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課本只能教忠教孝嗎?廖玉蕙教授:我們給小孩與社會脫節的世界!
翻開目前幾家版本的國語文教科書,我們發現,課文不是充滿道德教條的論述,不然就是文不對題或言之無物的內容,這讓我們感到憂心—課本是孩子探觸、親近文學的重要管道,這樣的內容,能啟發孩子的文學情思並發展自我表達的能力嗎?
為了解答這個疑惑,我們訪問在國中任教、擔任某知名教科書出版社國中國文科編輯逾十年的小琳,目前的國語教科書內容是如何產生?編寫與審查的過程,有哪些問題值得我們深思?
同時也邀請了知名作家、曾任國立編譯館國語教科書審查委員的廖玉蕙教授,談談目前國中小的國語文教科書有哪些問題。
國語文課本,選文的取捨標準為何?
教材編輯小琳說,目前國中的國文課本選材,有許多層面的考量,除了詞彙典雅與否、內容有無延伸議題、文字是否凝鍊精確…文章必須能成為寫作的引導與範本,甚至還要考慮城鄉差距、學生的生活經驗等。
取材面向除了包括性別議題、鄉土文化、山海文學、古今中西,甚至男女作家的比例、各式文類(小說、散文、新詩)的平衡都要兼顧,盡量避免同質性太高的文章重複出現。
由於國立編譯館有單元題旨的設定,以及文言文與白話文比例的限制,無法配合這些設定的好文章,也只能割捨;此外,還有一些技術與成本層面的考量,如果文章沒有足夠的詞彙作注釋,或者文章太長(超過兩千字),都會被捨棄於課本之外。
又因為每個年級有篇數的限制,每個作家只能選一篇文章,而該篇文章也必須適合所有國中生閱讀,所以不見得能選入作家個人最好的代表作,或最擅長的作品類型;為了彌補不足之處,只好在教師的備課手冊,盡量補充作家風格與相關作品,提供不同思考路徑給老師做教學參考。
出版社的考慮固然有其難為之處,然而,這樣的安排卻有本末倒置的疑慮––孩子無法在課堂上讀到作家的代表作,不是太可惜了嗎?如果老師沒有能力或不願意在「課餘」多作補充的話,孩子不就只能限縮在無趣說教的課文當中了?
再者,文章是否「適合」國中生閱讀,也是有待商議。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描寫清代康乾時期科舉制度的腐朽黑暗,以諷刺手法鞭笞社會不公,寫出另一面真實的人性歷史;這對孩子深入思考人性與社會正義,有一定的幫助,但課本卻唯獨選了正面的人物王冕。
小琳又提到,由於課本必須送交國編館審查,而每年的審查委員都不同,所以出版社經常面對不同意見與要求。這幾年,部分審查委員的意見讓她不知所以。以侯文詠的〈蠍子文化〉一文為例,文章談到現代社會有愈來愈多的蠍子,搶著咬噬別人以求得自身的自由與生存,真正的努力與成就,反而成為不重要的事情,於是蠍子文化形成,淹沒了舊時代那些美好的善意和守望相助的關懷。
結果,這篇課文的審查意見是:內容感覺太過黑暗,希望能帶給孩子光明的課文。
難道,國中生只被容許閱讀光明正面和教忠教孝的文章嗎?小琳不禁嘆道:「不是已經開放一綱多本了嗎?審查意見為何還是如此保守僵化?」
廖玉蕙教授談國語文教材的問題
說到審查標準的問題,曾經受聘擔任國語文教科書審查委員之一的廖玉蕙教授,對於國語文教材的審查環境、課文內容,也都有不少觀察和意見,她又看到了課本上的哪些問題呢?
她說:「我參與審查過程時,常常要與審查傳統拔河,遇到很多困難,審查委員花費很多力氣在調整字的大小,哪一筆哪一劃要不要變大變小…卻沒有正視最根本的問題––我們到底選了什麼樣的課文?這些課文內容,有哪些問題需要深究?」
•觀念陳舊
廖玉蕙指出,國語文教科書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觀念陳舊、沒有跟上社會氛圍。她從送審的課本中,舉了一些例子,來談這個問題。
她以〈兩個和尚〉為例,雖然旨在強調堅定目標、努力實踐的美德,但另一方面,難道不是忽略了凡事也應該「豫則立」、多方考量?窮和尚一無準備就上路,一路托缽行乞,是否有點失之莽撞呢?而國文教學經常陷入這樣一種「非黑即白」的說教,使得原本可以深入討論的文章,最後只能有一個標準答案,思考僵化而扁平,也缺乏引導與討論。
還有一篇課文,從《史記.滑稽列傳》裡摘出一段文字,寫楚莊王的愛馬病逝,君王主張以大夫的禮數下葬,命令眾臣送葬;如此荒唐的命令讓優孟知道後,故意正言若反地泣訴,請莊王應該擴大規模,用人君之禮下葬馬匹,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王是多麼地貴馬賤人。莊王警覺,並請教優孟該怎麼辦才好?優孟說:就用大鍋當棺木,加上香料調味,烹煮馬肉讓臣民共同享用即可。
這段將死去寵物調味烹煮並分享的情節,以現在愛護動物呼聲極高的社會風氣來看,難道不是一種反教育嗎?
