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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孫位.高逸圖(竹林七賢圖)(局部)(上海博物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世說新語》與魏晉南北朝的志人小說

志人小說是與志怪小說相對而言的,大概是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首先使用這一術語,也有的將它稱為軼事小說。魏晉南北朝志人或軼事筆記小說不少,如魏邯鄲淳的《笑林》、東晉裴啟的《語林》和郭澄之的《郭子》、梁代殷芸的《小說》,而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則是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原名《世說》,又名《世說新書》,原共八卷,今存三卷,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等三十六門, 其中上卷四門,中卷九門,下卷二十三門,主要記述漢末至東晉間文人名士的言行風貌,所涉及的重要人物不下五、六百人。書中所寫人物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僧徒,從中可以看到當時人們尤其是士人的精神面貌、風俗習尚和價值念觀,表現了士人對個體存在的肯定、珍惜、依戀和喟歎,展現了他們玄遠的精神、脫俗的談吐、飄逸的風采和超妙的智慧。

此書的上卷雖首列「德行」,但書中名士愛才遠甚於敬德,他們毫不掩飾地誇耀自己的才華曹操欣然領受「亂世之英雄」的品評,全不計較「治世之奸賊」的譏誚。「桓公(溫)少與殷侯(浩)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品藻〉)每個人在才名上當仁不讓,為了決出才氣的高低優劣,他們經常通過辯論來進行「智力比賽」:

許掾(詢)年少時,人以比王苟子(脩),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支法師並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許復執王理,王執許理,更相覆疏,王復屈。許謂支法師曰:「弟子向語何似?」支從容曰:「君語佳則佳矣,何至相苦邪?豈是求理中之談哉!」
──〈文學〉

許詢與王脩第一場辯論各持己說來折服對方,第二場辯論又互換觀點來進行論戰,可見他們的重心並不是求談中之「理」,並不以探求真理為目的,而是欣賞論辯中所表現出來的智慧,論辯過程中思辨能力重於勝過對手的快感和得意之情

魏晉門閥士族固然看重門第,但更傾倒於一個人的才情、氣質和風度,對那些才藻新奇、析理精湛的天才,對那些氣宇恢宏、機智冷靜的幹才,對那些風流瀟灑、英氣逼人的美男子,這些高傲的世族無不願意屈尊與其交往,或者對他們表示景仰和羡慕,如〈雅量〉載:

羊綏第二子孚,少有俊才,與謝益壽(混)相好,嘗早往謝許,未食。俄而王齊、王睹來。既先不相識,王向席有不悅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唯腳委几上,詠矚自若。謝與王敘寒溫數語畢,還與羊談賞,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語。

須臾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屬羊不暇。羊不大應對之,而盛進食,食畢便退。遂苦相留,羊義不住,直云:「向者不得從命,中國(指腹中)尚虛。」二王是孝伯兩弟。

《世說新語》還寫了六朝士人精神生活的另一方面,他們既愛智也多情。「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 里命千駕」(〈簡傲〉),真是「情之所鍾,正輩在我」(〈逝傷〉)。連一代梟雄桓溫也生就一副溫柔心腸:「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餘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黜免〉)任性不羈的「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訣,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誕任〉)。人們擺脫了禮法的束縛和矯飾,便自然地坦露出人性中純真深摯的情懷:「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任誕〉)

同時,士人們追求人格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追求一種任性稱情的生活:「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誕任〉)絕不為名、為利、為祿扭曲自我,率性而行是他們所嚮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們所企慕的人生境界:「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任誕〉)

在愛智、重才、深情之外,士人們同樣也非常愛美。荀粲就公開說:「婦人德不足稱,當以色為主。」(〈惑溺〉)《世說新語》中隨處可見到對飄逸風度的欣賞,對漂亮外表的讚歎

嵇康身長七寸八尺,風特姿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容止〉

潘安仁、夏侯湛並有美容,喜同行,時人謂之「連璧」。
──〈容止〉

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 〈容止〉

對內發現了自我,才可能對外發現自然人物品藻與留連山水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對「容止」的感受與對自然的審美相輔相成,都以情感的日益豐富和審美不斷細膩為前提: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言語〉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言語〉

只有優美高潔的心靈才可能應接如此明麗澄淨的山水,對自然的寫實在這裡表現為對精神的寫意,大自然中的林泉高致直接展現為社會中士人的瀟灑出塵。

《世說新語》通過歷史人物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顰來描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再通過眾多的形象來凸現一代名士的精神風貌。作者只是「實錄」主人公的三言兩語,便使所寫人物神情畢肖:「顧悅與簡文同年,而髮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言語〉)

簡文帝的矜持虛偽,顧悅的乖巧逢迎,經這一問一答就躍然紙上。作者從不站出來發表議論,常用「皮裡春秋」的手法月旦(編者註:月旦,品評人物)人物,表面上對各方都無所謂臧否,骨子裡對每人都有所褒貶,如〈德行〉「
管寧割席」、「庾公不賣凶馬」,〈雅量〉「謝安與諸人泛海」等,在作者不偏不倚的敘述中,不露聲色地表達了抑揚可否的態度,筆調含蓄而雋永


由於書中記述的多是名士們的清談,所以它的語言受清談的影響很深。魏晉清談逐漸由義理探尋轉向審美品味。首先它要求以簡約省淨的語言曲傳玄遠的旨意,這樣才能使名士們「披襟解帶」和稱歎不已;其次,清談使用的是當時流行的口語俗語,但談出來的話語又須清雅脫俗,這使得名士們要講究聲調的抑揚和修辭的技巧,義理上的「拔新領異」必須出之以語言的「才藻新奇」(〈文學〉);最後清談是一種或明或暗的才智較量,名士們為了在論辯中駁倒對手,不得不苦心磨煉自己的言談機鋒,以敏捷的才思和機巧的語言取勝,因而《世說新語》的語言兼具簡約典雅與機智俏皮之美。

明王思任在〈世說新語序〉中評此書說:「本一俗語,經之即文;本一淺語,經之即蓄;本一嫩語,經之即辣;蓋其牙室利靈,筆顛老秀,得晉人之意於言前,而因得晉人之言於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全書所寫的內容主要是魏晉的名士風流,「事起後漢,止於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注,又徵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它早已成為歷代騷人雅士的案頭清供(編者註:清供,清雅的供品)或枕邊的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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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坦腹東床(上海博物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本文摘錄自《慢讀.六朝文學見風骨:陶淵明、竹林七賢等曠世天才和文學集團》,啟動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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