好了。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劇照)
之5
郭雲天心裏很不痛快。他再也沒心思指導如今祇剩下十二名的美術初選選手,吩咐大家自由作畫後走出教室,在廊邊的洗手台一角坐下來。
一大早起下了一場雨,這時雖停了,但天空還很陰沉。廊外的鳳凰木的葉子和花,經過雨水洗刷,變得更鮮艷,不過花瓣已開始凋落,地面的泥巴上散佈著許多紅色的碎片。似乎剛由小朋友們打掃過,小竹枝刮過的一道道溝痕還清清楚楚地留在泥巴上。
郭雲天漠然地把眼光投向遠處的山,回味著這一堂特別美術課開始以前校長對他說的話,細細地琢磨一番。
老校長那消瘦的臉,下陷的面頰,疏疏落落的鬍碴子,還有那遠視眼鏡裏的不安定的眼光,嘴角上那藉絲絲笑意表達出來的歉意──是啊,他這個人,正如傳聞,是個出名的好好先生。其實說是好好先生,倒毋寧說是沒有主意較為恰當──也許,這也就是好好先生之所以為好好先生了。
當然,嚴密地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主意的;廖大年校長也有他的主意,祇是他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意見的影響。他那瘦薄的身子,往往叫人聯想到浮在水上的一片羽毛,輕輕的風一吹,就會給吹過去。不想他的主意竟也是如此。
「這個。」
廖老校長不祇對學生訓話時,就是跟同事談時也習慣地說出這兩個字。
「這個,我很高興郭老師這樣熱心指導,一定很有進步了,是嗎?不過,這個,現在是講民主的時代,無論什麼事情,最好由大家來決定才對的。你說是嗎?」
郭雲天聽了這吞吞吐吐不得要領的話,實在搞不清楚這位老人家到底是要說些什麼?沒法,祇得點頭稱是。
「所以啊,這個,我一定要請郭老師不要見怪。我覺得,這回你一個人決定了美術代表的初選,這個……是不太妥當的。」
「呃,校長,這是說……」
郭雲天一時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校長這番話,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別忙。」校長打斷了郭雲天又說:「這個,我是說,這事情,在我們學校來說,這個,總算是很重要的事囉。所以啊,你一個人就做了那樣的決定,你每個年級都選了兩名,其他都……淘汰了是不是?這個,是應該由大家來決定才好的。」
「可是……」
郭雲天很想提醒對方。本來美術訓練開始時,便由校長委任他全權處理的。難道他已忘了這些嗎?可是一面他又覺得說這樣的話,好像太不客氣,太使人難堪,因此沒有說出來。
老校長也似乎不大好意思,摸摸鼻下的鬍碴子,像是要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一下歉然的心意。
「不過啊,郭老師,現在已經決定了就算了。我希望下次,不要憑一個人的看法來決定一切。這個,當然,校內的一切事情也都是這麼決定的。」
「好的。再幾天就要決定最後的人選了,那時一定請校長決定。」
「呃,這個,我本來也沒有什麼意見。你是專家啊,不是嗎?嘿嘿,我祇說說,最好請幾個有經驗的老師來討論一下。這樣比較可靠的,對嗎?」
「是。」
郭雲天雖然這樣答,可是心中倒是不以為然。有經驗的老師,到底指誰呢?郭雲天是想不出的。可是如果依學生以往的成績來判斷,那麼這兒所說的經驗,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不過他還是沒敢把這些意見直說。
「那麼我請哪幾位老師來商量呢?」
「這個,我自然有打算。比方,教導主任和徐老師等人。你也許不曉得,徐老師以前是負責美術方面的。他的確有不少經驗。」
郭雲天的腦裏浮起那個喜歡訓學生的矮個子訓導課長。
「還有,」校長又說:「各課課長,各學年主任也都應該請來,一塊討論討論。」
郭雲天走出校長室後一直耿耿於懷。如果這是校內的規定,那麼他自己決定了初選,確乎是不妥當的。可是,他總覺得在這種場合,不能和一般校務混為一談。他身為小學教師──儘管是臨時性的──從沒有藐視小學教師的意思,同時他也曉得「三個臭皮匠」的道理,然而至少他覺得自己是受過一些美術訓練的人,在這一點上面,他敢自認比許許多多的「臭皮匠」強些。
「我本來也沒什麼意見的……」校長的這句話,也許就是問題的關鍵了。無疑,校長是受了人家的影響。那麼,這人又是誰呢?郭雲天到職還不過半個月,許多同事的名字都還不能叫出來,就是比較熟些的,也不過是談過有限幾次話罷了。要從這些同事當中猜出若干個可能是向校長「進言」的人,郭雲天是辦不到的。
不過唯一郭雲天認為可能的,是林雪芬。她的弟弟面臨勁敵,而她又十分明白古阿明的入選早已在郭雲天心目中決定。但是她會是這樣一個女人嗎?他向自己堅決地否認: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麼其他還有誰?
「喂!」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喊從郭雲天後頭響過來。他不由得一怔,回頭一看。哎呀,想到她,她又出現了!笑吟吟地站在那裏的正是林雪芬。不過不是她一個,還有翁秀子。剛才叫的也是翁秀子。
「呀!」翁秀子說:「你不上課在想什麼?校長來了可不得了啊。嘻嘻……」
郭雲天苦笑了一下。
「郭老師。」翁秀子的機關槍又響了:「我這些天都很想來看你上課,不,我是說來聽你的課,可是怪不好意思的。我真希望臉皮厚些。」
翁秀子說著就有意地瞟了身邊的林雪芬一眼,然後又格格地笑了幾聲。
郭雲天還是不能回答,祇好裝著笑笑。
「我很擔心是不是打擾了你。」
秀子見郭雲天不響,這麼問了一聲。不過她並不是真的擔心,顯然祇是想打破緘默。
「那裏的話。」郭雲天掠了一下頭髮說。
「你好像不上課了,是嗎?」
「我有件事情得靜下來想。」
「呀!你有心事?講吧,我們很願意聽的,也許能幫一點忙也說不定呢。妳說是嗎,雪芬?」
雪芬默然點了一下頭。雪芬裝著漠不關心。她裝得非常成功。
「說不上心事,不過是芝麻大小的事罷了。」
郭雲天一面答一面想,這事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她們,也好像不可以告訴她們。不過他也覺得如果是雪芬一個人,他倒很願意談談。
「你一定是撒謊。我猜到了,你是在想女朋友。」
「沒有的事。我哪有女朋友?」
郭雲天自己都奇怪為什麼要把這種話講得這麼用力。他明明知道翁秀子也不過是說著玩,一笑置之算了。可就是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被提到「女朋友」這字眼兒,心情突地緊張騷動起來。他不能當做這是開玩笑,必需糾正過來。
「嘻……誰相信嘛。像你這樣的大學生,又是藝術家,沒有女朋友才怪呢。而且可能還不祇一個。你說是不是,雪芬?」
「呀呀,我真的沒有,我可以發誓。」
郭雲天差不多要失去鎮靜了,他被這位妖媚的女教師玩弄著而不自覺。
「噢,不用啦!看你這樣心事重重,我祇是相信除非是女朋友的事,怎麼會教人這個樣子罷了。」
「好吧。」郭雲天實在說不過秀子,祇得說:「我就告訴你算了。是剛才校長把我訓了一頓,所以我非常沮喪。」
「呀!」翁秀子和林雪芬幾乎同時叫了一聲。雪芬這算是首次打破了沉默。不過緊接著說的,仍然是翁秀子。
「他?怎麼會呢?奇怪,到底是什麼事?」
「他說美術選手的初選不應該我一個人決定,要由大家決定才好。」
「大家?我可不行哪,這怎麼成,大家都一竅不通嘛。」秀子有些憤然地表示。
「他說要由教導,課長、主任等人商量決定,他們都有經驗。」
「我知道。」秀子瞟了一眼雪芬說:「什麼經驗不經驗,那些飯桶懂得個屁。其實還不是徐大木那個矮冬瓜搗的鬼啊。沒錯的!」
「訓導課長嗎?他怎麼樣?」
「一定是他向校長告的,你不曉得,自從你上美術課以後,他就放冷箭,背地裏跟同事們說你祇不過是有塊招牌,其實沒什麼了不得。他誇口說姓郭的未必比他畫得好。」
「呀……真是。我從來也不以為自己了不得,更沒有跟任何人比一下的意思。他怎麼會這樣呢?」
「以前是他教的美術嘛。現在你搶了他的,以前可沒有人搶得了他的啊。」
「難道他那麼希望額外再上幾堂美術課嗎?自己班級的課都已夠我們教得喉嚨發乾的啦。」
「他就是這麼個人。死愛出風頭。」
「唔……」
郭雲天不得不集中精神來想這奇異的事。這些話,在他實在太奇異了。是不是翁秀子在挑撥?沒有理由,一個代課教員不會有何作用,也不會有何力量跟任何人抗爭。那麼難道徐大木這人真的有意排擠我?更無理由,不用排擠,三個月後還不是捲起舖蓋滾蛋?
「我順便提醒你。」秀子又說:「李金杉教導也對你不懷好意。他和徐大木是一鼻孔出氣,陰險得不得了呢。徐大木那個矮子還不識相得透了頂,常要向我賣殷勤,我可不睬他。」
她說完又朝雪芬投了一瞥。雖然滿臉不屑的神色,但一股得意模樣倒是無法掩飾。稍停又說:
「許多人都說,他們兩一搭一擋,在窺伺著下一任的校長和教導主任,常常跟校外的有力人士來往走動,並且自認是學校的兩根台柱。真是不得了。」
雪芬不知怎地把視線放低下去。她為什麼不響呢?主要是因為翁秀子的機關槍不讓任何人插嘴,不過同時也是由於她對這些話一點也不感興趣,因此根本就沒有話可插上去。
這時,雪芬搶到了一個空隙,說:
「對不起,我有點事。你們再談談。」
「雪芬!」翁秀子叫住了雪芬:「等我。」
「不,我馬上回來,你再談會兒吧。」
秀子本來還不想走,目送著雪芬遠去後便回頭看了眼雲天呶了呶嘴說:
「她是頭號有力人士的千金呢。」
「她的爸爸嗎?」
「你不曉得?真是鄉巴佬。她的爸爸林長壽是縣議員,有錢人,茶廠大老板,在鄉裏也是數一數二的要人。」
「這個我當然曉得。」
「就是嘛,有了這些頭銜,還不夠頭號有力人士的資格嗎?何況他對教育還滿熱心哪。所以嘛,你也該巴結巴結林雪芬,不是嗎?」
「笑話,我幹嗎要巴結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很喜歡她。」
「真是開玩笑。」郭雲天猛地把頭髮一甩。
「你也想賴皮嗎?林志鴻小朋友,認得吧,你所以一定要選他。」
「天哪!我還決定要讓古阿明參加縣的比賽呢!請不要開玩笑了吧。」
「不是開玩笑。不過,說實在,我本來……」
翁秀子說到這裏停住了,臉色忽然變得深沉起來,好像很懊惱,又好像很煩心。然而,她裝得太過火了些,以致使人覺得多少有點誇大的味道。
「不,徐大木常常糾纏我,可是……」
「徐老師很不錯嘛,是位有前途的教育家,能幹,熱心,莫說教導主任,就是升校長也一定不會太遠。」
郭雲天的語氣相當輕鬆,好像有意報復一下。
「閉住你的嘴巴。人家是一片好心,你倒存心挖苦我。真氣人。」
「我說錯了嗎?我的確是這樣覺得啊。」
「這個別提了。我一定要請問你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林雪芬?」
「唉,你才是存心挖苦人家。」
「不,絕不。我想提醒你。她早有愛人了,是臺大的學生。」
郭雲天不禁心中一楞,但馬上裝著若無其事。
「這個,不關我的事啊。我早說了,我也許喜歡她,但那也不過是同事間的感情,正和我也喜歡妳,喜歡任何一位同事一樣。」
「說得多好聽哪。真沒想到你有時也這麼會說話。」
「我是老實人說老實話。」
「算了吧。」
秀子又一次停住嘴,似乎在思索著恰當的話,好一鼓作氣擊敗這個看來像很簡單,其實倒也不很簡單的對手。
就在這時,由走廊兩頭傳來了一陣高聲交談的聲音,隨著在轉角處出現了兩個人。同時交談聲也中斷了。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正好成了對比。不過頭髮梳得油亮整齊這點倒是一模一樣。
「呀,你們很有意思嘛。嘿嘿。」
矮的先開口。這是訓導課長徐大木老師。
「隨便談談,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秀子撅著嘴唇說。
「好大的口氣。說話不能像個女人些嗎?」
「我要怎麼說便怎麼說,你還是管你的學生去吧,別惹我。」
「投降投降。」徐大木笑著搔搔耳後的頭皮。
「郭老師。」李金杉教導主任說:「可以參觀參觀嗎?」
「請吧。不要客氣。」
李金杉領先進了教室,徐大木跟上,翁秀子不知想著什麼,也跟著進去。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比徐大木差不多高出半個頭,心想這兩人如果真地配成一對,豈不是很有趣的嗎?馬上,他把這念頭打斷了,遲了幾步走進教室。
幾位老師在教室繞了一周就出到走廊。郭雲天不打算再出去,可是李金杉在窗外向他示意,他祇好出來。
「非常有進步了,真了不得。郭老師一定花了不少心血的。」李教導說。
「哪裏哪裏。」
「郭老師到底是專家,不對,應該說是畫家。」
「還差得遠呢,祇是個學生罷了。得請各位老師多多指導。」
「太客氣了,郭老師。」這時矮子也插了一口:「真是了不得,短短十幾天就有這樣的成績。我看,將來我們一定可以包辦冠軍的,不是嗎?」
「不見得吧,還差得遠呢。」
「不。」徐老師又說:「老實說,我們學校有像郭老師這樣的專家來指導,不但學生們得到好處,連同事們也可以得到很大的助益。所以我說這是我們大家的光榮,我們學校的光榮。」
「太過獎了,徐老師。請別這樣說吧。」
郭雲天真是招架不住了。剛才聽翁秀子的一番話,他已領略到這兩個人的話都是譏刺,很想結結實實地反擊一下,可是他畢竟不能在這種場合想出恰當有力的言詞來跟他們針鋒相對。
「教導。」徐老師又說:「我看校方得準備一次慶祝會了,總錦標已拿定,校方不可不慰勞一下郭老師,好讓我們大家沾一點兒郭老師的光。」
「當然!」李教導拍了一下胸脯。但正要說下去時,不料翁秀子的話頭搶去了他說話的機會。
「郭老師是唯一的功勞者,有權要求這樣。你們嘛,祇是想喝幾杯。你們都是飯桶!嘻嘻……」
郭雲天覺得沒什麼可說,大家都在哈哈大笑,也就苦笑一下。其實他這時是滿肚子的不痛快。要忍耐?我祇是臨時的代課教員,笑罵由他,是萬不能跟任何人發生爭執的。他想了這些就說:
「我不敢當。不過我很對不起各位。我一個人決定初選,沒有向大家請教,請兩位一定原諒我。」
「呀!」
徐、李兩人同時瞪眼叫了一聲。矮的搶先說:
「郭老師太客氣了,我們都是飯桶,對畫畫更不懂。郭老師一個人決定,一定沒錯。」
「不,我是太,太不自量力了。請你們幫幫忙好嗎?最後的人選,一定請你們指教。」
「我說不必嘛。」矮子看了一眼瘦子:「教導,你覺得怎樣?我們不懂的,不是嗎?」
「這個……」李教導作考慮狀,答:「讓我跟校長商量商量吧,郭老師也是一心一意為學校著想,一切由校長決定好了。」
李金杉顯出一派精細幹練,處事老到而又十分尊重校長的意願。
一高一矮又併肩走去。走了幾步,矮的回過頭看了一眼。再走幾步又回頭說:
「翁老師,妳不走了嗎?」
「你又要管我啦?」
「不是管。我說你們還是多談一會吧。」
「不用你管!」
翁秀子毫不示弱。不過她也沒再跟郭雲天談多少話,狠狠地罵了幾句徐大木,也就走了。臨去時,她說:
「郭老師,你一定要努力,真的拿總錦標給他們看看,爭這一口氣。」
「謝謝妳了。」
郭雲天在廊子上呆立著,目送著翁秀子急急忙忙走向辦公室的背影。
他的心很紊亂。這一天的遭遇,都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起自己拂不掉廖大年校長三番兩次的盛情,才來當這個代課教員,同時也是預料到能夠藉處身在兒童們當中而遣愁排悶,否則他是不會來的。他對小朋友們的世界懷著莫大的憧憬與期待,來到這個地方。正如他所預料,小朋友的天地充滿歡樂與和祥。可是在這個小天地周圍,卻也有一些令人煩心的事實。
周遭的人們總算是允許這小天地存在,然而他們仍然是社會中的一環,免不掉勾心?角。有時甚且一手伸進小天地裏抓取小朋友們來當自己的護身符與武器。他如今已發現到自己正置身在這樣的地位。
光明:這兒並不缺少;但唯其有光明,相對地也就免不了有黑暗。光明與黑暗,原是永遠同在的啊……。
他忽然覺得有一朵黑壓壓的雲,正在冉冉上升,擴大,移向他的頭上……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林志鴻(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劇照)
之6
工廠裏,馬達聲隆隆地響著。
一年之間,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這聲音是不會間斷的,尤其是茶菁盛產期間更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歇。
住屋離廠不過十來公尺,中間隔著一小塊狹長的曬茶場。當工廠機器全速運轉時,住屋的玻璃會微微震動起來,發出共鳴。
這是林長壽的「林裕記茶廠」,座落三溪水,與泉水村的山崗僅一水相隔。泉水村的巨量產茶,幾乎有一半歸這所工廠收購,製茶。規模雖不能說大得了不得,但在水城鄉卻也是屈指可數的。
林雪芬從小聽慣了這聲音,雖然偶爾也使她感到很吵人,但平常倒也不覺得怎樣。然而今天晚上不曉得怎麼了,那隆隆的聲音就好像是在腦子裏響著,腦殼彷彿被震得發出陣陣共鳴,叫人心煩意亂。
志鴻正在一架日光燈下伏案練習畫畫。好些天來,他差不多把功課丟在一旁,一有工夫就畫這畫那畫個沒停。
志鴻是林長壽的單丁獨子。也許從小父母溺愛,風啦雨啦,對小小的天氣變化,母親就要迫他添衣,還有一些魚肝油、維他命丸等也迫他吃了不少。結果呢?他成了個瘦削蒼白的小孩。
正和相似的家庭裏長大的小孩一樣,林志鴻在家是倔強、固執、易怒,儼然一個小暴君。不過一旦到了外面,可又顯得十分膽怯、軟弱。也是由於他的性格發展得不很正常,所以雪芬才自告勇氣──部份也是受了父親的慫恿,向校方當局請求擔任弟弟的級任教師。不過志鴻的確很聰明,各門功課都很優異,一直是級長。
這次學校要選拔代表參加全縣美術比賽。過去,一年級二年級時他都是學校代表,這次原來也以為穩可被選,沒料出現了一個勁敵古阿明。志鴻本人很著急,雪芬也很擔心,而他們的父親更是焦躁萬分。
林長壽是三溪水的首富,在全鄉也是數得出的闊頭家,除了一所茶廠以外,祖傳的田,茶園也著實不少。幹了兩任縣議員,這次在傳聞中又是最有力的鄉長候選人。他是個鋒頭主義者,事事非站先才痛快。志鴻一直維持第一名的成績,使他很欣慰,很驕傲。女兒雪芬被部份人稱為美人鄉三溪水的典型美人,也使他喜悅和驕傲。
關於志鴻的畫,他樂於深信以前教志鴻畫畫的徐老師和廖校長、李教導等人的話;說他是罕見的天才兒童畫家。這自然不能怪,因為在林長壽的眼光裏,志鴻的畫的確很漂亮,不管畫什麼,都很像,很美妙。
志鴻過去參加過兩次全縣的美術比賽,都沒有能得到優異的成績,這是林長壽所唯一引為美中不足的。不過他有他的見解,他認為那是指導者無能,與志鴻之為天才兒童,一點也沒有關係。
既然認定徐老師無能,何以又要相信無能的人對兒子的稱譽呢?正如常見的鋒頭主義者,林長壽的想法都是自我本位的,因此他自己覺察不出存在於這事實之間的矛盾。
這回,他聽到志鴻出現了一個勁敵,而且這勁敵又是承耕他的一小塊茶園──那二甲左右的茶園雖可算得上一大塊,但在他所有的幾十甲茶園中,仍然是一小塊──的貧農之子。這使林長壽氣得不得了。為了免於遭受這種極大的不名譽──林長壽差不多認為萬一輸給那窮小傢伙,便是林家來台二百多年以來的第一個大恥辱──拿女兒狠狠地訓了一頓,並要她加緊訓練弟弟,萬萬不能在校內選拔時落選。
「我並不希望志鴻將來成一個畫家,但是啊,妳要想想,萬一輸給那窮鬼的小孩,那我還能見人嗎?」
他對於志鴻在縣裏的比賽失敗了兩次,能夠找出成打的理由來使自己心平氣和,卻又對於校內的選拔這樣意氣用事──這又是個大矛盾。然而他不會察覺到這些,女兒雪芬也沒有那種膽量來替父親點破。
雪芬呢?她當然也很希望弟弟能夠代表三年級參加比賽,從美術訓練開始以來的這許多天當中所見所聞,已使她認清古阿明確實比弟弟強上好多好多倍。更叫她傷腦筋的是她對指導兒童畫畫實在沒有自信。聽了郭雲天的許多話,雖也領略了不少兒童繪畫的目標,可是圖畫是千變萬化的,不能老是畫一種題材,碰到另一種題材時,她就保不定自己所指導的是否合乎現代兒童畫的要求。而她總不能天天都到美術訓練的教室聽郭雲天講課。
她也微微覺察到郭雲天在特別加意地指導志鴻,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多麼地喜愛古阿明啊。
「姊姊,妳看這樣好嗎?」
雪芬回到現實,看了弟弟一眼。她覺得他更蒼白了,而且眼光也似乎有疲倦之色。
「你累了吧,想睡了嗎?」
她說著看了一眼壁鐘。十點多了。
「不累,也不想睡。我祇是畫不出來。」
「好了,你休息一下。」
雪芬拿起剛畫好的畫,那是茶廠裏的寫生,揉茶機在轉動,幾個工人忙著工作。像倒是很像──形態像,遠近正確,明暗也很有把握──這一切,在郭雲天眼裏都是一文不值的。不過色調好像進步了些,地面上的一片茶菁的綠色和背景的茶褐色也算調和,可就是那些人物太概念化,許多小機件也古古板板的,彷彿是什麼記號之類。總之,這是幅沒有生氣的、沒有個性的畫。
「……要讓小朋友們表現自我,他們對什麼事物受到感動,就把什麼表現出來,而且要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率直地,自自由由地表現出來,這樣子才能夠產生有真實感的,充滿感人的力量的兒童畫。」
這是郭雲天對雪芬說過的話,這張畫,那裏有他自己的表現方式呢?還不是以前那一套嗎?
