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示意圖(紫禁城烏鴉)
題解
發生在蘇軾43歲時的「烏台詩案」,是影響他一生非常重要的一場事件。裡面牽涉的文人包括蘇轍、王安石、曾鞏、司馬光、黃庭堅等,也都是文學、史學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高中課本作者或介紹蘇軾生平傳記的文字,必定會介紹到「烏台詩案」這段歷史。蘇軾從這場幾罹於死的大案中死裡逃生,貶謫到黃州擔任團練副史,在黃州的五年期間,從「蘇軾」蛻變為曠達的「蘇東坡」的他,人生體悟及作品風格都有了新轉折,引此了解「烏台詩案」的經過,對於後人走入蘇東坡的生命頗有助益。
為了便於同學了解「烏台詩案」的經過,編者參考維基百科、網路上相關資料、余秋雨〈蘇東坡突圍〉一文,將這個歷史事件重新改寫成淺顯文字,提供同學理解蘇東坡寫作背景參考。
配合課程:赤壁賦
北宋最大規模的文字獄──烏臺詩案
什麼是烏台?
所謂「烏台」(「烏臺」),官署名,又稱「御史臺」,其官員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僉都御史、監察御史(巡按),御史所居官署也稱「蘭臺」,因漢代御史府內遍植柏樹,故又稱「柏台」(編按:柏台為御史、監察委員的借代),而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築巢,故稱「烏台」。
御史制度始於秦朝,位列三公之一。秦漢以御史負責監察百官事務,負責的工作是糾察、彈劾官員、肅正綱紀,是中央級監察司法機關。
唐朝貞觀之前,御史臺僅僅風聞奏事,沒有司法權力。之後凡遇重大案件,御史臺、刑部、大理寺組成三法司聯合審理,大理寺負責審訊人犯、擬定判詞,刑部負責覆核,同時報御史臺監審。御史臺以御史大夫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歷代基本上沿用此一制度而略作調整。明代廢御史臺,改設都察院,清朝沿之。今日五權憲政之監察院,即為古時御史制度的遺留。
上圖:烏鴉
烏台詩案
「烏台(臺)詩案」,發生於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編按:按理宋神宗在世時,不會有「神宗」廟號,其生前僅有年號,「神宗」一詞出現於其死後,但本文為便於說明,仍保留以神宗一詞代稱其名,其他皇帝之廟號亦是),是蘇軾政治生涯的一次重大轉折,因為蘇軾是四川眉山人,故「烏台詩案」又稱為「眉山詩案」,烏台詩案實為見諸北宋歷史記載的一次大規模文字獄。
這件事發生時,蘇軾年43歲,案件最先是在御史台(烏台)受審,而稱之為「詩案」,主要是因蘇軾寫詩而得禍,實際上除了詩歌之外,此案也涉及蘇軾寫的文章、與友人相互的書信。
上圖:宋神宗像(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背景起因
由於朝廷因循守舊,到了北宋中葉,國家已出現財政危機和國防危機。早在宋神宗的祖父宋仁宗時,已有范仲淹推動的慶曆新政(編按:慶曆新政失敗,影響范仲淹、歐陽脩被貶,而有〈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等名作),但最後仍無疾而終。到了北宋第六任皇帝神宗熙寧年間,在年輕而銳意改革的宋神宗支持下,王安石發動為求富國強兵而變法,規模比慶曆新政更為深廣,史稱「熙寧變法」,因前期主要推動者為王安石,故又稱「王安石變法」。
當時支持變法的新黨人士,被稱為「元豐黨人」(編按:元豐為宋神宗年號),反對變法的舊黨人士,被稱為「元祐黨人」(編按:元祐為神宗之子宋哲宗年號)。宋神宗變法時舊黨被廢,蘇軾烏台詩案即發生於此時。等到神宗死後,年幼的哲宗嗣位,祖母高太皇太后主政,太皇太后支持恢復舊法,於是新法盡廢,王安石被罷,退居金陵。可是等到太皇太后一死,哲宗親政,隨即再度廢除舊法,恢復父親神宗的新法,但此時王安石已不再掌握朝政,可是宋朝從此已陷入新舊黨爭的泥淖,不能自拔。
