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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黃春明 1935 年出生於宜蘭羅東,八歲時母親去世,就學期間,讀了好幾所學校,最後 1958 年畢業於屏東師專,擔任小學教師。黃春明 1963 年服務於中廣宜蘭電台,擔任記者並主持「街頭巷尾」、「雞鳴早看天」等節目,1966 年遷居台北,服務於廣告界。他當過小學教師、電器行學徒、通信兵、電台編輯、拍記錄片、廣告企劃、愛迪達公司經理等工作,這些人生歷練都讓他能深入人民的生活,記錄下最深刻的生活剪影。1969 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兒子的大玩偶》。

他的作品多元,題材深獲讀者的喜愛,以具特色的鄉土語言,刻劃出人物面對生活的苦難。他的小說多次搬上電影,如〈兒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頂帽子〉、〈蘋果的滋味〉、〈莎喲娜啦‧再見〉、〈看海的日子〉、〈我愛瑪莉〉等部。近年創作轉向兒童戲劇的推廣。曾獲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等榮譽。

黃春明可以說是台灣鄉土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具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在現實中表現出時代的悲情,他最長著力於小人物的描寫,社會的邊緣人物,在這些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社會諸多不公平的現象與人民對社會的不滿。

 這篇〈兒子的大玩偶〉從坤樹的身上,看到堅毅的小人物性格。為了生活,他抹上厚厚的粉,身著大五彩的衣服,裝著一個非常顯眼的紅鼻子,來往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當「人體廣告看版」。他無畏旁人訕笑的眼神和嘴臉,只要能養家糊口,不論是孩童的捉弄,大伯的不諒解,滿腹的心酸都比不上兒子成為支持他工作的動力。就在可以卸下小丑面具,換上新工作時,兒子的哭聲,提醒坤樹,兒子只認識這個塗滿顏料小丑模樣的父親面貌。原來坤樹他是兒子的「大玩偶」。面具後面隱藏的是一個父親的孤獨和掙扎,和一個不善言語的丈夫為生活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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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大玩偶

在外國有一種活兒,他們把它叫做「Sandwieh man」。小鎮上,有一天突然也出現了這種活兒,但是在此地卻找不到一個專有的名詞,也沒有人知道這活兒應該叫什麼。經過一段時已不知道那一個人先叫起的,叫這活兒做「廣告的」。等到有人發覺這活兒已經有了名字的時候,小鎮裡大大小小的都管它叫「廣告的」了。甚至於,連手抱的小孩,一聽到母親的哄騙說:「看哪!廣告的來了!」馬上就停止吵鬧,而舉頭東張西望。

一團火球在頭頂上滾動著緊隨每一個人,逼得叫人不住發汗。一身從頭到腳都很怪異的,仿十九世紀歐洲軍官模樣打扮的坤樹,實在難熬這種熱天。除了他的打扮令人注意之外,在這種大熱天,那樣厚厚的穿著也是特別引人的;反正這活兒就是要吸引人注意。

臉上的粉墨,叫汗水給沖得像一尊逐漸熔化的臘像,塞在鼻孔的小鬍子,吸滿了汗水,逼得他不得不張著嘴巴呼吸,頭頂上圓筒高帽的羽毛,倒是顯得涼快地飄顫著。他何嘗不想走進走廊避避熱?但是舉在肩上的電影廣告牌,叫他走進不得。新近,身前身後又多掛了兩張廣告牌;前面的是百草茶,後面的是蛔蟲藥。這樣子他走路的姿態就得像木偶般地受拘束了。累倒是累多了,能多要到幾個錢,總比不累好。他一直安慰著自己。

從幹這活兒開始的那一天,他就後悔得急著想另找一樣活兒幹。對這種活兒愈想愈覺得可笑,如果別人不笑話他,他自己也要笑的;這種精神上的自虐,時時縈繞在腦際,尤其在他覺得受累的時候倒逞強的很。想另換一樣活兒吧。單單這般地想,也有一年多了。

近前光晃晃的柏油路面,熱得實在看不到什麼了。稍遠一點的地方的景象,都給蒙在一層黃膽色的空氣的背後,他再也不敢望穿那一層帶有顏色的空氣看遠處。萬一真的如腦子裡那樣恍動著倒下去,那不是都完了嗎?他用意志去和眼前的那一層將置他於死地的色彩掙扎著:他媽的!這簡直就不是人幹的。但是這該怪誰?

「老闆,你的電影院是新開的,不妨試試看,試一個月如果沒有效果;不用給錢算了。海報的廣告總不會比我把上演的消息帶到每一個人的面前好吧?」


「那麼你說的服裝呢?」

(與其說我的話打動了他,倒不如說我那幅可憐相令人同情吧。)
 
「只要你答應用,別的都包在我身上。」

 (為這件活兒他媽的!我把生平最興奮的情緒都付給了它。)

「你總算找到工作了。」

 (他媽的,阿珠還為這活兒喜極而泣呢。)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為這事情哭泣倒是很應該的。阿珠不能不算是一個很堅強的女人吧。我第一次看到她那麼軟弱而嚎啕的大哭起來。我知道她太高興了。) 

想到這裡,坤樹禁不住也掉下淚來。一方面他沒有多餘隨手擦試,一方面他這樣想;管他媽的蛋!誰知道我是流汗或是流淚。經這麼一想,淚似乎受到慫恿,而不斷的滾出來。在這大熱天底下,他的臉肌還可以感到兩行熱熱的淚水簇簇地滑落。不抑制淚水湧出的感受,竟然是這般痛快;他還是頭一次發覺的哪。

 

「坤樹!你看你!你這像什麼鬼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來呢?!」

(幹這活兒的第二天晚上;阿珠說他白天就來了好幾趟了。那時正在卸裝,他一進門就嚷了起來。)


「大伯仔……」

 (早就不該叫他大伯仔了。大伯仔,屁大伯仔哩!)
 

