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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食髓

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斷尚餘癡。」這句詩寫在略顯泛黃的梅花喜神箋上,蒼寒的筆力彷彿暮冬的一劍蘭葉,隱約指向遲來的春意。我將它夾藏在書頁中,有時打開,默然良久。人生總在羈絆與解脫中度過,對於有形的,對於無形的,究竟有沒有人能全然斷絕於人間的執著之外有時清高反而類近於假象,太過入世又不免沾惹塵埃,人總在矛盾中找尋自己,我想起了一無牽掛的周師傅,在晚年留下了這本薄書,像是一種人生的軌跡,或是一種遺憾。我翻閱了無數次,對其中的每一道菜,幾能領略周師傅的經營苦心,但我始終沒有將它們形諸於現實,對於味覺,似乎現在的一切計較都已是多餘的,只有這兩句詩,讓我有不盡的追想。

大凡人之口欲,莫不嗜鮮好腴,針對此點,廚中對於增益食物味色的豐厚莫不卯足全勁,而所謂「十斤青菜不如一兩瘦肉」,這口感升級的淺知近理在我們廚中沒人不知曉,要色香味俱全,總不免要加些肉末湯汁,姑且不論以火腿豬腳鮑魚等調製濃羹以燴魚翅的精細做法,即使一碗二十五元的擔仔麵,也憑那麵垛上的一尾鮮蝦來點鐵成金,但我們廚裡的周師傅總說:「肉食者鄙」,凡滋味中真正的精華,全在骨中。

周師傅的話是有點道理,但還要細加推敲。在諸種骨中,獸骨最渾濁,故豬牛羊骨,只可作為湯頭,趁搭蓮藕、鮮菇與豆腐之類清逸之物,配以粉絲、麵條亦有滑潤助食之功,比起純肉類的油膩堪稱猶勝一籌,故一般火鍋店家多以豬大骨熬高湯,近起之日式麵館似亦頗講究此法,對此周師傅頗不以為然,他說:「獸骨鮮味強烈,入口即有震懾,但不易雋永,其回味遠在禽骨之下。」故當時周師傅熬湯底多用雞骨,大家戲之曰「雞肋大廚」,言下頗有輕視之意,其實「雞肋」於味,大家只見其「食之無味「的一面,卻無視於它那「棄之可惜」的後勁,周師傅能用他人所不用者,當是見解獨到。


凡菜貴有回味,如唱曲當有繞梁之韻,寫字當有未盡之興,凡事留下餘地,才有更多騰挪之處。雞肋之所以能讓人「棄之可惜」,便在於它不以乍鮮誘人,反是君子之交,淡泊而已,故來者自來,去者自去,它既不強求於人,亦不令人強求於它,在若有若無之際,真是耐人尋味之處。父親說此是「以萬物為芻狗」之意,這話太過掉書袋,我哪裡懂得什麼狗,只知周師傅立身嚴謹,於廚中最為沉默,一般人多以為其高傲,難以親近,不如趙胖子之圓融,劉麻子之詼諧,其實他對於菜色之用心,又遠非他人所能比擬。父親說:周師傅家學淵源,父祖三代都是鼎鼐名家,獨傳絕藝,又經時代淬鍊,加以天賦養成,周師傅在年輕時已睥睨一時,無出其右者,是各家重禮延請的第一號人物。彼時其烹調,用料精,調味鮮,可謂鐘鼓齊鳴,沃腴馥郁,沒有人喫過之後不為之心折的。但父親說周師傅真正的工夫,卻是有另一番機緣點化而來。