蘇軾初登仕途,便面臨王安石的變法運動,兩人成為意見相左的政敵。蘇軾早在科舉應制時,雖然就已在策文中表露過變法圖強的思想,但是蘇軾的變法策略與王安石大相逕庭(編按:蘇軾與王安石兩人都心懷天下蒼生,但王安石主張快刀斬亂麻,蘇軾主張漸進改良)。在耳聞目睹變法產生的弊端之後,蘇軾二次上書神宗,表達反對王安石變法的意見,王安石也屢次在神宗面前排擠蘇軾,打壓蘇軾的仕途。蘇軾覺得已經在朝廷無法立足,於是申請外調,改任杭州通判。
在通判與之後的密州、徐州、湖州知州任上,蘇軾目睹新法執行過程中的諸多流弊,心中充斥著對變法派新進們輕率的不滿,他將這些不滿訴諸筆端。蘇軾又多次上書皇帝,陳說利害,但未蒙神宗採納,任職地方以來的諷喻詩,又是石沉大海。最後,蘇軾在上書〈湖州謝上表〉文中,公開明確顯示自己不與當朝新貴合作的態度,表達對新法「生事」的不滿,而這次上書,這就成為了「烏台詩案」的直接導火線。
想像示意圖(彈劾蘇軾的御史,劇照)
經過始末
最先把蘇軾作詩諷刺新法舉報給朝廷的人,是他的朋友沈括,沈括就是古代知名科學性百科全書《夢溪筆談》的作者。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沈括以檢正中書刑房公事的身份,到浙江巡查新法實行的情況,他看到蘇軾的詩稿,認為涉嫌誹謗朝政,便上呈神宗,但沈括的意見當時並未特別受重視。
到了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由徐州移知湖州(今浙江湖州,北臨太湖),於四月二十日到任,蘇軾向皇帝進〈湖州謝上表〉,本來這只是例行公事,說明自己已到湖州上任,感謝皇上對自己的信任,自己必定會兢兢業業、努力工作之類的場面話,沒想到文章結尾的時候沒忍住,蘇軾發了幾句牢騷,表達自己對朝廷推行新法的不滿,這牢騷一發不要緊,沒想到竟惹出一場大禍來。
〈湖州謝上表〉文中稱:「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譯文:我知道我無能不合時宜,無法交陪朝廷的新貴;我知道我已老到不能做些變法之事,或許只能做些照顧百姓的事而已。)(編按:句中「其」為自稱,作者以自己同「新進」相對,說自己不「生事」,就是暗示「新進」人物「生事」。)
指責蘇軾的人以為,「生事」是針對神宗熙寧變法而來,「新進」則直指因變法而被擢用的官員,御史台官員搬出蘇軾以前所寫「託事以諷」的詩文,群起攻擊陷害。
古代文人因為客觀環境使然,總是習慣於在遣詞造句上表現得十分微妙,而讀者也養成一種習慣,本能地尋求字裡行間的含義。御史台裡的「新進」御史們,摘引「新進」、「生事」等關鍵詞上奏皇帝,給蘇軾扣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的帽子,但是明明是蘇軾在諷刺他們,他們卻反說蘇軾愚弄朝廷、暗諷皇上。偷樑換柱、移花接木正是小人的慣用伎倆,文章詩句經過斷章取義後,小人用這些曲解後的文字作為理由,借新法謀私利,作為打擊異己的一個工具。
王安石變法期間,保守派和變法派鬥爭激烈,兩派領袖分別是兩位丞相司馬光和王安石,因前者給後者的長信中有「生事」二字,於是「生事」成了攻擊變法的習慣用語;而「新進」則是蘇軾對王安石引薦的新人的貶稱,他曾在〈上神宗皇帝〉書裡說王安石「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結果是「近來樸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但後來正是曾擁護過王安石的「巧進之士」呂惠卿,把王安石出賣,使其罷相黯然退隱。
朝廷的公報固定按期出刊,相當於現在的官方報紙,蘇軾〈湖州謝上表〉的文字照例引人注意。這次謝恩上表,文中用語暗藏譏刺,使那些「新進」成了文人心目中的笑柄,他們惱羞成怒之下,必然對蘇軾進行報復。負責監察百官的御史中丞李定(編按:王安石學生)、何正臣、舒亶(音ㄉㄢˇ)、李宜之等四人聯名上表向皇帝遞狀彈劾,他們歷數蘇軾的罪行,誣加重罪,欲置他於死地。
想像示意圖(彈劾蘇軾的御史,劇照)
