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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節選自白先勇小說集《台北人》一書,篇名〈遊園驚夢〉,乃因內容穿插湯顯祖牡丹亭第十齣〈驚夢〉的情節與曲文,戲劇與小說的交織呈現,古今手法並陳的〈遊園驚夢〉,篇名取得特具巧思。通篇以錢夫人參與竇公館的盛宴為始,收尾於宴會的結束,中間穿插人物的盛裝與會、宴會的客套應酬、唱戲票戲的熱鬧,交織成一幅繁華、歡樂的景象但實則流年暗中偷換,縱使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卻更添表象下裡層的淒涼小說主角錢夫人便在這樣的場景中,透過臺上唱的驚夢跌入自己青春時唱此齣的情景,感動了當時的老將軍錢鵬志,因此娶她做填房,受寵愛、衣食豐,但她的情感卻繫在了錢將軍的隨從、年輕的鄭參謀身上,偏偏卻被自己的親妹子奪了去。通篇在現實與過去、小說與戲曲中穿梭,最後仍回歸繁華落盡、青春一逝不返的幽幽感慨。


配合課程:洪醒夫.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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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歷歷如夢----白先勇:遊園驚夢(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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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大段段旨:介紹錢夫人的出場;同時藉由「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排滿」,彰顯竇公館當時的榮景與宴客的盛況。

錢夫人(錢夫人:小說裡的主角,以藍田玉的藝名在夫子廟得月臺唱戲,二十歲正竄紅時嫁給近六十歲的錢鵬志將軍當繼室(原配死後續娶的妻子))到達臺北近郊天母竇公館(公館,敬稱他人的住所)的時候,竇公館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排滿了。
 
錢夫人一走入門內前廳,劉副官便對一個女僕說道:

「快去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到了。」
 
第二大段段旨:介紹串場的竇夫人、蔣碧月姊妹,帶出錢夫人曾是崑腔的名角。以蔣碧月的裝扮、舉動寫她任性、直爽的個性(如不管清唱規矩,眼睛直勾臺下),又以一身火紅旗袍,暗襯她熱情、潑辣的個性。
 
「五妹妹到底來了。」一陣腳步聲,竇夫人(竇夫人:小說裡被稱為「三阿姐」、「桂枝香」,原要嫁給任子久,後來嫁給竇瑞生當第三偏房(妾))走了出來,一把便攙(音ㄔㄢ,牽挽、扶持)住了錢夫人的手笑道。

「我們到那邊去吧,十三和幾位票友(業餘參加戲劇演出的人)都在那兒。」

竇夫人說著又把錢夫人領到廳堂的右手邊去。她們兩人一過去,一位穿紅旗袍的女客便踏著碎步迎了上來,一把便將錢夫人的手臂勾了過去,笑得全身亂顫說道:

「五阿姐,剛才三阿姐告訴我你也要來,我就喜得叫道:『好哇,今晚可真把名角兒(名角兒,出名的戲劇演員)給抬了出來了!』」

錢夫人方才聽竇夫人說天辣椒(天辣椒,小說裡蔣碧月的綽號,是竇夫人的親妹妹,嫁給任子久,個性潑辣,外向,性喜熱鬧)蔣碧月也在這裡,她心中就躊躇(猶豫)了一番,不知天辣椒嫁了人這些年,可收斂了一些沒有。那時大夥兒在南京夫子廟(夫子廟,位於南京秦淮河附近,是當地最繁華之地)得月臺清唱(清唱,一種戲曲的演唱形式。不穿戲服、不化妝,只唱曲而省去賓白(戲曲中人物的內心獨白及對話)。通常由一人獨唱片段)的時候,有鋒頭總是她占先,扭著她們師傅專揀討好的戲唱。一出臺,也不管清唱的規矩,就臉朝了那些捧角的,一雙眼睛鈎子一般,直伸到臺下去。同是一個娘生的,性格兒卻差得那麼遠。
◎「就臉朝了那些捧角的,一雙眼睛鈎子一般,直伸到臺下去。」:以天辣椒的大膽敢為,來刻劃她的輕薄放蕩。

