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放生》。小說以「生」、「死」創造了戲劇性張力,反映出現代社會的老人處境,更觸及家族關係、城鄉差異、人性真實等相關議題,值得深思。
住在僻靜山區的老婦人粉娘,終日期盼出外的子女能抽空回來探望,無奈晚輩總有千百個無法返家的理由,似乎只有「死去」,才有團聚之日;甚至一不小心「活過來」,竟得向生者致歉,發誓「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作者以詼諧的手法,試圖喚醒臺灣社會對於老人問題的關懷。
死去活來,形容極度痛苦悲傷的樣子。作者用為篇名,語帶雙關,一方面小說主角粉娘兩度自彌留中甦醒,等於是死去又活了過來;另一方面也切合她既死不了、又活不下去的難堪處境。現今臺灣已進入高齡化社會,祖孫關係疏離,老人問題日趨重要,這是一篇值得每個人省思的鄉土寫實小說。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死去活來
不是病。醫院說,老樹敗根,沒辦法。他們知道,特別是鄉下老人,不希望在外頭過往。沒時間了,還是快回家。就這樣,送她來的救護車,又替老人家帶半口氣送回山上。
八十九歲的粉娘,在陽世的謝家,年歲算她最長,輩分也最高。她在家彌留了一天一夜,好像在等著親人回來,並沒像醫院斷的那麼快。家人雖然沒有全數到齊,大大小小四十八個人從各地趕回來了。這對他們來說,算難得。好多人已經好幾年連大年大節,也都有理由不回來山上拜祖先了。這次,有的是順便回來看看自己將要擁有的那一片山地。另外,國外的一時回不來,越洋電話也都連絡了。
準備好的一堆麻衫孝服,上面還有好幾件醒眼的紅顏色。做祖了,四代人也可算做五代,是喜喪。難怪氣氛有些不像,儘管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么兒炎坤,和嫁出去的六個女兒是顯得悲傷,但是都被多數人稀釋掉了。令人感到不那麼陰氣。大家難得碰面,他們聚在外頭的樟樹下聊天,年輕的走到竹圍外看風景拍照。炎坤裡裡外外跑來跑去,拿東拿西招待遠地回來的家人。他又回屋裡探探老母親。這一次,他撩開簾布,嚇了一跳,粉娘向他叫肚子餓。大家驚奇的回到屋子裡圍著過來看粉娘。
粉娘要人扶她坐起來。她看到子子孫孫這麼多人聚在身旁,心裡好高興。她忙問大家:「呷飽未?」大家一聽,感到意外的笑起來。大家當然高興,不過還是有那麼一點覺得莫名的好笑。
么兒當場考她認人。「我,我是誰?」
「你呃,你愚坤誰不知道。」大家都哄堂大笑。他們繼續考她。能叫出名字或是說出輩分關係時,馬上就贏得掌聲和笑聲。但是有一半以上的人,儘管旁人提示她,說不上來就是說不上。有的曾孫輩被推到前面,見了粉娘就哭起來用國語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裡。」粉娘說:「伊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總而言之,她怪自己生太多,怪自己老了,記性不好。