「你這樣的打扮誰是你的大伯仔!」

 

「大伯仔聽我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難道沒有別的活兒幹啦?我就不相信,敢做牛還怕沒有犁拖?我話給你說在前頭,你要現世給我滾到別地方去!不要在這裡污穢人家的地頭。你不聽話到時候不要說這一個大伯仔反臉不認人!」


「我一直到處找工作……」

「怎麼?到處找就找到這沒出息的鳥活幹了?!」

「實在沒有辦法,向你借米也借不到……」

「怎麼?那是我應該的?我應該的?我,我也沒有多餘的米,我的米都是零星買的,怎麼?這和你的鳥活何干?你少廢話!你!」

 (廢話?誰廢話?真氣人。大伯仔,大伯仔又怎麼樣?娘哩!)

「那你就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不要管!」


 (呵呵,逼得我差點發瘋。)

「畜生!好好!你這個畜生!你竟敢忤逆我,你敢忤逆我。從今以後不是你坤樹的大伯!切斷!」

 

「切斷就切斷。我有你這樣的大伯仔反而會餓死。」
 

應得好,怎麼去想出這樣的話來?他離開時還暴跳地罵了一大堆話。隔日,真不想去幹活兒了。倒不是怕得罪大伯仔,就不知道為什麼地灰心的提不起精神來。要不是看到阿珠的眼淚,使我想到我答應她說:「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的話;還有那兩帖原先準備打胎的柴頭仔也都扔掉了;我真不會再有勇氣走出門。)
 

想,是坤樹唯一能打發時間的辦法,不然,從天亮到夜晚,小鎮裡所有的大街小巷,那得走上幾十趟,每天同樣的繞圈子,如此的時間,真是漫長的怕人。寂寞與孤獨自然而然地叫他去做腦子裡的活動;對於未來的很少去想像,縱使有的話,也是幾天以後的現實問題,除此之外,大半都是過去的回憶,以及以現在的想法去批判。

頭頂上的一團火球緊跟著他離開柏油路。稍前面一點的那一層黃膽色的空氣並沒有消失,他懨懨地感到被裹在裡面令他著急。而這種被迫的焦灼的情緒,有一點類似每天天亮時給他的感覺;躺在床上,看到曙光從壁縫漏進來,整個屋裡四周的昏暗與寂靜,還有那家裡特有的潮濕的氣味,他的情緒驟然地即從寧靜中躍出恐懼;雖然是一種習慣的現象,但是,每天都像一個新的事件發生。真的,每月的收入並不好,不過和其他工作比起來,還算是不差的啦。工作的枯燥和可笑,激人欲狂,可是現在家裡沒有這些錢,起碼的生活就馬上成問題。怎麼樣?最後,他說服了自己,不安的還帶著某種的慚愧爬了起來,坐在阿珠的小梳妝台前,從抽屜裡拿出粉塊,望著鏡子,塗抹他的臉,望著鏡子,淒然的留半邊臉苦笑,白茫茫的波濤在腦子裡翻騰。


他想他身體裡面一定一滴水都沒有了,向來就沒有這般的渴過。育英國校旁的那條花街,妓女們穿著睡衣,拖著木板圍在零食攤吃零食,有的坐在門口施粉;有的就茫然的依在門邊,也有埋首在連環圖畫裡面,看那樣子倒是很逍遙。其中夾在花街的幾戶人家,緊緊地閉著門戶,不然即是用欄柵橫在門口,並且這些人家的門邊的牆壁上,很醒眼的用紅漆大大的寫著「平家」兩個字。

 

「呀!廣告的來了!」圍在零食攤裡面的一個妓女叫了出來。其餘的人紛紛轉過臉來,看著坤樹頭頂上的那一塊廣告牌子。
 
他機械的走近零食攤。

「喂!樂宮演什麼啊?」有一位妓女等廣告的走過她們的身邊時間。


他機械的走過去。

「你發了什麼神經病,這個人向來都不講話的。」有人對著向坤樹問話的那個妓女這樣地笑她。

「他是不是啞吧?」妓女們談著。


「誰知道他?」

「也沒看他笑過,那副臉永遠都是那麼死死的。」

他才離開她們沒有幾步,她們的話他都聽在心裡。


「喂,廣告的,來呀!我等你。」有一個妓女的吆喝向他追過來,在笑聲中有人說:

「如果他真的來了不把你嚇死才怪。」

他走遠了。還聽到那一個妓女又一句挑撥的吆喝。在巷尾,他笑了。

要的,要是我有了錢我一定要。我要找仙樂那一家剛才依在門旁發呆的那一個,他這樣想著。


走過這條花街,倒一時令他忘了許多勞累。看看人家的鐘,也快三點十五分了。他得趕到火車站和那一班從北來的旅客沖個照面;這都是和老闆事先訂的約,例如在工廠下班,中學放學等等都得去和人潮沖個用面。

時間也控制的很好,不必放快腳步,也不必故意繞道,當他走出東明里轉向站前路,那一班下車的旅客正好紛紛地從柵口走出來,靠著馬路的左邊迎前走去;這是他幹這活的原則,陽光仍然熱的可以烤蕃薯,下車的旅客匆忙的穿過空地,一下子就鑽進貨運公司這邊的走廊。除了少數幾個外來的旅客,再也沒有人對他感興趣,要不是那幾張生疏而好奇的面孔,對他有所鼓勵的話,他真不知怎麼辦才好;他是有把握的,隨便提一個人,他都可以辨認是外地的或是鎮上的,甚至於可以說出那個人大部分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出現。


無論怎麼,單靠幾張生疏的面孔,這個飯碗是保不住。老闆遲早也會發現。

他為了目前反應,心都頹了。

(我得另做打算吧。)


此刻,他心裡極端的矛盾著。

「看哪!看哪!」

(開始那一段日子,路上人群的那種驚奇,真像見了鬼似的。)

「他是誰呀?」

「那兒來的?」

「咱們鎮裡的人嗎?」


「不是吧!」

「唷!是樂宮戲院的廣告。」

「到底是那裡的人呢?」

(真莫名其妙,注意我幹什麼?怎麼不多看看廣告牌?那一陣,人們對我的興趣真大,我是他們的謎。他媽的,現在他們知道我是坤樹仔,謎底一揭穿就不理了。這干我什麼?廣告不是經常在變換嗎?那些冷酷和好奇的眼睛,還亮著哪!)

反正幹這種活。引起人注意和被疏落,對坤樹同樣是一件苦惱。


他在車站打了一口轉,被游離般的走回站前路。心裡和體外的那種無法調合的冷熱,向他挑戰。坤樹的反抗只止於內心裡面的詛罵而已。五六公尺外的那一層黃膽色的空氣又隱約的顯現,他口渴得喉嚨就要裂開。這時候,家,強有力的吸引著他回去。


(不會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不為我泡茶吧?唉!中午沒回去吃飯就太不應該了。上午也應該回去喝茶。阿珠一定更深一層的誤會。他媽的該死!)

 「你到底生什麼氣,氣到我身上來。小聲一點怎麼樣,阿龍在睡覺。」


(我不應該遷怒於她。都是那吝嗇鬼不好,建議他給我換一套服裝他不幹,他說:「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的事?真是他媽的狗屎!這件消防衣改的,已經引不起別人的興趣了。同時也不是這種大熱天能穿的啊!)

「我就這麼大聲!」

(嘖!太過份了。但是一肚子氣怎麼辦!我又累得很,阿珠真苯,怎麼不替我想想,還向我頂嘴。)

 
「你真的要這樣逼人嗎?」

「逼人就逼人。」

(該死!阿珠,我是無心的。)

「真的?」


「不要說了!」撕著喉嚨叫:「住嘴!我!我打人啦啊!」當時把拳頭握得很緊,然後猛力的往桌子槌擊。

(總算生效了,她住嘴了,我真怕她逞強。我想我會無法壓制地打阿珠。但是我絕對是無心的。把阿龍嚇醒過來真不應該。阿珠那樣緊緊地抱著阿龍哭的樣子,真叫人可憐。我的喉嚨受不了,我看今天喝不到茶了吧?活該!不,我真渴著哪。)

坤樹一路想著昨晚的事情,不覺中已經到了家門口,一股悸動把他引回到現實。門是掩著,他先用腳去碰它,板門輕輕的開了。他放下廣告牌子,把帽子抱在一邊走了進去。飯桌上罩著竹筐,大茶壺擱在旁邊,嘴上還套著那個綠色的大塑膠杯子。她泡了!一陣溫暖流過坤樹的心頭,覺得寬舒了起來。他倒滿了一大杯茶。駛直喉嚨灌。這是阿珠從今年夏天開始,每天為他準備的薑母茶,裡頭還下了赤糖,等坤樹每次路過家門進來喝的。阿珠曾聽別人說,薑母茶對勞累的人很有裨益。他渴得倒滿了第二杯,同時心裡的驚疑也滿了起來。平時回來喝茶不見阿珠不怎麼,但為了昨晚無理的發了一陣子牛脾氣的聯想,使他焦灼而不安。他放下茶,打開桌罩和鍋蓋,發覺菜飯都沒動,床上不見阿龍睡覺,阿珠替人洗的衣服疊得好好的。那裡去了?