第三大段段旨:透過錢鵬志將軍因聽錢夫人唱遊園驚夢從此難忘,而將她娶回做填房,來烘托她崑腔了得。此段以意識流手法回溯錢鵬志的說法,與主角年輕時的風光。

「哪,你們見識見識吧,這位錢夫人才是真正的女梅蘭芳(梅蘭芳(一八九三~一九六一),人名,名瀾,字畹華,江蘇泰興人,當代平劇名伶。生於北平梨園世家,早期從吳菱仙、秦稚芬習青衣旦角,以天賦特優,技藝絕倫,馳名全國。爾後對旦角唱腔、念白、音樂、服飾、舞蹈等進行革新創造,為旦角表演藝術另闢新路,在平劇史上具有承先啟後的作用。曾三度出國,前往日、美、前蘇聯及歐洲各地表演,美國洛杉磯波摩拿學院及南加州大學均贈予文學博士榮銜)呢!」

蔣碧月挽(拉)了錢夫人向座上的幾位男女票友客人介紹道。幾位男客都慌忙不迭(止)站了起來朝了錢夫人含笑施禮。

「碧月,不要胡說,給這幾位內行聽了笑話。」

錢夫人一行(一面)還禮,一行(一面)輕輕責怪蔣碧月道。

「碧月的話倒沒有說差,」竇夫人也插嘴笑道,「你的崑曲(流行於中國江浙一帶的劇種。始於元代,最初是江蘇崑山一帶民間所流行的清唱腔調,故稱為「崑山腔」。明嘉靖年間,魏良輔以崑山腔為基礎,綜合中國各地方腔調,揉合南北曲,以笛、管、笙、琵琶、鑼鼓等為樂器,旋律婉轉細緻,擅長抒情,有「水磨調」之稱,為集南北曲大成的時曲,是明代到清中葉以前中國主要的戲曲腔調。由於所唱的是曲牌,故稱為「崑曲」;因以江南蘇州崑山一帶的語言演出,故亦稱為「崑劇」)也算得了梅派(由梅蘭芳先生所創立的藝術體系。無論是唱腔、唸白、做表(指做功、表演,即表演技巧,戲曲更特指舞蹈的形體動作,如水袖等)、身段、音樂、服裝、扮相和演出戲碼等各方面,都進行了全面和豐富的革新,使平劇旦角的表演藝術提高,足以和老生相提並論,成為旦行中影響深遠的流派。梅派的唱腔平靜從容,不用花俏的顫音、滑音或怪腔。唸白富於情感,還運用了許多崑曲的做表和身段,使京劇的舞臺更有藝術魅力)的真傳了。」

「三阿姐──」

錢夫人含糊地叫了一聲,想分辯幾句。可是若論到崑曲,連錢鵬志也對她說道:

「老五,南北名角我都聽過,你的『崑腔』也算是個好的了。」
 
錢鵬志說,就是為著在南京得月臺聽了她的「遊園驚夢(遊園驚夢,明代湯顯祖牡丹亭一摺。原作統稱驚夢,崑曲牡丹亭中分為遊園與驚夢兩摺,描述南宋南安太守杜寶之女杜麗娘,十六歲時與侍女春香到後花園春遊,見斷井頹垣,陡起傷春之感。歸房後,夢中與書生柳夢梅至後園相會,訂情而別)」,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裡怎麼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錢鵬志一逕(一逕,一直。逕,直接)對她講,能得她在身邊,唱幾句「崑腔」作娛,他的下半輩子也就無所求了。那時她剛在得月臺冒紅(正受矚目。紅,此指受人注目、受歡迎的。冒,由下往上或往外透出、發散),一句「崑腔」,臺下一聲滿堂彩(全場鼓掌、喝采),得月臺的師傅說:一個夫子廟算起來,就數藍田玉唱得最正派(正統)

「就是說呀,五阿姐。你來見見。這位徐經理太太也是個崑曲大王呢,」蔣碧月把錢夫人引到一位著黑旗袍,十分淨扮的年輕女客跟前說道,然後又笑著向竇夫人說:「三阿姐,回頭我們讓徐太太唱遊園,五阿姐唱驚夢,把這齣(音ㄔㄨ,量詞。計算戲曲劇目的單位)崑曲的戲祖宗搬出來,讓兩位名角上去較量較量,也好給我們飽飽耳福。」

