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蔣勳有一份好奇,因為他來香港那一次參加中國早期電影研討會的時候,我沒有見過他,然而我卻拿了他的電話,一位年青的台大學生告訴我,他們都喜歡看蔣勳的書,因為他的視野很廣,很能夠深入淺出的將藝術的奧秘點出來。到台北,剛巧新象藝術中心的壁報上寫了他的名字,星期六晚他會抵達,主持《形之美》的講座,內容是如何欣賞漢唐藝術。於是到了那天,我放下一切冒雨趕去。來的大多是像我從前般追求文化補給的知識青年,結果大爆滿,我跟一大群拿不到門券的人被摒諸門外,我隔著鎖了的課室大門看蔣勳,在幻燈片那暗暗的光影下看他。想開門進去,門鎖了,我只好等。這班課又超時了三句鐘,我呆呆的喝了好幾杯咖啡,等到下課,終於見了蔣勳。
蔣勳是台北的定期訪客,他不屬於城市,他住在台中的東海大學,他大部份的時間交了給藝術系的學生。我喜歡做他的學生,因為他會藉口說野外考察把我們送到蘭嶼看土著藝術,和學生在草坪上演實驗戲劇,攪視覺雜誌,還找人來開 video art 的課。這樣的系主任那裏找?到了假期,他才回到台北。他愛朋友,他的朋友都來了。
蔣勳的生活調子,像「少年遊」,他在巴黎住了四年,研究法國新古典寫實主義到印象派的畫,在泡電影院,看山看樹看人看海,在紐約又看了半年。少年時,他心靈倚向天主教,接受洗禮,又研究佛經,結果他離開了,爲了更真實體驗他心目中追尋的真理。他就一直追尋著,希望找到偉大的人生。然而照他所說「少年時的狂熱浪漫一過,我們大約都有一種覺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英雄的慷慨悲歌實在離我們太遙遠了,我們如果有滄桑,也只是生活中鎖碎的一點點的辛酸吧?」在台北這個滿是挫敗感的城市裏,他仍然找尋善良和美好,他的筆鋒仍有對人類的關心,和愛世界的,一點不矯情,不虛假,(因為我覺得有時自己太矯情所以才這樣說。)蔣勳寫了兩本狂熱的詩集,收錄了青年時期對生命追尋的反應,《母親》和《少年中國》最近在大陸出了盜印本,沒有版權收入,但始終是好事。
我們中學時對世界都有憧憬理想,給乞丐零錢,送照片留念,在書簿上紀念題詞,珍惜書簽上的美景佳句。但年紀長大理想漸漸被 abrased,那份真緻的情懷消失殆盡,然而蔣勳仍擁有著一種「宗教化」的熱忱,對人生的眷顧,他有時湧起了無名的傷感或在眾朋友中挑起了無名的寂寞。然而我知道他真實的仍擁有這份赤子之心,他沒有被社會同化。
有趟蔣勳不在,林懷民閒聊說起蔣勳和一個叫奚淞的朋友的分別。
「奚淞聰明,所以他時常不快樂,因為他懂得 complain 。蔣勳不夠他聰明,所以不會 complain ,因而可以享受到許多生命上的小事物。」這種對生命的愛和嘆息,往往在他的散文和詩中滲出來。例如一旦看了蔣勳的「萍水相逢」﹐就回懷緬起我們從前擁有已經失去的情懷,無端的起了感觸。胡茵夢向我說她最喜歡蔣勳的散文,也許也是因為這個原故。激起這種情懷很容易,例如我看完《油麻菜籽》,也會凝著淚光。但要長期保存不失很難,能夠在城市中這樣長久擁有發揚的,所以我可稱蔣勳為台灣的 aristocrat。
蔣勳的內省,也會勾起三十歲的一代的內省。那一代得人如今競逐名利場上,早已擺脫了我少年時代的 sentiment。蔣勳從來不競逐於人群間,當大家要數算活到中年的收穫時,蔣勳只說:「我漸漸覺得生命裏沒有什麽遺憾,並不是因為獲得的更多﹐而是懂得了放棄。」
不知怎樣,我覺得蔣勳的文是朱自清的《背影》、魯迅的《一件小事》的延續。他的旁觀,雖然有點隔岸觀火,像在閒逸中看見了那些貧困絕望中的人,掉下嘆息一兩句,然而這種感染極強的力量,不多不少對文化青年們播了種。
老實說,我還是離開了蔣勳才開始看蔣勳的書、愛讀蔣勳的書,那時候我只熱烈地談著《號外》,我們也談說宗教藝術、談周圍朋友的際遇,談到他訪問過白光,都令我滿心高興,然而最後一次見他,他病了,勉強地陪我們談天,他不大說話,神情有點呆滯,這是我不願意見到的。
飛機上。
翻開你送我的書。
蔣勳﹐你怎麼令我傷感起來了。
---資料轉引自:《號外》 1985-11 作者不詳
- Dec 11 Mon 2017 16:47
蔣勳眷世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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