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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唐明皇與楊貴妃


題解

本文《長恨歌傳》為唐人傳奇小說,作者陳鴻,字大亮,唐貞元二十一年(805年)進士,
生卒年不詳,約與白居易同期。

唐憲宗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任盩厔(今陝西周至縣)縣尉,與好友陳鴻、王質夫三人同遊仙遊寺,談古論今,有感於當地民間流傳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王質夫提議應寫下當時討論感想。於是陳鴻寫下《長恨歌傳》,而白居易也寫下〈長恨歌〉流傳於世。描述楊貴妃從壽王李瑁府邸到入宮,到縊死於馬嵬坡的始末,是最早記載楊貴妃本為壽王妃的文獻,文末即銜接白居易〈長恨歌〉,有如詩序。《長恨歌傳》與〈長恨歌〉相輔而行,流傳甚廣。

陳鴻《長恨歌傳》與白居易〈長恨歌〉對許多後世文學產生深遠影響,包括元代講唱文學.王伯度《天寶遺事諸宮調》、元雜劇.白樸《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清代傳奇戲曲.洪昇《長生殿》等,均受其影響,甚至影響了日本古代文壇,如紫式部《源氏物語》、清少納言《枕草子》等文學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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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傳
 

唐開元中,泰階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食宵衣,政無小大,始委於丞相,稍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娛。

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即世。宮中雖良家子千萬數,無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

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外命婦,焜燿從,浴日餘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怳若有遇,顧左右前後,粉色如土。

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女於壽,既笄矣。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

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璫。


明年,冊為貴妃,半服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焉。

時省風九州,泥金五嶽,儷山雪夜,上陽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後宮才人,樂府伎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者。

非徒殊艷尤態,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先意希旨,有不可形容者焉。

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

故當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辭

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馬嵬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錯謝天下。

國忠奉氂纓盤水,死於道周。左右之意未愜,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掩面,使牽而去之。蒼黃展轉,竟就絕於尺組之下。

既而玄宗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凶歸元,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南官。

自南宮遷於西內,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管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欷歔。三載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杳而不能得。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皇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之術。玄宗大喜,命致其神。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又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出應門。方士造次未及言,而雙鬟復入,俄有碧衣侍女至,詰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其命。

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待之。」於時雲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戶重闔,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

久之,而碧衣延入,且曰:「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履,左右侍者七八人,揖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事。

言訖,憫然。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各析其半,授使者,曰:「為謝太上皇,謹獻是物,尋舊好也。」方士受辭與信

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徵其意。復前跪致詞:「乞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新垣平之詐也。」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年,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夜張錦繡,陳飲食,樹花燔香於庭,號為乞巧。宮掖間尤尚之。時夜始半,休侍衛於東西廂,獨侍上。上憑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

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復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


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嗟悼久之,餘國史。

至憲宗元和元年,盩厔縣尉白居易,為歌以言其事。使前秀才陳鴻作傳,冠於歌之前,目為《長恨歌傳》。居易歌曰: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爲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渺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作品出處】
《太平廣記》卷四八六
長恨歌傳
原作者:陳鴻


長恨歌.png
上圖:白居易.長恨歌
長恨歌傳.png
上圖:陳鴻.長恨歌傳


註釋翻譯

唐開元中,泰階(泰階,三臺之星)平,四海無事。玄宗在位歲久,倦於旰(音ㄍㄢˋ,晚)食宵(晚)衣,政無小大,始委於丞相,稍深居遊宴,以聲色自娛。
譯文:
唐玄宗開元年間,天下太平,四海無事。玄宗做皇帝已多年,漸漸厭倦了朝政,不再夜以繼日地處理國事,把朝中的大小事務,都開始交給丞相去處理。他自己經常深居內宮遊戲宴飲,用音樂和美色使自己快樂。


先是元獻皇后、武淑妃皆有寵,相次(相繼)即世(去世)。宮中雖良家子(家世清白的女子)千萬數,無悅目者,上心忽忽不樂。
譯文:
在此之前,元獻皇后和武淑妃都受過玄宗的寵幸,她們相繼去世後,宮中雖有上等人家女兒成千上萬,卻沒有一個看得上眼的,皇上整天悶悶不樂。


時每歲十月,駕幸華清宮,內外命婦(受封的婦人),焜燿(光耀)(影)從,浴日(皇帝沐浴)餘波,賜以湯沐,春風靈液,澹蕩其間。上心油然(舒緩),怳(音ㄏㄨㄤˇ,恍惚)若有遇,顧左右前後,粉色如土。
譯文:
當時每年十月,皇帝都要帶著車馬去華清宮,宮內外有封號的命婦,都穿著鮮明光耀奪目的衣服,像影子一樣跟隨著皇帝的車隊。皇帝洗過澡後,就賞賜命婦們也在御用溫泉中洗浴。春風吹拂著華清池水,命婦們自由自在地沐浴在水中,皇上不禁有些心旌搖盪,期望能遇到一個可心的女子。可是他看看前後左右的嬪妃,卻覺得一個個面色如土,毫無光彩。