第四大段段旨:宴席的禮數周旋與錢夫人的憶往。藉由憶往交代當年二十歲的藍田玉嫁給足當她爺爺的錢鵬志將軍當填房的緣由,藉此引出下文的遊園驚夢曲文與小說的並陳。又以瞎子師娘的「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來預示之後和鄭參謀的一段冤孽。此段仍以意識流的手法,讓錢夫人陷入過往的回憶中,也以此作今昔對比,今日她來作客,卻勾起往昔她當主人宴請賓客的回憶,今昔不同,主客也易位。

 
一個僕人拉開了客廳通到飯廳的一扇鏤空卍(音ㄨㄢˋ,佛身上的異相之一,表示吉祥無比。印度傳說以為是有德者的標幟。在梵語佛經中本非字,唯在中國皆收入字書中)字的桃花心木(植物名。楝科桃花心木屬,常綠喬木。原產於中美洲及西印度群島。全株平滑,木材為淡紅褐色,質密緻而有光澤,常用以製造高級家具,並且是優良的船艦用材)推門,竇夫人已經從飯廳裡走了出來。整座飯廳銀素裝飾,明亮得像雪洞一般,兩桌席上,卻是猩紅(鮮紅)的細布桌面,盆盌(音ㄨㄢˇ,碗)羹筯(筷子)一律都是銀的。客人們進去後都你推我讓,不肯上座。
 
「還是我占先吧,這般讓法,這餐飯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負了主人這番心意!」

賴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來。

竇夫人便過來擁著錢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聲在她耳邊說道:

「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別人不好入座的。」

錢夫人環視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兒帶笑瞅(音ㄔㄡˇ,看)著她。錢夫人趕忙含糊地推辭了兩句,坐了下去,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倒不是她沒經過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從前錢鵬志在的時候,筵席之間,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錢鵬志的夫人當然上座,她從來也不必推讓。南京那起夫人太太們,能僭(音ㄐㄧㄢˋ,假冒在上位者的名義,超越本分來行事)過她輩份的,還數不出幾個來。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兒的姨太太們去比,她可是錢鵬志明公正道迎回去做填房(前妻死後,續娶的妻子)夫人的。可憐桂枝香那時出面請客都沒份兒,連生日酒還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臺灣,桂枝香才敢這麼出頭擺場面,而她那時才冒二十歲,一個清唱的姑娘,一夜間便成了將軍夫人了。賣唱的嫁給小戶人家還遭多少議論,又何況是入了侯門?連她親妹子十七月月紅還刻薄(取笑、奚落)過她兩句:姐姐,你的辮子也該鉸(音ㄐㄧㄠˇ,用剪刀剪東西)了,明日你和錢將軍走在一起,人家還以為你是他的孫女兒呢!錢鵬志娶她那年已經六十靠邊(靠邊,依近邊緣,此指接近)了,然而怎麼說她也是他正正經經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分,她也珍惜她的身分。跟了錢鵬志那十幾年,筵前酒後,哪次她不是捏著一把冷汗,任是多大的場面,總是應付得妥妥貼貼的?走在人前,一樣風華蹁躚(音ㄆㄧㄢˊ ㄒㄧㄢ,形容儀態曼妙),誰又敢議論她是秦淮河得月臺的藍田玉了?
 
「難為你了,老五。」

錢鵬志常常撫著她的腮對她這樣說道。她聽了總是心裡一酸,許多的委屈卻是沒法訴的。難道她還能怨錢鵬志嗎?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錢鵬志娶她的時候就分明和她說清楚了:他是為著聽了她的「遊園驚夢」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紅說的呢,錢鵬志好當她的爺爺了,她還要希冀什麼?到底應了得月臺瞎子師娘那把鐵嘴:五姑娘,你們這種人只有嫁給年紀大的,當女兒一般疼惜算了。年輕的,哪裡靠得住?可是瞎子師娘偏偏又捏著她的手,眨巴著一雙青光眼嘆息道:榮華富貴你是享定了,藍田玉,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

第五大段段旨:仍是意識流的手法,以蔣碧月的敬酒帶入錢夫人的回憶,依舊是宴會場景,只是人物換成是妹妹來敬酒,從而帶出她冤孽的男主角──鄭彥青參謀。
 
這段從豪爽的舉杯敬酒到幽微的春情描繪,表現技巧變化大。但以「紅」來貫串,蔣碧月一身紅,月月紅是大紅旗袍,來敬酒的鄭彥青一臉紅,雙眼一團紅,女主角被酒勁燙辣得周身熱紅。