當天開車的開車,搭鎮上最後一班列車的,還有帶著小孩子被山上蚊蟲叮咬的抱怨,他們全走了。昨天,那一隻為了盡職的老狗,對一批一批湧到的,又喧譁的陌生人提出警告猛吠,而嚇哭了幾個小孩的結果,幾次都挨了主人的棍子。誰知道他們是主人的至親?牠遠遠的躲到竹叢中,直到聞不出家裡有異樣的時候,牠搖著尾巴回到家裡來了。腦子裡還是錯亂未平,牠抬眼注意主人。主人看著牠,好像忘了昨天的事。主人把電視關了。山上的竹圍人家,又與世隔絕了。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光,才要光。粉娘身體雖然虛弱,需要扶籬扶壁幫她走動,可是神明公媽的香都燒好了。她坐在廳頭的籐椅上,為她沒有力氣到廚房泡茶供神,感到有些遺憾。想到昨天的事;是不是昨天?她不敢確定,不過她確信,家人大大小小曾經都回到山上來。她心裡還在興奮,至少她是確確實實地做了這樣的一場夢吧。她想。
炎坤在臥房看不到老母親,一跨進大廳,著實地著了一驚。「姨仔!」他叫了一聲湊近她。
「你快到灶腳泡茶。神明公媽的香我都燒好了,就是欠清茶。我告訴神明公媽說,全家大小都回來了,請神明公媽保庇他們平安賺大錢,小孩子快快長大唸大學。」
炎坤墊著板凳,把插在兩隻香爐插得歪斜的香扶直,一邊說:「姨仔,你不要再爬高爬低了,香讓我來燒就好了。」他看看八仙桌、紅閣桌,很難相信虛弱的老母親,竟然能搆到香爐插香。
「我跟神明公媽說了,說全家大小統統回來了。……」
「你剛剛說過了。」
「喔!」粉娘記不起來了。
炎坤去泡茶。粉娘兩隻手平放在籐椅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露出咪咪的笑臉,望著觀音佛祖、媽祖婆、土地公群像的掛圖。她望著此刻跟她生命一樣的紅點香火,在昏暗的廳堂,慢慢地引暈 著小火光,釋放檀香的香氣充滿屋內,接著隨裊裊的煙縷飄向屋外,和濛濛亮的天光渾然一起。
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粉娘又不省人事,急急地被送到醫院。醫院對上一次的迴光能拖這麼久,表示意外神奇。不過這一次醫院又說,還是快點回去,恐怕時間來不及在家裡過世。
粉娘又彌留在廳頭。隨救護車來的醫師按她的脈搏,聽聽她的心跳,用手電筒看她的瞳孔。他說:「快了。」
炎坤請人到么女的高中學校,用機車把她接回來,要她打電話連絡親戚。大部分的親戚都要求跟炎坤直接通話。
「會不會和上一次一樣?」
「我做兒子的當然希望和上一次一樣,但是這一次醫生也說了,我也看了,大概天不從人願吧。」炎坤說。對方言語支吾,炎坤又說:
「你是內孫,父親又不在,你一定要回來。上次你們回來,老人家高興得天天唸著。」
幾乎每一個要求跟炎坤通話的,都是類似這樣的對答。而對方想表示即時回去有困難,又不好直說。結果,六個也算老女人的女兒輩都回來了,在世的三個兒子也回來,孫子輩的內孫外孫,沒回來的較多,曾孫都被拿來當年幼,又被他們的母親拿來當著需要照顧他們的理由,全都沒回來了。
又隔了一天一夜,經過炎坤確認老母親已經沒脈搏和心跳之後,請道士來做功德。但是鑼鼓才要響起,道士發現粉娘的白布有半截滑到地上,屍體竟然側臥。他叫炎坤來看。粉娘看到炎坤又叫肚子餓。他們趕快把拜死人的腳尾水、碗公、盛沙的香爐,還有冥紙、背後的道士壇統統都撤掉。在樟樹下聊天的親戚,少了也有十九人,他們回到屋裡圍著看粉娘。被扶坐起來的粉娘,緩慢地掃視了一圈,她從大家的臉上讀到一些疑問。她向大家歉意地說:「真歹勢,又讓你們白跑一趟。我真的去了。去到那裡,碰到你們的查甫祖,他說這個月是鬼月,歹月,你來幹什麼?」粉娘為了要證實她去過陰府,她又說:「我也碰到阿蕊婆,她說她屋漏得厲害,所以小孫子一生出來怎麼不會兔脣?……」圍著她看的家人,都露出更疑惑的眼神。這使粉娘焦急了起來。她以發誓似的口吻說: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最後的一句「下一次」幾乎聽不見。她說了之後,尷尬地在臉上掠過一絲疲憊的笑容就不再說話了。
