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木棉花
〈詩化現實〉引商禽的詩〈木棉花──悼陳文成〉為例
取材於新社會聞而寫的詩,可以稱作「新聞詩」或「社會詩」,是以當下發生的社會現實事件或經由記者報導於媒體的新聞為依據,故而亦可視為「報導文學」的範疇類型。但是就詩人的寫作原則來看,詩就是詩,不必將詩歸類於報導文學的範疇裡,因為報導文學有一些規範與詩創作的原則是相悖逆的,詩的隱諱性、虛擬性、疏離性都不容於報導文學的彰顯性、真實性、關懷性的框架。這不是說詩不可以彰顯、真實和關懷,而是說詩有其之所以為詩的文類表現性質,它是無比的自由與多樣。詩中的現實,應該是詩人意識中所感所夢所能張羅編織的現實。
那麼,把詩的隱諱性、虛擬性、疏離性放入「新聞詩」裡,這樣還算有「新聞」嗎?假若新聞詩被寫成這樣:
(1)、新聞的內容被隱諱不見,沒在詩裡公開。
(2)、事件的真實被虛擬取代,不在詩裡呈現。
(3)、大我的關懷被疏離於外,不在詩裡發熱。
是否會讓你感嘆:新聞不新聞了,哪裡是新聞詩?
若是有這樣的感嘆,必然是一個對詩沒有正確認識的人。談詩寫詩,都得回歸到詩的主體性,讓詩的語言主導一切材料,而非材料主導詩。詩的特色必須強過於材料的特色,此乃詩創作不變的準則。一首詩的精彩,往往在於詩本身語言的建構,不在於材料建構的內容。建構的方式是非常個人的,是以個人的美學觀及心靈的深度為基礎,透過語言文字的揉搓打造而完成。
一首好的以新聞為題材的詩,得把現實材枓經過以下三道手續的處理:
(1)意識的轉化:意識即知覺判斷,當詩人接觸或面對材料時,得有能力反覆辯證,判斷材枓的真實性,演繹出其意義性,考慮是否值得書寫,並和自己的心靈接軌。如此,才能進入下一道手續。
(2)心靈的內化:值得書寫的材枓,不見得人人寫得出來,唯有材枓和心靈接軌,放入心靈裡沉澱,與詩人心靈合一,變成詩人切身的感動,從自身蘊釀出非寫不可的欲望。如此,才能進入下一道手續。
(3)語言的詩化:寫詩寫得好,盡在語言處理得好。當現實的材料經由意識的轉化和心靈的內化後,詩人開始進行文字的書寫,斟酌語言的意象、節奏和空隙,建構詩體的呈現形式,及至詩作的完成。能被認定為一首詩,無庸置疑,即在通過這道手續的蓋印。
經過這三道手續,原本現實的新聞材枓,由於詩人個別的語言詩化的性質,很可能如前面所講的,出現隱諱性、虛擬性、疏離性的作品,乍看之下,與新聞無關,與現實無涉,但卻能比真實更逼真,擊中現實要害,震懾人心。
引商禽的詩〈木棉花──悼陳文成〉(印刻《商禽詩全集》)為例,原詩如下:
杜鵑花都已經悄無聲息的謝盡了,滿身楞刺、和傅鐘等高的木棉,正在暗夜裡盛開。說是有風吹嗎又未曾見草動,橫斜戳天的枝頭竟然跌下一朵,它不飄零,它帶著重量猛然著地,吧嗒一聲幾乎要令聞者為之呼痛!說不定是個墜樓人
一九八五年 台北
我們從第三道手續倒回去看,形式上是散文詩,通篇語言採借喻和象徵的手法進行敘述,營造背景環境氣氛和墜落事件的意象,緊湊而扣人心弦,無一句不帶重量。商禽會這樣寫,當然這是在第二道手續由商禽心靈內化而成,他的感受化身為對木棉花的投射,「滿身楞刺」「和傅鐘等高」「橫斜戳天」「它不飄零,它帶著重量猛然著地」,這些描述不單是寫木棉,隱喻陳文成,亦是商禽心靈上塑造出來的陳文成意象。何以要塑造出這樣的意象呢?我們最後回到第一道手續來看,1981年7月3日陳屍台灣大學研究生圖書館旁的「陳文成事件」,商禽經過四年才寫成詩作,可見他將此事件反覆咀嚼無數次,潛藏於意識長久的流轉中,從台大的校園景物找出「杜鵑花」「傅鐘」「木棉花」當作擬喻,勢必有一番辯證、琢磨與沉澱,演繹出其意義性後,才成為這一首詩的題材。
商禽擁有一雙關注現實的眼睛,對現實的敏感與處理現實題材的手法超乎眾多詩人之上,從這一首詩的嚴謹與力道,我們感受到現實詩作的震撼力是如此巨大。鼓吹「新聞詩」的書寫,即以此為目標,期望詩人勿與息息相關的現實生活擦身而過,能為現實世界寫詩是為留下歷史見證,也是為詩人自己留下他在現實世界的身影。
陳文成事件延伸閱讀:
墜落的英雄花----商禽:木棉花----悼陳文成
【文章出處】
《蘇紹連臉書》
〈〈詩化現實〉引商禽的詩〈木棉花──悼陳文成〉為例〉
網址:
https://zh-tw.facebook.com/shaolian.su
作者:蘇紹連
【作者簡介】
蘇紹連(1949年12月8日-),筆名米羅.卡索,台灣台中沙鹿人,曾就讀沙鹿國小、清水中學初中部和臺中師範專科學校美術系,之後為台中師範學院語教系碩士,畢業後回到母校沙鹿國小任教,現已退休。蘇紹連1968年與洪醒夫、陳義芝等人創立「後浪詩社」,1971年與林煥彰、辛牧、蕭蕭、施善繼等人成立「龍族詩社」,1992年與其他詩人共同創辦「台灣詩學季刊社」,設立「Flash超文學」、「臺灣詩土網站」、「現代詩的島嶼」、「台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等網站。曾獲創世紀詩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國軍文藝金像獎、台灣新聞報西子灣文學獎、中興文藝獎章、年度詩選詩人獎、文學部落格等詩類獎項,作品多次入選年度詩選及各類詩選。
上圖:木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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