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的文白之爭──台灣高中生為何還在讀《左忠毅公軼事》
有關台灣國文課綱所規範的文言文比例爭，愈演愈烈。高中組課審委員林致宇說過去選文儼然「造神運動」，文章中傳遞的思想也並非現代社會所需，更有些傳遞封建、保守的思想。為此國民黨前主席洪秀柱跳出來批判，說台灣當局以多元外衣糟蹋歷史。學者洪蘭也將此爭議，扯入統獨爭議，說讀文言文，「讓他覺得做一個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事」。中國媒體隔海叫囂，學生委員林致宇還接到恐嚇電話：「我會揍你，你小心點」、「整個竹聯都在找你我跟你講」、「要讓你死」等等。
文言文與白話文比例之爭，轉成中國文學與台灣文學之爭，又轉成統獨口水戰、威脅恐嚇的泥淖，實屬失焦。本文試圖將爭執拉回公民素養，以方苞的《左忠毅公軼事》一文為例，說明過去有些選文確實不妥，實非現代社會所需，難怪造成學生的反彈。
一、那是無稽之談
這篇軼事，依據方苞自己的說法是：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也就是方苞聽到，他已經過世的父親轉述，左忠毅公的外甥左塗山，轉述史可法的說法。
換言之，那是個轉述再轉述的口耳相傳故事，而且死無對證。一般而言，那就是所謂的無稽之談，不值得花那麼多時間探討。不過，這篇文章從我讀高中時，就一路為台灣國文課本普遍採用至今。難怪，有些青年學子會認為這是造神。
可靠的資訊是公民社會的基礎，就好像是乾淨的水、空氣與食物是公共衛生的基礎一般。國文課文三十年來一直選這種無稽之談，要學生讀經般背誦，牢記所有註釋。這真是很糟糕的示範。
如何讓公民鑑別、取用可靠的資訊，在後臉書時代，會愈來愈重要。這次美國總統大選，川普獲勝，有不少建立在不可靠資訊上，如臉書上有訊息說，教宗支持川普之類的假新聞上。台灣國文課本，懲於前車之鑑，在處理非虛構文類上，當更審慎，不應該耗費三四十年青年學子寶貴時光，苦讀像左忠毅公軼事那樣的文章。
二、此文歌頌不公平，不符合現代公民社會的需求
此文一開頭說：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風雪巖寒之際，看到廡生伏案臥，不忍心叫醒他，於是解下自己的貂皮大衣覆蓋考生。這真是細心體貼又慷慨的行為。問題是，考官大人並非基於人道同情，而是看到他文章寫得很好。憑藉此本領，這考生日後可能當大官，所以左公要特別恩寵他，並且問清楚那個考生姓名（編按：這樣的推論失之過度解讀）。
反言之，如果考生寫不好文章，未來無可預期，那也就是可有可無，左公可裝作沒看到有任何人受寒一般（編按：這樣的推論也欠缺根據）。這不是很勢利嗎？左公之恩寵，與范進中舉故事中那個岳父大人胡屠，有何不同？其勢利、虛偽與前後不一，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又等到考試交卷時，左公聽到史可法這個名字，連看都不看，馬上在考生面前，說他是這次筆試第一名。這看在其他考生眼中，不是作威作福，把國家公器當作私人籌碼，市寵鬻恩嗎? 這對於其他十年寒窗苦讀，卻換得跑龍套的人公平嗎？因第一名早就在左公心中內定了。
史可法真是百年難得一見奇才嗎？《明遺民錄》說他：史公好賢而不能擇，用人而不能任，外無良將，內無智士，是豈撥亂才耶？他之為明末狀元，是撥亂才，還只是極權政體下特有的，為曾樸《孽海花》所諷刺的酸腐：「我想列位國民，沒有看過登科記，不曉得狀元出色的價值，這是地球各國，只有獨一無二之中國方始有的，而且積三年出一個，要累代陰功積德，一生見色不亂，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頌揚得體，方纔合配。這叫做群仙領袖，天子門生，一種富貴聰明連李太白、蘇東坡還要退避三舍，何況是英國的培根，法國的盧騷呢？」
就領兵打仗來看，史可法實弗如當時死守江陰的不入流小官，小小典史閻應元。閻守江陰，無餉，兵不滿千，卻得以對抗十萬清兵八十一天。相對的，史可法在維基百科的評價就不高了。經營一年有餘的揚州城，只一天時間便被清軍攻破。
如顧誠等現代學者在肯定史可法民族氣節與個人操守的前提下，批評其在軍事戰略、戰術上昏聵無能、誤國誤民：幕僚曾勸他「渡河復山東，不聽；勸之西征復河南，又不聽；勸之稍留徐州為河北望，又不聽」，「一以退保揚州為上策」。以史氏為首的弘光朝廷文臣還幻想聯合清軍剿滅農民軍（聯虜平寇），為清軍長驅直入大開方便之門。其後清軍兵分三路，揮師南下時，史可法竟朝令夕改，可謂進退失據、戰守皆廢。
左光斗單是透過作文識人，實屬不明；又將國家名器，當作私人籌碼，市寵鬻恩，實不公平，不足為訓。