阿珠從坤樹不吃早飯就出門後,心也跟著懸得高高的放不下來,本來想叫他吃飯的,但是她猶豫了一下,坤樹已經過了馬路了。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阿珠背著阿龍和平時一樣地去替人家洗衣服。她不安的真不知怎樣做才好,用力在水裡搓著衣服,身體的擺動,使阿龍沒有辦法將握在手裡的肥皂盒,放在口裡滿足他的吸吮,小孩把肥皂盒丟開,氣得放聲哭了。阿珠還是用力的搓衣服。小孩愈哭愈大聲,她似乎沒聽見;過去她沒讓阿龍這般可憐的哭著而不理。

「阿珠,」就在水龍頭上頭的廁所窗口。女主人喊她。

她仍然埋首搓衣服。


阿珠。」這位一向和氣的女主人,不能不更大聲地叫她。

阿珠驚慌的停手,站起來想聽清楚女主人的話時,同時也意識到阿龍的哭鬧,她一邊用濕濕的手溫和的拍著阿龍的屁股,一邊側著頭望著女主人。

「小孩子在你的背上哭得死去活來,你都不知道嗎?」雖然帶有點責備,但是口氣還是十分溫和。


「這小孩子。」她實在也沒什麼話可說。「給了他肥皂盒玩他還哭!」她放斜左邊的肩膀,回過頭問小孩。「你的盒子呢。」她很快的發現掉在地上的肥皂盒,馬上俯身拾過來在水盆裡一沾,然後甩了一下水,又往後拿給阿龍了。她蹲下來,拿起衣服還沒搓的時候,女主人又說話了。

「你手上拿著的這一件紗是新買的,洗的時候輕一點搓。」

她實在記不起來是怎麼搓衣服,不過她覺得女主人的話是多餘的。

 

好容易才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她匆匆忙忙地背著阿龍往街上跑。她穿過市場,她沿著鬧區的街道奔走,兩隻焦灼的眼,一直索尋到盡頭,她什麼都沒發現。她腦子裡忙亂的判斷著可能尋找到他的路。最後終於在往鎮公所的民權路上,遠遠的看到坤樹高高地舉在頭頂上的廣告牌,她高興的再往前跑了一段,坤樹的整個背影都收入她的眼裡了。她斜放左肩,讓阿龍的頭和她的臉相貼在一起說:

「阿龍,你看!爸爸在那裡。」她指著坤樹的手和她講話的聲音一樣,不能公然的而帶有某種自卑的畏縮。他們距離的很遠,阿龍什麼都不知道。她站在路旁目送坤樹的背影消失在叉路口,這時,內心的憂慮剝了其中最外的一層。她不能明白坤樹這個時候在想些什麼,他不吃飯就表示有什麼。不過,看他還是和平常一樣的舉著廣告牌走;唯有這一點叫她安心。但是這和其他今她不安的情形揉雜在一起,變得比原先的恐懼更難負荷的複雜,充塞在整個腦際裡。見了坤樹的前後,阿珠只是變換了不同的情緒,心裡仍然是焦灼的。她想她該回去替第二家人家洗衣服去了。

當她又替人洗完衣服回到家裡。馬上就去打開壺蓋。茶還是整壺滿滿的,稀飯也沒動。這證明坤樹還是沒回來過。他一定有什麼的,她想。本來想把睡著了的阿龍放下來,現在她不能夠。她匆忙的把門一掩,又跑到外頭去了。


頭頂上的火球正開始猛烈的燒著,大部份路上的行人,都已紛紛的躲進走廊,所以阿珠要找坤樹容易的多了。她站在路上,在兩端看看,很快的就可以知道他不在這一條路上。這次阿珠在中正北路的鋸木廠附近看到他了,他正向媽祖廟那邊走去。她距離坤樹有七八個房子那麼遠,偷偷地跟在後頭,還小心的提防他可能回過頭來。在背後始終看不出坤樹有什麼異樣,有幾次,阿珠藉著走廊柱子遮避,她趕到前面距離坤樹背後兩三間房的地方觀察他。仍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是,不吃飯,不喝茶的事,卻令阿珠大大的不安。她一直相信她所觀察的結果,而深信一定有什麼。她擔憂什麼事將在他們之間發生。這時阿珠突然想看看坤樹的正面,她想,也許在坤樹的臉上可以看到什麼。她跟到十字路口的地方。看坤樹並沒拐彎而直走,於是她半跑的穿過幾段路,就躲在媽祖廟附近的攤位背後,等坤樹從前面走過來,她急促忐忑的心,跟著坤樹的逼近,逐漸的高亢起來。面臨著自己適才的意願的頃刻,她竟不顧旁人對她的驚奇,她很快的蹲到攤位底下,然後連接著側過頭,看從她旁邊閃過的坤樹。在這剎那間,她只看到不堪熬熱的坤樹的側臉,那汗水的流連,使她也意識到自己的額頭亦不斷地發汗。阿龍也流了一身汗。

那包紮著一個核心的多層的憂慮,雖然經她這麼跟蹤而剝去了一些,而接近裡層的核心.卻敏感的只消一觸及即感到痛楚。阿珠又把自己不能確知什麼的期待,放在中午飯的時。她把最後的一家衣服也洗了。接著準備好中午飯,一邊給阿龍餵奶一邊等著坤樹。但是過了些時,還不見坤樹的影子踏進門,這使得她又激起極大的不安。

