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八通關古道(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八通關古道(圖片引自網路)
八通關種種
1
八通關是一片秀麗的草原。若與它(他)處的一些高山草原相較,其規模或許只算小型而已,但因所處地理與歷史位置的特殊,長期以來,聲名一直相當響亮。
八通關海拔二八00公尺,在地形上,是秀姑巒山──八通關山──玉山北峰這一條東西向橫稜上的最低鞍部。秀姑巒山和北峰,則又分屬於中央與玉山這兩條南北縱走的平行大山脈。八通關因此可以說正位於臺灣南北與東西兩種走向山脈背脊的交會點上,是臺灣幅員的中心。
八通關在歷史上的盛名,即緣於這種地理形勢上的重要性。
一八七五年,當臺灣被劃入清朝版圖將近兩百年時,清政府的欽差大臣沈葆楨鑑於列強覬覦臺灣日甚,建議分北、中、南三路打通被山巒重重阻隔的前山與後山(臺灣的西部與東部),建立起陸路的交通系統,並鼓勵漢人移墾後山,以期達成鞏固後山國防的目的。其中的北路,即是現今蘇花公路最早的雛形;南路則與目前的南迴公路部分相似。這兩路大致是沿海邊開鑿的。真正穿山越嶺,貫穿臺灣東西部的,僅有中路一途而已。
中路,就是今日所稱的八通關古道。這條步道,也是臺灣目前僅存的清代步道。
在總兵吳光亮的督領下,這一條全長一百五十餘公里、由現今的南投竹山向東南蜿蜒通過玉山地區和中央山脈而至花蓮玉里的步道,十個多月就完工了。金(今)人所說的八通關,便是吳光亮當時改稱自舊日曹族人對玉山的稱呼,清朝曾在此地設置營壘。
一九一九年,據臺的日本人,為了圍剿抗日的布農族人,並將他們置於日警的監控之下,則分從東西兩端,另闢修了一條又稱為「理蕃道路」或「八通關越橫斷道路」,沿線設置了數十處警察駐在所。
日人的警備道和清朝古道,有所重疊,也有大相逕庭處,但位居要衝的八通關所受到的重視卻是一致的。日人在這裡設置的警察駐在所,規模相當龐大,內含辦公室、警官宿舍、警丁宿舍、接待所、挑夫專用宿舍及消費福利社等。
這兩條古道,時至今日,有些路段仍為人所利用,有的則已難覓蹤跡,掩沒在荒煙蔓草中。而八通關上的清營盤和日警的駐在所,如今也只剩若干石階、營址、門柱、門軌而已了。
不過,八通關之名,至今仍未言過其實:平坦的草原上,步道可北達觀高、東埔,西往玉山,東通中央山脈。
(圖片引自網路)
(圖片引自網路)
2
到八通關,目前有兩條途徑:北路由東埔溫泉入,走古道進來;西路則從塔塔加鞍部循登山步道至玉山,越稜之後再沿荖濃溪畔一路下降抵達。這兩條路,我只走過前者;後一條路,我是逆著走的,從八通關走到海拔約三五00公尺的荖濃溪源頭營地,然後就折回了。這兩種行程,同樣都給了我不少美麗的收穫。
由東埔到八通關的這一段步道,全長約十六公里,海拔則由一一00公尺爬升至二八00,一路上坡。除了在背負重裝時會覺路途漫長之外,沿途其實大有可觀的變化景致。斷崖、瀑布、幽泉、闊葉林帶蓊鬱濕綠近似雨林的氣息,針闊葉混合林間偶爾出現的一棵巨大的扁柏或紅檜,都足以讓人愉快解勞。而當霧氣迷離,樹影幢幢,一路前行,則又別有一番深入蠻荒叢林的神秘興奮。冬季時,臺灣赤楊葉已落盡,因附生著苔蘚和懸垂的松蘿而顯得青灰斑駁的空枝,浮映在迷濛霧色中,頗有疏冷靜淨之美。
而沿路,陳有蘭溪一直在你的右側相伴,水聲繞著山路轉,忽隱忽顯。
豐富的各種鳥聲,更使人不覺寂寞。有一次,在步道的九.五公里處,我甚至於從茂盛枝葉的演映間,瞥見一隻藍腹鷳急晃著白色的長尾羽竄入樹林深處時的漂亮背影。
七月裡,在約八公里處,我還曾看到一隻母野豬帶著三隻小豬橫過林道,驚慌地躲入上坡的樹林內,其中一隻落後的小豬情急之下,竟然把身子藏在路旁的灌叢中,以為我們不知道。其實我們就站在牠的身邊。牠那一身黃褐色的體毛上間雜著金黃的縱帶,鮮亮油嫩,可愛極了。