她又想起了另一句郭雲天的話:
「……要給他們暗示,誘發他們想出最受感動的,最有印象的。這就是要讓他們有自我,有主張。如果能夠做到使我們的指導跟小朋友們的創造調合起來,相輔相成,發展下去,我以為指導兒童繪畫便可算是成功了。」
這些話,看來好像簡單,可是要實行起來,卻委實叫人傷腦筋,雪芬不禁廢然長嘆一聲。
她適當地安慰了一下弟弟,改換一種口氣問:
「那麼弟弟,你想畫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畫了。我願意永遠不要再畫。」
「呀……這怎麼成呢?你不想參加縣的比賽啦?」
「我怎麼能夠呢?古阿明比我好啊。」
「誰說?他比你好不了多少的,祇要你努力一下,馬上就趕得上他。你不是樣樣都第一的嗎?」
雪芬暗地裏著急起來。
「不。郭老師沒有說過我好,古阿明的每一張他都說非常好。」
志鴻的眼眶裏已湧滿了淚水。雪芬抱住志鴻說:
「郭老師以後也會說你好的,你快趕上他了。」
「我不信,他都拿我畫的當壞的代表,讓大家看。」
「沒有的事啊。」
「有啊,而且有兩次了呢。」
「那是,那是因為你是古阿明以外最好的,當然要拿你的做代表了。」
「那有什麼用?我比不上古阿明。」
「唉,我剛說了嘛,你就可以趕上他了。好吧,我們睡覺去吧,明天再畫,祇要你肯練習,一定不會輸給古阿明的。」
雪芬察覺到弟弟漸漸失去自信,而且好像對郭老師開始抱反感。這使雪芬好傷心。
把弟弟扶進寢室回到書房後,雪芬把身子埋進沙發裏。她發現到自己所傷心的,並不是弟弟的進步慢。而是弟弟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對郭雲天的一絲絲反感。這發現使得她不由大吃一驚。
弟弟的那種反感不能算很明顯,可是她卻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該怎麼說呢?也許得請郭雲天以後多鼓勵志鴻一下。鼓勵,另一個含義不外是關心、好感。如果由郭雲天那邊主動地表示出這些,那麼一定可以抵消正在弟弟意識裏滋長的反感。
可是,自己的弟弟怎好意思請人家稱讚呢?何況志鴻畫得也實在不高明。然而,非如此,弟弟一定會恨他的。恨郭雲天,多可怕!雪芬不願意任何人恨郭雲天。自己的弟弟若恨他,那更不是她所忍受得了的事情。她希望任何人都喜歡他、尊敬他,更希望弟弟喜歡他,尊敬他。
「怎麼,志鴻呢?」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使沉思的雪芬嚇得差一點驚叫出來。
回頭一看,父親林長壽那凸出的肚子首先映進她眼裏。她仰頭看了眼父親圓大的面孔。他那厚而大的嘴唇微微翹著,唇毛蹙成八字。
「睡了,剛才。他好像很累。」
「晚上畫了什麼嗎?啊──這個。」
林長壽踱到桌邊拿起那張畫。
「呀,很不錯啊。這機器,這工人,好像是活的。這種畫,你看,就是六年級的學生也未必畫得出的。」
他左看看右瞧瞧,眉毛舒展了,厚嘴唇也綻放開來。
「這不行的,爸爸。這裏沒有個性,沒有……創作的意思。也沒有生氣。」
「我不同意。機器像是在轉動呢。」
「爸爸不懂的。」
「我不懂?我祇信任眼睛看見的。我不以為你比我更懂。」
「我也不大懂。可是,郭老師說的毛病,這兒都有了。」
「郭老師就是那個新來的代課教員嗎?郭樹仔的兒子。」
「是啊。他是讀美術的,一定不會錯。」
「唔……」
父親忽然不響了。厚大的嘴唇微微開著,氣息都從那縫隙裏重重地往外迸,雪芬知道這是父親在想某種嚴重事情時的神態。
他凝望著前面,緩緩地放下畫,移步到對面的一張沙發椅前重重地落座。
「雪芬。」
雪芬一怔,一看,父親的瞇細眼光正在閃爍著射過來。
「我剛想問你的。聽說……你和那姓郭的很接近。」
「哦!」
她又一怔。剎那間,血液從臉上倏然消退,又突地衝上。接著胸口猛跳起來。
「沒有的事!誰說的?」
「我是聽到……人家說的。到底怎樣?」
「沒有的事!」
雪芬再次堅決地否認。她的腦海裏泛出了翁秀子嘲弄的面孔。
她想起不多天前,翁秀子曾揶揄過她,說她和郭雲天很有意思。雖然口吻是開玩笑的,可是某些時候女人總是特別地敏感。雪芬從翁秀子的笑裏感到一種很強烈的惡意。
「我祇是擔心弟弟的畫,有空時就到練習美術的教室去看看志鴻,當然順便也和郭老師談談。」
「談些什麼?」
「唷……當然是屬於指導繪畫的事,還有弟弟的畫。」
「唔……」
林長壽的眼光放低了,又在想著什麼。
「我希望你的話是真的,──你也要事事小心些,別讓人家說長道短的。」
他說完就起身走向門口,跨出時又加上一句:
「以後還是少去吧。」
雪芬的心更亂了。真嘔人!我跟他有什麼?談談話,難道也不行嗎?奇怪,世間的人怎麼這樣多事呢?平平常常的同事──是啊,那是同事的平常事,誰都免不了的……她這樣向自己說服似地說著。
機器聲彷彿更響了,雪芬覺得整個頭都快要給震得碎成片片了。
在學校裏,午飯後的休息時間該是最不平凡的時候了。小朋友從四個鐘頭的課解放出來,肚皮填飽了,又有差不多一個鐘頭的休息時間,足供他們大跑大跳一陣。
那麼寬敞的大小兩所操場,每個角落都給大跑大跳著的小朋友們佔滿了。有的在追逐,有的在擲球,也有跳繩跳橡皮筋的,甚至教室後的花圃裏的空地,也都有不少同學們在利用那小小空間,劃出他們自己的小圈子玩著。一片叫鬧聲,和著從擴音喇叭播放出來的兒童樂曲,交織成一闋震撼天地的鬧曲。
也不曉得是怎麼形成的,在大操場上玩的,多半是高年級同學,小操場則是中年級小朋友的天地。低年級生大多放學回去了。
這時,小操場上正有一大群小朋友們把一個大朋友密密層層地圍住,互擲皮球。一看就可看出那是一大群小的圍攻一個大的。如果單從人數和形勢來看,好像是小的一方面佔盡上風。不過仔細一看,卻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小的力氣小,擲出的球多數不能命中目標。結果球給大的抓去了,接著是一記凶狠的猛球殺過來。小的人多,大的隨便怎麼擲都可打中,那時就會有球擲中胸板或背上的「砰」的一聲發出來,惹起一大群小的齊聲喊出的歡呼。偶而小的偷襲得手,擲中了大的,那時歡樂聲就發得五倍十倍那麼大那麼長。也會有幾個小的特地走向大的跟前扮鬼臉,或是刮臉羞羞。
有不少小的搶不到球,卻也一股勁地追球,搶球,往往大家擠做一團。遲一步趕上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乾脆把身子擲在那亂做一堆的上面。這時就需要那個大朋友來解救,把上面的小朋友拖開,否則在底下的可要被壓個半死。
這時,那個大朋友似乎已玩夠了,高舉雙手連呼投降,打算退出,但小朋友們卻不饒他。反而認定這是他們報復的最好機會,那個拿著球的同學挨得近近的,冷不防擲將過來,正扔在他的腰部,他大呼一聲「投降了!」球彈出去了,另一個小朋友一把抓起來,照樣再來一記,接著又一記,兩記。大的連忙雙手抱頭奔出重圍,避到操場邊的一棵樹下。這麼一來,總算把小朋友們拋在後頭了。
可是小朋友們仍不放鬆,蜂擁趕過來,這時球又擲過來,那個大的就接住,輕輕一拋,舉起腿來猛力踢出去。小朋友們轉身呼嘯著追球去了。
他在樹下站著,掏出手絹揩額角,泛著微笑目送那些生龍活虎般的小朋友們遠去。他在他們當中找剛才狠狠地擲了他的小朋友。很快就被他的視線捉住了。那個小朋友很活躍,衣服上有幾個補釘,正是三年級生古阿明。
他的眼光一直追蹤著那活像一隻猴子般的身影。終於在亂成一團的小朋友們當中消失了,他這才收回視線。無意間,他看到另一棵樹下有個小朋友蹲著,手裏握著什麼,在地上來回地畫。那瘦小的身子,看去很像是林志鴻。
奇怪,他想,怎麼不去玩呢?他記得林志鴻那蒼白的面孔。他覺得應該叫他去跑跑跳跳,不該在樹下呆著。
他繞到那個小朋友的後面,從他的肩上往下看,不由得大吃一驚,他是在畫畫呢!幾個線條勾出一幢房子的輪廓。
「林志鴻。」
那小朋友霍然起身,看了一眼對方,連忙用腳板把地面的線條踩了幾下。
「郭老師好。」
「你好哇。你在畫畫嗎?怎麼不去運動呢?」
「我……」林志鴻低下頭。
「該去運動的,去吧,別呆在這兒。」
「可是……」
郭雲天暗想,這小孩一定是在擔心他的畫比不上古阿明。兩年來,不管在哪一方面,他都享盡了榮譽。圖畫一門更是全校師生交口稱讚的。如今呢?比賽迫近,而做為指導人的自己卻從未誇獎過他。他的作品也沒有一件被當做模範的。以前他所畫的,沒有一幅不是模範作品呢。
當然,那並不是由於他有所偏心──如果他有偏心,那麼他絕無可能貶抑林志鴻。相反地,他有充足的理由給林志鴻份外的評價──實在是因為林志鴻已成了傳統作風的俘虜,一時還擺脫不開;祇因他聰慧,模仿力特強,向來就受到老師們重視,因此受的害也就格外地深刻。
郭雲天不大懂得兒童心理,但此刻看了林志鴻這樣子,禁不住油然起了同情心。他想到如果再不給林志鴻適當的鼓勵,那麼後果是極堪憂慮的。於是他便說:
「林志鴻,你是愛惜時間,練習畫畫,所以捨不得去玩,是嗎?」
林志鴻微微地點了頭,滿臉羞怯的神色。
「老師很高興你這樣熱心練習,這幾天你已經很有進步了,非常了不起。老師相信以後你會進步得更快的。」
「老師。」林志鴻舉起頭,萬分迫切地問:「我趕得上古阿明嗎?」
這話使郭雲天心中一楞。他故意不提到古阿明,卻不料讓林志鴻給先提出來。原來這孩子的心中就祇有一件事:趕上古阿明,擊敗古阿明。
「當然!」郭雲天拍拍林志鴻的肩,十分肯定地回答:「他並不比你強多少,當然能夠趕上。你這樣認真練習,老師相信很快就會比古阿明強的。」
「真的?」
「老師還會騙人嗎?好啦,現在你放心去玩,運動一下,身體才能健康。」
「可是,我很擔心……」
「沒什麼可擔心的,老師說的話不會錯。」
「我知道的,我祇是怕在比賽前趕不上他。」
郭雲天又語塞了。他比誰都明白,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古阿明將成為學校三年級代表已是不可動搖的事實了。但是……郭雲天不敢多猶疑,回答說:
「趕得上,一定趕得上。你已經就可以趕上了啊。」
「真的!」
林志鴻那蒼白的臉上很快地就泛上血色,眼光也發亮起來。
「真的。好了,現在你快去玩吧。」
郭雲天說著看錶。休息時間還有十多分。
「再見!」
林志鴻好像忽然換了一個人,揚手擺了幾下就一溜煙地衝去。
郭雲天目送著,心中在思量:這豈不是謊言嗎?他明白有時謊言也有利用價值,但在這樁事情上面卻不可能有好的結果。目前雖然能讓林志鴻振作起來,然而當學校代表人選決定後,謊言就要揭穿。那時候他不是要更失望嗎?
郭雲天早已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古阿明參加。那並不是為了誰,也不是為了學校的榮譽這種廉價的理由。他祇知道必須如此。也許那是發自他的藝術良心,發自熱愛藝術的良知。也許是出自教育良心,無偏無私的教育者襟懷。那麼將來對林志鴻該如何交待呢?話已說出,懊悔已來不及了。
他想到林雪芬。是的,他有姊姊當他的級任。跟她商量,一定可以想出一個妥善的方法。除了這一著以外,也許再也沒有其他方法了。得去找她,越快越好。
郭雲天想著就立刻到林雪芬的教室去。恰巧她坐在窗邊看書。
「林老師,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歡迎。」林雪芬雖這樣答,可是臉上卻陡地掠過了一抹陰翳,不過很快地就消失了。
「我剛才跟林志鴻談了一下。」
「我看到了。我正想問你談了些什麼。」
「是嗎?真糟,我撒了謊啦。」
郭雲天把剛才的經過說出來。並且還老實地告訴對方,三年級的代表,他已決定要選古阿明。
「所以我很傷腦筋,不曉得怎麼好,祇好來請你幫個忙了。我想你一定能夠委婉地告訴林志鴻,使他不灰心的。」
林雪芬早就猜到郭雲天會選古阿明,也認為三年級的代表非古阿明不可。可是她也以為郭雲天至少也應該向她客氣一番的。看在同事的份上,他應該選林志鴻。他選了別的小朋友,卻又把這樣的問題來跟她商量,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件怪事。難道郭雲天這個人這麼不懂禮貌?竟這麼率直,率直到近乎鈍感嗎?
以往,林雪芬已看過太多太多男子為取悅女性而低聲下氣,甚至不惜出賣良心的情形。而眼前這個人呢?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也許,他眼裏根本就沒有我呢。
她很想生氣一下,或者表示一點抗議。可是她非但沒有這樣做,而且還奇異地感到被人漠視時的一種莫可名狀的一絲喜悅感。
不過她到底也有著女人的矜持,僅讓那欣悅感在心靈深處悄悄地跳動著,卻裝出若無其事地說:
「這個,我來想辦法好了。」
「哦,那真感謝妳啦。」
「不用你謝,這是我自己的事。其實,我也沒什麼辦法,不過我想想看,慢慢來好了。」
她真地在想。不過她想的卻不是怎樣對付弟弟,而是怎樣向父親交代。想到父親,她就禁不住憂愁。
「我擔心的,倒是我爸爸,我真不曉得怎麼跟他說才好呢。」
「你爸爸?他也關心這些嗎?」
郭雲天想起翁秀子的話,林雪芬的爸爸林長壽是第一號有力人士,有錢,有地位,熱心教育……
「當然關心。而且還不止關心這些。」
「還有什麼嗎?」
「......」
林雪芬在猶疑著。她一時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不應該把那些事向郭雲天說出。
「你想知道嗎?……他還關心我。」
「妳?」他莫名其妙地反問。
林雪芬苦笑了一下。她還不曉得該不該說,但話已從她的嘴衝出來了。
「他關心我常常跟你在一塊談。」
「呀!」
郭雲天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不曉得怎麼緣故,李金杉教導主任、徐大木訓導課長,還有翁秀子那些人的影像在他腦子裏交互湧現。他們都似乎在嘲笑著,終於他們的面孔交疊在一起,亂做一團了。
「也不曉得是誰告訴我爸爸的……,也許這事情已經傳開了。這地方向來就這個樣子,無中生有的……」
林雪芬說時把眼光投向窗外。她自覺出奇地大膽。這些話,她做夢也沒想到會這麼容易地說出來。說吧!說吧!她彷彿聽到有個聲音在命令她。
「我爸爸是個專橫的父親。他把我的生命都要掌握在手裏。他在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常常告訴我,要把我嫁給一個大學畢業的,而且比家裏更有錢的人。不但對我這樣說,就是我母親,親戚們,也常常這麼說。」
她又苦笑了一下。她覺得說完了這些,心中忽然變得空洞起來了,急需某種東西來填充。可是,那是什麼東西呢?她也不知道。她眼前的那個年輕男子更不會知道。
「近來,我常常覺得悲哀。出生在有錢人家,並不是幸福的……」
「噹噹噹噹……」
這時,忽然傳來了鐘聲。林雪芬一怔,立即改換一種口吻說:
「請你快出去,不然又要讓人家說話了。」
郭雲天像閃電一般,機械地奔向門口。他這種行動實在不是他自願的,他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他不能支配自己。他急急地走,心中是一片紊亂。
郭雲天覺得那堆黑雲又湧上來了,而他正走向那堆黑雲當中。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之7
一年一次的全縣國校兒童美術比賽轉瞬就迫在眼前──下星期一。而今天已經星期五,代表人選必需決定,才能在明天發表。
廖大年校長下令在第七堂課下課後,召開各課長、學年主任會議。郭雲天是實際負責人,當然要列席。他以為從初選錄取的每學年兩名候選人中選出一個,是樁很簡單的事,他本來就覺得這樣的會議根本就是多餘的。校長所以要開這樣的會,主要似乎在給那些老資格的同事們一點面子,諒來與會的人們也不可能有多少意見,祇不過是一種程序,或者說形式罷了。他想。
他準備好每一個候選學生的作品,依時來到校長室。
校長室原本是一間教室,中間有道屏風,把室內隔成兩部份。其中一部份兩面被幾架書櫥圍住,一角有校長的辦事桌,旁邊還有一套籐沙發,是會客用的。另一部份放著一張長型會議桌,牆壁上掛滿了錦旗和各種圖表。
參加會議的人們陸續來到,除了郭雲天外,是校長、教導、四個課長,三個學年主任──其餘三個學年主任由課長兼,一共是十個人。
校長簡單致詞後,由郭雲天說明每學年兩名學生的優劣,提示他們的作品。說明完就提名其中之一為學校代表,然後由大家來決議。一年級和二年級的代表,由於候選人中並沒有特出的祇好從作畫的態度、速度、毛病少等幾項條件來作為選拔的依據;很快就照郭雲天的提名通過。
可是到了三年級,問題來了,並且還不期然地掀開一場激辯。
郭雲天說明完,提名古阿明為代表。訓導課長徐大木馬上起立表示異議。徐課長首先自謙對美術科並沒有多少研究,但也不忘表明自己積十年以上的美術教學經驗。他主要論旨是:
「……我想各位老師都能夠一目了然,這邊的幾張畫和那邊幾張的優劣,是不用任何人來說明的。剛才,郭老師好像把古阿明小朋友說成天才兒童,這一點,各位恐怕也不一定能夠同意。我們來看看古阿明的這些畫,它們都不自然,不正確,幾乎看不出所畫的是什麼東西。相反的,讓我們看看林志鴻小朋友。這些畫的形狀、線條、色彩、大小、遠近、明暗,沒有一點不是明明白白正正確確。我差不多要以為就是讓林志鴻代表六年級也一定不會差到哪兒去。因此,我很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選林志鴻為三年級的代表。」
郭雲天心中著實吃了一驚,這話實在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徐老師幾天前還謙虛地說由他一個人決定就好,怎麼現在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呢?雲天沒有工夫細加琢磨,祇有先答辯。他說:
「剛才我已經說過林志鴻的畫是沒有自我,是古板的。這裏我願意再補充幾點。徐老師所主張的林志鴻的優點,好像可以用個『像』字來概括起來。小朋友有他的眼光,他們怎樣感覺就怎樣畫,他們願意怎樣表現,就讓他們怎樣表現。跟實物的形態相像不相像,這是不大要緊的。我常常說,如果要像,我們有照相機就夠了,根本都不要畫畫。」
郭雲天的話未完,徐大木就起身發言:
「這一點,我個人是不能同意的。照相的像跟繪畫的像是不一樣的。照相的像祇是像,繪畫的像卻在像的上面另外還有個美。不像的畫,我真不曉得到底有什麼用處。美術是美的藝術,畫得像,我們就知道畫的是什麼,這樣就能產生美感,美感也就是美術的生命。而且在小朋友們的眼光裏,對一件物體的感受,也不見得就跟我們成人不同。紅的是紅的,藍的是藍的。古阿明的這些畫簡直叫人糊塗,根本不能產生美感。」
徐大木坐下來,郭雲天不得不再起立說明。以下是他們兩人的辯論。
