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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14)──淝水之戰

公元383年的冬天,有藏人血統的「前秦」皇帝苻堅大舉伐晉。他剛統一北方不久,長安附近的居民尚是五花八門,所謂「鮮卑羌羯佈滿畿甸」。晉朝雖偏安江左,但是仍能保持西部的防線,如今日之湖北西北漢水一帶以及更西的四川。即在最接近的戰場,也能在江翼壽陽附近發動攻勢。從各種跡象看來,苻堅並沒有在東線與晉人決一死戰的決心,而是統率了很多雜眚部隊,無法統御,只能以軍事行動,維持他的組織。同時又過度自信數量上的優勢,所謂「投鞭足以斷流」。他總希望以涼州蜀漢幽冀之兵,號稱八十七萬的力量,「猶疾風之掃秋葉」,不怕晉人不投降。所以他在出師之前,就宣言要讓東晉皇帝司馬昌明做他的下任尚書左僕射(等於副首相兼軍政部長),晉朝的文武大臣謝安或桓沖,也為未來的吏部尚書和侍中。都預先替他們在長安建造官邸。

如果現存的資料全部可信,則此人受過中國傳統教育,也有幾分書獃子的習性。他與晉人交戰之前,也讓以前俘獲的晉臣朱序作使臣,訪問晉軍。後來朱序卻將秦之虛實告訴對方,替他們定下了速戰速決的方針,並且在戰場上,採取對苻堅不利的行動。

晉朝的總司令謝安,正式官名為「尚書僕射領吏部加後將軍」。他也有書獃子的脾氣,年輕時無意仕進,只是與名士來往,有聲望。到四十歲才正式做官,仍是玩水遊山,滿口清談。人家規勸他,他就反問:「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

淝水之戰的前夕,他又受任都督十五州軍事。兒子謝琰,侄子謝玄,謝石都是部下重要的將領。對付苻堅號稱百萬的軍隊,他只有八萬人抵禦。但是他「鎮以和靜,御以長算」又「不存小察,弘以大綱」。他對親信將領個別的指示,以使他們「各當其任」為原則。部署既畢,即不再多言,並且招集親朋,下圍棋遊山水以表示「夷然無懼色」。

北方混成的秦軍和南方緊湊的晉軍對峙的時候,謝安的前鋒招致北軍司令:「君懸軍深入,置陣逼水,此持久之計,豈欲戰者乎?若小退師,令將士周旋,僕從與君公緩轡而觀之,不亦美乎?」這文辭只改動數字,在《晉書》裡出現兩次,其以作戰當作競技看待,有《左傳》作風,可能是修史者揣想寫成,但是征之兩方將領風度,也可能是據實記載,因為率北軍的將領苻融,也以文學稱著,既能「下筆成章」,也能「談玄論道」,他作的賦尚是「壯麗清贍,世鹹珍之」,並非一介武夫,尤不帶戎狄氣派。

他這次可算是上當。秦軍剛一後撤,朱序即在陣後流布謠言,說是北軍已被南軍打敗。這時倉皇集結的部隊,勞師遠入,人地生疏,又無堅強的鬥志,也就信以為真。如是一潰就不可收拾,苻堅自己也中流矢,是以晉軍大獲全勝。前線戰報剛到總司令部,謝安正與朋友下圍棋,他看後將文書置在几案之上,對棋如故。只是胸中喜氣到底無法全部抑制,下棋完畢,他步入戶內,腳上筋肉緊張,一時伸展不盡如意,用力過猛,竟將木屐之底,在門限上踏損,俗語「不覺屐齒之折」,由來如此。

淝水之戰確定了南北朝的長期分裂。以後南朝的劉裕於公元417年入長安,不能久駐。北朝的侯景反覆叛變,也曾於公元548年陷建康,不久即為部下所殺,都去統一全國的目標甚遠。

直到公元589年才有隋文帝楊堅的「天下大同」「區宇一家」。至此已去淝水之戰206年。

在這兩百多年內常成為南北兩方拉鋸占的地區,除了淮南以外,還有湖北的襄陽一帶。這也可以說是北人所擅長的騎兵戰術,至此已無法做有效的發揮。南人所長為水軍,不僅兵力以舟楫輸送,能夠爭取戰場的主動,而且將士無行軍之勞,糧草有速達之效。只是這種長處,也不能向北延伸使用。淝水之戰時,雙方受地形限制的情形,已見其端倪。如《晉書》說苻堅有「騎二十七萬」,只因一水所隔,不能衝鋒陷陣。而晉軍雖獲空前大勝,也不能擴大戰果,仍是偏安江左。可是這長期的分裂,還有它更重要的原因存在。

自從東漢覆亡,中國人口因天災與戰爭的影響,長期由北向南而由西向東的遷移。即魏晉間的戰事,也帶著武裝移民的情調,有如280年之平吳,西晉發動了20萬人的兵力,至建鄴收版籍,則只有男女263萬,其南徵兵力已佔當地人口很大的一個比例。如是華北與華中的空隙,勢必由「15英吋同雨量線」以外的少數民族填補,其背景則是他們所受亢旱的打擊,又必較華北為甚。雖然資料不全,歷史上已有甚多的例證:公元333年石虎自長安徙秦雍民氐羌十餘萬戶於關東,使居枋頭(今河南浚縣附近),又以羌師率其眾數萬徙居清河之灄頭(河北棗縣)。石季龍則徙遼西,北平,漁陽萬戶於兗豫雍洛。淝水之戰前夕,長安附近的人口又以鮮卑羌羯為多。有如上述,則南朝的北伐,與這種半由自然力量發動的移民方向衝突,不易徹底執行。淝水戰前,東晉之桓溫,曾克服洛陽,又於369年入長安,終在枋頭挫敗。