三、此文鼓勵賄賂，而且所述違反自然原理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窺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擲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史可法聽說賞識他的恩師左光斗，受炮烙酷刑，於是賄賂獄卒，終於可以在偽裝成清潔人員的情況下，看恩師最後一面。我真不知道，高中國文課究竟基於甚麼理由，三、四十年來，非得選這篇賄賂司法人員，取得法外方便的文章的理由為何？鼓勵國家未來主人翁，把司法體制搞爛搞臭嗎？
又這篇文章說，左光斗受炮烙之刑，慘酷到面額焦爛不可辨。須知人的眼睛像顆雞蛋，陽光曬一曬都會受傷，紫外線暴露久了都會被煮熟得白內障。所以在高溫炮烙之刑，皮膚焦爛下，左光斗的眼球應該早就化為水。當左公不怕痛，用自己手指頭扯開焦爛的臉部肌肉後，史可法那時看到的，應該如廣島核災災民一般，空洞的眼窩而已，怎麼可能還保有目光如炬的威猛呢？（編按：作者誤解了現實與文學的差別）又慘遭炮烙之刑的左公，左膝以下，筋骨盡脫。他膝蓋的痛覺神經，應該還在。史可法怎麼跑去抱住左公的膝蓋呢？那不是要左公痛死嗎？
如果這段描述為真，那麼左公不只是肺肝為鐵石所鑄，他還是攻殼機械人或賽博格才是。
四、史可法令人匪夷所思的睡眠習慣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
依此記載，每當戰事吃緊時，史可法就好幾個月不睡覺。問題是，睡覺是生命所必需的。被長期剝奪睡眠的動物會產生休克的現象，更嚴重的會因睡眠不足而累死。我們人的身體中多達15%的基因都與睡覺或晝夜節律相關。睡覺可以，提高大腦的信息處理能力，以及鞏固一整天記憶，讓大腦來總結一天的結束。睡眠不足的人在接觸新工作時會表現很差，同時在處理新信息時也會很沒效率，鑑於充足的睡眠能讓我們的大腦工具創造力，那麼即使出現從來沒有遇見的問題，我們也能想出解決辦法。
史可法貴為兵部尚書，卻一直不睡覺，難怪他在戰場上，朝令夕改，進退失據、戰守皆廢。又他不睡覺，卻不得不休息，所耗費的人力也很可觀，每天晚上要石幾個健卒伺候。兩個人蹲踞，讓史可法可以背靠著休息。問題是，蹲踞動作對膝蓋的壓力極大，約為體重的8－15倍，遠高於跑步，約為體重的3－4倍。史可法要兩個阿兵哥深蹲兩個小時，騰出背來，供他休息，那不是糟蹋人嗎? 沒多久那些負責協助史可法休息的阿兵哥膝蓋就多廢了，戰力歸零。
我們國文課，一直堅持教這種讓自己崩潰，侍衛兵廢掉的蠢資訊，究竟為何？
五、原來選這篇文章是要鞏固科舉體制下老師的既得利益
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據此，史可法真是尊師重道的人。在戰事繁忙之際，往來桐城，還會抽空出來照顧老師親屬。難道伺候老師父母親生活起居、禮拜師母大人事大，兵馬國家大事事小？
或許有些讀者會認為，高中國文課本選到方苞這篇文章，只是101課綱的選文，或許襲自《古文觀止》，或是科舉時代的姚鼐桐城古文選，《古文辭類纂》。它試圖培養的是當個忠臣孝子的士大夫，而非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公民。裡面文言文的所有作者都是大漢沙文主義的士大夫階級男性，而且除了講「鴉片有益論」的連橫之外，沒一個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也很少談有關台灣的事務。十二年國教課綱所選的文言文二十篇，也只是多加一位開台進士鄭用錫。這似乎跟二戰前，要求印度人熟知只選錄盎格魯撒克遜人所寫的英國文學史，才能當帝國馬前卒的殖民文學，差異不大。難怪台灣中學生覺得遙遠而陌生，深以為苦。
遙想、追憶殖民母國，真會比台灣主體重要嗎？如果我們在文言文選文上，不好好釐清，排除那些自說自話的、自認為忠孝節義的中二論述，淘汰那些傳遞封建、保守思想的巧言令色；那麼台灣人的公民素養與文學素養，恐如秋風起、霜降天高之際，蕭蕭復蕭蕭驀地吹墜的紅葉。
（編按：選文觀點不代表編者立場）
【文章出處】
《上報》
〈荒謬的文白之爭──台灣高中生為何還在讀《左忠毅公軼事》〉
2017-09-01
網址：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23868&Type=2
作者：許全義
【作者簡介】
許全義，國立清華大學歷史所、國立交通大學科法所碩士，台中一中歷史教師，譯有英國歷史教學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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