「徐老師說,美感是藝術的生命,這話是正確的。但是,到底怎樣才算是美感呢?這是很抽象的概念,我也不能說清楚。不過我可以打個比喻。例如一個女人,有人認為美,有人卻相反。這就是說欣賞的觀點不同,結果也會生出差異。對一件兒童繪畫的評價,我認為要看力的表現,或者說一種主張。小朋友們有了某種主張,然後用他們獨特的方式表現出來,這才能算是好的作品。單單拿一個像字來做評判的尺度,這顯然是不充分,也是不合理的。」
「就畫論畫,古阿明的這些作品,我倒看不出那裏有力,有主張,有自我。這些顏色都太駁雜,好像是個色盲兒童隨手抓了根蠟筆就塗的。他確是用力的塗,難道這就表示有力量嗎?還有這些線條一點也不均勻,有的太粗,有的又太細。總之一句話,太不自然。」
「這一點,我認為這些是古阿明訴之直覺的表現,正是有主張的、有自我的,也就是有價值的藝術品。小朋友對特別感覺興趣的事物,加意地描繪,細心地刻畫,努力地表現。其他部份就給忽略,而輕輕地帶過。徐老師認為這不自然,其實我以為這才算真正的自然。這就是兒童自己的表現方式,是創作,不折不扣的創作。真正的創作也就是藝術。描摩出來的,拘泥於形式型態的,沒有兒童感情的表現的,便不能算是創作,因此就不能算是藝術。從這一點來衡量林志鴻的畫,便可知道他是描摩實物而表現,是沒有價值的。」
「郭老師這些話,我覺得是說不過去的。我沒有受過美術訓練,我祇不過是稍為喜歡,因此,我搬不出理論來唬人。不過事實擺在我們眼前,比方古阿明的這一幅人物畫,頭這麼大,手和腳這麼小,面上看不出表情。這種情形祇說是三、四歲的小孩畫的;古阿明祇能畫三、四歲的小朋友畫,正好證明他的畫是如何幼稚可笑。讓他來當三年級的圖畫選手,豈不是要鬧出大笑話嗎?」
「古阿明還有三、四歲的眼光,這正好證明他有特殊的觀察眼光。西洋的許多大畫家……」
「請郭老師別搬出什麼大畫家,我想三、四歲小孩的眼光是幼稚園小朋友所需要的。我們是在選拔學校三年級代表,而不是選幼稚園的代表啊。」
這時,校長制止郭雲天起來發言,他說:「這兩個小朋友的確很成問題。徐老師和郭老師這樣爭下去,恐怕也不能得到結論。現在,這個,雙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好像都很有道理。這個,不如讓別的老師也發表意見,說不定還有別種的看法。這個,李教導,請發言。」
李金杉的瘦長身子坐在椅子上搖晃了幾下,最後才不大情願地起身說:
「校長,各位老師,剛才徐郭兩位老師的話。我覺得都很有道理,我非常欽佩。這些高論,我認為要不是有深刻的研究,是說不出來的。我個人對美術教學,可以說是外行人,本來是不應該發表意見,其實也沒有什麼意見。不過,我個人覺得徐老師所說的好像比較合理。我們總要看得懂的畫;像古阿明那種看不懂的,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價值。因此我的意見是選林志鴻小朋友為三年級的代表比較恰當。不過我這話絕不是因為徐老師是老同事,所以附和他,郭老師是較生疏,所以不同意。這一點要請郭老師原諒。」
李金杉確實是老到的教師,說話圓滑,大家都不由點點頭。
校長還徵求了其他各位老師的意見。他們多半沒有意見,不過也有三位對徐老師的見解表明同意。而支持郭老師的,卻一個也沒有。
校長面臨抉擇,顯出困惑來了,摸摸鼻下的鬍髭,考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得不下結論。
「那麼這個,」校長說:「三年級的代表,我本人也沒什麼意見。不過,這個,各位老師當中贊同徐老師的比較多,所以這個,我想決定由林志鴻小朋友來參加好了。當然,這個,林志鴻小朋友畫得比較,比較不夠有力量。不過這個,郭老師已指導了這麼久,相信一定可以爭取到好成績的。所以這個,如果他得了好成績,仍然是郭老師的功勞。那麼……
「校長!」郭雲天忍不住站起來阻斷了校長說:「我很不禮貌,可是請讓我再說一點。」
校長伸出手制止,可是郭雲天還是說下去。
「我並不是為了功勞,我認為這回的比賽,我們學校能夠得到第一名的,就祇有一個古阿明。林志鴻是不可能得第一名的。我敢保證。請校長和各位老師再考慮一下。」
「哦,這個。」校長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說:「郭老師認定如果古阿明小朋友來參加,一定可以得到第一名嗎?」
「是!」郭雲天肯定地說。
「我們一切都為我們學校著想,所以這個,如果古阿明一定可以得到第一名,那我們就應該重新考慮了。」
校長說完掃視了一周。
「校長。」徐大木嘴角泛著淺笑說:「我年年都參加縣的美術比賽,我敢說對比賽的情形是相當熟悉的。老實說,我們學校的美術教學並不能算十分成功,因此水準也不能算很高。我們祇要想想各班級的美術教學情形就不難明白,部份老師有時不免要用美術課的時間來補習國語算術或者常識什麼的。直到比賽近了,這才來個臨時抱佛腳的訓練。這個樣子,自然沒有辦法跟人家比了。今年的情形也一樣,雖然由能幹的,而且又是專家的郭老師來指導,可是到底時間太短,恐怕一時也不容易收到很好的效果。並不是我有意小看我們自己的學生,實際情形是這樣,因此任何一位小朋友參加,我還是以為不要存太高的期望才是的。」
這一番話,使得校長、教導和每位老師都頻頻地點頭。祇有郭雲天,臉上逐漸露出著急和痛苦來。
「可是徐老師忽略了天才,」郭雲天又表示:「天才是不大需要指導的,他們有特別敏銳的感覺,往往自己會摸著門路,古阿明就是這樣的天才兒童。美術訓練的第一天,古阿明所畫的一幅天狗吃月,我並沒有指導一言半句,但已經是很了不得的好畫。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說,如果去年參加縣的比賽,已得過第一名了。」
「這話可真奇怪。郭老師不曉得憑什麼說這樣的話。好像我們去年就在本校的許多同事,校長、教導、各位老師都是睜眼瞎子。我真禁不住要認為郭老師有意侮辱大家了。」
徐大木說。他那矮胖的身子微顫著,似乎有些激動,但顯然在壓制著,不使爆炸。
郭雲天正想起立,校長伸出雙手阻止了他並說:
「好了好了。說下去怕要不好聽。這個,照多數老師的意見,三年級代表決定為林志鴻小朋友。請郭老師原諒。時間不多了,請郭老師依程序進行吧。」
郭雲天明白大勢已去,祇好忍住滿肚子委屈,草草說出四、五、六各年級的人選,順利決定了代表。
校長宣佈閉會後,因為已過了下班時間,與會的老師們都匆匆離開會議桌退出。祇有郭雲天獨自留下來。
起先,郭雲天還裝著鎮靜,收拾那些圖畫,不過老師們退盡後,他就停下手頹然坐下來。古阿明那憨笑的臉和活潑矯健的身影,成了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般映現在他眼簾裏。接著是林志鴻略為蒼白的面孔……
從隔壁的辦公室裏,時而傳來談話聲。同事們好像一個個下班去了,最後終於靜下來。郭雲天憤激的心情也隨著逐漸地安定下來。
「郭老師。」校長也收拾好要下班了,從後頭叫了他一聲。
「不早了,該回家了。」
「好的。」
「我很抱歉,也非常遺憾,希望你一定要諒解我的苦衷。」
「哪裏的話。校長,我祇是惋惜,也為我們學校惋惜。」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個,你雖然祇是幫一個短期間的忙,可是這麼替學校設想,我非常感激的。那麼我要走了,真抱歉。再見。」
「再見。」
郭雲天的心情現在完全靜止下來,而且心湖裏的渣滓也很快地沉澱下來,變得澄明清澈。
他明瞭了李、徐兩人對校長的影響力之大。不僅校長,恐怕對所有的同事們都有著很重大的影響力。在這種環境裏,校長一定是不好做的。
很久以來,郭雲天就聽到校長有意退休。在傳聞裏,有人說他是年老體衰,不堪勝任。六十歲了,而且身體也確實不能算強健,該也是到告老的時候了。然而實際上可能有部份原因是僚屬的壓力,教他感到心灰意冷。老校長的性格又那樣軟弱,難怪祇有急流勇退一途了。
如此想來,翁秀子所說的李、徐兩人在走「有力人士」的門路,都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們一定是做著聯合陣線的策動。這麼一來,徐之極力反對古阿明而擁林志鴻,又李之大力附和,都是有其遠大用意的。總之一句話,這就是社會,就是任何一個圈子裏都不可避免的明爭暗鬥。設想到此,郭雲天就憬然有所領悟了。
但是,這一點祇不過是有關郭雲天個人方面的,他所最關心,也最擔心的問題依然存在。那便是怎樣向古阿明交代。二十天以來的訓練過程中,無疑古阿明那小小的心靈裏,已有了穩可當學校代表而參加全縣比賽的想頭。如今事情竟來了個意外的變化,而且又是這麼突然,這麼出乎意料之外!
如果拿成人的心來度量小孩的心,那麼這個打擊是夠沉重的。而且小孩的心地較單純、較容易衝動。雖然他們也容易被說服。可是萬一處理不得其法,後果仍然是極堪憂慮的。
退一步想,就算能使古阿明平安渡過這一關,也很可能使這個藝術園地裏的珍貴幼苗枯萎。因為在這一點上面,郭雲天和古阿明都沒有來日、來年,可用來支持興趣的持續。郭雲天不久就要離開這兒。而明年呢?還有誰來支持古阿明呢。
郭雲天彷彿已看到古阿明被愚庸的環境壓迫下來,永生埋沒草萊──成了個貧窮的農夫,永久不能發揮才能。為什麼古阿明不出生在像林志鴻那樣的家庭呢?上天造了這樣一個天才,卻又要讓這天才得不到發光的機會。想到此。郭雲天就禁不住悲從中來,忘懷多時的悒鬱也趁機再度抬起了頭,猛然攫住郭雲天的整個心靈。
算了吧……郭雲天吐出了一口長氣。我有什麼法子?一個代課教員,一個學業未竟的大學生,會有什麼力量呢?
他匆忙地把那些畫收拾好。恰巧最上面的一幅是古阿明的畫。那是一頭水牛,犄角奇大,幾乎佔滿了整個畫面的三分之一。左下角是一個牽牛的牧童。看來這牧童小得還沒有一隻牛角大。但也因此顯出了那隻牛角的強大有力。這些雖然那麼不均衡,可是任誰都可看出作者的主張如何,意圖在哪裏。而那種由原色構成的鮮豔色彩,更具有一股扣人心絃的力量。
「這是馬蒂斯的手法啊……」
郭雲天低低地自語著。於是,他又沉思了。我真的救不了這樣天才的幼苗了嗎?兩年後,是啊,兩年後我就畢業了,畢業後可以獲得安定的職業。那時,我豈是沒有力量的人呢?古阿明也還祇是個六年級生。如果我能再次回到他的身邊,利用這一年來培植這樣幼苗……。
對啦!我一定要挽回他的信心。而且林雪芬也一定支持我──她在幾十位同事們當中,是我唯一的知音,唯一的支持者,又是古阿明的級任。往後的兩年間,有她在古阿明身邊,經常給予鼓勵,那麼……
郭雲天把那股剛抬起了頭的憂鬱,壓抑下去了。
這是個晴朗的,很有夏天氣息的星期天。
農家是沒有假日的,但假日對某些農人而言,卻也並不是沒有好處。因為他們的子弟可以不上學,在家幫忙工作。
古石松就是這種農家人。兩三天來他就很著急。他的茶園裏出現了許多蟲包。
那是青色的小蟲兒,小得還不夠教一隻小雛雞需要仰起脖子眨著眼兒才吞得下。牠們雖然這麼小,而本領卻著實厲害,厲害得足夠叫一個壯健的農人頓足捶胸、束手無策。牠們好像一架精細巧妙的機器,能夠不停不歇地從一端裝進茶葉,而從另一端排出深綠色小點。比牠身子大好多倍的一片茶葉,牠能在一眨眼工夫裏,留下中間的一條梗吃得精光。
最叫農人們傷腦筋的,是牠們不成群結隊,每棵茶樹都分佈那麼三兩隻五六隻,而且還懂得怎樣防備可怕敵人──藥品。牠們吐出絲來,把一片茶葉捲成圓筒,另外再用絲纜住一兩片葉兒從四圍包裹住這圓筒。而且牠不把這些茶梗咬斷,因此保護著他的葉子仍然是青綠色,不容易讓人發見。吃倦了,或是週遭稍有動靜,牠就躲起來。這要和向來常見的,幾十條蝟集成堆,無遮無蓋地裸露出深褐色紅斑的身子,祇顧拼命吃茶葉的茶蟲,可說是進步得很多很多了。
古石松已一連捉了三天,可是還祇捉完一半多些。這種蟲是以前所沒有過的。他記得是前年春開始發見,但數目不多,為害不大,因此也就沒加注意。但是今年卻忽然多起來。他知道已經有了叫巴拉松的,專門對付這種蟲的藥問世。但是那需要用噴霧器來噴灑,古石松買不起這種機器,而藥品價格也十分高昂,因此他祇有靠雙手來拼命地捉。
他很想命令兩個讀書的孩子請兩天假來幫忙。他們是僅有的能幫他的人。而那些可恨的小蟲兒,一天就要吃掉不少他的收入,想起來真是痛心。可是他還是忍住了,祇有期待禮拜天。
禮拜六晚上,古石松就下了這道命令,要兩個孩子幫他捉一天蟲。捉那種蟲並不要多大力氣,祇要看出捲成圓筒型的葉子,用拇指食指一捏,便可讓牠五臟迸裂。他預計父子三個人幹一整天總可以完成工作。
早飯後爸爸就上路了。本來他是要帶阿明先走,好讓阿茶多幫幫母親的忙。可是出門時阿明不曉得跑哪兒去了。他以為大概是上廁所,就吩咐老婆和女兒看見他馬上叫他跑到茶園,自己先去了。
茶妹餵好豬,工作已做完,可是一直不忍去找阿明。他最懂得弟弟這時的心情。她也知道阿明並不是上廁所,一定是躲在什麼地方讓那悲哀與失望啃著寂寞無告的心。
昨天,茶妹要放學回家時,林雪芬老師特地把她叫去,告訴她阿明不能參加全縣圖畫比賽的事。林老師要她好好安慰弟弟。她聽了這消息傷心得快要哭了,但也祇好答應下來。然後她找了好久好久,才在操場一角的杜鵑樹叢後找著了弟弟。顯然地,阿明已哭了很久,平時那活潑調皮的大眼睛,現在呈著暗淡的色彩,而且還佈滿紅絲。
不少天來,茶妹就很高興弟弟在圖畫上有不凡的表現。她滿懷興奮,期望比賽的一天快些到來。她深信郭老師說過的話:古阿明可以得冠軍。冠軍!全縣的冠軍!多麼了不得!自從茶妹入學以來的六年間,不管什麼比賽──演講啦,運動會啦,躲避球啦,作文啦,一年間有好多種好多種的全縣比賽,但是她們學校可就從來沒有出過一種冠軍。
茶妹模糊地記得,幾年前學校的一位選手在縣的朗讀比賽得了亞軍。那時全校師生都高興得大呼萬歲;那位選手還被當成了不起的英雄,在升旗典禮時被校長叫到司令臺上接受大家的歡呼鼓掌。
茶妹期望大,聽到林老師的話後的失望也就來得格外深刻。她簡直不敢想像弟弟要多麼失望。她看到弟弟那可憐巴巴的模樣,淚水先就溢出來了。
雪芬老師要茶妹告訴阿明,今年雖然不能參加,可是明年還有機會,而且兩年後郭老師大學畢業了,打算回到鄉裏的初中學校教書,那時可以再來指導他,一定要他不要失去信心。茶妹邊流淚邊把這些話反覆地說給阿明聽。可是阿明一句話也不答,祇是看著地面發楞。最後,茶妹好不容易地才把阿明帶回家裏。
然而,爸爸對這事情一點也不關心。他所關心的,就祇有茶蟲了。爸爸甚至還說阿明的畫,他早就說過是不行的,那種希哩古怪的東西,鬼畫符似的,叫人看都看不懂,怎麼能夠當一名選手去跟人家比賽呢?
茶妹拼命地替弟弟辯護,她告訴爸爸郭老師怎樣誇讚,雪芬老師如何稱許。可是爸爸還是笑著,不肯相信阿明是個天才。晚上上床後,茶妹還傷心得偷偷地流了一陣子淚水。
此刻,儘管她不大忍心去找弟弟,把他拉到茶園去工作──她總覺得在這樣的當兒,應該多多安慰弟弟,讓他好好休息一天;他昨晚一定沒有睡好的。但是,茶妹還是不能不去找。聽爸爸的話,那些小蟲是那樣可怕,簡直就是在吃著一家人的米和衣服。無論怎樣也必須把牠們消滅了才成的。而現在爸爸一個人在工作,怎麼可以不去幫他呢?而且他脾氣又那樣壞,那樣可怕,如果弟弟一個人沒去工作,那還了得啊……
茶妹找遍屋裏,廁所也看過,最後從後門出去。阿明正在屋後竹叢下低頭坐著。茶妹不敢驚動弟弟,從後頭悄悄地挨近。阿明此刻不曉得是精神太集中,或者是相反地太散漫,竟沒有覺察到茶妹踏上那些枯竹葉的沙沙聲。
茶妹看見了。原來阿明正在把一枝枝蠟筆拿在手裏折著。折了一小截,看看,讓它從指頭掉下,然後又再折。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思想在作用的、機械般的動作。下面的枯葉上已有一小堆片片斷斷的蠟筆了。
茶妹大驚,脫口叫:
「弟弟!幹什麼!怎麼可以這樣啊!」
她一伸手就從阿明手裏搶過那蠟筆盒。盒裏的蠟筆祇剩下四枝了。
茶妹還記得這盒蠟筆是不多天前郭老師送給阿明的。阿明拿回來後向家人炫耀。他是那樣興奮,那樣喜悅。茶妹記得清清楚楚,阿明那晚出奇地竟沒有抱小貓玩。他一直在摩娑那盒新蠟筆。一會兒端詳那顏色鮮艷的盒皮,一會兒又一枝枝地取出蠟筆,萬分捨不得地在紙上輕輕描幾下,看看畫出來的色彩。每枝蠟筆的色彩,他都說最合他的意,認為沒有更美的顏色,還要求家人同意他的說法。
「還我!」
阿明憤恨地睨著姊姊吼叫。
「不!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是誰送你的,你忘了?」
「不要妳管,還我!」
阿明伸手就搶。
「不,偏不!」
茶妹把蠟筆盒藏在背後,阿明就猛地撲上去,抱住她,搶不到就捶她,揍她。茶妹不還手,也不躲閃,一任阿明那使著渾身的勁打過來的拳頭擊在身上,眼淚決了堤的洪水般滾下。
「壞姊姊……死姊姊……哇……」
阿明一面打一面號啕大哭。
茶妹一點也不覺得疼,倒是她的心疼得碎成片片了。她索性蹲下來,把蠟筆盒抱在腹部,承受著弟弟的拳頭。打吧,可憐的弟弟,打個痛快吧。祇要你打了我就能重新愛上蠟筆,姊姊就是被打得半死也甘願──茶妹在心中反反覆覆地這麼說著。
這時,母親聽見了聲音,從廚房衝出來。
「住手!阿明!還不住手!唉唉,真是,怎麼打得這麼兇啊。」
阿明好像沒有聽見,拳頭一下一下地往茶妹背上捶下。母親跑過來抱住阿明,阿明還在大哭大鬧,拼命地掙扎。母親看見地面上的蠟筆碎片,驚叫道:
「呀!蠟筆怎麼啦?誰折的?一定是阿明,對不對?阿明!」
母親也發火了,扳過阿明的面孔又問:
「是你嗎?快說!」
阿明不答。手和腳是靜下來了,可是仍然在沒命地號啕。
母親抓住阿明的一隻手拖向門口,拖了不少步,從地面上揀起一枝竹片,悶聲不響就打起來。茶妹看了這些,觸電般起身奔過來,把身子伏在阿明身上。
「媽媽,不要打他,是我啊。」
「妳?哼!媽媽知道的!」
可是媽媽打不著阿明了,祇好停下手悻悻地說:
「你這頑皮東西,等下你爸爸回來,看看你還有命不!」
媽媽說了這些,把手裏的竹片用力一拋,氣咻咻地進去了。茶妹抱住阿明說:
「不要哭了,阿明,聽姊姊說好嗎?」
茶妹捧起了阿明的臉,拈起了衣裙替他揩一揩,那麼輕柔那麼輕柔地揩。
「阿明,不要哭了,你打我,我不怪你,可是你要聽姊姊的話。」
茶妹握著阿明的手拖向原先的竹叢下。阿明停止了哭泣,不過還在陣陣抽噎。他不再反抗,乖乖地被拖去。來到原來的地方,茶妹就蹲下揀那些蠟筆碎片,一面說:
「弟弟,你不能這樣的。你是了不得的天才,將來可以成個畫家。這次比賽沒有參加,有什麼關係呢?」
這些話,茶妹已說了好幾遍了。她知道昨天郭、林兩位老師也一定向阿明說過的,可是她還是再說。她的心中是一片純潔虔誠。事實上,她說這話時的心情。也正與那些跪在神前禱告,反覆地說出自己的願望的善男信女們的心情一模一樣。
蠟筆揀完,弟弟的抽噎也靜了一些,最後茶妹說:
「來,我們趕快去茶園。蠟筆姊姊替你收起來,我知道你以後一定還要用到它的。姊姊以後有空,也要跟你一塊畫。阿明,你可比姊姊強許多呢。」
阿明還是沒哼一聲,被姊姊牽著手向茶園跑去。
這天下午,才吃過午飯,古石松他們父子三個人就又來到茶園裏。
陽光很強烈,從頭頂上灑過來,茶園的泥土熱得燙人。從茶樹蒸發出來的氣息,幾乎使人窒息。寶島的夏天來得快,而這山上的茶園,儼然已是仲夏的溽暑時節了。
這時候,春茶剛摘完,夏茶又還沒開始,因此園裏很靜。「噗咕咕──噗咕咕──咕」班鳩的啼聲也是那麼懶洋洋的。遠近的蟬聲時斷時續。一切都彷彿在控訴著這天氣太熱了。
茶妹向來就是個很勤快的小姑娘。鄰近的人們都說她是個好女孩,將來一定是好姑娘,好女人。許多人認為她工作起來,已經不比一個大姑娘遜色。
這天,茶妹可是格外賣力了。祇要看她那忙碌的眼光和雙手並用的模樣兒,就知道人們的誇讚是有理由的。不過她還是要偶而停一下,看看弟弟那邊。
不論茶妹什麼時候看阿明,阿明總是低著頭祇顧工作,和往常那種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情形很是不同。而且他又始終不說一句話,茶妹挨近他時向他說幾句什麼,也不答一聲。茶妹真猜不透弟弟究竟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是太不同尋常了。
就是中午回家吃飯時,阿明也緊緊閉住嘴巴。他早餐祇吃了一碗飯,中飯更連一碗都沒吃完。茶妹覺得好像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可又不怎麼清楚似的。她心疼,不忍,中飯時看到弟弟放下了碗筷她也吃不下飯了。
唯一使她欣慰的,是午飯時母親告訴父親阿明折蠟筆和打姊姊的事。爸爸竟沒哼一聲。她還以為弟弟要挨一頓好打而提心吊膽呢。
「折了就算啦。反正畫那些玩意又不能當飯吃……」這就是爸爸的反應。
這時,爸爸已經捉到那邊盡頭去了。茶園過去就是通往鎮上的牛車路,路上偶而有騎自行車或走路的人來往。弟弟剛好到另一端,茶妹則距弟弟約莫丈多遠,距爸爸那邊可差不多有幾十丈遠。
忽然,茶妹看到有個騎自行車的人來到茶園邊就下了車。因為距離遠,看不清到底是誰。不過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看爸爸,倒是很稀罕的事。因此茶妹不禁停下手來看望。
茶妹突然覺得那個人的身影有點熟。那人放好車子上到茶園,一頂白色的帽子,白襯衫,卡其褲子。這個人跟爸爸說了什麼,爸爸就摘下竹笠連連鞠躬。
啊!那是郭老師,的確是郭老師。茶妹認出來了。她連忙向阿明叫:
「看哪!阿明,郭老師來了!」
阿明沒有搭腔,舉起頭來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又背過身子繼續捉蟲。
「呀?你……阿明哪,你看是不是郭老師?」
「我怎麼曉得?」
弟弟頭也沒回就愛理不理地答一聲。
那個人跟爸爸談了好一會兒,終於向這邊走過來了,掏出手帕在揩額角。這麼個大熱天,一定跑出大汗來了,可是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兒呢?而且又是在這麼個時候,茶妹思量。
越來越清晰。沒錯,那是郭雲天老師。揹一塊畫板,手裏握著捲成圓筒型的白色東西。
郭老師挨得更近,面目都可看清楚了,茶妹摘下竹笠行禮。「郭老師好。」
「哦,妳好。你們兩個真好,認真的幫忙爸爸。」
「阿弟!」
茶妹可急壞了,弟弟還背向郭老師一聲不響呢。
郭老師已走到阿茶跟前,又掏出手絹揩汗,一面問:
「咦?古阿明小朋友怎麼啦?」
「他,他今天古怪得很哩,老是不說話。」
她幾乎想說弟弟折蠟筆的事,可是她覺得不該說。
「古阿明。」
郭老師喊了一聲。阿明好像不好意思了,轉過身子,沒有仰起面孔就行了個禮說好,馬上又轉身捉蟲。
茶妹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她真想上前給弟弟一個大耳光。郭老師倒一點也沒在意的樣子,微笑著走過去,雙手擱在阿明肩上,彎著上身探出頭看看阿明的面孔說:
「古阿明,你生老師的氣嗎?」
古阿明搖搖肩頭,仍沒有答。
「都是老師不好。古阿明,要請你原諒老師啊。」
郭雲天說著把阿明的身子扳過來。
阿明仍然低著頭,不答也不看郭老師。
「噢,你哭了?……茶妹,弟弟哭了是嗎?」
「是啊。」茶妹答:「昨天哭,昨天晚上也哭,今天早上更是大哭了一場呢。」
「唉唉,真對不住了,古阿明,都是老師不好,你原諒我好不?」
「……」
「老師今天有個大好消息呢,所以特地跑來告訴你的。我想你一定會高興的。」
古阿明還是低著頭。其實他已不再生郭老師的氣了。他昨天以來就一直恨郭老師,認為他是個騙子,他決心永遠不和郭老師說話。可是剛才當他明白了郭老師來到茶園時,這些怨恨都忽然消失了。他差不多想飛奔過去,跟往常一樣地摟住郭老師的腰,跟他玩一陣子,可是不曉得怎麼,怪難為情的,連看都不好意思看郭老師了。
「今天,老師在報上看到,我們中國也要選小朋友們的畫,參加全世界的兒童畫展,畫展就是圖畫的展覽會,跟比賽差不了多少。不過不是要去畫,把畫好的送去就行了。你高興參加嗎?」
「……」
「老師要你參加。那裏也有冠軍亞軍的。老師要讓你做代表,不過可不是我們學校的代表啊,是我們中國的代表。懂嗎?就是全國小學生的代表。老師相信你能夠當我們中華民國的代表的。」
阿明還不曉得如何表示才好,可是茶妹這時氣息都快窒住了。急急地問:
「老師!真的?」茶妹問時似乎真要跳起來了。
「當然。」郭老師回頭看了一眼茶妹說:「老師怎麼會騙你們呢?古阿明,拿出勇氣來,現在馬上就畫,明天就得送到臺北去呢。」
「可是……」
古阿明這時第一次開口,但還是說不出來。
「老師!」茶妹的聲音仍然充滿驚奇與興奮:「他不行了。他早上把蠟筆都折斷了哩。」茶妹已忘了這話是不該說的了。
「哦……」
郭老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片刻後才說:
「我知道了。都是老師害你的。不過放心好了,老師什麼東西都帶來了。看。」他從口袋掏出一盒新蠟筆朝姊弟倆亮了亮說:「還有圖畫紙,畫板也都有啊。」
「可是老師。」茶妹又說:「我們很忙。這些蟲,爸爸說是在吃我們的米和衣服,我們得趕快捉完,我怕爸爸不答應阿明畫畫。」
「這沒問題。爸爸剛才已經答應老師了。我也會幫你們捉。老師捉起來才快呢。哈哈……」
「啊……老師。」茶妹著急萬分地說:「那怎麼,怎麼可以啊?老師,我可以用力些,一個人捉兩人份,老師一定不要捉。」
「茶妹不要擔心好了。祇要弟弟答應老師畫,馬上畫,老師就最高興了。古阿明小朋友,你答應嗎?」
「老師!」古阿明這回說得出來了。他的眼裏閃著淚光。「我答應老師。不過我可不答應老師捉。很髒呢!」
「髒?哈哈,我才不在乎。髒了可以洗嘛。」
「不!老師捉我就不畫。」
「好好,那老師就不捉。讓姊姊也捉你的份兒好了,可以嗎,茶妹?」
「可以啊。」
茶妹想大聲叫,可是說出來的聲音卻出奇地小。她不得不趕快低下頭去。因為這時她的鼻尖忽然起了一陣酸楚。她很奇怪,近來常常這麼容易哭,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啊……
她很快地就打斷了這些思緒,拼命地工作起來。好像真地她有辦法一個人捉兩個人的份兒似地。
不知怎麼,她的視線模糊起來了。兩滴淚水倏地往下滴落。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劇照)
之8
辦公室牆壁上的掛鐘指著二點五十分。
下午第二節剛下課。中年級的班級放學了,有些同學正在打掃,有的揹著書包走向校門。操場上玩耍的多數是高年級同學;人數雖少了許多,但還是相當熱鬧。
這時候,忽然在辦公室裏揚起了一陣歡呼聲。李金杉教導主任剛向老師們傳達了一項令人興奮的消息:
「剛才,在縣城的徐大木老師受了校長的吩咐打長途電話回來。今天的美術比賽,成績空前好,我們學校得了一個亞軍,三個殿軍,團體成績是第四名。校長要我們盛大歡迎凱旋回來。三點半那班車大概趕得上,請各位老師聽到集合鐘,馬上停止上課讓同學們在操場上集合。」
在歡呼聲中,有位同事拉開嗓門問:
「中年級學生已經放學了,還沒回去的學生要留下來嗎?」
「告訴還沒回去的同學,留下來歡迎也好,不過不硬性規定。」李教導答。
又有一位同事問:
「有沒有說哪個得了亞軍的?」
「有的,是三年級。殿軍是一年級、二年級、和五年級。」
立即又起了一陣鼓掌和歡呼。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林雪芬老師。有不少位同事還豎起大拇指衝著她搖搖。大家都曉得三年級的代表是林雪芬老師的班級選出的,而且又是她的弟弟。
值星的導護老師馬上開了播音機傳達給全校同學。
許多位同事都發覺到在這狂歡當中,祇有負責訓練選手,辛苦了將近一個月的郭雲天老師不在辦公室裏。
原來,這時郭雲天正獨自個兒躲在教室裏看書。他擔任的班級放學了,地也掃完,同學們都已走光,教室裏靜悄悄地。
本來他今天是應該引率代表們到縣城參加比賽的;校長也派他去,可是他婉拒了。他的理由是縣城的一切和比賽的情形都不太熟悉,不如改派較熟的同事去。他怎麼也不肯接受這項任務。沒法,校長祇好請徐大木去。
事實上,郭雲天是心灰意冷,不要說到縣城,連到學校上班他都有些提不起勁。他充分地體會到這個天地,並不完全如他所預期的那個樣子。他覺得目前校內的空氣並不全對他有利,而且這種空氣還似乎在一天比一天增長。他總感到,彷彿有些人不願意容許他呆在這兒。
要不是為了古阿明──一點也沒錯,如今就祇有古阿明是他所能夠給予關懷的。古阿明昨天在茶園裏畫的作品,郭雲天認為是近一個月以來最好的一幅,也是最使他滿意的一幅。
古阿明畫的是茶蟲。那真是個奇異的幻想世界。在一面圖案化的綠色畫面上,各種各樣的大小茶蟲畫得猙獰可怖。此外還有幾個人物──古阿明曾向郭雲天說那三個人是姊姊,小弟弟和他自己。茶蟲有的在拼命地啃茶葉,有的在吃畫面上的一個人物手裏捧著的飯,有的在吃另一個人物的衣服。古阿明那小小的心靈裏的憤恨與恐懼,靠著他那獨特的,大膽的筆觸,毫無遺漏地表露出來。
郭雲天祇有暗嘆的份兒,幾乎沒有提供意見的餘地,因為古阿明一開始作畫,就好像已忘了週遭的一切,連他所尊敬的師長在身旁也都似乎渾然忘卻,手不停揮地畫下去。直到畫好後,郭雲天才得到機會提出他的修改意見。他指示他那裏的顏色還不夠鮮明,那一筆線條還要加強。
事實上,郭雲天的意見也不多。他不忍破壞掉那純潔的心靈裏所流露出來的,敏銳得就如電流一般的感覺。甚至他明知畫裏的一條蟲在生卵是錯誤的,也還是讓牠保持原來的面目。他認為與其改正過來,倒毋寧這個樣子較合他的年歲。
郭雲天替這幅畫取了個名叫「茶蟲世界」,今天一早就附郵寄去了。他認為這張畫一定可以通過教育部的選拔,而遠渡重洋到南美參加展覽;他還希望這張畫,不僅能為郭雲天爭回一口氣,同時更為國家爭得無上榮譽。
他能夠的!郭雲天越想越禁不住這樣相信。他幾乎願意放棄學業在這所國民學校呆下去,一心一意為這個他所認為的天才兒童貢獻出心力。但是,那是不能夠的──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學業怎可這樣半途而廢呢?而且在這兒,名份上祇不過是一名代課教員,地位卑微。就算可以不顧名利,而這職務是有期間限制的,到時候還是要滾,就是靠檢定來取得資格,那也要費一番大手腳。不如再等兩年;是啊,正如那天所下的決心,祇要能讓古阿明在這兩年間不斷練習,那麼兩年後我就有能力幫助他。那也許不會太遲吧……
可是當郭雲天想起不久就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時,心中便有一股類乎鄉愁的悵悵然的感覺湧上來。他久久凝睇於自己心板上的痕跡,他不由不承認那裏除了古阿明以外,另外還有一個影子。他常常都戒懼著不去想那個影子,偏偏思想不聽他的指使,時時要落到它上面。這樣的時候,他就焦灼地企圖擺脫思緒的糾纏。
郭雲天明知想她是沒有一點用處的。自己還是個學生,根本都沒有資格想這些,也不該想,儘管理智常常如此這般地向他提出警告,但仍是禁不住耿耿於對方所透露的話。
她的父親不喜歡她跟他來往。她父親選婿的兩個條件中之一,兩年後他可以勉強符合,另一個條件呢?郭雲天的家雖然不愁饑寒,也還供得起他讀書,但也不過如此,比起她家的財富,相距何祇十萬八千里?而且聽她口氣,這兩個條件都一樣地重要。
當然,這種事情,關鍵是在乎她本人。她既是個現代青年,便有權走現代人認為正確的路。鄉下的人們儘管還在走著舊時代的路,但她不能跟那些人們混為一談,她沒有理由成為舊式婚姻的犧牲。
但是,郭雲天也覺得她的個性十分軟弱。當自己所選的路上出現了阻礙時,未必有勇氣越過它。如果像另外一位女教師,當然一切都不成問題。但是,郭雲天又覺得如果是像後者那樣的女人就一點也不稀罕。
這些思潮就有如迷宮,一腳踏進去,越走越叫人糊塗,越深入越不易找出路。
當他在糊裏糊塗地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教室裏的擴大機響了。於是他明白了美術比賽的結果。
這成績,在這所國民學校來說,或者是空前的,足夠叫任何一位同事或學生興奮的。然而在郭雲天看來,卻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比他的預料好多少。播音的那位老師的歡欣鼓舞,連連說好消息的口吻,他覺得委實太過份了些。
不過郭雲天也認為這結果還可以告慰,總算盡了一份責任,辛苦也沒有白費。這就夠了。
「郭老師!」
忽然,一陣興沖沖的尖銳聲音從窗外傳進來。抬頭一看,是翁秀子老師推門進來。
「你怎麼躲在這兒啊!剛才的消息,聽到嗎?」
「什麼消息?」
「播音哪,真了不起!一個亞軍,三個殿軍!真有辦法,大家都在高興得不得了呢!」
翁秀子一面嚷一面挨過來。脂粉的香味朝郭雲天臉上撲過來,幾乎使人窒息。
「這有什麼了不起?」
郭雲天懶洋洋地說著,把眼光移回書本上。
「哎呀!你不高興?……林雪芬老師在找你啊。」
「呃。」他仰起面孔說:「找我幹嗎?」
「嘻……看你,說到林雪芬,就不會無精打采了。」
她一屁股坐在郭雲天眼前的課桌上。
「呀,妳又是存心戲弄人家。」
「真的嘛。她的弟弟得了亞軍,還了得!她當然要找你道謝了,不是嗎?她找不著你,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呢。」
「真是胡說八道,我才教了二十多天,沒有向我道謝的理由。」
「不信?哎哎,人家好心來告訴你啊,真是,還有重要的消息呢。要不要聽?不要我就走。」
「要說便說,別賣關子好不好?」
「我知道你還是想聽的。告訴你吧,你未來的丈人也要參加歡迎的行列。」
「我請妳不要胡說吧,行不行?」
「你以為我又騙你?剛才,教導接到校長的吩咐,打電話報信去了。他表示馬上要趕到學校來。看你還信不信。」
「到底是誰啊?」
郭雲天又氣又惱,幾乎想把她趕出去。可是他明白她所說的是誰,而且在他心裏的感受,雖則明知對方在作弄他,卻也不完全是不愉快的。
「誰?你在裝蒜。好吧,告訴你,是林長壽先生,林議員。明白嗎?就是林雪芬的爸爸,也就是你未來的老丈人。」
「哎哎,我多麼想揍妳。如果妳不是女人,那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嘻……別嚇唬人家,我可沒這麼便宜啊。其實你心中是滿高興的,對吧?好,你這樣討厭我,我走好了。我還是告訴林雪芬老師你在這兒,讓她來陪你談,你一定高興了。對不起,打擾了你。」
「我不要妳告訴任何人,我也不要任何人來打擾我。」
「呀……那我是真地打擾了你啦?好,我就走開。」
翁秀子說著就氣咻咻地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衝出去。
這一瞬間郭雲天覺得應該叫住她,賠個不是,可是他叫不出口。他察覺到的確得罪了她。可是他是無意的,不過他也感到如今已不用求得翁秀子的諒解了。他的心中起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反感。那是心中的奧秘不偏不倚地被說破時的不愉快的感覺。他不由不驚嘆於翁秀子眼光的銳利,真個到了洞察肺腑的地步。
不過另一方面,郭雲天卻也希冀翁秀子真地會告訴林雪芬他在這兒。他明知翁秀子所說的林雪芬在找他,是百分之百的謊話,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很想跟她談談。
他的這種希冀漸漸地在變質,變成一種寂寞感牢牢地攫住了他的整個心靈。
從校門到校舍通門,距離約有三十公尺寬,正中處有一座圓形假山,假山中心部份種著幾棵筆直的龍柏,周邊是杜鵑。還有少數幾叢似乎是遲開種,開著火般的紅花。整個地看去,這圓形假山就宛如一朵綠色的花。
路上舖著碎石,路兩旁也是假山、松樹、椰子樹、榕樹、樟樹,還有許多種不知名的喬木,高低不齊,參差錯落,間或也夾雜著一叢叢矮小的杜鵑、蘇鐵之類,春天,在這兒似乎還沒有遠去,不過蓬勃的萌芽又在顯示著夏天已經來臨。
這時,這一帶可是熱鬧非凡。兩大群小朋友們分站兩旁,有的在交談,有的在你推我擠,無忌無憚;在一片喧嘩當中,時而發出高叫。
群眾的思想原就很單純,小朋友群更是。他們已給好消息擲進歡樂當中,連左邊假山上那座國父銅像都似乎也在向他們發出微笑。
在這種團體行動的場合,喧鬧是最大的禁忌,就是在國民學校也毫不例外。然而今天卻沒有人管。連老師們都三三兩兩集在一起談談笑笑,洋溢著一片快樂氣氛。
「大家注意!」
教導主任李金杉的聲音突然把那一片喧嘩聲音壓下去了。
「現在,他們馬上到了,大家不要再吵。看見他們,馬上鼓掌。好不好?」
「好!」
幾百張嘴齊聲的一叫,形成了一股可怕的聲浪。李教導一聲令下,鞭炮燃著了。緊接著,鼓掌聲也齊發。滿面春風的老校長走在前頭,跟著是矮胖的徐大木老師。這位平時喜歡板面孔訓學生的老師,也好像換了一副面孔,臉上的每一個細胞都似乎在輕輕跳躍。後頭是排成兩排的六個小朋友。其中幾個,手裏拿著獎品和獎狀,有一位還吃力地捧著一面鏡框。站在校門邊的林長壽先生,移動著那龐大的身軀上前,先跟校長握了握手,然後跟徐老師握手。
李教導的瘦長個子緊跟在林議員的肥胖身體後面上前,一連串的握手。還有幾位在校門邊的老師也依樣上前握手。
在一片爆竹與鼓掌的巨響裏,誰也沒有開口,祇是裂開嘴巴,互笑,互看,互點頭。
校長徐徐地前進,向兩旁的歡迎者們微笑、點頭、揮手。祇有校長自己知道他的心情。四十年冗長的粉筆生涯中,歡迎過無數次別人,而成了被歡迎者,這是頭一遭,可能還是唯一的一遭。那種滋味,究竟是甜呢,或是酸?