詔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弘農楊玄琰(音ㄧㄢˇ女於壽(壽王李瑁,玄宗第十八子(府),既笄(音ㄐㄧ矣。鬢髮膩理,纖穠中度,舉止閑冶,如漢武帝李夫人。別疏湯泉,詔賜澡瑩。既出水,體弱力微,若不任(承受)羅綺,光彩煥發,轉動照人。
譯文:
於是下令,叫高力士暗地裡到宮外搜尋美人。結果在壽王府中找到了弘農郡(今河南靈寶)楊玄琰的女兒。這個少女已經到了成年,鬟髮細膩潤澤,不胖不瘦身材適中,一舉一動都嫻靜嬌媚,就像漢武帝的李夫人。於是另外為她設了一個溫泉浴池,讓她去洗浴。洗完出水以後,顯得身體很柔弱無力,好像連穿輕柔的綢衣也經受不住了,顯得光彩煥發,明艷照人。


上甚悅。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以導之;定情之夕,授金釵鈿(音ㄉㄧㄢˋ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搖,垂金璫。
譯文:
皇上非常高興。在她正式進見皇上那天,樂隊奏起《霓裳羽衣曲》為她伴行。在定情的那天晚上,皇上送給她金釵鈿盒,用來加深彼此間的愛情,又命她戴上金步搖、金耳墜。


明年,冊為貴妃,半(一半)(皇后)服用(衣服器用)。由是冶其容,敏其詞,婉孌(嫵媚)萬態,以中上意。上益嬖(音ㄅㄧˋ,寵愛)焉。
譯文:
第二年,冊封她為貴妃,衣服用品的待遇相當於皇后的一半。從此楊貴妃努力把自己的容貌打扮得更艷麗,使自己的語言更聰明機智,做出種種嫵媚的姿態,來迎合皇上的心意,皇上當然就愈加寵愛她了。


時省風(視察民情風俗)九州,泥金(以金和汞相和而成的泥狀物。皇帝於五岳祭天地,將祭文寫於簡版,加上玉蓋,最後以泥金將其封起之五嶽,儷山雪夜,上陽(上陽宮)春朝,與上行同輦,止同室,宴專席,寢專房。雖有三夫人、九嬪(音ㄆㄧㄣˊ、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暨後宮才人,樂府伎女,使天子無顧盼意。自是六宮無復進幸(臨幸)者。
譯文:
當時皇上巡視各州,祭祀五嶽山川,在驪山上過雪夜,在上陽宮度過春天的早晨,貴妃與皇上走時同車,住宿同房,飲宴專席,睡覺專房。皇上雖有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及後宮無數的才人、樂府歌女,但皇上連看她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從此六宮中再也沒有其他人能為皇帝侍寢了。


非徒(不僅)殊艷尤態,獨能致是,蓋才智明慧,善巧便佞(音ㄆㄧㄢˊㄋㄧㄥˋ,先意希旨(善於揣度他人心理而迎合其喜好,有不可形容者焉。
譯文:
這不僅是由於楊貴妃突出的容貌和嫵媚的風姿,還因為她有才能有智慧,聰明伶俐,善於討好獻媚。皇帝還沒開口,她就猜到皇帝心意而去迎合他,這當中真有些無法言傳的妙處。

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貴(清高尊貴),爵為通侯。姊妹封國夫人,富埒(音ㄌㄜˋ,相等)王宮,車服邸第,與大長公主(皇帝姊妹封為長公主,皇帝姑母封為大長公主)(音ㄇㄡˊ,相等)矣,而恩澤勢力,則又過之。出入禁門不問,京師長吏為之側目。
譯文:
貴妃的叔父兄弟都做了清高尊貴的官,封爵為公侯;姊妹都封為國夫人,富貴跟皇族相等,車馬、衣服、住宅與皇帝的姑母相同,而得到的好處和權力卻超過了她們。貴妃的親屬出入宮禁衛士無人敢擋,京城的長官對他們也不敢正眼相看。


故當時謠詠有云:「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歡。」又曰:「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卻為門楣(光大門第)。」其為人心羨慕如此。
譯文:
因此當時民間有歌謠說:「生女別悲酸,生男別高興。」又說:「男不能封侯,女兒作妃子,您看看女兒卻能門耀門楣。」可見楊氏家族被人們所羨慕已達到何種地步。