•語意邏輯不通
廖玉蕙也提到,課本的句子出現了邏輯不通的狀況,她舉例子說明: 我祈望你不會像我過去一樣,長期受到貧窮的制約,我寧願你習於大方分享。
這句話裡,「長期受到貧困的制約」和「習於大方分享」之間,應該有轉接詞,比如「因而比較小器計較」之類的,才能與大方分享並列;否則,受到貧困制約是現實的不得已,那就是「無法分享」,而非「不願分享」,這在邏輯上是說不過去的。
•壞了學習胃口的修辭教學
有一次,廖玉蕙審查小學四年級課本,看到在認識譬喻一節,出現「喻體」、「喻詞」、「喻依」等名詞...這對四年級學生來說,會不會太複雜了?難道不能減化為明喻及暗喻即可?
譬喻、感嘆、類疊、頂真、臨摹、映襯…用這種東西來考試,就是要學生作很多細微的分析、記住一些奇怪的名詞,廖玉蕙認為,這些名詞以前她也沒有學過,但文章照樣也寫得很好。這些修辭雖然可以透過解析文章來理解,但對實際的作文幫助卻不大,讀多了,還容易壞了學習的胃口。
此外,引導學生理解修辭的例句,也出現過粗糙而缺乏美感的情況,像是:
我走進理髮廳,理髮師立刻伸出「魔爪」把我按住,接著就拿出一部小型「除草機」,把我頭上的「雜草」除得一乾二淨。(借代法)
在這個句子裡,怎麼會是理髮師伸魔爪?理髮器具是除草機?頭髮變成雜草了?這示範雖然符合借代修辭,但是「魔掌」、「雜草」,這些詞語都很粗糙,如果要教借代法,明明有很多優美的詩可以做為範例,為什麼不挑選現代詩人的佳作呢?廖玉蕙強調,課本裡示範的句子可以簡單,卻不能粗糙而欠缺美感,小學正是語文扎根的階段,文清字順、語意精確,應該是課文的基本要求。
文學技術化—情意教育何在?
為了讓孩子有步驟的學習,課本的設計常讓文學作品面臨被「支解」的狀況—什麼是「支解課文」?教材編輯小琳談到,成為課文的文章,不可避免的需要被條列分析、切割成章節段落與起承轉合,有些作家無法接受作品被這樣解剖,讓文學作品的味道散失走味…
談到這個問題,有國語文教學經驗的小琳似乎有些無奈,由於國語文教育一直以來承載了文字的技能訓練,只好讓學生反覆演練修辭、辨別形音義;透過技巧的磨練,讓學生能夠具備組織與寫作能力等,這些都是免不了的做法。
但是,這些乏味的演練,卻正是讓人對文學無感,甚至厭倦的原因。
文學的底蘊不是應該先有豐富的內涵,才轉化為表情達意的能力嗎?談到了這裡,我們可以發現,文學裡最重要的「情意」教育,似乎成了我們的教學現場最困難的一環。
能引導學生對文學有感的情意教學,除了文學作品本身的質量,老師有沒有能力帶領學生,讓學生的文學賞析不落入扁平與二元對立的框架,進而體會文字意在言外的感受,去領略文學裡妙不可言的風景,與老師個人的生命歷練、文學造詣、教學技巧有關;而國語文教科書編纂的思維,為什麼不能鼓勵或協助老師發展這樣的能力?
面對課本對文章的「支解」,情意簡化為一種標準答案,在考試領導教學的現況下,國文課的技術練習多過於情意體驗,這樣閱讀文學的方式,挫傷了多少文學生命?
國語文教科書的願景
無獨有偶,廖玉蕙也認為,國中小的國語文課本重點,除了讓孩子能獲得知識之外,還要能開發情意與引導創意。有了這些能力,孩子才能學會表情達意,聽得懂別人說的話,不會曲解或誤解別人的意思,進而有能力「我手寫我口」,寫出一篇順暢的文章。
國文課本所教的那套寫作方式「認清題目→決定主旨→辨明文體→選取材料→擬定大綱」,是意識先行的,寫作者通常是先找到材料,才決定主旨內容;而課本所教,並不是一般寫作者的思考模式。
依據廖玉蕙多年來審查教科書的經驗,國中小的語文教材更該聚焦的是教科書編輯的語文程度、美學修養及視野胸襟。
廖教授認為,教科書的編輯群,背景應該多元化,否則,如果都是師範體系的人主導,很容易變成醬缸文化,其他的可能性就消失了!
【文章出處】
《商周.COM(商業周刊)》
〈國文課本只能教忠教孝嗎?廖玉蕙教授:我們給小孩與社會脫節的世界!〉
2015-08-14
網址:
https://www.businessweekly.com.tw/article.aspx?id=13422&type=Blog&p=1
受訪者:廖玉蕙
作者:胡詠晴
【受訪者簡介】
廖玉蕙(1950年-),台灣台中潭子鄉人,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東吳大學中文研究所文學博士,創作以散文為主,並另有小說、論著等作品。散文創作內容多為對於日常生活的感觸,並致力於從平常的事件裡追尋常人不易見到的社會另一面,以敘述或批判角度進行書寫,此外也致力於開拓臺灣本土社會現狀與生活經驗之題材與主題。曾獲得中山文藝獎、吳魯芹散文獎、中國文藝獎章及中興文藝獎章,先後擔任《幼獅文藝》月刊編輯、東吳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及兼任副教授、中正理工學院文史系副教授、世新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教授、國立臺灣海洋大學共同教育中心講座教授,專注於教授古典小說、戲劇、現代小說、散文創作以及文學與電影等課程,有多篇作品被選入高中及國中課本。
- Oct 31 Wed 2018 12:05
國文課本只能教忠教孝嗎?廖玉蕙教授:我們給小孩與社會脫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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