還有,祇有老資格的幾位同事才記得不少年前──也許已有十年或更久了──鄉裏出了一位縣長,這位縣長大人以父母官身份來校巡視時,才有過這樣的歡迎場面。
幾個凱旋將士走過歡迎行列進了通門,李教導又下達命令,要大家立刻到操場上集合。接著是一場校長的喜不自勝的訓話,說者聽者都飄飄然。
然後,那個捧著鏡框的小朋友首先被叫到司令臺上。校長愛惜地摸這位小朋友的頭介紹:
「這位是林志鴻小朋友。這個,得了亞軍就是第二名。」
又來了一陣熱烈無比的鼓掌。
其次,每一位代表都上臺接受歡呼和鼓掌。
會畢,廖大年校長引導著林長壽議員走向校長室。
太陽斜了。和風帶著絲絲涼意吹拂著每個人的面頰和心頭。可就是不曉得是因為太興奮,或者是真地太熱,林議員那寬廣的額角上和碩大的鼻子上,不停地在滲出汗珠,使他不得不頻頻掏出手帕來揩拭。
進了校長室,這位胖議員先生好像剛完成了一件重大工作下來一般,顯出疲累的模樣,讓那龐大的腰肢重重地跌落在籐沙發椅上,弄得籐椅咿呀地哀叫幾聲。
校長匆忙地按了一下電鈴,馬上有個女工友出現。
「茶。」
校長吩咐了一聲,這才來到林議員對面落座。林議員掏出了一盒雙喜菸遞過來。
「校長,這回我們水城國校可是得了了不起的榮譽啦。啊哈哈……」
「哈哈……不見得吧。團體成績是第四,全縣五十八個國校中的第四位,差強人意罷了。不過,這個,有進步是事實。」
「進步很大啊,真了不得。我說這是校長領導有方。」
「哪裏哪裏。」
「的確是領導有方,我做一個校友,覺得非常光榮。」
「過獎了,林先生。」
校長雖這麼說,但掩不住得意之色,祇好深深地吸了一口菸,長長地吐出。
這時,李金杉和徐大木一起進來。
「林先生,」李教導裝著萬分忙迫的樣子說:「對不起得很。林先生這麼熱心,真使人欽佩。」
「哦,哪裏的話。」林先生起身敬菸讓坐。李徐兩人謙辭了一陣子,最後各抽了一枝落座。
「兩位老師都辛苦了。你們和校長,都領導有方,領導有方。」
「哪裏的話。」李教導馬上接上腔說:「都是林志鴻小朋友聰明,才能得到這個成績。」
「哪裏,是各位指導有方。啊哈哈……」林議員笑得渾身搖晃不停。
「我說過的。」徐大木也不甘寂寞地插嘴說:「林志鴻一定可以優勝。他有天才,了不起的天才,是個罕見的神童。」
林議員又在搖晃身子,可是徐訓導課長沒有停嘴讓他適時地謙虛一番,彷彿非如此就不足以強調自己確切不移的信念。
「不過林先生,也虧得校長和李教導支持我的見解,不然的話,林志鴻差點就不能參加比賽呢。」
「哦。」林議員的身子馬上靜止了。「有這樣的事嗎?」
徐訓導課長剛要說明,卻不料讓李教導搶先說:
「是這樣的:我本來昨天就要告訴您,可是因為太忙,不能拜訪您。這次指導的是郭老師,他主張要讓一個姓古的小朋友參加,我也認為林志鴻是個天才,比姓古的更有希望。後來徐老師主張選志鴻,我當然就支持了。徐老師的眼光向來就非常老到,非常可靠。」
「唔……原來是這樣。」
林議員一連點了幾下頭,徐老師良機不可失地趕忙表示:
「教導是太過獎了。不過我還能自信不致於埋沒天才。像志鴻那樣的天才。是需要旁人來識別的。」
徐老師說到這裏停下,胸部向前傾出,壓低聲音又說:
「如果這回讓那個姓郭的來搞,那還了得。他目中無人還不算,把志鴻的畫說得一文不值,好在校長教導主任的眼光都是雪亮的。」
林議員臉上掠過一抹不悅的色彩,但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巧妙地掩飾過去,深思地說:
「我非常感謝各位,不過,我想見見那位郭老師。」
「對啦。」校長似乎好容易地才得到發言機會,聲音略帶興奮地說:「我也好像還沒有見到他呢。」
「是啊。」林議員說:「我來了這許久了,還沒有看到一位陌生教師的面孔。我一定還沒有看見他。他是功勞者,我一定要道謝才成哪。」
李教導說:
「我也整個下午沒看見他,大概是躲在教室裏看書。他一直都是這樣。我去叫他來吧。」
李教導按了電鈴,打發工友後回到座位。
林議員再燃了一枝菸說:
「晚上我打算請你們幾位到我家裏坐坐。算是慰勞各位辛苦。」
「那怎麼好意思呢?」
「不敢當啊。」
「哎呀,那怎麼可以啊。」
三個人幾乎同時說。不過他們面孔已綻開笑容了。
「不過是便飯,請千萬不要客氣。請校長安排一下,替我湊足一桌好嗎?」
三個人面面相覷,不曉得怎麼是好的樣子。校長說:
「下一次吧,林先生。」
「不,我要來時就吩咐好了,請你們一定賞光,同時我還要拜託各位一件事。」
「是什麼事情?」
「就是選舉的事。要各位多多幫忙。」
「當然嘛!」李教導又搶了個先說:「我們沒有一個不是擁護林先生的,也祇有你來領導,我們水城鄉才能繁榮發展。」
「呀呀,李老師這話可是太過獎太過獎了。我怎麼當得起呀。我什麼都不懂,全要仗你們文化界知識份子幫忙,不然的話,我怎麼敢這樣大膽。不是嗎?」
這時郭雲天進來了。先向客人點點頭,面孔好像微微地紅了一下。
「校長,找我嗎?」郭雲天問。
「哦。」校長起身說:「是林先生想看看你。請過來吧。這位就是郭雲天老師。這次指導美術的老師。這位是林議員,林雪芬同事和林志鴻小朋友的爸爸。」
郭雲天默默地一鞠躬,好像有點緊張的樣子。
林議員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伸出了大巴掌。郭雲天覺得怎麼也不敢正視對方,但總算伸出了手握了握對方的。他覺得那個巴掌厚而且大,還似乎微微滲著汗。
「郭老師,小孩子多謝老師指導,才得了較好的成績,真感謝。」
「哪裏哪裏。」
「郭老師請坐吧。請抽菸。」林議員遞過菸來。
郭雲天抽取一枝,在一旁的椅上坐下。
郭雲天心中很騷亂,不曉得怎樣應付這種場面。他想裝得大方平靜,可是他辦不到;越是想裝得自然,就越覺得不自然。他祇好一口接一口地吸菸噴煙,掩飾侷促不安。
「聽說郭老師是畫家,一定畫得不錯吧。」林議員說道。
「哪裏,還祇是個小學徒罷了。」
「小孩子能得到老師的指導,這是我的光榮。」
「不,不……」
「郭老師覺得志鴻畫得怎樣?」
「哦,他,很不錯。」
郭雲天真不曉得如何答,就好像在接受口試的小學生,訥訥地說不上來,恨不得一溜了事。
「他是不是有點畫畫的才份?」
「這個……很難說,我對兒童畫實在太生疏了,一時還看不出怎樣才算有才份的。」
這時,徐大木挑釁似地插嘴說:
「呀,郭老師不是說過古阿明是天才嗎?怎麼現在又說看不出怎樣才算是有才份。」
郭雲天這回是結結實實地挨上了一記悶棍了。他好久好久還答不出,窘得臉上飛紅。
林議員似乎覺察到空氣險惡,有意緩和這空氣般地說:
「呀呀,現在不用討論這些,郭老師不能明白說志鴻是天才,那他一定不是天才了。本來嘛,我從來也不指望他成為一個畫家,他沒有這種天才,倒使我放心了。話是這麼說,不過我還希望郭老師多多指導志鴻;畫畫是一種很好的情操教育,再說能夠為母校爭取一點榮譽也是好事。不是嗎,校長?」
「當然!」校長說:「林先生什麼事都不會忘記我們的學校的。」
「所以啊。」林長壽又說:「晚上要請郭老師賞光一下,讓我表示一點敬意。」
「呀呀,這,這怎麼可以呢?」郭老師說著看看校長。他手足無措,不得不向老校長投去求援的眼光。
「不,請郭老師一定不要客氣。校長和幾位老師已答應我了。」
「不,我還是……」
「郭老師真太客氣了。郭老師是這回的功勞者,是我的主客,如果主客不肯賞這個臉,那就糟了。郭老師如果看得起我,一定賞光。」
「唉……那真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好了。」林先生看一回錶說:「那麼我失陪,五點半那班車,請各位一定賞光。還有,我想叫雪芬先回去幫忙一下,請校長准她早退可以嗎?」
「沒問題,李教導,請你馬上去告訴雪芬老師好嗎?」
李教導領命告退。
廖校長看見林議員起身,這才想起了什麼,忙從會議桌上提起那隻鏡框,要林議員帶回去,林議員謙辭了一下,表示應該在學校懸掛,不過最後還是接下來。
林議員就在校長及徐老師恭送下辭出。校長和徐老師兩人跟著送他出去。郭雲天僅起身握了一下伸過來的那隻大巴掌,但沒說什麼,也沒送出去。
三個人走後郭雲天才猛地一驚,他覺察到這實在太不禮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個人──事實上,他是初識的人,根本就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總是鄉中的年長者,而且人家又表現得很夠熱誠,實在不該這個樣子,連送一步都沒有。
這是個教訓,原來在社會上是有一套很麻煩的禮節的,校長和徐大木他們不都是做得很對嗎?對了,他私下自語:常言不是說禮多人不怪嗎?目前我也是社會上的一份子,同學間的那一套不拘形跡的作法是不行的。
接著郭雲天又想著為什麼一時會這麼粗心大意。他想起林議員要辭出時,心裏正在憤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徐老師那一記悶棍,實在夠毒辣。那是不僅使人難堪而且有意栽誣人的話語。郭雲天不得不恨自己嘴巴太不爭氣。在那種場合,有效地渡過那場難堪境地的說詞,並不難講出來的。譬如說吧……郭雲天在想像裏,又跟徐大木起了一場激烈的辯論。然而這一切,都是無補於事的了。
校長似乎是送到校門,這時獨自回到校長室,看到郭雲天還在原來的地方兀坐就問:
「郭老師,你在想什麼啊?」
「沒有……」
「這回的事,」校長在郭雲天對面坐下說:「真辛苦了你。不管怎樣,這個,今年有這樣的成績,完全是你一個人替學校爭來的。」
「不,不。」
郭雲天好像成了個受到委屈的小孩,忽然得到人家溫情的慰藉,心中生起一種難言的情緒,低下頭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我這是衷心話。今天下午啊,給獎典禮時,當我聽到評判員唸出成績的時候,不由得想到你,如果照你的意見讓古阿明來參加,那我們一定得了一個冠軍了。」
「……」
「我真是懊悔呢。我算是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機會啦。明年,我什麼也不敢想望了,因為明年沒有你來幫我的忙,而且……唉唉,說也沒用,不是嗎?我就是拿不定主意。不過這個,你也應該諒解的。在那樣的時候,我還有什麼法子呢?」
「……」
世上有不少心地善良的人,往往因個性軟弱,而使事情功敗垂成。而軟弱之於善良,又常常如影之於形,永不可分。許多人間的悲劇便由此而生。
郭雲天也許是適才的刺激特深,此刻接觸到軟弱背後的善良,自然禁不住感激了。不過,他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但是啊,郭老師,你的功績,我會永遠記在心頭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學校。這個,一定是我永生忘不了的愧疚了。」
「校長!」郭雲天倏地仰起了臉直視著老校長那倦累的臉說:「請別說下去了。校長剛才的許多話,非常使我感動。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我覺得……覺得就是得不到大家的理解,祇要能被一個人懂得,我就很滿意了。」
「哦哦,真感謝你這一番話。你年紀輕輕的有這種涵養,真了不得,真了不得。」
「不,校長,我祇是覺得校長太值得同情……」
「好吧,郭老師,我早已看穿一切,社會上的事,都是這個樣子,你也不用提了,不是嗎?現在,你也大概可以收拾一下,等會我們一塊去。」
「林先生那兒嗎?我想,還是不去了。」
「呀,這又為什麼?」
「我覺得沒有理由被人家請。」
「這話可是錯了。社會上的事,有很多是不講理由的,你最好還是去,免得得罪了人家。」
「不去就要得罪人家嗎?這又為什麼?」
「這個……這也是沒有理由的事情的一個。剛才我說過了,社會就是這麼回事。況且你今天又是主客,他還是為你才請客的,你不去就真的鬧笑話了。」
「真傷腦筋……我考慮一下吧。」
「有什麼要考慮的。我想,這個,你跟他混熟了些,不是更好嗎?」
「呃?」
郭雲天不曉得校長的這話怎麼解釋,倏然臉上泛上了一抹紅色。在這瞬間,他下了最後決心:我一定不去!
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決心說出來,心裏在搜尋著較好的藉詞,以便婉拒前往。
「郭老師,你可真難請哩,別想得太多了吧。」
「不是。我祇是覺得……」
「好吧,你就考慮考慮吧。」
郭雲天這才鬆了口氣辭出校長室。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古阿明(劇照)
之9
阿明拿著一條繩子,在廚房的餐桌邊逗小貓玩。
小貓經過那一場大難,僥倖保住了小命,如今已長得好大了。
阿明把繩子的一端拖在地面,讓它左右擺動,小貓躲在桌腳後,睜大著眼窺視了一會兒,身子往後一縮,看準繩端縱躍上去。阿明適時地收回繩子。小貓撲了個空,莫名奇妙地左右瞧瞧。回頭一看,原來那個獵物是在後頭。於是牠又趕快躲進另一隻桌腳,很快地又擺好架勢,再撲上去。
有時阿明故意讓小貓佔個小便宜,小貓可就樂了。露出尖利的爪子抓住繩子,使勁地咬。獵物沒有反應,小貓就把它抱在懷裏打滾。繩子突地抽回來了,牠就猛可地趕上去。就是這麼單純的玩法,阿明和小貓卻是永遠也不覺得膩。
「阿明哪!」媽媽叫住了他:「去外頭看看你爸爸回來了沒有。」
油盞在發射著昏黃微弱的光線,屋裏就有如倫布蘭的一幅畫光線的畫面,一片黑黝黝的背景上,祇有幾個物體和幾張臉清晰地浮上來;寂寞裏,仍有著歡樂,淒苦裏,仍有著溫馨。祇是這歡樂,正如那油盞燈光,太微細,太軟弱。
外頭完全暗下來了。飯菜已經燒好多時,可就不知怎麼爸爸卻還沒回來。
好幾天來,爸爸因為茶園裏沒事情,就去替下屋的人做點零工。不過他還是天天入晚前回來。
今天是五谷爺(編按:五谷先帝,指神農氏)生,鎮上在演戲,是鄉裏一年一次的大拜拜。爸爸早上就說好今天工作到中午止,下午要到廟裏拜拜,休息休息。
今天學校也放了半天的特別假,阿明中午就放學回來。午飯後跟爸爸到鎮上廟裏拜拜,順便也看了一會戲,回家後,爸爸就看茶園去了。到此刻還不見回來。
媽媽切好雞肉,把一隻盤子堆得老高老高。阿明不曉得嚥了多少次口水,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叫了大半天了。還有呢。他還期待著晚飯後爸爸會帶他們到鎮上去看戲。
「姊姊,我們一道去。」
阿明受了母親的吩咐,纏住姊姊說。茶妹背上揹著小弟阿生。小弟先吃飽了,在姊姊背上睡得好甜好甜。阿明知道阿生吃了一隻大雞腿,他自己卻沒有份兒。從前,家裏殺了雞,阿明一定有隻腿的,可是自從阿生會吃肉以後,雞腿都落到弟弟手裏,因此阿明不敢向母親要。除了過年跟媽媽到外婆家去的時候以外,阿明是不敢想啃雞腿的。
「你自己不會去?」
「一塊去吧,姊姊。」
「你怕外頭暗是嗎?真是膽小鬼。」
「不是呵,我是……怪寂寞的。」
「阿茶。」媽媽又在叫:「就跟他去吧。到禾埕邊就好,不要跑遠。」
姊弟兩個──加上茶妹背上的小弟和阿明手裏的小貓就是四個了──牽著手開門出去。
沒有月亮,星星很多,黑得可怕。
他們來到柵門,凝神察看前面微微泛白的小路。除了遠處的樹影外,什麼也看不見。
「我們走一段吧。」阿明說。
「媽媽要罵人呢。」
其實,茶妹也很想走。她很擔心爸爸為什麼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
「一小段就好了,到那棵樹下,好嗎?」
「好吧。」
「姊姊,妳想爸爸肯帶我們去看戲嗎?」
「當然肯的。他下午答應了嘛。」
「如果不肯呢?」
「我們跟下屋的人去。」
「唉……這麼晚了。怕趕不上他們啦。」
「放心吧。他們不會這麼早去的。」
「真願意這樣。……小貓,你也想看戲嗎?我等會帶你去好啦。」
「傻瓜,小貓怎麼要看戲呢?」
「聽吧,咪嗚咪嗚的。我聽得出牠在說要看戲呀!」
茶妹輕輕地笑了笑。她在想:可惜小弟睡著了,不然的話,我一定要揹他去的……
這時,從前面傳來了聲音:
「那不是阿茶和阿明嗎?」
「哦,哈,爸爸回來啦!」
阿明高興得跳起來,冷不防讓小貓掙脫跳下去了。
「爸爸,快吃飯看戲去!」
阿明再也管不著小貓了,興沖沖地嚷。
「閉嘴!」
爸爸大喝一聲。呀……爸爸又生氣,怎麼回事啊?阿明阿茶都這麼想,但誰也不敢問,祇好跟著在跨大步子的爸爸回家。
回到家,爸爸一聲不響就在餐桌邊的一把凳上坐下來,吁了一口氣。
媽媽忙著端菜,這時聽見爸爸的嘆息聲就問道:
「什麼事?」
「糟了,唉……茶園又生蟲……」
「蟲?……才捉了沒多少天哪。」媽媽怔怔地站住說。
「而且很多很多,比上次更多,捉也捉不完。」
「唉唉,剛要摘夏茶了的……」媽媽黯然加了一句。
「看樣子,今年不好過了……」
一家人默默地開始吃飯,連雞肉都變得沒有味了。祇有阿明一個人吃得非常高興。他還是在關心著戲。一顆心早已飛到廟前的戲棚去了。
「喂!」媽媽想起了似地問:「去找長壽哥幫忙吧。」
「他?還不如找我的膝頭。」
「可是……」媽媽接不下了。
古石松的話沒錯。以往家裏有了什麼變故,頭家林長壽總是不肯幫忙,非到情形嚴重得不可收拾,才痛惜地拿一點點款子來周濟。但那也祇限於有關他的茶園蒙受了損害時。做為一個地主,當然他不得不關心茶園,其他的事情林長壽是一毛也不肯拔的。古石松也曾為了母病而向他告貸,結果祇是討了一場沒趣而已。在古石松的腦子裏,有錢人家永遠是特別看重金錢的人種。
「明天再去找他商量商量吧。碰碰運氣。」媽媽停了好一刻兒才這麼說。
「我想,還是自己想法了。那還不是白跑嗎?」
「我們能夠想什麼法子呢?」媽媽說著嘆了一口氣。
古石松沒回答,卻先瞟了一眼茶妹和阿明。阿明吃得很起勁,雙手並用,唇聲嘖嘖,不過茶妹卻在細聽父母的交談,這時她說:
「爸爸,我明天不上學啦,幫爸爸捉。阿明,你也幫。」
「幫什麼?」阿明詫異地抬起了眼看看姊姊。嘴邊油膩膩地,在油盞光下閃爍。
「唷,你這饞鬼,祇曉得吃。幫爸爸捉蟲哪。」
「捉蟲?怎麼又要捉,才捉了沒多少天嘛。」
「十多天了呢。我們請幾天假幫爸爸吧。蟲很多呢。」
「要請假嗎?」
「嗯,我想請三天。」
「你啊!」媽著急地打斷,向爸爸說:「明天起早跑一趟吧。說不定長壽哥會發慈悲。」
爸爸沒有答,默默地向嘴裏划飯。
「如果他不肯,也好順道到學校替阿明請兩三天假。」媽媽說。
爸爸想了會兒,終於說:
「好吧。就這麼試試看。」
過了一會,從外頭傳來了喊叫聲:
「喂!去不去啊!」
「快來噢!」
還有小朋友的聲音在喊著阿明和阿茶。這是下屋的人要上街看戲。鄉裏人一年一度的狂歡日子,夜裏,他們總要結伴到鎮上去看看熱鬧。
「等一下啦!」
阿明手拿著一塊肉跑到窗口大叫了一聲,回頭又急急地說:
「爸爸,快喲!」
「爸爸不去啦。」
古石松心事重重,沒精打采地答。
「就讓姊弟倆去吧。」媽媽及時伸出了援手。
「好吧,可不要亂跑啊。」
爸爸終於答應了,阿明把手裏的雞肉一拋,手舞足蹈起來。
「姊姊,快!我不等妳囉!」
茶妹還裝著有些不情願的樣子,放下碗筷,解下背上的小弟弟交給媽媽。其實她心中也是滿高興。
阿明叫了聲「咪嗚」鑽進餐桌下,把小貓抱起來。
「阿明!」爸爸喝住了他。
「唉唉,讓他去吧。」媽媽又憐惜地替阿明解圍。
阿明抱著小貓,連聲催著姊姊,連跳帶縱地出門去了。
這是快樂的一群人。有七八個大人,加上更多的小孩,在前頭的舉著一把火把的人帶領下,不停地揚著歡笑走著。儘管這些人都是貧窮的「泉水牯」,但,他們跟別村不窮的人們,乃至富翁一樣,有權享受這一天。而在這當兒,他們也都把那些苦楚拋在腦後了。
街頭有座水泥橋,過了橋,就算是進入街道。
橋墩上有幾盞電燈。在走了一段夜路的人們看來,的確是夠得上稱一聲輝煌耀目;在那光芒下,有一群忙著上街道看戲的人在走著。
從泉水村來的一行人走到橋畔。走在末尾的阿明和茶妹不由得怔住了。兩人差不多同時地看到橋那一端並肩走過來的,是他們所尊敬的郭雲天、林雪芬兩位老師。兩人上前站住,行了一個禮。
「呀!你們來看戲嗎?」雪芬老師驚異地問,因為附近人多聲雜,雪芬老師的話說得很高昂。
「古阿明。」郭老師挨過來,伸手摸了一把阿明的小貓:「你抱貓來看戲啊。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老師,小貓也要看戲的,牠才喜歡呢!」
兩位老師相視大笑了一陣子。
「林老師。」茶妹這才想起了似地說:「我和阿明明天起要請兩三天假。」
「請假?幹嗎?」
「我們要幫爸爸捉茶蟲,茶蟲很多很多。」
「呀!又要捉蟲,不是剛捉過嗎?」郭老師驚異地問。
「是,可是又生了,而且比上次更多更多。」
「怎麼不買藥噴呢?」雪芬老師問。
「我爸爸說要用手捉,我們買不起藥。」
「是嗎,那真……明天叫爸爸來我家裏吧。」
「我媽媽也叫我爸爸明天到老師家裏去。」
「爸爸答應了?」
茶妹點點頭。
「晚上回去跟爸爸說,老師要他明天一定來。老師也會幫忙的。」
「好的,謝謝老師。」
阿明也趕忙跟著姊姊鞠了個躬。
「好了,你們去吧。」雪芬老師說。
「再見。」
「再見。」
這時,看戲的人群越來越多,成了一股人流,緩緩地移動。逆著這股人流而走的,就祇有郭雲天和林雪芬兩個。
他們默默地揀著路邊走,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人流捲走。終於兩人來到離橋端約三十公尺遠的岔路口了。這裏,路分成兩條成了個Y字;朝北的是通往縣城的,朝西的往鄰鎮。郭雲天的家就在西邊的路約四公里的地方。
路上沒有先前那麼擠,但也還有接連不斷的鄉下人走過。已遠離燈光,看不大清楚彼此的面孔了。
「妳的姑母家在哪一邊?」郭雲天站住問。
「早過了。要從橋邊彎進小巷子裏的。」
「咦,妳不是要在姑母家歇宿的嗎?」
「不啦。我打算回家。」
「回家?沒有車子了呀!」
「我有腿。」
「不是很遠嗎?要走四十分鐘哪。」
「難道我就走不到?」
「妳真有膽量。」
「不見得。」
「我送妳吧。」
「那你得跑差不多三個鐘頭了。」
「沒關係。」
「不怕嗎?」
「怕什麼?」
兩人朝北走去。
這一天大拜拜,輪到街路水城村殺豬公;翁秀子家的大豬重九百五十多公斤,得了特獎,大宴賓客。學校的老師當中有五六位住在水城村,同事們便分成幾個小組給這幾位老師請去吃拜拜。
郭雲天本來一下班就打算回家的,他婉拒了好幾個同事的邀請。可是正要回家時,恰巧碰上了到學校去拉客人的翁秀子老師。她拖拖拉拉的,硬是不放郭雲天走,祇好被拉去了。
翁秀子家的豬最大,算是這天整個水城鄉裏最體面的東道主,而她那強拖硬拉的拉客工夫又十分到家,因此請來的客人也最多。同事們當中有十位給她拉來,其餘三十來位便分別給另外五位街上同事請去。林雪芬也是被翁秀子拉去的。此外,校長、教導主任、徐大木等人也都成了翁家的貴賓。
郭雲天吃得並不愉快。他不會喝酒,更不善應酬,在那種鬧哄哄的場合,祇有枯坐著吃。而且同桌的徐大木、李金杉等人又似乎老是有意無意地譏刺人家。他一直盼望著時間快過,還我自由。
宴席散後,郭雲天第一個辭出來。緊接著林雪芬也表示要去姑母家住宿而一塊告辭,兩人就這樣走在一起了。
這是郭雲天和林雪芬首次在校外單獨在一塊。
郭雲天對林雪芬的突然變更行止,很是驚訝。到底這事情,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呢?可能,她原本也是打算到她姑母家歇宿的。她所以臨時改變主意,是不是意料著我會送她?是不是她也期待有個單獨在一起的時間而故意安排了這機會?
這樣的話,我是不可以不送的,郭雲天想。任誰也都不會讓一個妙齡女郎獨自走那麼一大段路程而掉頭不顧,她一定是有意這樣的。不管她是怎麼樣吧,至少當她決定不往姑母家歇宿而回家時,一定預料到我會送她回家。
如果這猜測還算合乎邏輯的話,那麼這無疑就是她給我的機會。郭雲天想著,心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了。但覺血潮一陣一陣地往上衝,胸口都差不多要窒息了。
但是……他又想起了以前想過無數次的事。她父親從小就灌輸給她的觀念;她不是個個性強烈的反叛型女孩……。看來,她毋寧不像有那樣的勇氣,足以支持她毅然地向命運挑戰……
或者,這些想頭都是神經過敏,完全離譜。她可能根本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這一趟同行,祇不過是偶然的。她原本就打算回家,說要到姑母家,祇不過是脫離翁秀子家的藉口,信口說出來的。我憑什麼自信人家對我有好感呢?毫無理由!