天寶末,兄國忠盜丞相位,愚弄國柄。及安祿山引兵向闕,以討楊氏為辭(藉口)
譯文:
天寶末年,貴妃的哥哥楊國忠竊據丞相之位,蒙蔽皇帝,把持國家大權。等到安祿山領兵向京城進發,把討伐楊氏家族作為造反的藉口。


潼關不守,翠華南幸,出咸陽道,次(臨時駐紮)馬嵬(音ㄨㄟˊ)亭。六軍徘徊,持戟不進。從官郎吏,伏上馬前,請誅錯(晁錯,此指楊國忠)謝天下。
譯文:
潼關很快失守,皇帝只好向南逃跑。出了咸陽,途中停在馬嵬坡時,皇帝的禁衛軍都拿著武器不肯再前進。這時隨從的大小官員跪在皇帝車駕前,請求像漢景帝誅殺晁錯那樣,殺掉楊國忠向天下謝罪。


國忠奉氂纓(氂音ㄇㄠˊ,氂牛尾毛製成的帽纓,奉氂纓指古代官員有過,則頭戴白冠氂纓,表示待罪之身盤水(執法如水一

樣公平),死於道周。左右之意未愜(滿足),上問之。當時敢言者,請以貴妃塞天下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見其死,反袂(音ㄇㄟˋ,衣袖)掩面,使牽而去之。蒼黃(倉皇,匆忙)展轉,竟就絕於尺組(絲帶)之下。
譯文:
楊國忠捧著謝罪的犛牛纓和水盤向皇帝請罪,結果被處死於道旁。但左右的侍從仍不滿意,皇上問他們,當時敢說話的人就請求殺掉楊貴妃消除天下人的怨恨。皇上知道這事難以挽回,可又不忍心看見貴妃死,就扯起袖子擋住臉,讓人把她拉走。貴妃慌張掙扎,終於被白綾帶絞死。


既而玄宗狩(巡狩)成都,肅宗受禪靈武。明年大凶(元凶,指安祿山)歸元(殺頭。元,首),大駕還都。尊玄宗為太上皇,就養南官。
譯文:
不久玄宗逃到了成都,肅宗在靈武繼承了皇位。第二年,叛亂之凶安祿山被殺死,玄宗的車駕又回到了都城。肅宗把玄宗尊為太上皇,讓他到南面的興慶宮殿去養老,不久又讓他遷到西內太極宮。


自南宮遷於西內,時移事去,樂盡悲來,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蓮夏開,宮槐秋落,梨園弟子,玉管發音,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左右欷歔。三載(年)一意,其念不衰。求之夢魂,杳杳(無聲無息)而不能得。
譯文:
時光流逝,往事已去,唐玄宗不禁樂盡悲來。每到春天的白晝,冬天的夜晚,他看到池中蓮花夏天盛開,宮中的槐樹秋天落葉,聽樂伎吹奏玉管,尤其一聽到《霓裳羽衣曲》,心中就鬱鬱不樂,左右的侍從也嘆息不止。三年當中,想念貴妃的感情始終沒有減少。想從夢中見到貴妃,也始終渺茫不能實現。


適有道士自蜀來,知皇心念楊妃如是,自言有李少君(漢武帝時方士)之術。玄宗大喜,命致(招)其神(魂)。方士乃竭其術以索之,不至。又能游神馭氣(騰雲駕霧),出天界、沒地府以求之,又不見。又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大海,跨蓬壺(蓬萊)。見最高仙山,上多樓闕,西廂下有洞戶東向,闔(關)其門,署曰「玉妃太真院」。
譯文:
當時正好有個道士從四川來到長安,知道太上皇心裡非常想念楊貴妃,就說自己有李少君的招魂法術。玄宗一聽非常高興,讓他去找貴妃的魂靈。方士便使出他的全部法術來找,但沒有找到。又騰雲駕霧,上到天界,下入地府來尋找,仍沒找到。於是又到周圍東西南北四方和天地之外去尋找。最東面到了大海極遠的邊界,跨過蓬萊,見到一座最高的仙山,上面有很多樓閣,西廂房檐下有個洞門,朝東,門關著,門上寫著「玉妃太真院」。


方士抽簪叩扉,有雙鬟童出應門。方士造次(倉促)未及言,而雙鬟復入,俄(不久)有碧衣侍女至,詰(詢問)其所從來。方士因稱唐天子使者,且致(傳)其命。
譯文:
方士拔下簪子敲門,有個紮著雙鬟的女童出來開門,方士匆忙未及開口,而女童卻又進去了。不一會兒有個穿著綠衣服的侍女出來了,問方士從什麼地方來。方士說自己是唐朝天子的使者,並且傳達了玄宗的使命。