【作品出處】
《放生》
〈死去活來〉
作者:黃春明
【作者簡介】
黃春明,宜蘭縣人,日據時代昭和十年(民國二十四年)生。省立屏東師範學校畢業。擔任過小學教師、廣告企劃等工作,甚至賣過便當,目前為黃大魚兒童劇團團長。黃春明除了小說之外,亦跨足散文、新詩、劇本、兒童文學寫作,並致力於歌仔戲及兒童劇編導、從事宜蘭的鄉土教材編寫、社區總體營造等規劃工作。黃春明生活經驗豐富,小說作品表現對土地豐沛的情感與關懷。擅長描寫蘭陽平原的農村小鎮,以具有地方特色的語言,刻劃人物面對生活磨難仍保存人性尊嚴的形象,反映蛻變中的臺灣社會,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行政院文化獎,是臺灣當代重要的鄉土小說作家。
上圖:黃春明(圖片引自網路)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一)粉娘第一次彌留,並交代故事背景梗概
◎故意給予讀者初步印象──主角粉娘是真的要死了,而使第3小段的復活,成為驚奇,製造第一波的高潮與轉折。而整個大段則是透過許多背景線索的鋪展,暗示這個開枝散葉的大家族,對本家情感的疏離。
不是病(表示是身體機能徹底老化)。醫院說,老樹敗根(比喻人年老體衰。敗,毀壞),沒辦法。他們知道,特別是鄉下老人,不希望在外頭過往(閩南語,過世)。沒時間了,還是快回家。就這樣,送她來的救護車,又替老人家帶半口氣送回山上(台灣民間習俗,臨終者留一口氣回家,在家辭世)。
八十九歲的粉娘,在陽世的謝家,年歲算她最長,輩分也最高。她在家彌留了一天一夜,好像在等著親人回來,並沒像醫院斷的那麼快。家人雖然沒有全數到齊,大大小小四十八個人從各地趕回來了。這對他們來說,算難得。好多人已經好幾年連大年大節,也都有理由不回來山上拜祖先了。這次,有的是順便回來看看自己將要擁有的那一片山地。另外,國外的一時回不來,越洋電話也都連絡了。
◎「家人雖然沒有全數到齊,大大小小四十八個人從各地趕回來了」凸顯粉娘子孫滿堂,但平時陪在她身邊的晚輩寥寥可數。
◎「有理由不回來山上拜祖先了」「有的是順便回來看看自己將要擁有的那一片山地」點出現代人的「功利」心態,並暗諷只有到分家產時,才見得到子孫。
準備好的一堆麻衫孝服,上面還有好幾件醒眼的紅顏色。做祖了(當曾祖母了),四代人也可算做五代,是喜喪(台灣民間認為死者超過八十歲,或已當了曾祖父、曾祖母,為有福之人,訃聞用紅色、曾孫輩喪服紅色,稱喜喪)。難怪氣氛有些不像,儘管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么兒炎坤,和嫁出去的六個女兒是顯得悲傷,但是都被多數人稀釋掉了。令人感到不那麼陰氣(哀傷的氣氛)。大家難得碰面,他們聚在外頭的樟樹下聊天,年輕的走到竹圍外看風景拍照。炎坤裡裡外外跑來跑去,拿東拿西招待遠地回來的家人。他又回屋裡探探老母親。這一次,他撩開簾布,嚇了一跳,粉娘向他叫肚子餓。大家驚奇的回到屋子裡圍著過來看粉娘。
◎古代喪服依親疏遠近關係分為五等,稱為「五服」,由親到疏為斬衰(ㄘㄨㄟ)、齊衰、大功、小功、緦(ㄙ)麻,愈親者布料愈粗,用質料粗細來表示內心的哀痛之感。臺灣民間則兼用布料與顏色來劃分,分為「五代」:麻(子輩)、苧(ㄓㄨˋ)(孫輩)、藍(曾孫輩)、黃(玄孫輩)、紅(來孫輩)。從前喪服多由鄰居、親人縫製,現在則多向葬儀社購買或租用。
◎即便是「喜喪」,也不應以歡喜的心情來看待長輩離去,此處顯示子孫輩對粉娘的疏離感。
◎「年輕的走到竹圍外看風景拍照」點出城鄉之間的差距,以及年輕人缺乏鄉村經驗。