在思潮的升沉起伏裏,郭雲天機械地移動著步子。偶然抬高了頭仰視一回星光閃爍的天空,不自覺地吐了口長氣。來往行人已沒有多少,偶而有幾個人匆匆忙忙地朝街路邊走,好像生怕少看了一幕戲的樣子。
「咦,你在嘆息?」
「沒有啊……硬給灌下了幾杯酒,怪不好受的。」
「哼……」她笑了一聲。
這輕微的,彷彿帶有某種輕衊意味的笑,使得郭雲天猛吃一驚。事實上,他胸口確實有點不舒服,他是真地吁了一口氣。
稍停,林雪芬又說。
「你不是過得滿快樂嗎?喝幾杯酒不也是挺有意義的事兒嗎?」
「哦!」
郭雲天真不曉得怎麼回答。說是嗎?其實他一點也不快樂,不如說是覺得受罪一般;說不是嗎?翁秀子是對方的好友,未免太不夠禮貌。不過他也覺得這時的林雪芬很不同尋常。到底是在想些什麼,叫人捉摸不定。
郭雲天默思了片刻才說:
「我從前沒有喝過酒。又苦又澀的,比吃藥還不好受。」
「哼哼?…」又是從鼻子裏發出的似笑非笑的哼哼聲。稍停又說:
「翁秀子很不錯呢。人挺漂亮的。人家都說她的嫁粧很多很多,單單衣服就有十幾箱。私房錢也有幾萬塊,不得了啊。」
「呀呀……」
郭雲天這回簡直給弄得啞口無言了。這到底是什麼話。但是,他畢竟還是覺察出對方很冷淡。那口吻,那哼笑,都給人一股冷冰冰的感覺。他真有些不敢相信她也會有這樣的一面。他祇好說:
「我真不曉得妳怎麼要儘說這些?」
「哎呀,你不是很關心這些?」
「我?天哪。妳怎麼以為我關心呢?」
「這是好消息啊。」
「唉唉,我一點也不以為是好消息。」
「……不關心就算了。」
兩人之間又是一段沉默。
郭雲天默默地回味著林雪芬的每一句話,想分析出一個頭緒。可是他越想越糊塗,好像墜入五里霧中。
街路的燈光已看不見了。在星光下,碎石馬路微微泛白。兩旁路樹高聳。路邊好像是水田,蛙鳴聲時斷時續。有時還可聽到微細的水流聲。也許是稻田裏發出的,也可能是不遠處有小河流。
「古阿明的畫有消息了嗎?」雪芬忽然打破沉默。
「還沒有。」
也許她是在怪我沒有讓林志鴻也參加世界兒童畫展吧,郭雲天想。
「那天,我本來也要讓妳的弟弟畫的。可是趕到古阿明的家,就沒辦法到妳那邊了。真可惜。」
「志鴻沒有希望的。」
「不一定。」
「在縣裏也祇能得個亞軍,還用說國際上的。」
「那不一樣的,比賽時沒有人指導他怎麼畫。」
「一樣的,有你指導時,人家也是有人指導。雖然旁的地方不一定有你這樣的老師。」
「哦……」
「我是老實話。志鴻沒有那樣的才份。」
雪芬沒有深一層地談下去,就這樣閉上了嘴。郭雲天也覺得這問題實在不好說話,他想起前些時在校長室跟林長壽談起這事情的尷尬心情。單單想起這些,就已叫他面頰發熱。於是兩人又沉默了。
又走了一段路,她這回以靜穆的口氣這樣問:
「你那天怎麼沒到我家?」
這話的本身雖然含有詰責的意思,可是她口氣卻顯得較前大有不同。好像很溫柔,而又很淡漠。郭雲天不由又驚異了一下,回答說:
「是妳家請客那天嗎?我,我覺得沒有理由被人家請,所以不好意思打擾。」
「沒有理由嗎?如果是翁秀子,你就不會講理由了,對嗎?」
「呀……這話是怎麼說起的?我今天是硬給拉去的呀!」
「原來是這樣……」
雪芬雖淡淡然這麼說,可是那意思卻明明是:可惜我不會拉人的呀!
郭雲天覺得很困窘。一邊,你沒有應邀;另一邊,你去了。這些都是無意間造成的,然而,這事的含義卻是如此不簡單。
他怎麼也沒法弄清雪芬的這種責備究竟祇是單純的責備呢,或另有更深一層的情愫在作用,祇得苦苦地搜尋著如何申辯。但是,他能夠想出什麼口實呢?實際上,他不好意思給林家請是事實,然而他也並沒有堅拒的意思,促使他下了最後決心的,倒還是廖大年校長那句不經意的話:「跟林家的人混熟些不是更好嗎?」
那時的心情的變化確是很微妙的,連郭雲天自己都不曉得為何這句並不能算有特殊意義的話,竟而使他一時下定了那樣的決定。
郭雲天祇有萬分焦灼地緘默著。好一會,他才說:「我今天實在不打算給任何一位同事請的,我都拒絕了。不料正想回家時翁老師來到辦公室,我躲不開,祇有讓她拉著我,我還覺得很倒霉呢。我真不懂得在那樣的宴席上怎麼才好,就是山珍海味也覺得好像是一塊泥巴塞進嘴裏,真是活受罪。」
林雪芬沒有答一聲。她很明白這話一點也沒有誇大成份。她早就知道郭雲天不會耍花槍,而由他那坐在宴席上侷促不安的模樣,和被逼喝酒時那又苦又惱的面容,她也猜到他當時的心情如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
「那天晚上,我爸爸說你是個高傲的人,看不起他。……,我傷心了一整晚……」
雪芬的口氣變得很輕柔。那種冷若冰霜的味道整個地消失了,取代的是一股若有若無的幽怨,以及藏在這幽怨背後的希冀與溫婉。
「唉,真沒料到會這樣。我真對不起了。妳得原諒我啊。」
「我倒沒有怪罪的意思。」
「人世間的一切,我實在太懵懂了。到學校已經一個月了,每件事都使我驚奇,使我手足無措,可是等到我發覺到應該怎麼適應一個局面時,它已經過去了。」
郭雲天的口氣漸漸激昂起來,雪芬的眼也因熱切的期待而發亮起來。祇可惜在暗夜裏,誰也看不見誰的。
「我發現到社會這東西,比我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我覺得我這人太遲鈍了。」
「你的確太遲鈍。」雪芬這麼想,但是她沒有說出這話來。
「我在學校的期間不長,可是我已經明白了我會學到不少東西。真是寶貴的經驗。我想以後一定還有因為不懂事而造成的失敗,我一面要請妳原諒,一面也希望妳經常地指點我。」
雪芬眼裏的期盼的光開始消褪。她覺得大失所望。
「常聽見人家提到社會大學這個詞兒,到如今我彷彿才領略了一些它的意義。我覺得社會上應該學的事可真多,而這些在書本上是看不到的。在這一點上面,我真是個幼稚園學生,不是嗎?」
「別談這些了。」
雪芬突然地又恢復了那種冷冷的口氣。
郭雲天自覺是誠心誠意,卻不料竟遭了對方的冷漠,不免有些憤然起來。
讀書時,他也有過不少與女同學接觸的機會。但在他的感受上,她們都無拘無束,談吐也很坦率,沒有像雪芬這種矜持得令人窒息的味兒,也好像從未感到過這種叫人莫測高深的滋味。跟社會上的女人談,也許總要低聲下氣的吧,這也一定就是「社會大學」的一門功課了。
郭雲天想了這些就問:
「那我們談些什麼?」
「不談也沒關係的。」
稍停,她又加上一句:
「你就隨便談好了。閉著嘴巴走路,怪彆扭的。」
「我很不會說話,妳知道,真傷腦筋。」
「談談你的羅曼史也好。」
「啊!羅曼史,天曉得我有過羅曼史啊。」
「沒有嗎?我才不信哪。」
「我倒願意聽聽妳的羅曼史呢。我聽說妳有的。」
「誰說的。」
「我忘了是誰告訴我的。」
「不用瞞我,是翁秀子,對吧?真是胡說八道。」
「哎,我真該死。」
「你不談,就唱唱歌也好。」
「那更糟,我連哼都不會。」
「唉唉,談談你的女同學吧,或者大學裏的事吧。」
那是一副雙曲線,從無限的地方來,到了一個頂點──那是兩線最接近的一刻了,可是它們終究不能交接;過了那個頂點,又各向無限遠的地方奔去。那是雙曲線的宿命,也是悲哀──否則它們就不成其為雙曲線了。
郭雲天和林雪芬明知兩顆心在互相吸引,也許一經碰上,就會迸發出火花來。然而,越是想碰在一起,就越離開。就有如兩塊被鐵鍊鎖住的磁鐵,當鍊子沒有那麼長時,不管兩塊磁鐵怎麼轉動跳躍,牠們都無法相碰。
郭雲天在這種情形下,斷斷續續地想出些瑣屑的往事來談。說者是勉為其難,聽者更是漠然無動於衷。所剩無多的路程,便在無形的鐵鍊枷鎖下走完。
到了林家門口,郭雲天表示不進去,馬上要回家。林雪芬雖也堅請他喝杯茶稍坐一會,結果還是分手了。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茶妹(劇照)
之10
天上才露出幾抹魚肚白,古石松就吃飽飯出門了,七點鐘未到,就跑到了泉水村的那所茶廠。
這時候,林長壽議員還在打鼾,雪芬、志鴻姊弟兩正在吃飯。雪芬看客人來,立即放下碗筷進去通報,把父親叫醒。
昨天晚上,林長壽趁一年一度的大拜拜的機會,在街路上大肆活動,喝得酩酊大醉,午夜過後才雇一輛小包車回到家。他睡意正濃,忽然被叫醒,心中老大不高興,當他聽到一大早來找他的是一個窮佃人,禁不住無名火起,幾乎要把女兒痛罵一頓。然而他忍住了,這時正是緊要關頭,不但任何一個人──就是在他心目中卑微到不值一顧的窮佃人也不例外──不能得罪,而且還必須表現出所謂的「民主風度」,以及慈悲為懷的做人態度。
他一下了床,一把抓了案上的菸盒朝那身大花大綠的睡衣口袋一塞,連揩一把臉嗽一下口都似乎太耽擱似地跑到客廳,彷彿非如此就不足以表示他對任何人的關切。
「哦哦,是石松哪。這麼早,坐坐坐。」
他上前就伸手把正要起身的那個莊稼漢子的肩頭往下壓,一臉熱忱。
「長壽哥,真不好意思,這麼早來打擾。」
古石松是個硬漢,但人窮志短這句詞兒卻也正可做為他的寫照。來到這位頭家之前,尤其在這種有所需求的當口,他總覺得自己未免太卑賤,甚至不無自慚形穢的感覺。但是,對方的態度卻叫他莫名其妙。在石松的記憶裏,這議員頭家是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與現在所表現出來的關懷熱忱恰恰相反。
「哪裏哪裏,我也正想起來,來吧,先抽枝菸。茶啊!」
林長壽還不忘向站在一旁的女兒大喝一聲。
石松更覺手足無措了。他遲遲不敢伸手來抽取香菸,滿臉惶惑。
「唉,抽菸吧。」
林長壽說著,抽取了一枝菸,往石松眼前一送,自己也燃了一枝。
「你有事情嗎?」
「是,是。就是茶園啊,這幾天發生很多茶蟲。」
「哎呀!你那邊也有了?唉,真糟。」
「上次,大概十來天二十天了,我一連捉三天。那時候還不很多。這回可是多得不得了啦。我看,三五天也捉不完。夏茶又要開始了。」
「真糟……今年,整個泉水村都要倒霉了。」
「所以啊,長壽哥,我想請您幫點忙。不然的話……」
「沒問題!」林長壽出奇地大方,猛吸口菸沒等對方說完就說:「我當然要負責。捉是不行的,買藥噴,一下子把那些小虫殺個精光!」
「嗯……」
「雪芬,你去叫阿火拿隻噴霧器來。石松,你等一下吧。」
林長壽向女兒吩咐了一句,起身匆匆地踱進裏頭。不一刻就又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小疊鈔票,往石松眼前桌上一擱說:
「一百塊。希望你在今天裏就噴好,如果不夠,明天早上再來好啦。」
「真感謝……」
石松有些不敢相信,凝視著那疊鈔票發楞。
「阿火啊。」
林長壽向窗外大叫。馬上從窗外傳來了那個長工的回答。噴霧器已經在門口預備好了,雪芬也回到客廳裏。
林長壽看了看腕錶向石松說:「剛好有車子,你就跟雪芬一塊去好了。」
「不,我要走路。」
雪芬從旁邊說:「石松叔,我們一塊去吧。」
「不,走路也馬上到,謝謝你。」
「阿明和阿茶不是說要請假嗎?現在不用他們幫你捉虫了,還是快些回去吧,叫他們來上學,遲到也沒關係。」
「不啦,我還是……」
「石松叔,你就等一下,我馬上就出門。」
「就這麼辦吧,石松,跟她們一塊去。以後不要讓小孩請假了,書總得讀的,不是嗎?」林長壽再加上一句。
「是,是。」
「以後有什麼困難,儘管找我來。記得呵,千萬不要客氣。」
「好的……」
不多久後,古石松就跟著雪芬志鴻兩人乘上了巴士。
這天晚上輪到郭雲天值夜。
白天是那樣熱鬧喧嘩的學校,一到晚上就換了另一副面目,靜得連老鼠走動的聲音都要發出回聲,在空蕩蕩的教室裏迴旋。
郭雲天獨自在辦公室裏伏案改卷子。一個小學教員的工作是這麼吃重,這是一個多月前郭雲天所沒有料想到的。白天,他確是很勤奮,幾乎是不停地在工作──不是上課、填表格,就是看卷子。雖然這樣,有時卷子還是看不完。家又遠,一大疊簿本什麼的,總不能帶回去看。因此,有時就不得不匆匆過目,詳批細改,實在是做不到。
他發現到上值夜班確不失為一個補救的機會。這回是他第二次輪值,頭一次那晚,他著著實實地看完了一大堆簿子,但是不曉得怎麼,今天晚上他老是不能集中精神。視線雖投在那些骯髒的作業簿上面,可是那一大堆一大堆雜七亂八的潦草字跡,好像變成一隻隻螞蟻,不住地在蠕動。
「為什麼還要想那些?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好了……」
他自語著。原來是昨天晚上的事還一直使他耿耿於心。為什麼拿不出勇氣,好好抓住那個機會?怎麼到她的家門而又不敢進去?……
跟她分手後,直到回到自己的家,郭雲天在暗夜的寂寞路途上獨自走了將近兩小時。一路上他是想了又想的。她的一言一語,他都不厭其煩地回味、咀嚼。他所得到的結論仍然是那一套,永遠是那麼些不可解的迷惑。例如她是不是有勇氣的女人嘍;是不是反叛型的女人嘍;在求學中的人是否應該想這些嘍,諸如此類。一個自卑而懦弱的人,永遠把失敗歸罪於環境的客觀情勢,或者說:命運。而在這種人,這些想法又總是唯一的自我安慰之道。如果郭雲天願意正視自己內心深處,他就會發現到盤據在那兒的,不正是一個可以名之為懦夫的傢伙嗎?也唯有這一種懦夫,才在事過境遷後,仍然要懊悔、自艾,不能釋然於懷。
在某些人,情場上的一樁試探行動,直如家常便飯;然而在另外一些人,卻又恰恰相反。事實告訴人們,前者往往是勝利者;而後者呢?充其量,以對方也許沒有把我放在眼裏這種想法來求得解脫。
郭雲天起身燃了一枝菸、踱到收音機旁。他把收音機開得很響。他覺得非如此不能夠趕開那些煩人的雜念。
不曉得聽了多久,忽然有一股脂粉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裏;幾乎同時地,他的背部猛地被拍了一下。他吃驚回頭一看,一張塗得紅紅的,露出皓齒的嘴巴,就在他眼前一尺多處。
「呀,是妳。」
「對不起,又讓你失望一次啦,對嗎?哎,吵死人了,開小一點。」
郭雲天轉過身子把收音機的聲音扭小。
「郭老師,」翁秀子說:「你很喜歡音樂是嗎?」
「談不上。我根本不懂音樂。」
「我不信。藝術家不會不喜歡音樂的。」
「我真地不懂,而且我也不是藝術家。我不過是排遣煩悶。」
郭雲天說著緩緩地轉過身子面對翁秀子。此刻映在他眼裏的女人的確很媚人;紛紅花的連裙洋裝,領口敞開,露出一小塊嫩白的胸,很使人起遐思。口紅也塗得特別濃,在燈光下發著誘人的潤光。但是,郭雲天卻在思量著怎麼應付這個女人。
「呀,你也有煩悶?這就怪了,你不是才過了好時光嗎?」
「笑話,我們不是一樣嗎?吸了一整天粉筆灰,看了一大堆卷子。」
「我是說昨天晚上啊。」
「哦?」郭雲天心中一楞,忙說:「對了,昨天晚上真是酒醉飯飽。我的確過得很開心。真感謝妳。」
「不用勉強說這些,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很不樂意給我請嗎?」
「我的天!」
「其實,我指的是那以後的事兒。」
「那以後就是跑夜路了,怪嚇人的,才不好受啊!」
「嘻……你可不要想瞞住我。你們是早約好的,那就叫幽會了,對不?」
「真是開玩笑。請不要冤枉人家,她要回家,我就送她。我還埋怨她讓我多跑了兩個鐘頭夜路呢。」
「別裝蒜了。現在街路上人人都曉得你們的事啦。還是老實說吧。」
「哎,這真無聊。不過我倒不在乎人家怎麼說。」
「有人在乎的。她這個時候大概被她爸爸榨著油。看你,臉色都變了。」
「沒有的事!」郭雲天忙掩飾說:「那也不關我的事。是她要我送的,我怎能拒絕?是妳告訴她的爸爸嗎?」
「我才不管這些閒事呢。你看,你說不關你的事,其實很擔心,對吧?我不是說了嗎?現在滿街路的人都曉得了,她的爸爸自然也不會不曉得。不過我說她被榨著油,那祇不過是我的猜想。其實大概不致於,你不必擔心。」
「我為什麼擔心?」
「真的嗎?唉,我們坐著談吧。」
翁秀子說著就拉過了一把椅子坐下,把手裏的紙包解開,攤在桌上,裏頭是幾小包糖果。
郭雲天很煩。這人真地要賴下去了,真是糟糕。他想著,卻也祇得移了幾步走到另一邊的椅子坐下。他總覺得多離開幾步較妥當些。
翁秀子在吃,郭雲天兀坐不動,裝著在傾聽收音機的神情。
「吃吧。」
秀子說罷浮起腰身,把桌上的零食推過來,順便拉了一下椅子,縮短一些兩人間的距離。
郭雲天拈起了一塊糖拋進嘴裏。
「昨天晚上,那個傢伙又死死纏住我,真討厭!」
「那個?徐老師嗎?妳該可以答應他了。他很好嘛,未來的教導主任、校長。」
「誰稀罕這些?也不想自己是什麼樣的腳色。」
「妳真太挑剔了,難得他這麼真心。而且他什麼都好。」
「請你不要窮開心好嗎?他可是很恨你。你曉得嗎?」
「可能。上次美術比賽時他就猛烈反對過我。」
「我不是說那個。告訴你吧,他把你當成敵人,而你卻在替他說話。」
「敵人?沒這麼嚴重吧。」
「有的。他覺得我喜歡和你接近。因為有你,所以我才不答應他。」
「哎呀,這真是光榮之至!可是我怎敢存這種非份的念頭呢?」
郭雲天老是覺得今天晚上自己說話真是滑溜,如果昨天晚上能夠這個樣子,那事情又如何呢?