烏台詩案的發動者,為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二人。
李定曾因不服母喪,受蘇軾譏諷「不孝」。李定藉機報復前隙,說蘇軾「訕上」,指責蘇軾有四大可廢之罪,說明為何應當處蘇軾極刑,他說:「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接著說蘇軾急於獲得高位,在心中不滿之下,乃譏訕權要。其次,皇帝對他寬容已久,希望他改過自新,但是蘇軾拒不從命。最後的理由是,雖然蘇軾所寫詩之荒謬淺薄,但對全國影響甚大。
舒亶經過數月潛心鑽研,也搜找出幾首蘇軾的詩,上奏彈劾咬定蘇軾「大不恭」,指其心懷不軌,譏諷神宗推行的青苗法、助役法、明法科、興水利、鹽禁等政策。
蘇軾在〈山村五絕〉第四首中所寫「杖藜裹飯去匆匆,過眼青錢轉手空。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正是這首詩,成了御史們參劾蘇東坡的一項重要證據。他們指出,這首詩罵人不帶髒字地暗諷王安石變法中的「青苗法」。
這首詩描述的場景是這樣的:全國各地的貧民拄著柺杖、帶著乾糧,匆匆進城拿青苗貸款,結果轉眼就把錢花光了。因為宋朝社會經濟發達,人們喜歡享受,城裡有不少官營戲院、酒樓,很多貸款人受不了這些誘惑,把錢都拿去消費了。蘇軾這兩句詩的潛台詞是:作為官府,一手貸款給民眾,一手又刺激民眾消費,後兩句的諷刺意味就更濃了。御史舒亶在上宋神宗的劾章中特別寫道:「蓋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這兩句詩說,農民為了辦理貸款手續,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時間耗在城裡,耽誤了生產勞動,唯一的好處是,讓孩子學會了城裡人的口音。
何正臣指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又以蘇軾動輒歸咎新法,要求朝廷明正刑賞。
他們又指蘇軾在〈次韻答章傅道見贈〉詩中的兩個用典,即「梁竇專朝」與「燕蝠爭晨昏」。「梁竇之比」就蘇軾解釋,僅僅是諷刺當今權臣當道而自己性格頑劣,不能比得上馬融、班固,但是御史們認為這暗諷當今聖上不明,對皇帝大不敬。「燕蝠爭晨昏」則是當時蘇軾的一位好友蘇舜舉用,來諷刺轉運副使王庭老的一則故事,蘇軾當時以之和詩相贈,被認為是指桑罵槐,暗喻聖上不理朝政,權臣攝事。
御史從大量詩文中搜集的證據越來越多,在刻意斷章取義之下,他們認定有很多詩文都是在譏諷朝廷,加上蘇軾的影響力很大,這樣造成的影響對新法的推行難以預估其後果。
宋神宗接受不了蘇軾詩中的暗諷,也在情理之中,他聞訊異常憤怒,批示立刻拘捕蘇軾。雖然群小都要蘇軾死,但神宗皇帝並不願立刻殺他,只同意先拘捕他,而且不同意蘇軾在進京途中關入監獄過夜。
上圖:烏鴉
七月二十八日,太常博士皇甫遵攜吏卒急馳湖州,前往逮捕蘇軾。此時蘇軾的友人駙馬王詵(編按:宋初開國功臣之後,當朝駙馬,為名畫家,兩岸故宮均有收藏其作品,最有名的畫作為〈漁村小雪圖〉)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派人給蘇轍送信,蘇轍得知立刻派人去轉告蘇軾,此時皇甫遵也同時出發,但蘇轍派出的人提前趕到,蘇軾知道消息立即請假,由通判代行太守之職。
皇甫遵抵達湖州時,蘇軾不敢出來,通判說躲避朝廷使者也無濟於事,最好還是依禮迎接,且應以正式官服出現,於是蘇軾穿上官衣官靴,親自接見皇甫遵。
蘇軾首先說話:「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皇甫遵淡然道:「此事並不如此嚴重。」命士卒打開公文一看,原來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蘇軾的太守官位傳喚進京而已,要蘇軾立即啟程。
蘇軾歸返家中見全家大哭。蘇軾笑著說了一個故事來安慰他們:
「宋真宗時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間訪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薦楊樸出來。楊樸實在不願意,但是仍然在護衛之下啟程前往京師,晉見皇帝。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楊樸答道:『臣不會。』其實是他故意想掩藏自己的才學,不願作官。皇帝又問:『朋友們送你時,贈給你幾首詩沒有?』楊樸回答道:『沒有,只有拙荊(編按:對人說自己妻子的謙稱)作了一首。』皇帝又問:『是什麼詩,可以告訴我嗎?』於是楊樸把臨行時妻子做的詩唸出來:『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猖狂愛詠詩。今日捉將官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家人聽了故事,心裡才稍感安慰。
湖州太守官衙裡的人全都嚇得手足無措,個個躲躲藏藏,只有王氏兄弟和陳師錫設酒筵為蘇軾餞別。但湖州老百姓都出來看太守啟程,老百姓都淚如雨下。
上圖:宋代文官(劇照)
蘇軾被捕後押赴京城,「拉一太守如縛犬雞」,狼狽可想而知。他自料此行必死,身上也暗藏金丹意圖自盡,途經揚州江面和太湖時,曾想跳水自殺,幾經掙扎,蘇軾二度企圖自殺終未成功。他不知道要判什麼罪,並且他怕他的案子會牽連許多故人朋友,給弟弟蘇轍招來麻煩,只能暫時打消此念。
他寫信給蘇轍預先交代自己身後之事,蘇轍先託人協助安置蘇軾家屬,長子蘇邁則隨途照顧。押解途上,蘇軾與兒子蘇邁約定,如有凶多吉少,則於餐飯中放魚送至牢獄,以為暗號。
而家人受到蘇軾被押的驚嚇,連夜燒掉他大多數與友人的通信手稿,以免留下禍患。果不其然,當家人來到安徽,御史台已經派人搜查他們的行李,翻找蘇軾的詩、書信和文件,後來蘇軾發現,自己的手稿殘存者不過三分之一。
八月十八日,蘇軾下烏台監獄。二十日,被正式提訊審問,由御史中臣李定會合諫官張操等人輪番審訊,逼迫蘇軾對語涉譏諷的詩文作出交代。
想像示意圖(彈劾蘇軾的御史,劇照)
蘇軾先報上年齡、世系、籍貫、科舉考中的年月,再敘歷任的官職和有他推薦為官的人。
蘇軾說,自為官始,他曾有兩次被記過記錄。一次是任鳳祥通判時,因與上官不和,未出席秋季官方儀典,被罰紅銅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內,因小吏挪用公款,他並未報呈,也被罰紅銅八斤。此外,別無不良記錄,審案的御史無法找到足夠理由將他定罪。
之後經過不斷提訊,蘇軾終於承認,他遊杭州所作的〈山村五絕〉裡諷刺新法中的「青苗法」,也有的是諷刺鹽法。除此之外,其餘文字均與時事無關。到二十二日,御史審問他各詩作品字句的用意,這些羈押審判的日子,蘇軾承認自己詩中對朝廷推行新法的譏諷。
到九月份,烏台御史已從四面八方抄獲蘇軾寄贈他人的大量詩詞。有一百多首在審問時呈閱,有三十九人受到牽連,其中官位最高的是保守派領袖司馬光也在其中。王安石罷相的次年,蘇軾寄贈司馬光一首〈獨樂園〉詩,為司馬光重登相位製造輿論。御史說這詩諷刺新法,蘇軾供認不諱。御史依平日書信詩文往來,後續又牽連出一大批當朝官員七十餘人。
雖然「罪名成立」,但當時新法已廢,憑此罪名不能判重刑,於是御史又搜找其他羅織入罪的理由,找了痛斥「新進」的〈和韻答黃庭堅二首〉,抨擊「生事」的〈湯村開運河,雨中督役〉詩,前者是與黃庭堅唱和,後者寄贈好友王詵。
長於詩畫的文人王鞏,娶老臣張方平之女為妻,與蘇軾意氣相投,兩人私交甚好。根據王鞏的《甲申雜記》有一段記載:
帶頭誣陷、調查、審問蘇東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次與滿朝官員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門外等候早朝時,他向百官叙述審問蘇東坡的情况,他說:「蘇東坡真是個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詩文,審問起來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本以爲,對這麽一個轟傳朝野的大案,一定會有不少官員感興趣附和,但奇怪的是,他說了這番引逗別人提問的話題之後,當場沒有一個人搭腔,沒有一個人提問,崇政殿外一片靜默。李定有點慌神,於是故意作感慨狀,嘆息了幾聲,回應他的,仍是一片靜默。