坐在錢夫人對面的蔣碧月卻走了過來,也不用人讓(勸請),自己先斟滿了一杯,舉到錢夫人面前笑道:

「五阿姐,我也好久沒有和你喝過雙盅(一種酒杯)兒了。」

錢夫人推開了蔣碧月的手,輕輕咳了一下說道:

「碧月,這樣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賞妹子的臉,我喝雙份兒好了,回頭醉了,最多讓他們抬回去就是啦。」

蔣碧月一仰頭便乾了一杯,程參謀連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過去一氣乾了,然後把個銀酒杯倒過來,在錢夫人臉上一晃。客人們都鼓起掌來喝道:

「到底是蔣小姐豪興!」

錢夫人只得舉起了杯子,緩緩地將一杯花雕飲盡。酒倒是燙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熱流般,周身遊蕩起來了。可是臺灣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陸的那麼醇厚,飲下去終究有點割喉。雖說花雕容易發散,飲急了,後勁才兇呢。沒想到真正從紹興辦來的那些陳年花雕也那麼傷人。那晚到底中了她們的道兒!她們大夥兒都說,幾杯花雕那裡就能把嗓子喝啞了?難得是桂枝香的好日子,姐妹們不知何日才能聚得齊,主人尚且不開懷,客人哪能盡興呢?連月月紅十七也夾在裡面起哄: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親熱親熱一下。月月紅穿了一身大金大紅的緞子旗袍,豔得像隻鸚哥兒,一雙眼睛,鶻(音ㄏㄨˊ,猛禽,飛行迅速有力,目光尖銳。)伶伶地(伶,靈巧、聰慧。形容眼睛靈活有神。)盡是水光。姐姐不賞臉,她說,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說道。逞夠了強,撿夠了便宜,還要趕著說風涼話。難怪桂枝香歎息: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月月紅──就算她年輕不懂事,可是他鄭彥青就不該也跟了來胡鬧了。他也捧了滿滿的一杯酒,咧(音ㄌㄧㄝˇ,嘴角向兩旁張開)著一口雪白的牙齒說道:夫人,我也來敬夫人一杯。他喝得兩顴(音ㄑㄩㄢˊ,眼睛下方,腮上凸起的部分)鮮紅,眼睛燒得像兩團黑火,一雙帶刺的馬靴啪噠一聲並在一起,彎著身腰柔柔地叫道:夫人──
 
第六大段段旨:臺上唱著遊園的曲文,錢夫人因此在醉意中想起唱遊園的過往。本段是全篇小說重心的前奏,戲劇情節與過往歷程的交錯、穿插,運用意識流手法,以過往月月紅的敬酒,回扣前段現今蔣碧月的敬酒與不賞臉的說法。以徐太太唱她以前唱的「皂羅袍」回到過去,她卻唱「山坡羊」;但今昔的女主角都陷入了春情難遣;一段時空交錯的內心獨白,似虛似真,如夢似幻。

「『賞心樂事(賞心樂事,此指劇團名稱)』的崑曲臺柱(臺柱,本指支撐戲臺的主要柱子,後借指戲班中重要的演員)來給我們唱『遊園』了,回頭再請另外一位崑曲皇后梅派正宗傳人──錢夫人來接唱『驚夢』。」
 
「五阿姐,你仔細聽聽,看看徐太太的『遊園』跟你唱的可有個高下。」

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遊園」的「皂羅袍(皂羅袍,崑曲曲牌名。牡丹亭最出名的一段唱段,遊園驚夢就是用該曲牌演唱)」中去──

原來姹紫嫣紅(形容花開得鮮豔嬌美。奼,音ㄔㄚˋ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ㄩㄢˊ,矮牆。此指斷折的井欄與倒塌的牆,形容荒涼殘敗,無人居住的景象
良辰美景(美好的時光,宜人的景色)奈何天
便(縱然、即使)賞心樂事誰家院──
◎「原來姹紫嫣紅,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繁花開在荒涼的地點,無人欣賞;美好的景色與韶光,一旦消逝,蹉跎青春最堪嗟。