「別說得這麼好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秀子這時的神情忽然變得深刻起來。
「呀,我怎敢。我非常佩服妳能幹,又漂亮。」
「郭老師,請別說這些好嗎?我是在跟你談正經話啊。可是,我……真不曉得怎麼說……」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說這話時的神色的確跟往常不同,不得不警告自己,必須小心些。稍停,翁秀子說:
「我還是說吧,不過我很擔心你聽了會不開心,學藝術的人,大概要過一段很長的困苦的日子。我很願意幫助你。」
郭雲天感覺到這話不是說著玩的,因此想了一會才回答:
「我非常感謝妳的好意。不過,我雖然學的是藝術,但是將來還是吃粉筆灰的。我不敢想望有那麼一天會成個藝術家。」
「你能夠的,你一定能成一個藝術家。我說要給你幫助,也正是這一點。雖然我也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力量,可是我很願意盡力做。」
「那真感謝了。……我得考慮考慮……」
郭雲天說著就站起來,走到收音機旁,扭了幾下收聽另一處電台的節目。他覺得不能讓她說下去,想藉這個行動緩和一下空氣。他害怕對方任何進一步的話語。
秀子怔怔地望著桌上,好久好久,誰也沒再說話。
過了好一刻兒,播送的音樂戛然而止,接著來了一連串快速的廣告說詞。郭雲天又扭了一下,翁秀子趁著這片刻的靜寂站起來,決意似地說:
「我們到外邊走走好嗎?」
郭雲天想起了在傳聞裏,校庭、教室裏,晚間常被充作幽會的場所,便裝出誠摯的神情說:
「請妳讓我好好考慮一下好嗎?」
翁秀子凝視了他一會,說:
「好吧,那麼我走了。」
郭雲天覺得翁秀子的步子踏得很急促,但他沒有送她,連一句再見也說不出來。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之11
鄉長選舉在鬧哄哄的,那些運動員們口頭上的肉搏戰終於結束。有如一陣狂烈的旋風吹來又遠去,水城鄉也復歸平靜。
有人批評選舉是「勞民傷財」。的確,在「勞」了那些少數的「民」,「傷」了一二個人的「財」這一點來說,這個斷語未嘗不可以說很中肯。但是,他們是心甘情願去「勞」去「傷」,在絕大多數的民是無關緊要的。
而且那些「勞」了的人多數是游手好閒的,給予他們一個活動的機會,卻也頗有其積極作用。再者呢,那些「傷」了的人所散去的財,還可算是滋潤了絕大多數的民,大可譽之為功德無量。
例如古石松,他就是得了頗為可觀「滋潤」的人──他的茶園裏的可恨小虫們,叨了新鄉長先生的光,得以消滅乾淨。其實,古石松根本就沒有去投票;選舉那天,他在園裏痛惜分秒地工作了一整天。
如果有人說,林長壽鄉長幫了古石松的忙,卻未能得到他的神聖一票──古石松的女人也沒有投票,應該說是兩票──實在是民主政治的一大諷刺,那也不能說是十分持平之論。因為不管林長壽當選否,都沒法顧及古石松;他祇要明白他是勝利者或失敗者,這就夠了。幸好,我們的林長壽先生,倒是徹頭徹尾地把「政敵」擊倒,榮登鄉長寶座。在勝利者的腦子裏,這事情更是無關宏旨了。
在學校裏,選舉所激起的波浪是很微小的。除非一個人有某種需求,任何人都可以不問誰當選了鄉長──甚至於縣長,省縣議員都不例外。
然而在水城國校,小朋友們也可算是受到滋潤的。那是由於選舉當天,大部份的男老師們都給拉去當選舉工作人員去了。次日,那些老師們照例有一天補假,因為男老師們數目約佔三分之二,於是學校就乾脆在星期一放一天假。小朋友們便得了兩天假了。
像古阿明,古茶妹那樣的小朋友們,痛痛快快地工作了兩整天。其餘的小朋友則高興地玩了兩整天。
不過若說學校絲毫沒有因選舉而受到影響,那也不盡然。這禮拜的最後一天早晨,辦公室裏突然地起了一陣騷動。起因是教員晨會時的校長報告。
廖大年校長宣布了一項沒有人預料到的消息,大意如下:郭雲天老師因為家裏有了要緊事,不能分身,不得已辭去了代理教員的職務。那是昨天下班後才決定的,而今天他就不能來了。因此連向各位老師告辭一聲都不能夠。郭雲天老師在這短短期間就替學校爭取了很大的榮譽,可惜沒有能工作完預定的期間。他本人很遺憾,校方也非常痛惜。他要我(校長自稱)向各位致意。另外,從下禮拜一起,請一位高中畢業生來補缺……。
這一天,在同事們之間傳開了許多種有關郭雲天辭職的消息。把這些消息整理起來,便是:
因為郭雲天在校內樹敵很多,對方又多是校內首腦人物,因此不得不及時引退;他向林雪芬求愛被拒絕而自慚,祇有一走了之;
他與林雪芬打得火熱,被林父──就是即將就任的新鄉長知道了,新鄉長運用壓力,迫使他辭退;
他被林雪芬拒絕又向翁秀子進攻,仍然被拒,再也呆不下去了;
翁秀子向他求愛,他又無心,為了擺脫翁秀子的糾纏不得不走開;
徐大木為了除去情敵,會同李金杉教導主任透過新任鄉長,迫使老校長辭退他;
他的父親──一說母親──病重,為了看護病人祇好辭職;
國民學校工作太忙,他的病有了復發朕兆。
但是,這些傳聞裏的郭雲天忽然辭職原因,也並不是各個獨立,有的認為其中數項是正確的,但不管如何,差不多每一種說法都有它的聽眾。可是這些原因都似乎尚欠有力,因此每一位同事都持疑惑態度。「到底是怎麼搞的呀?」這一句話是每一個說者與聽者的結論。
然而,一個臨時的代課教員在學校裏的地位是無足輕重的;以郭雲天的優越學歷也並不例外,同時他的在職期間又短得還不足以因他的去職而在同事間引起激動。
不過在三十多位同事中,也有少數幾位頗受了一點打擊。一個是翁秀子,另一個是林雪芬。
翁秀子聽了這消息,非常憤慨。她還在期待著郭雲天的回答。那晚,她鼓起勇氣到學校去看郭雲天,而他的態度又是那樣不即不離,使她心灰意冷了一陣子。那種行動確實是有失女性的尊嚴的。這一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有人向她大獻殷勤,低聲下氣,她有肆意挑剔的權利,可是她寧願降低身份去見他,向他說那樣的話。換來的呢?「考慮」,如此而已。她怎能不為此怪罪他,懷恨他。
不過她畢竟是愛上了人家。愛能使人堅強,但也能使人軟弱。雖然她敢冒著被人說得天花亂墜的危險而夜裏去找他,未嘗不可以說是變得堅強。但另一面來看,她不能保持矜持,不能保持女性的尊嚴而去遷就他,卻也的確可以說是軟弱的表現。
那晚,翁秀子雖然被冷落,可是她對自己的容貌體態,以及其他條件頗有信心。而且還認為郭雲天在明白了林雪芬的家庭環境不允許他得到她之後,會回心轉意來就她的。她之所以一直得不到回音而仍存著一份希望,原因便在這兒。
如今呢?郭雲天是走了,不但沒有回答她,而且一句再會都沒有說。這真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那些許許多多的傳聞中,除了說她糾纏郭雲天的一項以外,她也都聽到了。在她的感受裏,有關徐大木的陰謀一項是最可能的,但也不敢十分肯定。至少她是不承認自己應負任何責任的;儘管她確實在許多機會裏添醬加醋地把郭雲天和雪芬相戀的事說出給鄰居們聽,也許還親口向林長壽先生提到這事。但那是出自愛郭雲天的私心,為了使心愛的人能在藝術道途上得到成功,她以為應該這樣做。總之,如果同事們當中有人不喜歡郭雲天這樣就走,那翁秀子該是其中主要者之一了。她憤恨郭雲天漠視了她的一番好意,把她的心撕成片片。
林雪芬的情形又是怎樣的呢?她所受的打擊比翁秀子還要沉重。剛聽到校長的話時,她好像忽然給猛推了一把,掉進無底的深淵裏去。她想起最近幾次跟郭雲天晤談時,都裝作得太冷漠。尤其那晚有了機會長談,本該是個最好的互相瞭解的好機會,可是結果落得不歡而散,想起來就禁不住悔恨交加。事後細想,她總覺得應該多給他一點鼓勵與暗示,而她卻搬出了許多責怪的話來刺傷對方的心。
如今他走了,那樣突然地。她這才發現到自己不能夠想像沒有他在學校裏,如何才能打發那漫長而單調的日子。她以一種帶有絲絲酸甜意味的傷心,回憶不曉得有過多少次的,離家上班時因為有他在學校,能看到他,而感到心緒騷然的隱密記憶。
她覺得郭雲天這樣一去,以後就不再有聚首的機會。好像他是朵來去無蹤的天上的雲,一縱即逝,永不再回;這種預兆使她茫茫然送走了那個不幸的禮拜六。接著,在家裏度過了空虛寂寞的禮拜天。
正如郭雲天突然從林雪芬眼前離開一樣,星期一的下午,學生放學回家後,林雪芬又突然地接到一封厚厚的信。那熟悉的字跡,使得她一時氣息都窒住了。那是郭雲天禮拜天下午投寄的。
林雪芬飛奔到教室躲起來,急急地拆開信。
雪芬小姐:
我覺得寫信給妳,實在是很冒昧的舉動,可是我好像不得不寫,總似乎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推動我握筆。我這冒昧的舉動,我不敢奢望你愿宥──甚至我還不敢想望你會把這信拆開看下去……。我覺得人實在是很可笑的動物。有時,他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一面覺得不該如此,另一面卻又情不能自禁,想來真是可笑,也真是可憫……。
星期五、六兩個晚上,我著著實實失眠了兩晚,睜著眼盼到天明。越是想睡一下,就越是睡不著。我試著起來看書或作畫,但一個字也看不進眼,一筆線條都無法勾勒出。於是我又頹然倒進床裏,望著天花板發楞。這當兒,在腦子裏來來去去的,儘是那一幕幕恍同昨日──事實也是到昨日為止的──往事。失眠之苦,在臥病期間的我是司空見慣的,但這兩天所受的苦楚,卻千倍百倍於往昔,我真不懂得何以會如此。
我發現到我所送走了將近五十個日子的那水城國民學校是多麼使我留戀、懷念。我甚至幾次禁不住想:如有可能,乾脆拋棄學業,一心一意當個小學教師,終老在那兒。我在那兒,祇是個卑微的代課教員。論起地位,該是沒有更低的了。到底是什麼使我這樣依戀呢?那些小朋友們嗎?那種和祥安樂的環境嗎?那種忙忙碌碌的生活嗎?我在向自己說著:都不是!於是,我迷惘了……
我原來也祇是到七月中旬放暑假為止的臨時教員。我忽然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那個崗位,也許有不少人要覺得奇異,就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個原因。事情是這樣的:星期五下班後,我正想回家時,校長把我叫到校長室。
「我很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已經決定請你明天起不用再來上班了……」
「我實在是出於不得已,我受不了那種壓力。很抱歉,我也好像不用詳細說明了。可是我永遠感謝你的幫忙,雖然期間很短,但在我四十年的粉筆生涯中,你是我最忘不了的一個同事。我祇是對不起你,一千萬個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
這是校長說的話的要點,其實他所說的也祇是這幾句話罷了,此外就是些鼓勵與安慰,不必在此一一引述。
我自覺不是十分勝任的代課教員,因此我不敢請求進一步的解釋。人家既然不要你了,你就乖乖走吧。同時,我也覺得不明底細反倒好過些。
然而,我有個遺憾。我到職後不多天,心中就有了個很不平常的熱望。那便是畫妳!聽人家說,當一個畫家心裏烙印了某個人物的映像時,他就會想畫那個人,而且是傾注所有的精力來畫。我真沒想到我這個慾望是如此強烈,強烈到幾乎使人禁不住要衝動起來。可是,我不敢啟齒請求你當我的模特兒。我是眼睜睜地看著日子消失而乾著急。多麼叫人痛惜,懊悔呵!
然而,此刻我倒覺得縱使沒有模特兒,我也能夠畫了。因為妳的影子在我的網膜上是那樣清晰。我不用閉上眼,就能在空中描繪出你那動人的身影。甚至妳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我都記得那樣清楚。老實說,我學畫已不少個年頭,初中時我就愛上了畫,一直到現在。我之選擇美術系,原因也在此。但是,我卻覺得從來也沒有靜下心來,傾注全副精神畫過一幅。
或者,我也許可以這麼說。我前此還沒有被熾烈的創作意慾觸動過心靈。此刻,我卻彷彿懂得了怎樣的心情才可以名之為熾烈的創作意慾。那是一種欲止而不停,欲罷而不能的意識狀態。而此刻的我,正好成了那種意慾的俘虜。我已下了最大的決心。我要利用這一段閒暇的時間嘗試我的處女作──如果「處女作」這個詞兒用在這種場合還算恰當的話。
我已經在開始構思了。我覺得能畫成功。一定能夠!縱使我的作品本身會失敗,甚至幼稚可笑,可是我曉得它在我心板上將永垂不朽。
另外還有一些使我依戀,使我於心難安的事,必需在此向你傾訴。那就是古阿明小朋友的事。我確認他是罕見的繪畫天才兒童。自然,那也還是在萌芽時期,可譬之為一株幼苗,需要人工的灌溉培土,細心呵護。我很擔心他不幸生根於一個極不適於成長的地點──其實我懷疑我國在那裏有較適宜的地點。
我覺得,如果我們不曉得有這麼株幼苗也就算了,可是當我們發見到它時,我們總得盡一份責任來培育它。這樣才對得起天地良心。妳說是嗎?但是,顯然我已無能為力了。以前我也曾告訴過妳,我想到兩年後我要再次回到故鄉服務,那時再來想想法子。可是我此刻保不定兩年後是否有勇氣實現這個願望。因此,我祇有大膽地請求妳,希望妳能一樣關心他、鼓勵他,並給他幫助。妳也不用說妳不能勝任,因為除了妳,又還有誰願意負起這項任務呢?
古阿明目前祇要能維持信心,祇要在不利的環境裏有少數知音,那怕僅祇一個,他已經很足夠了。我深信這不利的環境不會繼續多久;蒙蔽終歸要啟開的,況且又是時代潮流所趨。我也相信妳一定答允我這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請求。
末了,我也似乎不能免俗地寫些祝禱的話。我的,也是最庸俗的,那便是祝妳快樂、幸福。
我真不敢重讀這封信了,可能語無倫次,別字連篇,但也祇好就此付郵。
奇怪,我又在希冀妳會不拆開此信就投進火爐中。好了,就此擱筆。
雪芬看完了信,心中很是激動,眼淚不停地滾落。那是期待獲得滿足時的感激的淚水。也是接觸到一顆虔誠純樸的心時的快意的淚水。她反覆地讀了三次,每次都有新的感觸湧上心頭。
教室裏空盪盪地,她也就毫不顧忌地讓眼淚奔放。
大拜拜那天晚上,她決定改變在姑母家歇宿的預定而決心回家,她是為了給予雲天一個機會。她知道這行動是很大膽的,而且在這種鄉村而言,還有些大膽得過份。她預料到這舉動可能引起的後果。鄉人不會放過她,父親更不可能饒過她。
果然,第二天晚上父親就把她訓了一頓。要不是郭雲天使她大失所望,使她心中無所依靠,她一定不會那個樣子讓父親說了一大篇而沒有回一句。
此刻,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那個決心重新在她心中復甦過來。她決意不要做一個馴服的女兒。她存心跟環境搏?一下。她奇怪自己在下這麼重大的決心時,竟然心境平靜。而且彷彿有一股力量從心中汩汩迸湧出來,擴展到整個身子。
這天晚上,林雪芬不能自禁地攤開了信紙寫起來。
雲天:
今天收到你的信,使我非常感動,我不停地流淚,反反覆覆地讀。你沒有留下地址,我也不曉得我這封信怎麼才能送達你手中,可是我還是不能不寫。不然的話。我擔心我會發瘋,因為唯有這樣握筆書寫,才能使我有如親口跟你晤談,回答你的話。
信雖然一時不能寄給你,不過我知道終歸能讓你看到的,至遲在十月,你復學返校後,我可以寄到你的學校去──如果真的需要到那個時候,我得等候五個月呵!
我真不懂如何表達我心情。跟你一樣,這兩三天來,我也受到震驚而備嚐失望、空虛的痛楚。三天有如三年,直到今天午後四時左右接到你的信。可也奇怪,痛快地哭一陣子,所有的苦楚都隨著淚水一塊流走了,一點兒不剩地。
古阿明小朋友的事,我要請你放心。一個月來,他成了我最關心的人物之一,因為你那樣關心他,我又怎能不關心呢?為了負起你的付託,我已下定決心要學習美術教學法,當然我自己也要畫;我準備向我讀師範時的老師求助,我要重新學起。我真禁不住懊悔過去對圖畫太缺乏興趣。不過我願意努力,補救這個缺陷。為了古阿明小朋友,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又怎能吝嗇這一點辛勞呢?
我還在想著,明年的全縣美術比賽,我有勇氣跟他們爭持到底──你那一次孤軍奮?,使我每一憶起,就禁不住想哭──我相信我可以贏過他們,因為我曉得我會在他們面前佔盡便宜的。你一定懂得我這個意思,是不?
還有,我相信我會做你的模特兒,讓你畫個痛快,並且以此為榮。我有個奇異的感覺,自從看了你的信後,我彷彿已逐漸地尋回了自我。我在想著以前不敢想的事情。我是父親的女兒,但更是我自己,單單這個發現,在我已是多麼了不得,也許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的。過去,我祇是個父親的女兒,你說我傻嗎?的確的。不過那也不能全怪我。我被蒙著眼,看不見另一個自我。我甚至連她的存在都懵然不知。
但是人總不能永生被蒙著眼睛的,正如你在信中所說的:「蒙蔽終要啟開的」。幸好這個日子,在我並不算來得太遲──我看過不少過遲了的人們,在鄉村裏,這種不幸的人可著實不少呢!
我要設法保持住父親的女兒的身份,同時還要確認我自己的存在。如果兩者不可得兼,我寧可捨前者而取後者。我隱約察覺到那需要一番勇力與艱辛的奮鬥,可是我不怕,我自信有這種力量堅持到底──就是萬一氣力不繼,你也會伸手援助我的。會不?
最後我願意告訴你,我很高興我自己能下了這種決心。你祝我幸福,我以為幸福是要靠自己努力爭取的,你說是嗎?
我真願意我的筆尖快些,像你那樣,一寫就是那麼長。現在,我不曉得怎麼寫下去了,雖然心中想說的話還有這麼多。不過沒關係的,我將會慢慢地繼續寫下去,直到能投郵為止。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之12
郭老師走了。真是個晴天霹靂。茶妹和阿明都不敢相信,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來到學校已看不到郭老師那高而瘦的身子,還有那一頭蓬鬆亂髮。儘管許多同學們當中還有不認得郭老師的,但茶妹和阿明兩人都覺得很難受。
尤其是古阿明。他天天都是跟郭老師玩了一陣子的;晴天就在戶外一起玩球追逐,雨天也跟他談談笑笑,這幾乎已成了古阿明好多日子以來的日課。可是現在郭老師已不見了。他問級任老師,林老師能告訴他的,祇是郭老師因為家裏的事不能夠再來上課,如此而已。古阿明很寂寞,鬱鬱了很多天。
好在林老師經常地鼓勵他,安慰他,並且也保證說郭老師再過兩年就會畢業,那時候一定會有機會跟他再在一起玩耍,畫畫。林老師還買了一盒三十六色的蠟筆送給古阿明,足有一尺多長的漂亮紙盒,畫著幾隻美麗的蝴蝶,上面還有一條大紅色的膠帶可以掛在肩上。真是說不出的美妙,說不出的好。揹上它,人都好像要忽然長高了許多。
還不祇這些,過了幾天,林老師又送了阿明一付水彩畫用具:一盒顏料、一隻調色板、兩枝畫筆。啊呀,不得了,五六年級的高年級生才能夠用的東西,而且也不是每個學生都有的,姊姊就從來也沒有過。他們家是買不起這些的。阿明樂得什麼似的。雪芬老師要他一有空就畫畫──她還給他一大疊紙──阿明當然萬分快樂地答應了。
六月上半月過後的一個禮拜六下午,天氣特別熱。稍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這個下午將會有一場雷雨來襲。
古阿明上午上了三堂課,第四堂是清潔比賽,掃完了地就回家了。這時候茶園沒有事情,爸爸出外幫人家割稻去了,因此古阿明有較多的自由──這也並不是說爸爸在家就不許他畫畫,而是因為爸爸沒在,他做什麼都可以自在些,無拘束些。
好多天來,古阿明都在盼望著這個禮拜六和禮拜天。他決定要用水彩來畫割稻的景色。他很多天來就在腦子裏描繪著那一幅金黃色的燦爛收割圖──一片稻穗、夕陽、枯黃的稻葉和黃色的稻草束。還有,割稻人的竹笠,他們那被泥巴沾污的衣褲,他們那健康的膚色。簡直是一片黃色世界。他幾乎是三步併做兩步飛奔回家的。
可是,他發現到他的小貓不見了!
小貓,小貓那裏去了呢?他放下書包就開始找。
雖然在古阿明心目中牠還是一頭小貓,不過事實上牠已幾乎是一頭普通的公貓了。經常能夠捉到老鼠。對阿明的召喚變得不大愛理,可也還會跟他親熱一下。不過像從前那樣的玩繩子遊戲則再也提不起牠的興頭,偶而阿明用繩子去逗牠,牠也祇是看看而已。雖然這樣,阿明還是很愛牠,回家後非抱牠一下,便什麼事也不能做。
屋裏找不著,阿明就跑到外頭,在房子四週邊叫邊找繞了一圈。仍然不見影蹤。
忽然,阿明想起了上次小貓中毒的往事。那種吐著白沫,整個臉兒濕漉漉的,要嘔又嘔不出似的情形,在他眼前清清楚楚地浮上來。
哦!小貓是不是又吃了毒藥呢?阿明倒抽了一口冷氣,猛地著急起來。連忙拔起腿奔向牛欄裏看看。他期待小貓會像上次那樣,蜷縮在屋樑上。沒有,阿明著了魔似地在屋裏東奔西跑,每個陰暗的角落都看遍了。
也許不是吃了中毒的老鼠,而是到茶園抓青蛙去了。近來家裏的老鼠都快給捉光,所以牠肚子餓了,祇好捉青蛙。一定是這樣的。這種想法使他稍稍放了心。
阿明已把他的收割圖忘得一乾二淨,一心想找到他的小貓。於是他又跑到外頭,先沿屋後的竹叢走了個來回,然後走出柵門來到茶園。
沒有風。才過了頭頂上的太陽在煎熬著地面的一切。蟬聲都顯得那麼疲倦的樣子;東南邊的天空給一大堆黑壓壓的烏雲罩住了。在那堆烏雲裏,偶然會閃出一條蛇般的電光。接著就隱隱傳來遠雷聲音。
偌大的茶園,到哪兒去找好呢?阿明幾乎想轉身回家。反正到天暗就會回來嘛,還是畫畫去吧!他想讓自己接受這個想法。可是他不能夠,越是想放棄找,就越不得不去找。
「咪嗚──咪嗚──」
阿明在茶園邊的一排相思樹下連走帶跑地走去。茶園裏很靜,他拖著聲尾的叫喊聲在一行行茶樹上盪漾著。起先,那聲音是焦躁的,有力的;漸漸地就變得惶恐而乏力了。
驀地裏,阿明在一棵茶叢下看到他的小貓。
「唉唉,該死的小貓,害我找得好苦啊……」
阿明停住了腳自語似地說了這些,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情景映進阿明的眼裏,使得他陡地一怔。小貓正以一種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他,而且滿嘴白沫,臉上的毛都濕了,左一堆右一堆地黏在一起。
阿明看清了這些,背上倏地起了一陣冷颼颼的感覺,一時氣息窒住了。
「哎呀……小貓,你……」
阿明明白過來了。這不是中毒是什麼?牠是吃下吞下毒藥的老鼠了。而那種毒藥,正如母親所說,小半滴便足夠把一隻大狗毒死的!