想像示意圖(彈劾蘇軾的御史,劇照)
這些贈與黃庭堅、王詵等人的詩文,一時成為轟動朝野的新聞,舒亶等人趁機落井下石,慫恿副相王珪檢舉蘇軾的詩。
王珪是一個跋扈和虛偽的老人,他憑著資格和地位,自認爲文章天下第一,常常自我感覺良好。如今一個後起之秀蘇軾名震文壇,他當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打壓。有次他對皇帝說:「蘇東坡對皇上確實有二心。」皇帝問:「何以見得?」他舉出蘇東坡一首寫檜樹的詩中有「蟄龍」二字爲證,皇帝不解,說:「詩人寫檜樹,和我有什麽關係?」他說:「寫到了龍還不是寫皇帝嗎?」神宗皇帝倒是頭腦清醒,反駁道:「未必,人家叫諸葛亮還叫臥龍呢!」王珪的幾縷白髮有時能够冒充師長、掩飾邪惡,却欺騙不了歷史。可是歷史最終也沒有因爲王珪年齡較高,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蘇東坡的前面。
這些對蘇軾的指控,有的十分牽強,蘇軾對大部分指控都坦承不諱,承認在詩中批評新政。這些充滿不同解讀可能的冷嘲暗諷,無疑會激怒御史台的眾多小人,加上他們本就是來迫害蘇軾的,所以蘇軾在獄中的日子不會太好過。
蘇軾對於自己被關進牢房莫名其妙,他平時豪爽不羈,文章傳誦天下,從來沒有聽說有什麼對朝廷不敬的意思,蘇軾明白其實他寫了什麼東西根本沒人在意,他不過是朝廷激烈的黨爭的犧牲品,是有人故意想置他於死地,所以才編出這個理由,在獄中想到這裡,蘇軾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
蘇軾關押在大牢,不知外面訊息,在獄中審訊者常對他通宵辱罵,蘇軾仍然承受巨大精神壓力。獄卒梁成是個好人,平時素來敬重蘇軾的學問人品,對蘇軾十分客氣,處處給予照顧,每天還弄來熱水,讓蘇軾暖暖腳掌。
有一次,蘇軾的兒子蘇邁要離開京籌錢,把送飯的事交給朋友,但一時忘記告訴這位朋友他們父子之間有約定,要用飯菜傳遞消息:如果皇上不殺他,送飯只送蔬菜和肉食,若有壞消息而凶多吉少,就改送魚去而不送肉菜。碰巧的是這位朋友一時不察,在飯菜中送了一條魚去。蘇軾大驚之下以為自己將死,就寫了兩首絕命詩〈獄中寄子由〉,向弟弟蘇轍訣別:
予以事繫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和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二首。(譯文:我因烏臺詩案一事被關押御史台牢獄中,獄吏對我頗為侵凌侮慢,料想不堪忍受,必將死在牢裡,不得不向弟弟你告別,我寫下二首絕命詩,交由獄卒梁成轉交你,共二首。)
獄中寄子由.其一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譯文:聖明的皇帝恩澤如天,世間萬物都能感受到恩澤。如今我自取滅亡,全是因為自身的愚昧無知。我還沒到老年就要死了,沒有安排好十口家人的生活,以後還要拖累你來照顧我的家人。我死以後,不論哪裡的青山都可以安葬,以後每逢夜雨,想起我們曾經的約定,讓你只能獨自傷心。希望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兄弟,來生再次結下兄弟情誼。)
又說:
獄中寄子由.其二
柏臺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驚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譯文:夜晚的御史台牢獄霜氣寒冷襲人,月下只有風吹動鐵鍊,發出琅噹聲響。每每夢中見到四川眉山家鄉,總是心跳不安如同受驚的小鹿,一想到像待宰的雞隻即將受刑,不免就膽戰心驚。希望兒子們才能平庸,安享富貴,別像他們的父親鋒芒畢露(另譯:兒子儀表出眾而心中歡喜),但想到家境貧寒,更覺愧對妻子。)