話說民國六十幾年寶島雖已經濟起飛,但那時窘於釜鐺的人家還是不少,故餐廳後廚每天總有人來拾菜尾,據說那時有個女人每天都來拾雞頭,其餘一介不取,雖她自言是同業,但周師傅見她衣著寒磣,而言談進退間頗為不凡,應非泛泛,便囑廚下特別將雞頭留予她,長久下來,一日女人大約是心存感激,便戲言邀周師傅改日至某市場之攤位蒞臨指導,周師傅慨然允諾,當日便輕裝便鞋施施而往,踏過不少果皮菜葉是不消說的,好容易找到那小小的一隅,灶上兩隻大鍋氤煙繚繞,老遠便覺異香撲鼻,女人見周師傅履約前來,不慌不忙地抄出兩只海碗,回身往鍋中撈出雞頭,一枚以重滷煨乾,皮色略呈焦黑,另一枚顯然是長久浸泡白湯中,整體已顯浮爛,周師傅略一遲疑,先由黑頭喫起。他自己回憶說:那雞頭皮韌而酥脆,入味極深,純辣之餘又有一股甜意竄入,這時女人復送上一盅貴州茅台,配之一飲,只覺得香透臟腑,舌蕾俱裂,周師傅說:那時只擔心會不會就此再也喫不出別的味兒了,連忙舀一勺白雞頭湯試試,除了諸種中藥材的清香,那湯汁像一股暖流,刹那讓酖死的味蕾一顆一顆又活了過來,那即死即生感覺,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但那滋味卻奇特得緊,以周師傅家傳三世、復立身廚海十餘年的廣博,實也不能辨別出究竟是什麼。

數十年後周師傅才想出了結論,那時長夏無聊,沉默慣了的周師傅才想出了結論,他說:黑雞頭味繁而濃重,又以精妙的火工烘煨,故一層雞頭皮便有「百味雜陳」的力道,更妙的是能隔皮肉將骨頭燻酥,使香辣入骨三分,故臨食雖已無肉,卻不忍將此一截雞骨棄置,復用醇酒催勁,頓挫抑揚,正得味中極致,而白雞頭則除了配置的中藥材,以外一味未加,純取天然,故又淡極、鮮極,正好剋化之前所嘗那繁複的百味,兩者共用,實是妙倒毫巔。

在一旁的父親插嘴道:「你這便有所不知了,古人說的:『五味令人口爽』,要矯正那因徵逐美味而差池了的舌頭,便要歸返自然本源,如此便是老莊的道,達摩老祖的禪……」大家都搖頭說這是書生之見,太過迂腐,有人便問起那婆娘如何能有這層識見、這般工夫?周師傅說,他正在惘然之際,她卻取走白雞頭,用刀析開,取雞腦一丸,晶潤如玉,入口滑順,清香尤勝中藥裡的極品蝦蟆腦延,而且那年冬天手腳不會冰冷,夏天容易口腔潰瘍的毛病也改善了,大家聽了十分感嘆,忙問方子可曾鈔留,周師傅說,藥方事小,不過是尋常的黃耆、參鬚之類,倒是她傳我一心訣頗為受用,大夥連忙又問是什麼,周師傅卻不再多講,回到他的沉靜之中。周師傅正在惘然之際,她卻取走白雞頭,用刀析開,取雞腦一丸,晶潤如玉,入口滑順,清香尤勝中藥裡的極品蝦蟆腦,那年冬天手腳未覺冰冷,夏天容易得口腔潰瘍的毛病也好了。大家聽了十分感歎,忙問方子可曾抄留。周師傅說,藥方事小,不過是尋常的黃芪、參須之類,倒是她傳我一心訣頗為受用。大夥連忙又問是什麼,周師傅卻不再多講,回到他的沉靜之中。

這幾天後,每回收工大家便聚在廚中嘗試雞腦,父親卻只在一旁嘿嘿冷笑,那雞腦除了腥澀外,還帶著一股子酸,教人反胃,實在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大家自知無緣,也只好作罷。後來,父親偷偷告訴我,以前他早聽過這事,而且事後也實驗了一番,當然也是摸不著頭緒。而且父親還說,那「心訣」不過是兩句詩:「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而且他已經查了出來,是南宋的愛國詞人辛棄疾說的,父親說:「凡事道理,誰也懂得,只是每人際遇有別,所以體會的層次也有所不同。」但周師傅從彼時起,便由大開大闔的調理方式,轉變為專主恬淡清逸,我猜想他在找尋那種「無味」,但既是「無味」,又如何能尋找,如何能展現呢?