她背著阿龍在公園的路上找到坤樹。有幾次,她真想鼓起勇氣,跟上前懇求他回家吃飯,但是她稍微一走近坤樹,突然就感到所有的勇氣又消失了。於是,她只好保持一段距離,默默地且傷心的跟著坤樹。這條路走過那一條路,這條巷子轉到另一條巷子,沿途她還責備自己,說昨晚根本就不該頂嘴,害得他今天這麼辛苦,兩頓飯沒吃,茶水也沒喝,在這樣的大熱天不斷的走路……。她流著淚,走幾步路,總得牽背巾頭擦拭一下。


最後看到坤樹轉向往家裡走的路,她高興得有點緊張。她從另一條路先趕回到家門口的另一條巷口的地方,在那裡可以看到坤樹怎麼走進屋子裡,看他有沒有吃飯。坤村走過來了。終於在門口停下來了。阿珠看到他走進屋子裡的時候,流出了更多眼淚,她只好用雙手掩面。而將頭頂在巷口的牆上,支拄著放鬆她的心緒。坤樹在屋裡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裡了。她也猜測到坤樹的心裡,正焦急地找她,這種想法,使她覺得多少還是幸福的。


當坤樹在屋裡納悶而急不可待的想踏出外面,阿珠背著阿龍低著頭閃了進來。阿珠在對面竊視到坤樹喝了茶,一股喜悅地誇過來的時間,正好是坤樹納悶的整段。看到妻子回來了,另一邊看到丈夫喝了茶了,兩個人的心頭像同時一下子放了重擔。阿珠還是低著頭,忙著把桌罩掀掉,接著替坤樹添飯。坤樹把前後的廣告牌子卸下來放在一邊,將胸口的扣子解開,坐下來拿起碗筷默默地吃了,阿珠也添了飯,坐在坤樹的對面用飯。他們一直沉默著,整個屋子裡面,只能聽到類似的豬圈裡餵豬的咀嚼的聲音。坤樹站起來添飯,阿珠趕快地抬起頭看看他的背後,又很快的低下頭扒飯,等阿珠站起來,坤樹迅速的看了看她的背後,在她轉過身之前,亦將視線移到別的地方。坤樹終於耐不住這種沉默了:

「阿龍睡了?」他明知道阿龍在母親背後睡著了。

「睡了。」她還是低著頭。

又是一段沉默。

坤樹看著阿珠,但是以為阿珠這一動將抬頭時,他馬上又把視線移開。他又說話了:

「今天早上紅瓦厘的打鐵店著火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這樣的回答,坤樹的話又被阻塞了。又停了一會。


「上午米粉間那裡的路上死了兩個小孩。」

「唷!」她猛一抬頭.看到坤樹也正從飯碗裡將要抬頭時,很快的又把頭低了下去,「怎麼死的?」她內心是急切想知道這問題的,但語調上已經沒有開始的驚歎那麼來得激動。


「一輛運米的牛車,滑下來幾包米,把吊在車尾的小孩壓死了。」

坤樹從幹了這活以後,幾乎變成了阿珠專屬的地方新聞記者,將他每天在小鎮裡所發現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有時也有號外的消息,例如有一次,坤樹在公園路看到一排長龍從天主教堂的側門排到路上,他很快的專程的趕回家,告訴阿珠說天主教堂又在賑濟麵粉了。等他晚上回來,兩大口袋的麵粉和一聽奶粉好好的擺在桌上。

雖然某種尷尬影響了他們談話的投機,但總算和和氣氣的溝通了。坤樹把胸扣扣好,打點了一下道具,不耐沉默地又說:

「阿龍睡了?」


(廢話,剛才不是說了!)

「睡著了。」她說。

但是,坤樹為了前句話,窘得沒聽到阿珠的回答,他有點匆忙的走出門外,連頭也不回的走了。這時阿珠才站在門口,搖晃著背後的阿龍,一邊輕拍小孩的屁股目送著丈夫消失。這一段和解的時間約有半個小時的光景,然而他們之間的目光卻沒有真正的接觸過。


農會的米倉,不但牆築得很高,同時長得給人感到怪異。這裡的空氣因巨牆的關係,有一團氣流在這裡旋轉,牆的巨影蓋住了另一邊的矮房,坤樹正向這邊走過來。他的精神好多了,眼前直穿到盡頭,再也看不到那一層膽黃色的阻隔了,那麻木不覺的臂膀,重新恢復了舉在頭頂上的廣告牌子的重量感。他估量天色的時分和晚上的時間,埋怨此刻不是晚上,他實在想睡覺的事。他有這種經驗,只要這麼經過,他和阿珠之間的尷尬即可全消。其實為了消融夫妻之間的尷尬算是附帶的,不知怎麼,夫妻之間有了尷尬,而到了某一種程度的時候,性慾就勃發起來。這麼白亮的時光,直受坤樹咒詛。倉庫的四周,麻雀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他想到自己的童年,那時這一排矮房子還是一片空地,他常常和幾個小朋友跑到這裡打麻雀;當時他練得一手好彈弓。電線上的幾隻麻雀有的正劈頭望他,他略微側著頭望上去,仍舊不變腳步地走著,側仰的頭和眼球的角度,跟著他每一步的步伐在變,突然後面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使他驚嚇的回轉過頭。這和他似前提防看倉庫的那位老頭子一樣。他為他這動作感到好笑。那位老頭,早在他在這裡來打麻雀的時候就死掉了,屍體還是他們在倉庫邊的井旁發現的。想啊想地,電線上的麻雀已落在他的後頭了。