詩序交代了自己入獄的原因,當然也寫出這是死獄,飽受侵凌,命在旦夕,不得不向弟弟訣別,寫完後心想獄卒梁成可靠,就把這兩首詩託付給他,請他在自己不測之後,轉交給弟弟蘇轍。
在這種生死危急關頭,蘇東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弟弟蘇轍,蘇轍不僅僅是蘇東坡的弟弟,更是人生的知己。蘇東坡寫了兩首詩給弟弟,其一表達對弟弟深深的思念,其二表達對妻兒的不捨,兩首詩還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蘇東坡在向家人告別,訣別時的悲哀和人生遭遇的悲哀在詩的字裡行間均有體現。
兩首詩中最悲涼之句莫過於「柏台霜氣夜淒淒, 風動琅擋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 魂飛湯火命如雞。」蘇東坡被囚禁於柏台(烏台),秋冬時節,寒冷刺骨,月色淒淒,如此環境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心力交瘁的蘇東坡,猶如受驚的小鹿四處亂撞,甚至不得不感慨自己的命運不如一隻待宰的雞。
上圖:蘇轍
十月十五日,御史台申報蘇軾詩案的審理結果,其中輯集蘇軾數萬字的交代材料,清查收藏蘇軾譏諷文字的人物名單,被牽連者計有司馬光、范鎮、張方平、王詵、蘇轍、黃庭堅等二十九位大臣名士(編按:烏台詩案發生時,歐陽脩已過世七年,蘇洵已過世十三年,范仲淹已過世二十七年)。
就在蘇軾被關押在牢房準備接受審判的時候,對於要怎樣處置蘇軾,神宗也很為難,拿不定主意。皇帝他欣賞蘇軾的文采,不想判處他死刑,加上北宋開國皇帝宋太祖當年早有誓約,士大夫如果不是犯了叛國謀逆之罪,就不能判處死刑,朝廷上下因為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烏台李定、舒亶、王珪等人欲置蘇軾於死地而後快,神宗一時也舉棋不定。
一方面,蘇軾罪名成立,按理說應當把蘇軾斬首示眾。另一方面,宋太祖立下家法不殺大臣,神宗也欣賞蘇軾的文學才華。但是,李定、舒亶、王珪這些蘇軾的政敵大臣,還在拚命勸諫神宗殺了蘇軾,李定等人利用了神宗想維護自己權威的心理,誣告蘇軾誹謗皇帝,煽動民眾反對新法,意欲讓神宗便拿蘇軾開刀,殺一儆百。
就在蘇軾陷入生死交關的危機之時,昔日的「保守派」好友為求自保,避免受牽連,許多人都噤聲不敢出言相救。
眼看著蘇軾即將被斬首示眾,蘇軾之弟蘇轍再也按捺不住,他力挽狂瀾,上書神宗陳情,請求自己願意貶官降職,想以此贖免兄長之罪,換取兄長之命。
但另一方面,還是有少數正直人士也仗義相救,這些幕前幕後相救蘇軾的人,在挽回蘇軾一命的貢獻上功不可沒。元老重臣張方平、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與王安石是親戚的宰相吳充,都曾先後挺身而出,搭救蘇軾。
宰相吳充為蘇軾請命,他對神宗說:「連曹操那麼猜忌的人,都能容得下辱罵自己的禰衡(編按:三國演義彌衡「擊鼓罵曹」典故),陛下為什麼容不得蘇軾一個人?」
王安禮也對宋神宗說:「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語言摘人,陛下若處死蘇軾,後世將會罵陛下不能容得下人才。」
上圖:拯救蘇軾一命的曹太皇太后(宋仁宗后像,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救了蘇軾一命的關鍵人物,則是曹太皇太后(編按:宋仁宗后,神宗祖母)。病重中的太皇太后對孫兒神宗皇帝求情說:「先皇仁宗皇帝(編按:神宗祖父)在世時曾說過,蘇軾、蘇轍二兄弟是做宰相的材料,就留給後世兒孫們來用吧!如今你卻要處死蘇軾,這樣對得起祖父當年的惜才愛才之意嗎?」太皇太后病重,神宗希望大赦天下以為祖母祈福,太皇太后說:「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留下蘇軾一命,如此便已足夠。」以釋放蘇軾為她人生最後的請求。