周師傅不久便離開了我們,幾年來,有時自立門戶,有時在別的餐館中掌廚,但他所治理的筵席,卻愈來愈不被眾人所接受,那不鹹不甜的菜讓人覺得不知是少放了什麼,又不敢多問,反正周師傅總是一句:「呔!你懂啥,你行你來好了……」這話不知開罪多少人。以前對他點頭哈腰的大老闆、敬若神明的老饕客,現在是避之惟恐不及,而周師傅竟也不以為忤,反而常嘆道:「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弄得大夥兒一頭霧水,所幸他家道殷實,到後來乾脆賦閒在家,怡情養性,再也不過問庖事。有時小聚,會後父親的牢騷一定滿腹,論才華、論家學、論品行,周師傅都是冠於當代,不想卻自我沉淪,如此不知埋沒了多少技藝,失傳了多少珍譜……。父親說:「所以一個人不能命好,命好對大我小我都是一種損失。

而我們這「命不好」的一群,終日營營,在追尋世間美味。有時我們要維護傳統,弘揚中華食道之真髓,有時我們要追隨時代,在處理時做一些調整與妥協,中西合併、古今交融是好話,讓人想起「中體西用」的哲學,但實際上不過是顧此失彼,弄成四不像的雜燴而已。經常我在丟棄整鍋的雞頭時會有些遺憾,而有時以魚頭佐酒勸客之際,竟也有一種知味之情。好像善飲之人對於吃魚頭都有一番獨到的功夫,卻也不是能比別人挑出一塊魚肉或挖出魚眼睛這種片面、粗魯的舉止,而是在淡乎寡味中嘗到一種意外之鮮,我不知道那是源於菜色本身的處理之妙,能藏鮮於骨稜刺縫,還是另有一種天然之趣使然。我想是那皮骨間的湯汁,最能吸取魚類本身肉質的甘甜,並且不受太多的調味所干擾,在滿席油膩鹹辣後最是清淡,故無為而後有為,無味而能入味。更深一層來說,凡酒酣耳熱之際,多半也是殘肴將盡、杯盞狼藉之時,有經驗的廚子多半將前半席的魚骨魚頭扣下,此刻加入豆腐青蔥香醋熬成醒酒湯,大約是李太白沉香亭北作清平調時喝的那種,此湯除了清脾醒腦外,更有無限挽留之韻,契闊聚首,明日天涯,個中滋味全在這一碗湯中,故雖別名為「散席湯」,實有不忍散席之意,湯味固然佳美,主人心意更是醇釅,焉有不動人情之理。

從小,我就喜歡細細品味眼前一匙一盞所流露的風華,經常覺得心中滿溢著幸福和快樂,但一時便有冷落的感覺,即使再精巧的烹飪,也無法將味覺永遠留住,我們的餐廳裡經常有婚宴、壽宴席開百桌,而客人散去後,那種一望無際的遍地荒涼,與之前繁華又僅隔須臾而已,每一次的夜宴都令人期待,那鬢影衣香,魚龍漫衍,直是人間無限韶華,但最後總不免牽扯出一絲感歎。人們一生來來去去地歡聚喫喝,而他們將誰也記不住我們提供的各種美味,以及那觚觥交錯間的點點滴滴,而人生就這樣流轉而消逝了。因此每當飲宴,那最後的魚頭湯便是一種象徵,代表了生命裡已然洞見卻無法避免的無可奈何。

之後,我便不再愛吃什麼了,尤其是家業零落,喫對我們來說變成了一種感傷的記憶,什麼菜色口味實已沒有太大的差別。

重新喚起我對色香味的興趣,是在周師傅宴請了我之後。那時他已年邁,耳背得凶,又犯氣喘,住在新店山中的精舍,一人一杖,行跡頗為孤峭,我奉父親之命偶去探他,但經常竹扉深鎖,據說是上山採藥雲深不知處了。有時見面,大多也是答非所問,不然便是捧茶對坐,相顧無言的尷尬,我不知道父親逢年過節便教我拿一斤茶、送半隻雞去是何道理?