◎感到「驚奇」而非「驚喜」,暗示世代間的情感淡薄,如同外人。
粉娘要人扶她坐起來。她看到子子孫孫這麼多人聚在身旁,心裡好高興。她忙問大家:「呷飽未(即「吃飽沒」,打招呼的問候語)?」大家一聽,感到意外的笑起來。大家當然高興,不過還是有那麼一點覺得莫名的好笑。
么兒當場考她認人。「我,我是誰?」
「你呃,你愚坤誰不知道。」大家都哄堂大笑。他們繼續考她。能叫出名字或是說出輩分關係時,馬上就贏得掌聲和笑聲。但是有一半以上的人,儘管旁人提示她,說不上來就是說不上。有的曾孫輩被推到前面,見了粉娘就哭起來用國語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裡。」粉娘說:「伊(閩南語「他」)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總而言之,她怪自己生太多,怪自己老了,記性不好。
◎「有一半以上的人,儘管旁人提示她,說不上來就是說不上」說明雖是大家族,但因為平時都沒住在一起,所以不認得自己的子孫,暗示家族關係淡薄。
◎強調「國語」和粉娘聽不懂形成對比,表現除了關係疏離外,還有語言上的隔閡。
當天開車的開車,搭鎮上最後一班列車的,還有帶著小孩子被山上蚊蟲叮咬的抱怨,他們全走了。昨天,那一隻為了盡職的老狗,對一批一批湧到的,又喧譁的陌生人提出警告猛吠,而嚇哭了幾個小孩的結果,幾次都挨了主人的棍子。誰知道他們是主人的至親?牠遠遠的躲到竹叢中,直到聞不出家裡有異樣的時候,牠搖著尾巴回到家裡來了。腦子裡還是錯亂未平,牠抬眼注意主人。主人看著牠,好像忘了昨天的事。主人把電視關了。山上的竹圍人家,又與世隔絕了。
◎「當天開車的開車,搭鎮上最後一班列車的,還有帶著小孩子被山上蚊蟲叮咬的抱怨,他們全走了」表明一天也不多留,描寫出親情淡薄、城鄉差距的景況。
◎透過「盡職的老狗」與「喧譁的陌生人」對比,再次點明兒孫輩不常回來的事實。
◎「山上的竹圍人家,又與世隔絕了」說明老人的生活與外地親人隔絕,也寫出年輕人離開鄉下、前往都市生活的現況。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二)寫粉娘第一次活來後的日常生活與信仰,刻劃鄉村老人的形象
◎此大段描寫粉娘「活來」後的心理以及言行,以記憶的錯亂不真,映襯出子孫們歸來是多麼希罕且難以置信的事。並以粉娘向神明的真心祈願,襯出子孫輩們的冷漠無情。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光,才要光。粉娘身體雖然虛弱,需要扶籬扶壁幫她走動,可是神明公媽(閩南語「祖先」)的香都燒好了。她坐在廳頭的籐椅上,為她沒有力氣到廚房泡茶供神,感到有些遺憾。想到昨天的事;是不是昨天?她不敢確定,不過她確信,家人大大小小曾經都回到山上來。她心裡還在興奮,至少她是確確實實地做了這樣的一場夢吧。她想。
◎粉娘身體雖然虛弱,但仍堅持其信仰與敬祖的「每日工作」。
◎以「夢」委婉道出粉娘的喜悅,流露出簡單的盼望卻常難以達成。
炎坤在臥房看不到老母親,一跨進大廳,著實地著了一驚。「姨仔(台灣民間對母親的一種特殊稱呼)!」他叫了一聲湊近她。
「你快到灶腳(閩南語「廚房」)泡茶。神明公媽的香我都燒好了,就是欠清茶(供奉神明的茶水)。我告訴神明公媽說,全家大小都回來了,請神明公媽保庇(閩南語「保佑庇護」)他們平安賺大錢,小孩子快快長大唸大學。」
◎不是為了自己而祈福,表現出粉娘對於子孫的無私祝願與重視。