連熙寧變法最初的改革派領袖,當時已經罷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也上書給神宗說:「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譯文:哪裡有聖明的朝代殺有才之士呢?)昔日針鋒相對的頭號政敵,都跳出來主張對蘇軾網開一面。或許政治上蘇軾、王安石各持不同意見,但私下對彼此的才能卻能認可仰慕,不願為了政治上的鬥爭,而讓私下友情成為犧牲品。甚至往日蘇軾眼中的「姦邪小人」、「新進人士」竟然也紛紛跳下來,力勸神宗饒了蘇軾一命,新黨改革派章惇(音ㄉㄨㄣ)為了營救蘇軾,也不惜與欲除去蘇軾而後快的宰相王珪翻臉。
不久,太皇太后崩殂,御史台的小人們更加積極串聯行動,準備把反對新法者一網打盡。李定奏上一本,要求太后國喪時不應加恩赦免涉案人員,舒亶更狠,他奏請將司馬光、范鎮、張方平、李常和蘇軾另外五個朋友一律處死。
上圖:拯救蘇軾的曹太皇太后(局部)(宋仁宗后像,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事件結果
御史李定還是堅持蘇軾當殺,宰相吳充則堅持不能殺。神宗感到若處死蘇軾,在輿論清議上對自己並沒有好處,加上祖宗不殺大臣家法、大臣文士勸諫,連蘇軾政敵王安石也求情,太皇太后去世而按例應大赦天下,因而態度上轉而傾向於從寬處分。相傳蘇東坡能夠逃過這一劫,還因為神宗讀到蘇軾在獄中所寫下的兩首絕命詩,詩中流露出來的悲哀深深的感動神宗,心有不忍,於是神宗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對蘇東坡從輕發落。
神宗最後決定:烏台詩案蘇軾逃過一劫,終免一死。蘇軾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獄,囚於獄中達一百三十天。
烏台詩案牽連一大批官員,受到牽連的人中,三個人的處罰較重:駙馬王詵因泄露機密給蘇軾,而且時常與他交往,調查時不及時交出蘇軾的詩文,被削除一切官爵。其次是王鞏,被御史附帶處置,發配西北,是所有被牽連的人中懲罰最重、被貶絀的最遠的一個人。第三個是蘇轍,他曾奏請朝廷赦免兄長,願意納還一切官位來為兄長贖罪,他並沒有收到什麼嚴重的毀謗詩,但由於家族連帶關係,仍遭受降職處分,貶調到高安,任江西筠州酒監。其他平日與蘇軾往來者,如曾鞏、李清臣、張方平、黃庭堅、范鎮、司馬光等29人亦遭處分,他們大多反對過王安石及其變法。張方平和范鎮罰紅銅三十斤,司馬光其餘各罰紅銅二十斤。
烏臺詩案於元豐二年十二月,一場腥風血雨終告平息,前後歷經約五個月時間。死罪雖免,但活罪仍難逃,隔年蘇軾改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團練副使是閒職,無權簽署公文,不准擅離該地區,蘇軾實質上是被貶黃州軟禁。但這樣的結果,李定等人自是大失所望。
經歷「烏台詩案」後,蘇軾的心境變了,作品的風格也發生細微的變化,死裡重生的他,從此看到了更多以往生命裡不曾看到的另一個世界。
延伸閱讀:
「烏台詩案」與「貶謫黃州」對蘇軾的意義----余秋雨:蘇東坡突圍(節錄.學生版)
上圖:趙孟頫繪.蘇軾像(局部)
【資料出處】
1.
《維基百科》
〈烏臺詩案〉
網址: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83%8F%E8%87%BA%E8%A9%A9%E6%A1%88
作者:不詳
2.
《每日頭條》
〈一代奇案:烏台詩案背後隱藏的真相〉
網址:
https://kknews.cc/history/y8zg2en.html
作者:不詳
3.
《文化苦旅》
〈蘇東坡突圍〉
網址:
成熟的意義----余秋雨:蘇東坡突圍
作者:余秋雨
【資料整理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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