至於由八通關西行至荖濃溪源頭之旅,則全是銀色的記憶。因為那時正值一月的積雪期。
當天並未下雪。早上出發時,風也不大,晶白而稀疏的雲慢慢地飄在很高的藍天下。氣溫極低。草原上的那些因過客頻繁來往踐踏而成深溝的步道,看似泥濘稀爛,但由於其中所含的水分業已凍結,踩起來卻是硬硬脆脆的,發出喀喀的聲響。有些地方,黃泥下的水分甚至於結成了一大片整齊地直立排列的小冰柱,並將其上的表土撐起,猶似好幾隻鼴鼠一起鑽土而過所留下的隆起痕跡。
隨著高度的上升,雪愈來愈多而且愈厚了,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亮。箭竹叢都被雪壓彎了身子。荖濃溪南岸陡峭的峰巒山溝間,雪或積覆或散置,在色澤凝重的岩壁與濃綠的冷杉間亮著寒光。整面巨大的山崖有如一幅黑白的石版山水畫。
荖濃溪營地附近,雪深數尺。溪水有一段已結冰。冷杉林下的箭竹全埋在雪下。冷杉枝葉上也全是厚厚的白,似棉花的堆積,似刨冰。有時因枝葉承受不住重量,雪塊嘩然滑落,滑落中往往撞到下層的枝葉,雪塊因而四下碎散飛濺,滑落和碰撞的聲音則有如岩石的崩落,在冰冷謐靜的原始森林間迴響。
後來,我就看到那隻長鬃山羊了。體軀健壯、毛色淡褐的一隻大山羊。牠在起伏的谷中雪地裡行走。牠也立刻看到我了。我們互相凝視了一會兒。時間彷彿靜止在冰天雪地裡。然後,牠稍微加快腳步,消失在一個小雪丘背後。我本想過去探個究竟,但是才一腳踏出去,雪地唰唰塌陷,整個人落入原被積雪遮蓋了的箭竹叢裡。
午後,折回八通關時,一路上,滿腦子想的幾乎都是這一隻雪地上的大山羊。
上圖:八通關古道(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八通關古道(圖片引自網路)
3
大概也是因為地形的關係吧,八通關的天候變化似乎特別多。我第一次見識到山中雲霧的莫測與可怕,就是在此地。
那也是一月初的時候,我有一天從住宿的觀高出發,走兩公里半的崖邊經過八通關,去六公里外的中央金礦探看那裡的一處雅緻典麗的幽泉瀑布。回到八通關時,午後二時半。我在東側的斜邊上坐下來休息。微風冷冽,陽光勉強散發著一些溫暖。整個草原枯黃之中帶著綠意。吐紅的臺灣馬醉木和凍成銹赭色的紅毛杜鵑,一叢一叢的,與或死或活的二葉松一起疏落地散立在優美起伏的草坡間。草原上縱橫相連的那些小徑和林下的避難小屋,寒凉安靜,西邊遠處,是白雪皚皚的北峰和東峰一帶的山頭。
然後,薄薄的煙嵐開始出現,從北側的陳有蘭溪谷頭翻越上來。煙霧在草原上,在我的眼前飄飛輕舞。陽光篩透而過,亮光和淡影貼著草地流動變化追逐。我拿起筆記本,低頭寫下我的感動。幾度抬頭間,霧漸濃,只是陽光仍在。但是大約十分鐘之後,待再抬起頭來,我卻赫然發現所有的景物都消失在瀰天蓋地的灰色濃霧中了。我也被包在其中,視線不及一公尺。我甚至於懷疑我應該朝那個方向走才能回觀高的小屋;原本十分有把握的路徑,竟然變得神秘了。溫度迅速下降。我想及一些登山者迷失在山中的事了。我趕緊起身,有點慌張地摸索著走了回去。
我後來想,八通關草原,就有如所有的高山草原一樣,其實是永遠迷人的,多變的天候所展示的,正是它的風情萬種。
七月底,我們三個人去登秀姑坪和秀姑巒山之前,途中便索性在八通關連續住了三天兩夜,享受它的種種風情。
我們並不走遠,往往只是隨便地漫步,或者在大清早去濕露淋淋的草叢中尋找深山鶯叫聲的來處,時而駐足,端詳成群盛開的白瓣黃心的法國菊、成串綻放的紫紅色毛地黃,以及黃色和藍色的龍膽。有時,我則獨自唏唏嗦嗦地往北走過低漥的草地,走過日本警察留下的靶溝,到金門峒大斷崖上,沿著崖頂行走,俯視斷層交會的兩段色澤,察看那些編了號的用來測量崩塌程度的木樁。這一帶,在較為稀疏的低矮箭竹叢下,我發現有許多開著朵朵嬌嫩黃花的玉山金絲桃。