阿明怔怔地看守著小貓那發亮的,充滿憎惡似的眼睛,終於徐徐地移步上前。
雨開始下了,一滴,稍停又一滴,打在阿明臉上,茶葉也疏疏落落地響出雨聲。可是阿明一點兒也不覺得。在此刻的他,茶樹沒有了,雨點也沒有了,連天和地都失去了存在。在他的意識裏,就祇有他的小貓,已吃下了可怕的毒藥。
貓也怔怔地望著阿明,步步接近,牠也一寸一寸地往後縮退。不曉得什麼緣故,牠好像不願離開那棵茶樹,朝後繞著半圈,身子緊緊挨著古老的樹幹。
「咪嗚──你怎麼啦?……」
阿明的聲音已不再是凄惶,而是帶哭的悲嗚。
「咪嗚──咪嗚──」
貓不僅沒有因為阿明的悲叫而緩和眼眸的兇光,反而變得更驚悸。彷彿牠已恢復了野性,正在面對著一隻比牠更強更大的野獸,即將開始你吃我我吃你的生死搏鬥。
「咪嗚──回家吧,我抱你。」
這時阿明已走到那棵茶樹邊,這麼說著就伸出了手。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雷動了,好像就在幾步遠處落了雷。阿明猛吃了一驚,四下看看,當次一瞬間他把視線收回時,貓的身子一聳,祇見眼前一晃,牠已竄出去,飛跑掉了。
阿明嘴裏呃了一聲,不容他思索,拔腳便追上去。
雨變得很大。原先那卜卜拍拍的聲音已換上了一片嘩啦嘩啦聲。在薄幕般暗下來的天地間,時時閃出電光,雷聲一陣接一陣地響著。可是阿明還是管不了這些,佔據他整個意識的,祇有小貓而已。
貓跑了幾十公尺遠,在另一棵茶樹下停住。阿明很快地就趕上了。但是他一停腳,貓又奮勇地跑走。阿明清清楚楚地看到牠全身都已濕透,原先祇有臉上的毛粘成一堆堆的,這回是渾身的毛都這個樣子,看來貓好像忽然變小了一般。可是他不曉得這是因為淋了雨;連他自己全身都已濕透,他都沒有察覺到。
「咪嗚──咪嗚──」
他再次趕上去。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倒了。他馬上爬起來。雙手一攤,他看到滿手掌是褐色泥巴。但他沒有猶疑片刻,立即又拔腳追趕。他深怕讓牠跑遠找不到,因此使勁地踩著淋濕而變得粘滑的泥土。
現在,阿明又看到貓蹲在前面一棵茶樹下。他想到不能跑得太兇,以免讓牠受驚,就把步子放緩下來。他儘量地把聲音裝得柔和,邊喊邊挨近。他喘得很厲害。從頭上流下的水又不時地遮去他的視線,因此他不得不頻頻伸出手背來揩拭。整個臉都塗上一層泥巴。水又把一小部份泥巴沖進他的眼裏,痛得不得了。可是他忍著。他必需把貓捉住,抱回家裏,灌烏糖水給牠吃。非救活牠不可。
「是啊,我要救活小貓。可憐的小貓啊……」
阿明喃喃自語著。
小貓在窺伺著他,眼裏兇光依舊。因毛平貼皮膚而變得瘦骨嶙峋的胸部一陣一陣地起伏著,沾滿了泥巴的嘴邊又在冒著白沫。
阿明在離小貓兩三步遠的地方停住,緩緩地蹲下來,伸出手正要捉牠時,牠又一縱跑開了。
這次阿明拼命跑著,軟法行不通就祇有硬捉。他雙腿拼命地邁著,發了狂似地急奔,貓也跑得快。在這棵茶樹下剛停住,馬上又躍出,距離越來越遠,終於看不見了。
阿明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還不肯放棄──他根本就沒有生起放棄的念頭,祇顧奮力地跑,狠命地喊叫。他跌倒了好多次,成了個泥人兒,聲音也沙啞。
雨仍在不停歇地傾注,雷電交作。阿明找不著貓,祇得一會向左一會向右盲目地奔跑。他號哭,嘶叫。在豪雨籠罩下,他成了個天地間無依無靠的遊魂。
阿明這可憐的遊魂不曉得在茶園裏徬徨了多久,終於貓是被他找著了,但是,貓也並不是由於記起了小主人,而是因為氣力消耗淨盡,再也無力動彈了;牠的眼光變得很遲鈍,差不多已睜不開,祇有胸部還微微地起伏著。
阿明把貓抱起來,拍的一聲坐在地面。雨快停了,細細的雨點淅淅瀝瀝地灑下來。茶園裏滿是污濁的水,祇有畦埂高起來的部份露在水面。阿明幾乎無力站起來,怔怔地坐著喘息。他把牠抱到胸前,讓牠的臉貼住自己的臉。
「小貓,你……好可憐哪……」
阿明又開始流淚。小貓一動也不動。
阿明失神似地坐了好一刻才站起來,蹣蹣跚跚地往回路走去。他覺得每一步都很吃力。泥巴吸住腳板,非用力就舉不起腳,而且他已跑得很遠很遠,差不多已到了鄰村了。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家,夕陽照出了他那副狼狽的身子,抵達柵門,他幾乎不支而倒下去。
母親看見他,大吃一驚。她馬上明白了事情的經過。她不忍責怪他,把他扶進灶邊,好容易才騙走那隻在他懷裏已斷氣多時的泥貓,然後替他洗澡,哄他上床。
禮拜一,古阿明缺了一天課。
林雪芬以為他是偶然患了小毛病,便到六年級的教室找古茶妹,打算問問情形。碰巧茶妹也缺席。林雪芬猜到這一定又是家裏有了什麼事特別忙而不能來上課,也就沒有記罣在心。
禮拜二,古阿明又沒有來,林雪芬有些不放心起來,再次找古茶妹去。
古茶妹這天沒再缺席。她告訴林老師弟弟生病的情形;昨天因為爸爸沒在家,她不得不留在家裏看護弟弟。今天爸爸沒出門工作,所以她就來上課了。她還說出弟弟的病況。不過她所知的,不外是額角很燙,有點兒咳嗽等,如此而已。
起初,雪芬也以為是淋雨受了涼,沒什麼大不了,但也覺得放學後應該去看看。
林雪芬等學生們放學回去後,先到街路上買了些水果,獨自找到古阿明的家來。古石松夫婦殷勤地請她進去。
雪芬一看古阿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古阿明無力地躺在床上,呼吸很淺很急促,鼻翼翕動著,嘴巴張開。僅僅病了三天,眼兒和面頰都塌下去了,一眼就知道病很嚴重。她伸手摸摸阿明的額角,熱得燙人。執起了一隻臂膀,軟綿綿的,也很熱。
「咪嗚──咪嗚──」
「唉唉,好可憐哪……」
阿明在發囈語。斷斷續續地,聲音又那麼微弱,幾乎聽不清楚。發了一陣,又歸於靜寂。祇有那急促的呼吸聲在狹窄的房間裏盪漾著,空氣中充滿著淒楚黯淡的氣氛。
古石松木木訥訥地告訴林雪芬,阿明差不多一直是這樣昏迷著,不時地說出同樣的囈語,有時會叫一聲老師。
林雪芬這時忽然感到一陣莫可名狀的恐怖,問道:
「請醫生看了嗎?」
「沒有……」石松答。
「吃了什麼藥沒有?」
「好幾包藥包。」
「這怎麼行啊……這麼重。」
雪芬急得幾乎禁不住跺腳。
「唉……以為是傷風,沒什麼要緊的……」石松說。
石松的女人揹著小弟阿生始終不發一言,不停地揩淚。石松則痛苦地扭曲著臉。這是一對祇曉得向命運低頭的人。雪芬的淚水決了堤般滾落。
「石松叔,請你馬上把阿明帶到街上看醫生去。」
「……」
「馬上!你祇要帶他出去,其他一切讓我想法子。請馬上動身!」
雪芬也好像發熱說夢囈。她以命令的口吻叫石松嬸解下揹帶,催石松揹上了古阿明。
兩人急迫地趕路。一路上,雪芬再也忍不住了。
「石松叔。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小孩子啊?我爸爸不是告訴過你嗎?有什麼困難,祇管來說……」
雪芬好像著了魔,反反覆覆,連說帶哭地責備古石松。就如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借用她的嘴痛責這個不盡責的父親。
古石松一句話也還不出嘴。他已親眼看過一個剛滿周歲的兒子死去。那時,他是為了老母,不得不狠著心。這回呢?祇為了那愚蠢的宿命觀──「生死有命」。在他,什麼都是「命」,賺錢要命,貧富也是命,一切都「命」。
他在開始懊悔了。唉……就是再苦些,也……。以為是受了點涼,沒什麼關係,其實還不是為了那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的債?
晚上,雪芬取出了信箋,繼續寫她未完的信。
……把古阿明的父親送走後,我再進去問老醫生病況如何。老醫生祇是搖頭不答。經我再三懇求,方才告訴我已過症,不可能再活二十四小時。他斷定是急性肺炎,如果昨天來就可以靠幾針注射治好的。
雲天,我還有什麼話說呢?當場,為了掩飾我就要滾落的淚水,我不得不急急辭出來。
昨天!昨天!我為什麼昨天沒去看古阿明呢?我原本可以輕易地救回古阿明的性命啊。僅僅差了一天的時光,竟鑄成了無可彌補的遺憾。這是夢吧!我怎麼能相信呢!哎……一個人的性命,竟然會這麼簡單地結束的嗎?祇差那麼二十四小時……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阿明!因一時大意,竟讓一個天才夭逝。我會終生抱憾,終生負疚……
第三天。
升旗典禮完後,林雪芬老師向全班同學報告古阿明同學患病生命垂危的消息,並表示馬上要去看他,願意去的同學可以一起前往。同學們異口同聲說要去。雪芬老師還接受一位同學的建議,暫時解散,三十分鐘後再集合同往,以便讓街上和近郊的同學回家去取零用錢,捐出來做為慰問金。
同學們的捐款一共有三百元。大家便在老師引率下來到泉水村古阿明同學家。
林老師和級長林志鴻兩人先進屋,其餘五十幾個同學在禾埕上等候。
古石松告訴林老師,古阿明剛才醒過來了,氣色還算好,吃了一隻蕃茄。
林雪芬把同學們的捐款交給他,然後和林志鴻跟在他後頭進病房。
「老師。」
古阿明馬上認出了林雪芬,聲音雖然很微弱,但還算清晰。不過呼吸仍很急促。
「古阿明同學!」
林志鴻叫一聲跑上前,把古阿明的一隻手握住。
「林──志──鴻──」阿明喃喃地。
「你好一點了是不是?」
雪芬這時也挨近?畔,彎下上身裝著笑容問了一聲。古阿明好像要點頭,面孔微微動了一下。兩行清淚倏地往雙邊滾下。
稍停,古阿明哽噎地說:
「老師……」
「哦,你不用說什麼了。」雪芬忙掏出手帕替他揩眼淚說:「你祇要好好休息,早一天好起來。」
「老師……我會好嗎?」
「怎麼不會?打了針吃了藥,一定會好的。你吃了嗎?」
「吃了。」
「對啦。你就會好的,而且很快的。那時候我們到冬瓜山去寫生,還有齊明堂。」
「真好哇。我那張畫呢?」
「寄去外國的嗎?消息就會來了。你一定是冠軍,全世界的冠軍。」
阿明嘴角泛上了絲絲慘然的笑。
「同學們都來看你。大家多麼希望你快好啊!」林雪芬又說。
「真的,在哪兒?」
阿明的聲音顯然高了不少,眼睛也發出了光彩,很興奮的樣子。雪芬忽然想到,也許會好起來,老醫生可能看錯了。就是沒看錯,有時也會有奇跡的。她忙回答說:
「就在外頭。老師叫他們進來吧。」
雪芬退出後,志鴻說:
「古阿明,你沒來上學,我們都很寂寞。」
「我也是……」
「你要早一天起來。可以嗎?」
「可以啊。」
這時同學們連來了五六個,小小的房間馬上擁擠起來。他們一個個挨近叫古阿明,拉拉手,說希望你快好就退出,讓另一批同學進來。林老師好像吩咐好了,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話,多耽一會。
第五批的同學進來時,古阿明還能微笑,第六批時他又昏迷過去了。此後進來的同學就默默地看他一眼即退下,每個同學都進來過了,便又在外頭等候。
林雪芬坐在床沿看古阿明。她發覺到病人的呼吸更急促,更微弱。剛才在心中生起的期望又陡地給粉碎了,取代的是無邊的痛苦,無邊的悔恨;她忽然想起了郭雲天。如果他在,也許事情便不致演變到這個地步。他每天都要和古阿明玩一陣子,一天沒有見面,他就會騎車子去看他的。那個「昨天」若果有他在,一定不會錯過這命運的一天的。唉……都是我的錯,我失去了最珍貴的一天。還有比這更嚴重更不可饒恕的罪過嗎?……
林志鴻看見姊姊哭,也開始微微地抽噎,頻頻揩淚。
古石松兀立在房間一個角落。也禁不住流淚了。他的女人早已躲開,從鄰室傳來飲泣的聲音。
就在這時,從外面傳來一陣機器腳踏車的馬達聲音,好像在柵門邊停住,然後是幾句高昂的問話聲。不一會兒有兩個人衝進病房。為首的是教導主任李金杉,後面是街路上的一位年輕醫生張大夫,手提著一隻大皮包。
「怎麼樣?」李教導忙迫地問。
「睡著了。」雪芬答。
「張大夫,請吧。」
那個年輕醫生應一聲來到床畔。林雪芬退到一旁。這時,她的腦子裏突地又閃過了期盼,這位新開業的醫生,或者會有最新的藥品,讓古阿明起死回生。她想到此,心就激烈地跳起來。
李教導挨過來,向雪芬耳語道:
「剛才上面來了電話,古阿明參加世界兒童畫展的作品得了特獎。」
「什麼!」雪芬脫口大叫一聲:「特獎!」
「是,是特獎。」
「唉……」雪芬踉蹌了一下,好容易地才支持住。她閉上眼睛,淚水潸然滾落。她覺得整間房子在旋轉,祇有自己孤零零地站立在天地之間,無依而又無靠。
這時醫生看完了,好像已不用多看,也沒有照例取出針筒就起身。
「怎樣?」李教導焦灼地問。
「不行啦。沒有辦法……」
「唉──」李教導長嘆一聲。
幾乎同時地,雪芬那抑止不住的哭聲突然爆發了。那是忘卻了矜持,羞恥,身份,摔脫了一切人間的掩飾的哭聲。她奔向古阿明,把身子投擲在已失去了神志的病人身上。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古阿明(劇照)
尾聲
在水城鄉這是一年也難得一見的盛大奠禮。鄉長親臨主祭,許多鄉內機關首長都到了。還有水城國民學校的全體老師和五、六年級的全部小朋友,加上三年乙班的全班同學。村子裏也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靈堂設在古石松家的禾埕上,印有斗大的「水城鄉公所」五個字的布篷遮蓋住整個禾埕。下面被人們擠得連一點空隙都沒有了。
靈堂正面,側面掛著許多幅輓聯,都是鄉裏第一流的幾位漢學家的手筆。靈桌上的供品更是樣樣齊全,擺得密密層層的。
美中不足的是正中少一張在這場合所不可缺少的死者遺照,卻讓一隻鏡框佔據了照片的位置。這隻鏡框來頭可不小;它比所有的輓聯、供品都更能教與會的人肅然興起崇敬哀悼之意。
儘管沒有一個人懂得那鏡框裏的一張紙上所寫的彎來曲去的蟹行文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人人都曉得它代表一個早熟的天才的成就,也代表足以傲視全世界的榮譽。
祇因為這張紙的價值這麼崇高,所以人人都不由得暗地裏認為縱然這場面再盛大十倍,也不算太過份。──它,就是渡過太平洋,從南美的一個陌生的國度裏寄來的獎狀。
為了這張獎狀能夠在這場合派到最恰當的用場──可悲亦復可慟的用場──林鄉長與廖校長商議結果,特地派了李金杉搶先到教育局去領回來。
拈香既畢,主祭人林鄉長來了個哀告:「……最後我還有個小意見,我們水城鄉正好位在龍穴,幾百年前祖先們到這兒來開拓時便已留下了預言,我們水城必出現偉人。各位知道,我鄉中已出了一任縣長,兩位縣議長,地靈人傑這句話,是可以當得起的。所以我聽到我們鄉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兒童,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可惜的是我們沒有為了這個不世出的天才盡一份培育的責任,讓他這麼年幼就離開了世間。想起來,真使人痛惜,慚愧。小弟身為鄉長,更覺得難過……」
林鄉長說到此稍停,掏出了手帕揩了額角和脖頭兒。他流汗流得那麼多,配上那悲壯的表情,更使人感動。
他清了清嗓子又說:
「我們水城鄉既然是地靈人傑,當然以後還會出現同樣偉大的天才,這是小弟敢斷言的。我們身為父兄的人,實在不能一時忽略了我們的責任。俗語說,小孩是無價寶,更何況是天才……
「小弟祇要一天當鄉長,一定要為我們的下一代盡力。我已經在計畫設立一個天才兒童教育基金委員會,不久一定可以成立。我們大家出點錢,讓它來負起栽培育成天才的責任。古阿明小朋友的死雖然令人痛惜,但是,如果能把這教訓記取在心,大家共同努力下去,那麼他的死就不算是白死了。小弟還希望能因這個委員會的設立,而培育出更多的偉大天才……」
鄉長的雄辯,在每一個會眾心中引起共鳴。然而若問有沒有人在流著慚愧的汗水,那就祇有天知道了。
在來賓坐席最末尾的一張凳上坐著一個很遲才趕到的青年男子。他一直低垂著頭,好像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也似乎不願意理睬任何人。
他的表情是淒苦的,但彷彿含著憤怒;他的神色是悲慟的,卻又摻雜著絲絲慰藉。也許這太矛盾了。可是,在這幾百個會眾當中,除了那些小朋友以外,又有誰不是滿腔的矛盾呢?祇不過是這許多人當中,沒有一個曉得在他們心中有這麼一位特別矛盾的人罷了。
奠祭完了,接著是出殯。
林志鴻小朋友手捧著那隻取下來的鏡框,緊隨在靈柩後。這是主祭人的安排。林鄉長為了表示特別鄭重的意思,讓自己的兒子來取代死者的姊姊。不管此舉是不是合情合理,但人們都敬佩鄉長這種不尋常的熱心。
緊挨著林志鴻身旁走的,是用手絹按著眼鼻,抽搐不停的林雪芬。她眼睛都哭腫了。女人的眼淚原是無窮無盡的,但是人們也都敬佩她愛學生愛到這個地步。
這對姊弟倆背後是主祭人。繃緊著面孔,不停地揩汗。今天,他該是流了最多汗的人。由這一場喪事的表現,鄉人們都可承認他是不折不扣的好鄉長。
而後是廖校長,各機關首長名流,老師們,最後就是三百個左右的國民學校同學。
行列遠去了,禾埕留下收拾靈堂的人們,在忙碌地工作著。
古茶妹牽著小弟阿生的手,一直在靈堂坐著,這時因為收拾到她那兒了,不得不起來。轉身一看,來賓席末坐的一個人的影子立即映進她的眼簾裏。這個人就是那年輕男子,低垂著頭在擦眼;雖然看不見面貌,可是從他那胸膛、肩頭等的輪廓,古茶妹立刻認出那是誰。
她牽著阿生的手,緩緩地走向那個人。
「郭老師。」
茶妹的聲音很靜穆,靜穆得不像個剛失去了一個可愛的弟弟的人。
對方吃驚似地仰起了臉。他看到面前這個熟悉的女孩的面孔。她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淚痕。黑黝黝的面龐有些清瘦,眼眶下陷著,眼裏佈滿紅絲。
他僅哦了一聲,新的淚水又湧出來,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茶妹的眼睛也漸漸起了變化,正在徐徐地湧著淚,終於噙滿了那酸澀的液體,第一滴淚淌下時,她就放下阿生的手衝進郭雲天的懷裏。
兩人相擁哭泣。小弟在一旁詫異地望著他們,片刻後也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茶妹聞聲趕忙把小弟攬住,然後兩人一塊埋進郭雲天的懷裏。
良久良久,郭雲天才好不容易地止住哭,嗚咽著說: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茶妹沒有回答,哭得更起勁。
「阿明一定很高興的……」
茶妹還是哀哀地哭。
「好了好了,阿明該滿意的……一個天才,不是嗎,唉唉,一個天才……」
郭雲天自己都不曉得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的腦子裏是一片空洞。
「老師,天才有什麼用?人死了,不是都完了嗎?」
郭雲天看到茶妹的眼裏不停地湧出淚水,而那淚水模糊的眼光裏,隱含著一股反撥的光芒。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郭雲天想不出這小姑娘怎麼會這樣。
「別這麼說……人總是要死的,大家都明白了阿明是天才,得了一個教訓。這就夠了。」
「大家?老師,誰說阿明是天才?我祇曉得老師說過這樣的話啊。」
茶妹的淚水停了,那股光芒加上了一份熱力射將出來。
「剛才鄉長也說過了。」
「那有什麼用?沒有死的時候誰也不理他,死了,再來天才天才……」
茶妹沒說完就再一次伏進郭雲天的胸懷。
郭雲天撫摸著茶妹的背,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有時,小小心靈仍會容納一個大道理的,正和一粒砂裏仍可裝進天地的道理一樣。然而,它的代價又是多麼沉重啊!郭雲天思量著,這想法使他胸口突地窒塞住了,好容易地才忍住放聲大哭。
郭雲天安慰了茶妹,把姐弟倆扶進屋裏。他向古石松夫婦致唁,奉上賻金,婉拒了他們的挽留辭去。他說不願見到任何人,也不願讓任何人見到,要趁人們未回來時走。
郭雲天獨自在茶園邊的牛車路上緩步走著。魯冰花早已謝了。被拔起來放在茶叢下,蓋上了泥土的,更是已經腐爛了;為了留種而沒拔的,也結著一隻隻豆莢,整棵整棵都呈著枯萎的灰褐色。
三個月前,這兒正是他作畫的地方,跟古阿明、古茶妹姊弟初識也是在這兒。他有無限的感慨與悲傷。
魯冰花謝了,留下粒粒種籽,明年又會開出一片黃色花朵點綴人間;而在這一開一謝之間,使茶園得到肥份。然而,人世間的可貴的天才之花謝了,到底會留下一點什麼呢?他迷惘了……。
上圖:電影.魯冰花(劇照)
上圖:電影.魯冰花.茶蟲(劇照)
【文章出處】
《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作者簡介】
鍾肇政(1925年1月20日-2020年5月16日),台灣小說作家,台籍客家人,生於日治時期桃園市龍潭區九座寮,早年入讀淡江中學、彰化青年師範學校畢業,兵役期間因高燒不退造成聽力障礙。戰後就讀台大中文系僅兩天即因聽力障礙輟學。曾任國民小學教師、東吳大學東語系講師、台灣客家公共事務協會理事長、總統府資政。鍾肇政長年筆耕不輟,在台灣文壇與葉石濤齊名,兩人被並稱為「北鍾南葉」,曾獲中國文藝獎章小說創作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特別貢獻獎、行政院文化獎、總統文化獎,頒贈二等景星勳章、二等卿雲勳章,獲獎之多為台灣前輩作家之最,2015年榮獲台灣大學頒發人文藝術類傑出校友獎章,被譽為台灣文學之母、客家文學之母,與賴和相互輝映。鍾肇政也是「支持調降文言文比例,強化台灣新文學教材」共同發起人。
上圖:《魯冰花》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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