一群在路旁玩上的小孩,放棄他們的遊戲,嘻嘻哈哈地向他這邊跑來,他們和他保持警戒的距離跟著他走,有的在他的前面,面向著他倒退著走。在阿龍還沒有出生以前,街童的纏繞曾經引起他的氣惱。但是現在不然了,一對小孩他還會向他們做做鬼臉,這不但小孩子高興,無意中他也得到了莫大的愉快。每次逗著阿龍笑的時候,都可以得到這種感覺。

「阿龍,阿龍。──」

「你管你自己走吧,誰要你撒嬌。」

「阿龍,再見,再見……」


他們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在門口分手。阿龍看到坤樹走了他總是要哭鬧一場,有時從母親的懷抱中,將身體往後仰翻過去,想挽留去工作的父親。這時,坤樹往往由阿珠再說一句:「孩子是你的,你回來他還在。」之類的話,他才死心走開。

(這孩子這樣喜歡我。)

坤樹十分高興。這份活兒使他有了阿龍。有了阿龍叫他忍耐這活兒的艱苦。

「鬼咧!你以為阿龍真正喜歡你嗎?這孩子以為真的有你現在的這樣一個人哪!」

(那時我差一點聽錯阿珠的這句話。)


「你早上出門,不是他睡覺,就是我背出去洗衣服。醒著的時候,大半的時間你都打扮好這般模樣,晚上你回來他又睡了。」

(不至於吧。但這孩子越來越怕生了。)

「他喜歡你這般打扮做鬼臉,那還用說。你是他的大玩偶。」

(呵呵,我是阿龍的大玩偶,大玩偶?)

那位在坤樹前面倒退著走的小街童,指著他嚷:


「哈哈,你們快來看,廣告的笑了,廣告的眼睛和嘴巴說這樣這樣地歪著哪!」

幾個在後頭的都跑到前面來看他。


(我是大玩偶,我是大玩偶。)

他笑著。影子長長地投在前面,有了頭頂上的牌子,看起來不像人的影子。街童踩著他的影子玩,遠遠的背後有一位小孩子的母親在喊,小孩子即時停下來,以惋惜的眼睛目送他,而也以羨慕的眼睛注視其他沒有母親出來阻止的朋友,坤樹心裡暗地裡讚賞阿珠的聰明,他一再地回味著她的比喻:「大玩具娃娃,大玩具娃娃。」


「龍年生的,叫阿龍不是很好嗎?」

(阿珠如果讀了書一定是不錯的。但是讀了書也就不會是坤樹的妻子了。)

「許阿龍。」

「是不是這個龍。」

(戶籍課的人也真是,明知道我不太熟悉字才請他替我填表,他還那麼大聲的問。)


「鼠牛虎兔龍的龍。」

「六月生的,怎麼不早來報出生?」

「今天才取到名字。」

「超出三個月未報出生要罰十五元。」

「連要報出生我們都不知道咧。」

「不知道?那你們怎麼知道生小孩?」


(真不該這樣挖苦我,那麼大聲引得整個公所裡面的人都望著我笑。)


中學生放學了,至少他們比一般人好奇,他們讀看廣告牌的片名,有的拿電影當著話題,甚至於有人對他說:「有什麼用?教官又不讓我們看!」他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很愉快,看到每一個中學生的書包,漲得鼓鼓的,心裡由衷的敬佩。

(我們有三代人沒讀過書了。阿龍總不至於吧!就怕他不長進。聽說註冊需要很多錢哪!他們真是幸運的一群!)

兩排高大的桉的路樹,有一邊的影子斑花的映在路面,從那一端工業地區走出來的人,他們沒有中學生那麼興奮,滿臉帶著疲倦的神色,默默地犁著空氣,即使有人談笑也只是那麼小聲和輕淡。找這活幹以前,坤樹亦曾到紙廠、鋸木廠、肥料廠去應徵過,他很羨慕這群人的工作,每天規律的在這個時候。通過這涼爽的高桉路回家休息。除此之外,他們還有禮拜天哪。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被拒絕,他檢討過,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你家裡幾個人?」

「我和我的妻子,父母早就去世了,我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

(真莫名其妙!他知道什麼?我還沒說完咧。他媽的!好容易排了半天隊輪到我就問這幾句話?有些人連問都沒問,他只是點點頭笑一笑,那個應徵的人隨即顯得那麼得意。)

黃昏了。


坤樹向將墜入海裡的太陽瞟了一眼,自然而然不經心的快樂起來。等他回到樂宮戲院的門口,經理正在外面看著櫥窗。他轉過臉來說:

「你回來的正好,我找你。」

對坤樹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他愣了一下,不安的說:

「什麼事?」

「有事和你商量。」


他腦子裡一時忙亂的推測著經理的話和此時那冷淡的表情。他小心的將廣告牌子靠在櫥窗的空牆。把前後兩塊廣告也卸下來,抱著高帽的手有點發顫。他真想多拖延一點時間,但能拖延的動作都做了,是他該說話了。他憂慮重重的轉過身來,那濕了後又乾的頭髮,牢牢地貼在頭皮。額頭和顴骨兩邊的白粉,早已被汗水沖淤在眉毛和向內凹入的兩眼的上沿,露出來的皮膚粗糙的像患了病。最後,他無意的把小鬍子也搞下來,眼巴巴的站在那裡,那模樣就像不能說話的怪異的人型。

經理問他說:

「你覺得這樣的廣告還有效果嗎?」

「我,我……。」他急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料到了。完了!)

「是不是應該換個方式?」

「我想是的。」坤樹毫無意義的說。

(他媽的完了也好!這樣的工作有什麼出息。)

「你會不會踏三輪車?」

「三輪車!」他很失望。


(糟糕!)

坤樹又說:「我,我不大會。」

「沒什麼困難吧,騎一兩趟就熟了。」

「是。」

「我們的宣傳想改用三輪車。你除了踏三輪車以外,晚上還是照樣幫忙到散場。薪水照舊。」


「好!」

(嗨!好緊張呀!我以為完了。)


「明天早上和我到車行把車子騎回來。」

「這個不要了?他指著靠牆的那張廣告牌,那意思是說不用再這樣打扮了?」

經理裝著沒聽到他的話走進去了。


(傻瓜!還用問。)

他覺得很好笑。然而到底有什麼好笑?他不能確知。他張大著嘴巴沒出聲的笑著。回家的途中,他隨便的將道具扛在肩上,反而引起路人驚訝的注視,還有那頂高帽掖在他的掖下的樣子,也是小鎮裡的人所沒見過的。

「看吧!這是你們最後的一次。」他禁不住內心的愉快,真像飛起來的感覺。


是很可笑的一種活兒哪!他想:記得小時候,不知道那裡來的巡迴電影。對了,是教會的,就在教會的門口,和阿星他們爬到相思樹上看的。其中就有這樣打扮著廣告的人的鏡頭;一群小孩子纏繞著他。那印象給我們小孩太深刻了,日後我們還打扮成類似的模樣做遊戲,想不到長大了卻成了事實。太可笑了。

「他媽的!那麼短短的鏡頭,竟他媽的這樣,他媽的可笑。」坤樹沿途想著,且喃喃自言自語地說個沒完。

往事一幕一幕地又重現在腦際。

「阿珠,如果再找不到工作,肚子裡的小孩就不能留了。這些柴頭藥據說一個月的孕期還有效。不用怕,所有的都化成血水流出來而已。」

(好險哪!)


「阿珠,小孩子不要打掉了。」


(那麼說,那時候沒趕上看那場露天的電影,有沒有阿龍還是一個問題哪!幸虧我爬上相思樹看。)

奇怪的是,他對這本來想拋也拋不掉的活,每天受他咒詛不停,現在他倒有些敬愛起來。不過敬愛還是歸於敬愛,他內心的新的喜悅總比其他的情緒強烈的多。

「坤樹,你回來了!」站在路上遠遠望到丈夫回來的阿珠,近於尋常的興奮地叫了起來。


坤樹驚訝極了。他想不透阿珠怎麼知道了?如果不是這麼回事,阿珠這般親熱的表現,坤樹認為太突然而過於大膽了;在平時他遇到這種情形,一定會窘上半天。

當坤樹走近來,他覺得還不適於說話的距離時,阿珠搶先的說:

「我就知道你走運了。」她好像恨不得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坤樹卻真正的嚇了一跳。她接著說:「你會不會踏三輪車?其實不會也沒關係,騎一兩趟就會熟的。金池想把三輪車頂讓給你咧。詳細的情形……」

他聽到此地才明白過來。他想索性就和她開個玩笑吧。於是他說:


「我都知道了。」

「剛看到你回來的樣子,我猜想你也知道了。你覺得怎麼樣?我想不會錯吧!」

「不錯是不錯,但是……」他差一點也抑不住那令他快樂的消息,欲言又做罷了。

阿珠不安的逼著問:

「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經理不高興我們這樣做的話。我想就不該接受金池的好意了。」

「為什麼?」


「你想想,當時我們要是沒有這件差事,那真是不堪想像,說不定阿龍就不會有。現在我們一有其他工作,一下子就把這工作丟了,這未免太過份吧!」這完全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話。但經他說了出來之後,馬上覺察到話的嚴肅與重要性,他突然變得很正經,與其說阿珠瞭解他的話,倒不如說是被他此刻的態度懾住了。她顯然是失望的,但至少有一點義理支持她。她沉默的跟著坤樹走進屋子裡,在一團困惑的思緒中,清楚的意識到對坤樹有一種新的尊敬。可能提到和阿龍有關係的緣故吧,她很容易的接受了這種說法。