碧衣云:「玉妃方寢,請少(稍)待之。」於時雲海沉沉,洞天日晚,瓊戶重闔(關),悄然無聲。方士屏息斂足,拱手門下。
譯文:
穿綠衣的人說:「玉妃正睡覺,請稍微等一會兒。」這時雲霧繚繞著仙洞,天色漸漸昏暗,美玉做成的門重新關了起來,靜悄悄的沒有聲息。方士屏息而立,恭恭敬敬地拱著手站在門口外。


久之,而碧衣延(引)入,且曰:「玉妃出。」見一人冠金蓮,披紫綃(絲織品),佩紅玉,曳(拖曳,牽引)鳳履,左右侍者七八人,揖(作揖行禮)方士,問皇帝安否,次問天寶十四載已還(以來)事。
譯文:
過了好一會兒,穿綠衣的侍女才引導方士進去,並且說:「玉妃出來了。」方士看見一個人,戴著金色蓮花冠,披著紫色的絲織衣物,身佩紅玉,穿著鳳頭鞋,在七八個仙女的簇擁下緩步走來,正是楊貴妃。她向方士行了禮,問皇帝平安與否,然後又問了天寶十四年以後的事。

言訖,憫然(感傷貌)。指碧衣女取金釵鈿合,各析(剖、分)其半,授使者,曰:「為謝(答謝)太上皇,謹獻是(此)物,尋舊好(舊情)也。」方士受辭(言辭)與信(信物)
譯文:
玉妃說完後,臉上顯得憂鬱悲傷,用手示意穿綠衣的侍女,讓她取來金釵鈿盒,各拆下一半,交給使者,說:「替我向太上皇道謝,我敬獻這件東西,是為了找回過去的情意。」方士接受了玉妃的話和信物。


將行,色有不足。玉妃因徵(問)其意。復前跪致詞:「乞當時一事,不聞於他人者,驗於太上皇。不然,恐鈿合金釵,負(背負)新垣平(漢文帝時方士名)之詐也。」
譯文:
將要動身返回時,臉上露出好像還有話要講。玉妃於是詢問方士還有什麼要求。方士就走上前跪下說:「請說一件你們兩人當時的私事,這事是別人沒有聽到的,以便向太上皇證實。不這樣,恐怕鈿盒金釵會被看作,如漢文帝時新垣平以道術所設的騙局了。」


玉妃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徐而言曰:「昔天寶十年,侍輦避暑驪山宮。秋七月,牽牛織女相見之夕,秦人風俗,夜張錦繡,陳飲食,樹花燔(音ㄈㄢˊ,焚)香於庭,號為乞巧。宮掖(音ㄧㄝˋ,宮中)間尤尚(重視)之。時夜始半,休侍衛於東西廂,獨侍上。上憑(靠)肩而立,因仰天感牛女事,密相誓心,願世世為夫婦。言畢,執手各嗚咽。此獨君王知之耳。」
譯文:
玉妃一時想不起什麼,往後退了幾步站住了,好像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天寶十年的時候,我侍候皇帝到驪山宮中避暑。那天正好是七月初七,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晚上。按照秦地的風俗,要在那天晚上掛起錦繡,陳列飲食,在院子裡插花燒香,把這稱作乞巧。皇宮中尤其重視這件事。當時已到半夜,侍衛們已在東西廂房中休息,我單獨侍候皇上。皇上扶著我的肩站著,仰望天空感嘆牛郎織女的遭遇。於是我倆秘密地相互發誓,願世世代代都作夫妻。說完了,拉著手各自輕聲哭泣。這件事只有皇上知道。」


(於是)自悲曰:「由此一念,又不復居此。復墮下界,且結後緣。或為天,或為人,決再相見,好合如舊。」
譯文:
玉妃接著又傷感地說:「由於和他這一誓言,我又不能長住在這裡了,還要再回到人間,再結以後的緣份。或者在天上,或者在人間。我們倆一定會再相見,成為夫妻,就像從前那樣。」


(於是)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間,幸唯自安,無自苦耳。」使者還奏太上皇,皇心嗟悼久之,餘(其餘)(陳述)國史。
譯文:
最後又說:「太上皇在人間的時間也不長了,轉告他多多珍重,不要再自尋煩惱了。」使者回來,向太上皇奏報見到貴妃的經過,太上皇帝不免嘆息傷感許久。其餘的事情,都寫在國家史書中,這裡就不談了。


至憲宗元和元年,盩厔(音ㄓㄡ ㄓˋ縣尉白居易,為歌以言其事。使前秀才陳鴻作傳,冠於歌之前,目為(視為)《長恨歌傳》。居易歌曰:
譯文:
到了唐憲宗元和元年,盩厔縣的縣尉白居易,做了一篇詩歌來敘述這件事。並且把以前陳鴻作的這篇傳記,放在詩的前面,看作是《長恨歌傳》。白居易的歌寫道:(以下為白居易〈長恨歌〉,略)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


明皇幸蜀圖.jpg
上圖:明皇幸蜀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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