炎坤墊著板凳,把插在兩隻香爐插得歪斜的香扶直,一邊說:「姨仔,你不要再爬高爬低了,香讓我來燒就好了。」他看看八仙桌(擺在紅閣桌下方的方桌,專供祭祀時置放祭品之用。八仙,民間信仰中的八位仙人,泛指神仙)、紅閣桌(供奉神明和祖先牌位的紅色長條高腳桌),很難相信虛弱的老母親,竟然能搆(伸臂取物)到香爐插香。
◎顯見粉娘對於傳統信仰的堅持,且一家團圓帶給她極大的振奮。
「我跟神明公媽說了,說全家大小統統回來了。……」
◎重複說起,可見粉娘念茲在茲的都是全家團圓的事。
「你剛剛說過了。」
「喔!」粉娘記不起來了。
炎坤去泡茶。粉娘兩隻手平放在籐椅的扶手上,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露出咪咪的笑臉,望著觀音佛祖、媽祖婆、土地公群像的掛圖。她望著此刻跟她生命一樣的紅點香火,在昏暗的廳堂,慢慢地引暈 (引暈,指香火緩緩燃燒,光線泛成輪狀的光影。暈,音ㄩㄣˋ,發光物邊緣的模糊光環)著小火光,釋放檀香的香氣充滿屋內,接著隨裊裊的煙縷飄向屋外,和濛濛亮的天光渾然一起。
◎以「紅點香火」與「濛濛天光」象徵粉娘的風燭殘年、油盡燈枯,暗示其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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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寫粉娘第二次彌留,親人們的態度與第一次形成對比,多數人不願意回來
◎此大段為第二次轉折,粉娘再度陷入彌留。此大段刻意營造對比,顯示親人態度的轉變,凸顯親人們的自私現實。
不到兩個禮拜的時間,粉娘又不省(知曉)人事,急急地被送到醫院。醫院對上一次的迴光(病人臨終之前,偶爾出現的意識清醒、體力恢復的情況)能拖這麼久,表示意外神奇。不過這一次醫院又說,還是快點回去,恐怕時間來不及在家裡過世。
粉娘又彌留在廳頭。隨救護車來的醫師按她的脈搏,聽聽她的心跳,用手電筒看她的瞳孔。他說:「快了。」
炎坤請人到么女的高中學校,用機車把她接回來,要她打電話連絡親戚。大部分的親戚都要求跟炎坤直接通話。
「會不會和上一次一樣?」
「我做兒子的當然希望和上一次一樣,但是這一次醫生也說了,我也看了,大概天不從人願吧。」炎坤說。對方言語支吾(言語牽強含混),炎坤又說:
「你是內孫,父親又不在(不在人世),你一定要回來。上次你們回來,老人家高興得天天唸著。」
幾乎每一個要求跟炎坤通話的,都是類似這樣的對答。而對方想表示即時回去有困難,又不好直說。結果,六個也算老女人的女兒輩都回來了,在世的三個兒子也回來,孫子輩的內孫外孫,沒回來的較多,曾孫都被拿來當年幼,又被他們的母親拿來當著需要照顧他們的理由,全都沒回來了。
◎兒孫只擔心自己會不會又白跑一趟,而非真正關心粉娘。
(圖片引自網路)
(四)寫粉娘第二次甦醒,見到親人們的反應而感到尷尬歉疚
◎結局再度轉折,此大段以粉娘面對親人質疑的臉部表情,而感到窘迫的處境,凸顯老人的尷尬與無奈。最後一段粉娘的允諾,產生最大的諷刺效果──「活來沒人開心,死去才讓人稱心。」而最後不知粉娘是死是活的開放式結局,形成懸念,而能引起讀者們的思考。