晚飯,他們和平常一樣的吃著,所不同的是坤樹常常很神秘的望著阿珠不說話,除了有一點奇怪之外,阿珠倒是很安心,她在對方的眼神中,隱約的看到善良的笑意。在意識裡,阿珠覺得她好像把坤樹踏三輪車以後的生活計劃都說了出來,而不顧慮有欠恩情於對方的利益,似乎自責的很厲害。坤樹有意要把真正好的消息,留在散場回來時告訴她。他放下飯碗,走過去看看熟睡的阿龍。

「這孩子一天到晚就是睡。」


「能睡總是好的囉。不然,我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注生娘娘算很幫我們忙,給我們這麼乖的孩子。」

他又到戲院去工作了。


他後悔沒即時將事情告訴阿珠。因此他覺得還存三個小時才散場的時間是長不可耐的。也許在別人看來這是一件平凡中的小事情。對坤樹來說,無話如何是裝不了的,像什麼東西一直溢出來令他焦急。

(在洗澡的時候,差點說出來。說了出來不就好了嗎?)

「你怎麼把帽子弄扁了呢?」那時阿珠問。

(阿珠一向是聰明的,她是嗅出一點味道來了。)

「哦!是嗎?」


「要不要我替你弄平?」

「不用了。」

(她的眼睛想望穿帽子,看看有什麼秘密。)

「好,把它弄平吧。」

「你怎麼這樣不小心.把帽子弄得這麼糟糕。」


(乾脆說了算了。嘖!就是。)

這樣錯綜的去想過去的事情,已經變成了坤樹的習慣。縱使他用心提防再不這樣去想也是枉然的了。他失神的坐在工作室,思索著過去生活的片段,卻使是當時感到痛苦與苦惱的事請,現在浮現在腦際裡亦能捕得他的笑意。

「坤樹。」

他出神的沒有動.

「坤樹。」比前一句大聲地。


他受驚的轉過身,露出尷尬的笑容望著經理。

「快散場了,去把太平門打開,然後到寄車間幫忙。」

一天總算真正的過去了。他不像過去那樣覺得疲倦。回到家,阿珠抱著阿龍在外。

「怎麼還沒睡?」

「屋裡太熱了,阿龍睡不著。」

「來,阿龍~~爸爸抱。」


阿珠把小孩子遞給他,跟著走進屋子裡。但是阿龍竟突然的哭起來,儘管坤樹怎麼搖,怎麼逗他都沒用。阿龍愈哭愈大聲。

「傻孩子,爸爸抱有什麼不好?你不喜歡爸爸了嗎?乖乖,不哭不哭。」

阿龍不但哭得大聲,還掙扎著將身子往後倒翻過去,像早上坤樹打扮好要出門之前,在阿珠的懷抱中想掙脫到坤樹這邊來的情形一樣。

「不乖不乖,爸爸抱還哭什麼。你不喜歡爸爸了?傻孩子,是爸爸啊!是爸爸啊!」坤樹一再提醒阿龍似的:「是爸爸啊。爸爸抱阿龍,看!」他扮鬼臉,他「嗚魯嗚魯」地怪叫,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阿龍哭得很可憐。


「來啦,我抱。」

坤樹把小孩子還給阿珠。心突然沉下來。他走到阿珠的小梳妝台,坐下來,躊躇的打開抽屜,取出粉塊,深深的望著鏡子,慢慢的把臉塗抹起來。

「你瘋了!現在你抹臉幹什麼?」阿珠真的被坤樹的這種舉動嚇壞了。

沉默了片刻。


「我,」因為抑制著什麼的原因,坤樹的話有點顫然地:「我要阿龍,認出我……」

 

【作品出處】
《文學季刊》第六期 
1968-02
兒子的大玩偶
作者:黃春明
【作者簡介】
黃春明,臺灣宜蘭縣羅東鎮人,日治時期昭和十年(民國二十四年,西元1935年)生。省立屏東師範學校(現改制為屏東教育大學)畢業。黃春明曾擔任小學教師、廣播電臺記者、廣告公司職員、電視節目製作人、電影編劇等,人生經歷豐富。在宜蘭成立工作室,為地方文化建設作規畫,平時也創作童話、漫畫,並參與兒童戲劇的創作與編導。黃春明是臺灣當代的重要作家,作品以小說聞名,內容反映臺灣農村受到工商勢力衝擊的變遷狀況,並呈現城鄉小人物的遭遇處境,在詼諧諷喻中,寄寓深刻的關懷與同情。散文則書寫生活經驗與見聞,有嘻笑怒罵,也有沉痛感懷,均富有寫實精神。曾獲吳三連文學獎、國家文藝獎等。著有小說集《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等,散文集《等待一朵花的名字》等。


兒子的大玩偶.png
上圖:電影.兒子的大玩偶(劇照,陳博正飾)(圖片引自網路)


課後問題

1. 你覺得有一天願意成為走在大街小巷的「廣告看板」嗎?

2. 故事中坤樹的兒子看到父親為什麼會哭?你覺得此時的坤樹,心裡在想什麼?

3. 在你眼中的父親,是你的「大玩偶」嗎?請你以一個「名詞」形容你眼中的父親。 


兒子的大玩偶.jpg
上圖:電影.兒子的大玩偶(劇照,陳博正飾)(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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