杜麗娘(杜麗娘,湯顯祖牡丹亭書中的女主角,此劇描寫了南宋時期的南安太守杜寶獨生女杜麗娘一日在花園中睡著,與一名年輕書生在夢中相愛,醒後終日尋夢不得,抑鬱而終。杜麗娘臨終前將自己的畫像封存並埋入亭旁。三年之後,嶺南書生柳夢梅赴京趕考,適逢金國在邊境作亂,杜麗娘之父杜寶奉皇帝之命赴前線鎮守。其後柳夢梅發現杜麗娘的畫像,杜麗娘化為鬼魂尋到柳夢梅並叫他掘墳開棺,杜麗娘復活。隨後柳夢梅趕考並高中狀元,但由於戰亂發榜延時,仍為書生的柳夢梅受杜麗娘之託尋找到丈人杜寶。杜寶認定此人胡言亂語,隨即將其打入大牢。得知柳夢梅為新科狀元之後,杜寶才將其放出,但始終不認其為女婿。最終鬧到金鑾殿之上才得以解決,杜麗娘和柳夢梅二人終成眷屬)唱的這段「崑腔」便算是崑曲裡的警句(詩文中精鍊、動人的文句)了。連吳聲豪(吳聲豪,小說裡的首席笛子樂師)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可是吳聲豪的笛子卻偏偏吹得那麼高(吳師傅,今晚讓她們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換支調門兒低一點兒的笛子吧)。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姐姐,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姐姐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嗎?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腰幹紮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說道,可憐你還那麼年輕。然而年輕人哪裡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懂嗎?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將軍夫人。隨從參謀。冤孽。我說。冤孽,我說。(吳師傅,換支低一點兒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點不行了。哎,這段「山坡羊(山坡羊,曲牌名)」。)
◎「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瞎子師娘對藍田玉命運的預告:她會榮華富貴,但也會有一段紅杏出牆的冤孽。
◎「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這是一種情欲的象徵。
◎「然而年輕人哪裡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意指女伶注定要嫁給年紀大的才會被疼惜,年輕人則只會玩弄感情。

 
沒亂裡(形容心緒混亂)春情難遣(排解、消除)
驀地(忽然)裡懷人幽怨
則為俺(音ㄢˇ,北方方言。指第一人稱,我)生小嬋娟(美女、美人)
(選擇、挑選)名門一例(同等、同列)一例裡神仙眷
(即「甚麼」,亦作「什麼」)良緣把青春拋得遠
俺的睡情誰見──
  
那團紅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來了,燒得那兩道飛揚的眉毛,發出了青溼的汗光。兩張醉紅的臉又漸漸地靠攏在一處,一起咧著白牙,笑了起來。笛子上那幾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飛躍著。那嫋嫋(音ㄋㄧㄠˇ ㄋㄧㄠˇ,形容輕盈柔弱。亦作「裊裊」)的身影兒,在那檔雪青的雲母屏風上,隨著燈光,髣髣髴髴(髣髴,音ㄈㄤˇ ㄈㄨˊ,似乎、好像、近似。亦作仿佛、彷彿)的搖曳起來。笛聲愈來愈低沉,愈來愈淒咽,好像把杜麗娘滿腔的怨情都吹了出來似的。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可是吳聲豪卻說,「驚夢」裡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吳師傅,吹低一點兒,今晚我喝多了酒。)

第七大段段旨:承前段熱情的、青春的、燃燒的感情,轉入了雖有財富但生命枯老的錢鵬志之叮嚀,是小說對比的重心。以具有權勢財富但蒼老的生命和年輕熱情但無財勢的生命對比,女主角在青春中有一次的叛逆,但那一次卻也成了規矩婚姻中的冤孽。

老五,錢鵬志叫道,他的喉嚨已經咽住了。老五,他瘖瘂(音ㄧㄣ ㄧㄚˇ,口不能語。亦作瘖啞)地喊道,你要珍重吓(音ㄏㄜˋ,語氣詞,表驚訝或詠嘆。「嚇」的異體字)。他的頭髮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凹陷)出了兩隻黑窟窿(音ㄎㄨ ㄌㄨㄥˊ,洞穴、孔),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來,說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索(顫抖不止)地打開了那隻描金的百寶匣兒,這是祖母綠(一種綠色寶石,因含少量的鉻而呈綠色,大型而完美者,價值與鑽石相當,主要產地為哥倫比亞、辛巴威、印度等),他取出了第一層抽屜。這是貓兒眼(一種金綠色寶石,琢磨成圓球形,可反射出類似蛋白光游彩,如同貓眼一樣,或稱為「貓眼石」)。這是翡翠(硬玉中含鉻而呈翠綠色者,主要成分為鈉鋁矽酸鹽,光澤如脂,半透明,可作珍貴飾品,亦稱為「翠玉」)葉子。珍重吓,老五,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輕。榮華富貴──只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妹子,他(指前文的鄭彥青參謀)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聽我說,妹子,冤孽呵。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那麼一次。懂嗎?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榮華富貴──只有那一次。榮華富貴──我只活過一次。懂嗎?妹子,你聽我說,妹子。姐姐不賞臉,月月紅卻端著酒過來說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下兩泡水。姐姐到底不賞妹子的臉,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紅的,像一團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邊去(吳師傅,我喝多了花雕。)
◎「他的頭髮亂得像一叢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兩隻黑窟窿,他從白床單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來」:象徵錢鵬志將軍生命的枯槁。
◎「他那烏青的嘴皮顫抖著,可憐你還這麼年輕」:以錢鵬志枯竭的生命和藍田玉青春的生命作對比。