又隔了一天一夜,經過炎坤確認老母親已經沒脈搏和心跳之後,請道士來做功德(指唸誦經懺,超渡亡魂)。但是鑼鼓才要響起,道士發現粉娘的白布有半截滑到地上,屍體竟然側臥。他叫炎坤來看。粉娘看到炎坤又叫肚子餓。他們趕快把拜死人的腳尾水(放置在死者腳跟邊的水)、碗公、盛沙的香爐,還有冥紙、背後的道士壇統統都撤掉。在樟樹下聊天的親戚,少了也有十九人,他們回到屋裡圍著看粉娘。被扶坐起來的粉娘,緩慢地掃視了一圈,她從大家的臉上讀到一些疑問。她向大家歉意地說:「真歹勢(閩南語,表示不好意思、抱歉),又讓你們白跑一趟。我真的去了。去到那裡,碰到你們的查甫祖(閩南語「曾祖父」,指粉娘的丈夫),他說這個月是鬼月,歹月,你來幹什麼?」粉娘為了要證實她去過陰府,她又說:「我也碰到阿蕊婆,她說她屋(墳墓)漏得厲害,所以小孫子一生出來怎麼不會兔脣?……」圍著她看的家人,都露出更疑惑的眼神。這使粉娘焦急了起來。她以發誓似的口吻說:
◎和第一次相比,除了比較親近的人外,多數都沒有再回來,暗示親情的疏離。
「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最後的一句「下一次」幾乎聽不見。她說了之後,尷尬地在臉上掠過一絲疲憊的笑容就不再說話了。
◎粉娘的尷尬,道出自身存在的突兀,死不去也活不了。至於最終是死去還是活來,則是開放式的結局,讓讀者自行想像。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本文賞析
黃春明曾表示:「我要為這一代被留在鄉間的老年人做見證。」這篇小說透過八十九歲的粉娘兩度「迴光返照」,讓我們看見人性的矛盾與殘酷。第一次「迴光返照」,散居各地的子孫幾乎都趕回來了,粉娘醒轉之後,看見聚在身旁眾多的家人,滿心歡喜,還以為是一場夢境;屋裡又是掌聲又是笑聲,稀釋了陰沉的氣氛。兩週後,粉娘又不省人事,這回么兒炎坤與家人連繫,得到的回應竟是「會不會和上一次一樣」等類似的質疑。喪事進行中,相同的情況再度出現,粉娘悠悠醒轉,看見大家疑惑的表情,又是焦急,又是歉意,最後只得以發誓似的口吻說:「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下一次。」小說就在這個「死去活來」的場景定住,留下無盡的想像和思考空間。
小說採用第三人稱敘事觀點,並以「說書人」的全知角度鋪陳情節。例如盡職的老狗對著喧譁的陌生人(其實是粉娘的家人)猛吠,因而受罰挨棍,敘事者評論:「誰知道他們是主人的至親?」藉此暗示家人甚少回鄉探望粉娘的事實。再者,小說摹寫老人生活場景時,也連結了遲暮的生命景象:「她望著此刻跟她生命一樣的紅點香火,在昏暗的廳堂,慢慢地引暈著小火光,……和濛濛亮的天光渾然一起。」紅點香火與濛濛天光為粉娘生命的暗示,所謂「風燭殘年」、「油盡燈枯」,就在寫實而質樸的文字裡自然展現。
作者以荒謬的情節、幽默的對話以及悲喜交織的場景,勾勒出老人走向人生終途的故事。在喪禮中醒轉,本是「鬼門關前走了一回」的福氣,卻造成粉娘內心的歉疚;家族團聚的背後,又反映了粉娘不識自己子孫的悲哀。活著既是如此令人悲傷的境況,或許死亡才是老人的安身之道?全篇在淡淡的哀愁中流露出深刻的悲憫之情,不禁令人深思,在臺灣日漸走向高齡化社會的今日,如何才能「老者安之」?
黃春明為臺灣鄉土文學的重要作家,從臺灣新文學之父賴和開始,鄉土文學的命脈一直沒有斷過,而秉著寫實主義的精神,作家們「我手寫我口」,將自身經歷轉化為文學。「以地方語言入文」是臺灣鄉土文學的一大特色。在死去活來中,穿插著閩南語的應用,除表現老一輩與晚輩間的語言隔閡外,這種書寫時採用的語言策略,更讓角色在小說中活靈活現,深刻讀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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