有時,我只是靜靜地坐著,看經常出現的酒紅朱雀、栗背林鴝和金翼白眉在小屋前的空地上跳躍。有一次,一隻酒紅朱雀甚至跑進屋裡找東西去了。一隻烏鴉則老是不願飛近,僅遠遠地在幾棵零落的二葉松之間飛飛停停。
然而在八通關,我最喜歡的享受,是躺在草地上看雲霧在天空中變化,聽風吹過草原和二葉松的聲音。那風聲中偶爾還會夾著金翼白眉或者其他的什麼鳥從某處發出的鳴叫。
好幾次躺在草原上,才認識到雲的確有很多種:像晶瑩的羽毛在天空高處靜靜飄浮的卷雲;午後的西天山頂間像一大堆白色花椰菜簇擁堆疊的雲;有時,濃黑色陰雲底部平整地籠罩在四周那些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上,底下卻另有一層輕快飛行的白雲;雲流動的方向有時並不一致,橫逆交錯翻滾襲捲,難以規範。最常見的,則是午後從陳有蘭溪一直飄飛上來的霧,灰白色的,或輕或濃,經常沿著八通關東北側稜線而上,在密鬱的鐵杉林間浮騰然後逐漸擴散,會合了來自東南方的雨霧,使整個草原煙霧濛濛,並下起細細的雨。
但也許隔不久,雨又停了,陽光出現,蔭綠色的雲影在微雨後的嫩綠草原上緩緩移動,一如山中時光無聲的流淌。
上圖:八通關古道(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日治時期八通關駐在所(圖片引自網路)
4
似乎很多人都喜歡草原,尤其是像八通關這樣的高地草原。
高山草原的魅力,會不會是由於它與周遭的崇山峻嶺之間所形成的一種對比呢?我這麼想。
山的狀態是褶疊濃縮著的,永遠以其峰巒稜脈或樹林遮蔽起背後另一面的重重景致:草原上大致上卻以橫臥的形式坦然攤展,景物盡在視野裡。巍峨的山岳或深谷幽壑,常會使人生出一種雄偉的情緒,但總也常隱約顯出威嚇的意思。在山中攀爬行走,既疲累又刺激,彷彿可以體會到一種體質上的快樂。但是在草原上,大自然卻提供了一些讓心情可以澄靜下來的東西:貼地和緩的草坡,以及在開闊的草坡上自由變化的日光與風雲。
在四周彷彿充滿了野性的群山間,草原透露的是一種可親的溫柔。在戰戰兢兢地跋涉走險之後,高山草原是一個適合讓人停下腳步,卸下行囊,好好休息,讓心神靜一靜的地方。草原上的某些氣味、聲響和色澤,一起在我的心中輕輕躍動,在體內無聲地共鳴。
上圖:八通關草原(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八通關古道大水窟(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永遠的山》
〈八通關種種〉
作者:陳列
【作者簡介】
陳列,本名陳瑞麟(1946-),台灣嘉義人。淡江文理學院(今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現專事寫作。陳列以社會關懷為主軸,而參政與寫作則是他實現自我的方式。早年投入民主運動,曾任國民大會代表。在寫作上秉持「文學應當為時代作見證」的創作理念,因此走訪各地鄉鎮,觀察小人物與弱勢族群的生活,將所見所聞集結成《地上歲月》。民國七十九年,受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邀請,從事自然生態寫作,翌年出版《永遠的山》,寫作題材也由感性的人文書寫擴及知性的自然觀察。後期的創作,則偏向對自我生命的凝視與反思。陳列的散文量少質精,風格冷靜凝鍊,筆法精簡,內蘊豐富,流露溫柔深切的悲憫精神。曾連獲兩年《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著有《地上歲月》、《永遠的山》、《人間.印象》及《躊躇之歌》。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