遷延(形容徘徊不前),這衷懷那處言
淹煎(久病纏身而飽受折磨、煎熬),潑殘生(自嘆卑賤、苦命)除問天──
◎「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心情無處訴說,折磨的心境、流逝的歲月都只能無奈問天。是對青春消逝的感慨。
 
就在那一刻,潑殘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邊,一身大金大紅的,就是那一刻,那兩張醉紅的面孔漸漸地湊攏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問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嚨,摸摸我的喉嚨,在發抖嗎?完了,在發抖嗎?天──(吳師傅,我唱不出來了。)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吳師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啞掉了──天──天──天── ──
◎「天──完了,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這幾句意象層層疊疊而豐富,在說著榮華富貴已經沒了,而曾有過的一次青春、一次情欲,卻是一段冤孽。

第八大段段旨:用「驚夢」來回到現實,可見作者的巧意安排。以「八大鎚」作戲碼的收尾,起於文戲,收於武戲。

「五阿姐,該是你『驚夢』的時候了。」蔣碧月站了起來,走到錢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雙戴滿了扭花金絲鐲的手臂,笑吟吟地說道。

「夫人──」程參謀也立了起來,站在錢夫人跟前,微微傾著身子,輕輕地叫道。

「五妹妹,請你上場吧。」竇夫人走了過來,一面向錢夫人伸出手說道。

鑼鼓笙簫一起鳴了起來,奏出了一支「萬年歡(萬年歡,曲牌名)」的牌子。客人們都倏地(忽然的、迅速的)離了座,錢夫人看見滿客廳裡都是些手臂交揮拍擊,把徐太太團團圍在客廳中央。笙簫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銅鑼高高地舉了起來,敲得金光亂閃。

「我不能唱了。」錢夫人望著蔣碧月,微微搖了搖兩下頭,喃喃說道。

「那可不行,」蔣碧月一把捉住了錢夫人的雙手,「五阿姐,你這位名角兒今晚無論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啞了。」錢夫人突然用力甩開了蔣碧月的雙手,嘎(音ㄍㄚ,形容短促而響亮的聲音)聲說道,她覺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頭上來了似的,兩腮滾熱,喉頭好像讓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陣陣地刺痛起來,她聽見竇夫人插進來說:

「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參軍長,我看今晚還是你這位黑頭(黑頭,劇曲中的花臉腳色。原指扮包公者,以唱功為主,並鉤黑臉,後泛稱戲劇中扮演淨角的大花臉)來壓軸(壓軸,稱戲劇表演的倒數第二個劇目。比喻最精彩、最引人注目的節目或事件)吧。」

「好呀,好呀,」那邊賴夫人馬上回應道:「我有好久沒有領教余參軍長的『八大鎚(八大鎚,主要描寫岳飛抗金,與金兵大戰朱仙鎮,四員猛將舞動八只大鎚英勇作戰的故事。八大錘一名朱仙鎮;一名王佐斷臂)』了。」

 
余參軍長一唱畢,幾個著白衣黑褲的女傭已經端了一碗碗的紅棗桂圓湯進來讓客人們潤喉了。

第九大段段旨:首段前庭迎客,末段前庭送客,首尾綰合,前後呼應。主客問答臺北增多的高樓大廈,又暗扣遊園驚夢裡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慨嘆。