就因為這種人口移動的壓力,南方的水田,才能普遍的開發。《晉書》食貨志所稱「河濱海岸,三丘八藪,耒耨之所不至者,人皆受焉」,就表現出了這種開拓處女地的一般趨向。只是「火耕水耨」,先用燒荒的方式,次用水灌溉,並且以大量的人力用以除芟,才能逐漸將粗疏耕作方式進而為精密耕作。

北方的種族複雜,也不容易使政局穩定。「五胡亂華」時的少數民族領袖,率多漢化,並且很多帶有漢人血統。因為漢朝除武帝時代之外,「和親政策」總在若斷若續的進行,匈奴劉淵之姓劉,不無根據。漢末袁紹即以家人子為己女妻烏丸豪酋。魏晉以降,越種通婚的更為普遍。安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王浚以一女妻鮮卑段務勿塵,一女妻素怒延。後將軍韓據女為段匹彈「兒妾」。劉琨為晉朝的司空,他與段匹彈的關係雖沒有言明,但是彈「與琨結婚,約為兄弟」。晉惠帝除賈後外,又立羊後,她也是名門女,後來劉曜陷洛陽,也立她為後,「有殊寵,頗與政事。」她生有曜子三人,長子熙為劉曜的繼承人。羯人石季龍「大發百姓子二十以下十三以上萬餘,以三等之第以分配之」。這種趨勢不斷的繼續。到後來北魏拓跋氏的皇室實為漢人,而隋文帝唐高祖等人物也有混血背景。只是上層的通婚不算,下層一般人民也需要在這大熔爐裡混合,並且遊牧民族,也要放棄他們的生活習慣成為安土重遷的農民,這「同化」的程度,才算貫徹,因之過渡期間必費時許久。

東漢之覆亡,「兼併」佔一個重要的因素。因為當日徵兵納稅,以「戶」為對象。「口」以戶為轉移。兼併一行,失田的農民若不成為流民,即為富家大室之「奴」之「客」,甚至整個大家庭成為「部曲」,地方官員對其豪宗大戶無法應付。魏晉南北朝之世族也由來於此。我們翻開《晉書》卷30至卷86,其中列有542人之傳記,除其中段匹彈為鮮卑酋長不計外,晉朝重要人物,幾乎一網打盡,其傳記中敘及祖先曾為顯官我們可以斷定其為世族者159人,其子弟又在朝中顯著的215人,司馬皇家的宗室105人,而不屬於以上,我們概稱之為出身貧寒的只62人,可見得大家巨室的力量雄厚,其社會狀況必與中國傳統的理想--由皇帝直接向大批小自耕農徵兵抽稅,不受豪強干預情形大有出入。

當日商業財富尚未展開,商人資產,也無保障。例如西晉以顯官而成巨富的石崇,則因其為荊州刺史,「劫遠使客商,致富不貲」,有家奴八百人。農業上的財富,則無非出於地產及勞動力,兼併一行,即枯竭政府的財源與兵員。最顯著的一個例子,則是在淝水之戰立功的謝玄,三傳而至孫子謝靈運,為詩賦名家。《宋書》說及他「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於公元433年為宋帝所誅。這一方面表示傳統社會裡財政稅收全在「周禮式」及「李悝式」的辦法支配下,私人財產無從合法的積累,一方面則又表示官僚機構的行政效率受兼併的限制。流亡政府的小朝廷,更受巨家大室的壟斷,雖然迭換朝代,也仍無中興跡象。

華北除了遊牧民族的醞釀外,也有類似的情形,他們尚有自動設防不受節制情事。例如公元350年左右,山西太原迄北有設防的村落三百餘,包括「胡,晉」人口十餘萬戶。400年前後,關中有堡壁三千餘所,他們推戴統主,相率結盟,《魏書》食貨志則說在北魏486年立「三長」以前「禁網疏闊,民多逃隱」,並且「五十,三十家方為一戶」。這樣下層機構沒有改變,中國無統一的可能。

所以383年謝安謝玄與苻堅苻融的對峙,縱加上朱序的穿插,只確定了南北朝的長期分裂,這次戰役卻不是構成分裂的主因。以後的發展也證明中國的重新統一必待人口相次固定,胡漢種族的界線逐漸漠減,巨家大室的力量也被壓制,才能成為事實。

【文章出處】
《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時報出版)
〈淝水之戰〉
1989-10
作者:黃仁宇
【作者簡介】
黃仁宇(英語:Ray Huang,1918年6月25日-2000年1月8日),生於中國湖南長沙寧鄉,華裔美籍歷史學家。其父黃震白曾為同盟會基本成員,1936年考入位於天津南開大學電機工程系,因抗日戰爭爆發後輟學,進入國民政府成都中央軍校,曾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國共內戰期間擔任國軍第十四師軍官少尉排長及代理連長,後任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少校參謀,抗戰勝利後考取留學資格,後赴美求學並獲取密西根大學歷史博士學位(博士論文:《明代的漕運》),成為學者余英時於密西根所指導的唯一博士生。黃仁宇為明史專家,曾先後在南伊利諾大學和紐約州立大學任教,曾任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副教授及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員(即今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倡導「大歷史觀」而為世人所知。所著《萬曆十五年》蜚聲國際,及《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中國大歷史》等暢銷作品,成為學界異數。2000年1月8日,在前往一場電影開場前因心臟病發,病逝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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