那年重陽,我又奉命而往,彼時已屬仲秋,台灣地處熱帶,白天平地雖不覺十分涼爽,但山中卻是金風白露,頗有一番風景。尋路而來,山光水色好不寂寞,來到屋前,不想他正在院中攀架摘瓜,老人行動遲緩,氣力又小,我看得有趣,連忙上前幫忙,忙了一會兒,周師傅看來精神極好,興致也高,教我到屋中把東西放下,用竹勺取水煎茶,周師傅說一物有一物的美味,只是凡人昧於世俗的價值,往往失去了領略真諦的契機。茶煙嫋嫋中,他說:「樹葉的品種、焙製的火工與泉水的凜冽,常人總以為這就是一杯茶的甘苦所由,其實每一株茶樹,都有它葉子自身的甘美,都是無可取代的回味。」我想起了那詩句「聖朝亦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的感慨,覺得天地無論賢愚酸苦而一律包容的溫暖充滿了胸臆,而那究竟是多情還是無情,實已無須分辨。那天周師傅親自下廚,說是「食野之苹,我有嘉賓」,定要我嘗嘗他的山野村蔬,於是我一直坐到夕暉暝暗,才在秋蟲聲裡摸黑下山。

而那回我真真認識到了一種無爭的沖淡,也許周師傅中晚年後,並不在意是否能做出壓倒眾生的絕世之味,而是冀望能在平凡的飲食之中,嘗出最近於原本的素樸真髓。那日他端出烏瓦釜,給我盛滿一皿稀粥,他說那是用入秋以來每天采擷的露水加苦菊熬成,於是我才明白他園中到處盆甕乃為了盛接葉尖枝末的露水。一般清粥總有微甘,但這粥卻正好被黃菊的微苦所化去,因此嘗來只有菊之清香而無任何味道,但我在這無味中卻得到了一種解答:大凡滋味都由此而始,亦由此而終,人生裡的歡樂與痛苦都要歸於一種平淡,就像狂暴或激昂的樂曲,終回復於寧靜之音。飲罷清粥,眼前的空山飄下暮雨,雲霧散聚,那一刻幾乎靜止到了太荒。

一年後我收到周老先生寄來的書冊,那是他最後的心血結晶,但已無關閎旨了。月餘後他病重入院,在病榻上一笑寫下了「老病已全惟欠死,貪嗔雖斷尚餘癡」的字箋給我,其實我不清楚他的「癡」是什麼,也許是對真味的一種留戀,或是對自己所執著的人生有所惋惜。

我曾試著拋卻思緒與感情上的貪嗔,然而在現實裡我還是有太多的眷戀,以及伴隨而來太多的空虛,我回到味覺的世界去找尋周師傅說的「素樸的真髓」,那其實並不容易,因為總有許多旁騖使我迷惑,讓我無法更深入地去體會最初的本質,然或許亦是我無此緣分慧根,註定只能在庸甜俗香中營營苟苟。不過我會開始思索哪些時刻曾觸動我人生的味蕾,讓我澎湃,或寧靜於其中,偶爾我能在藝術、文學或是生活的瑣碎中找到,並經常為此而感動。就像此際,雨後清宵,月華滿窗,信筆隨書,每一番記憶都是動人的意念,每一句話語都令我銘心,而那遠去的感覺是寂寞的,是一瞬而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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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第九味》(聯合文學出版)
食髓
(編者註:本文獲2001年第三屆台灣省文學獎佳作)
作者:徐國能
【作者簡介】
徐國能(1973年-),台灣台北市人,東海大學中文系、中文所畢業,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作品曾獲台北市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教育部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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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註:對岸網站複製本文內容均刪改過度,以上文字已據原文重加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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