竇夫人引了客人們走到屋外露臺(露天搭蓋的戲臺。或指露天的高臺)上的時候,外面的空氣裡早充滿了風露,客人們都穿上了大衣,竇夫人卻圍了一張白絲大披肩,走到了臺階的下端去。錢夫人立在露臺的石欄旁邊,往天上望去,她看見那片秋月恰恰地升到中天,把竇公館花園裡的樹木路階都照得鍍了一層白霜,露臺上那十幾盆桂花,香氣卻比先前濃了許多,像一陣溼霧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來。

「錢夫人的車子呢?」客人快走盡的時候,竇夫人站在臺階下問劉副官道。

「報告夫人,錢將軍夫人是坐計程車來的。」劉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姐──」錢夫人站在露臺上叫了一聲,她老早就想跟竇夫人說替她叫一輛計程車來了,可是剛才客人多,她總覺得有點堵口(說不出話。堵,阻塞)

「那麼我的汽車回來,立刻傳進來送錢夫人吧。」竇夫人馬上接口道。

「是,夫人。」劉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竇夫人回轉身,便向著露臺走了上來,錢夫人看見她身上那塊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雲似的簇擁著她。一陣風掠過去,周遭的椰樹都沙沙地嗚了起來。把竇夫人身上那塊大披肩吹得姍姍(本形容女子走路緩慢從容的姿態,這裡指風吹飄逸貌)揚起,錢夫人趕忙用手把大衣領子鎖了起來,連連打了兩個寒噤(因突然受寒或受驚而導致身體顫抖)。剛才滾熱的面腮,吃這陣涼風一逼,汗毛都張開了。

「我們進去吧,五妹妹,」竇夫人伸出手來,摟著錢夫人的肩膀往屋內走去,「我去叫人沏壺茶來,我們倆兒正好談談心──你這麼久沒來,可發覺臺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音ㄕㄤˇ,一會兒、片刻的時間),側過頭來答道:
 
「變多嘍。」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地加了一句: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許多新的高樓大廈。」
◎「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許多新的高樓大廈」:以臺北的繁榮對照自己的富貴已逝;青春不回,只剩感慨。

【作品出處】
《台北人》
遊園驚夢
作者:白先勇

【作者簡介】
白先勇,生於一九三七年,旅美文學家,出生於廣西桂林臨桂縣,父親為陸軍一級上將國防部長白崇禧。白先勇畢業於台北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與大學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王文興、李歐梵等共同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後去美取得藝術創作碩士後,於加州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文及文學,自認影響他一生最重要的小說是《紅樓夢》,著有《台北人》《寂寞的十七歲》《孽子》等多部膾炙人口的小說,並陸續被翻拍為電視劇及電影,其曾公開出櫃表示自己為同性戀者。晚年致力於崑曲之推廣保存,尤以青春版《牡丹亭》風靡海內外,是當代重要小說家及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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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本篇小說很能看出作家白先勇先生對中國文化的浸潤,又受西洋技法的影響,以及他在小說中所流露的歷史滄桑感,皆可在此小說中看出。作者近期對崑曲的投入,又可和本篇遙相呼應,成一有趣的歷史關聯。

小說以錢夫人到竇公館參加盛宴揭開序幕,第一大段藉由「門前兩旁的汽車已經排滿了」,來彰顯東道主的氣派與宴客的盛況。

第二大段帶出東道主竇夫人及陪襯的蔣碧月。由蔣碧月的大紅旗袍服飾來襯她天辣椒的綽號,以及她愛搶鋒頭、愛熱鬧,不顧規矩的個性。

第三大段以意識流手法回溯錢鵬志的說法,與主角年輕時的風光。透過錢鵬志將軍因聽主角唱遊園驚夢從此難忘,而將她娶回做繼室,來烘托錢夫人唱腔功夫了得。

第四大段由竇夫人擁著錢夫人坐第二桌的主位,讓錢夫人又墜入過往宴客的主位身分,仍是意識流手法。以二十歲的年輕女戲子嫁給年近六十歲的錢鵬志將軍,出身卑微但青春和擁有財富權勢但年邁的結合,處境是尷尬的,所以她的親妹子會譏誚她要剪辮子裝成熟,以免被人誤以為是錢將軍的孫女。進一步由瞎子師娘口中說出年輕女伶普遍的好歸宿,便是嫁給年紀大的老爺當女兒般疼。但也因她長錯一根骨,為下文即將來臨的孽緣做鋪墊。

第五大段一再運用意識流手法,使得今昔一再交錯或重疊,以身穿大紅旗袍的蔣碧月和從前一襲大紅旗袍的妹妹月月紅的敬酒重疊;以月月紅和鄭彥青的敬酒交錯,從而帶出她冤孽的男主角──鄭彥青參謀。這段從豪爽的舉杯敬酒到幽微的春情描繪,表現技巧變化大。但以「紅」來貫串,蔣碧月一身紅,月月紅是大紅旗袍,來敬酒的鄭彥青一臉紅,雙眼一團紅,女主角被酒勁燙辣得周身暖熱。

第六大段進入小說重心的前奏,以現在徐太太唱錢夫人以前唱的「皂羅袍」,交錯過往錢夫人唱的「山坡羊」。而今昔事件重疊的是喝花雕都倒嗓。本段作者透過對男主角的身形、裝扮、外觀來寫他的引人注目;透過大量的象徵筆法:「紅火焰」、「青溼的汗光」、靠攏的「兩張醉紅的臉」、「玉管子似的手指」,幽微的來寫最是露骨的春情。

第七大段是本篇小說的重點,許多意象呈現白先勇小說的一大主題「靈肉之爭」;青春與富貴的消長;過往與現今的虛實交錯;繁華與寥落的寂寞獨白。

第八大段用「驚夢」來回到現實,是小說的巧意安排。原應唱驚夢的錢夫人恰從過往的迷離幻境中被喚回,無法唱驚夢。第九大段場景又回到前庭送客,呈現首尾呼應。並藉由主客問答來暗扣遊園驚夢裡的景物滄桑之慨。

作者這篇小說在塑造人物上頗成功,寫錢夫人由她的儀態、穿著、舉動、應對行為,便可讓讀者感受到她是一位很內斂、謹慎、嚴謹、講究得體、規矩、合宜的人,暗合她嫁給錢將軍以後,由女伶到將軍夫人,為了這個身分的得體,她下了多大的功夫學習,才能在宴會場合成功地做一個女主人。而配角的竇夫人和蔣碧月,雖是親姊妹,但從對話、裝扮、行為也明顯區分姊妹的性格,竇夫人是溫和、容忍、謙讓的性格,一如桂花的淡雅清芬,不爭鋒頭;妹妹卻是如她的綽號「天辣椒」,也一如她的火紅旗袍裝扮,是熱情、外放、愛熱鬧、搶鋒頭、潑辣、說話犀利的個性。作者透過不同的方式,對這三位女性的塑造,由外在環境、本身作為到內在氣質的彰顯,都頗為鮮明。

白先勇先生小說有一個大特色便是在「靈肉之爭」的呈現,這篇小說還是可看出此特色。青春時的藍田玉選擇嫁給有財勢的老將軍,卻對有著精壯活力的鄭參謀難以抗拒,便是一場靈肉的拉鋸之爭。但作者用了很不同的表現手法,大量以象徵、譬喻來勾勒那一段的春情。從鄭參謀的穿著描述,便已是一種性慾的暗示,到眼睛燒得像兩團黑火、泛桃花的眼皮、青溼的汗光、靠攏的醉臉……;正是以最幽微的手法寫最露骨的春情,朦朧而富想像。

本篇小說重要特點在採用意識流手法,如眼前竇公館的宴客與當年錢夫人南京梅園新村的酒筵清唱故事重疊,兩個故事在錢夫人的意識中重疊。崑曲的音樂、唱詞內容又和錢夫人的心境意識重疊。竇公館的宴會猶如杜麗娘的遊園,而錢夫人穿梭於此,現實與過去、虛幻與真實巧相重疊交織,錢夫人這位「觀點人物」化身杜麗娘在衣香鬢影、觥籌應對、今昔交錯中獨嘗「驚夢」的滋味,夢醒後的繁華落盡,孤寂掩身。運用意識流手法將空間、時間、歷史與命運一再的串聯,構築成繁複的豐富意象,讓讀者讀來有好幾重的體會,是此法的巧妙經營。白先勇在此篇技巧上運用西洋文學的方法,內容取裁上卻化用古典劇曲的精髓,中西融合又巧構佳篇,允為經典名篇。

【資料出處】
《古今文選讀(4)》(康熹出版)
遊園驚夢
編者:王慧如、林慧雯、許輔宸、曾冠喆、張嘉惠、程美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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