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少年中國說〉是梁啟超的散文作品,清光緒26年(1900年)2月10日發表在《清議報》第35冊上,號召中國少年為「少年中國」而奮鬥。蘇渭昌評論說:這是一篇充滿愛國激情、氣勢磅礴、析理精闢、感染力極強的政論文。
本文寫作背景為國家內憂外患不斷、人心迷茫紛亂之際。清朝在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等對外戰爭中屢戰屢敗,頻頻割地賠款。1898年梁啓超領導的戊戌變法失敗,輾轉流亡東京、夏威夷等地,繼續通過自辦報紙等方式批評清廷,號召愛國救亡。
文中首先辨析「少年中國」與「老大帝國」間的牽纏糾葛,指出「發現少年」與「想像中國」實為晚清新文化文學運動中的重要關目。梁啓超首先提出外國人認為中國是「老大帝國」的問題,然後以人之老少比擬國之老少,提出中國一直以來的興衰都只是朝廷之老少的問題,而作為民主、法治的中國,「前此尚未出現於世界」。他抨擊清朝腐朽的政治制度和自私無能的統治者,使得中國老而將死,並以義大利革命者馬志尼為正面例子,號召中國少年「舉全國而少年之」,最後以一段氣勢恢宏的排比激勵青年為「少年之中國」奮鬥。
在〈少年中國說〉發表後,產生廣泛影響,「少年」一詞風靡一時,《清議報》隨即出現以「同是少年」、「鐵血少年」、「濠鏡少年」、「突飛少年」等為筆名的文章,追求進步的年輕知識分子競相以「少年中國之少年」或「新中國之少年」自稱,1902年南洋公學學生組織「少年中國之革命軍」。1915年陳獨秀創辦革命雜誌《新青年》,1918年李大釗發起「少年中國學會」,其規章第一條即是「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造少年中國為宗旨」。「少年中國學會」成立不久,各地紛紛成立「少年中國學會」分會,並先後發行《少年中國》、《少年世界》、《少年社會》等期刊,讀者遍及全國,盛極一時。
中華文化向來敬老尊賢,晚清的變局卻讓「少年」一舉而為新興國族希望之所繫,並成為頡抗老大、新民強國之憑藉。此一轉折,不僅深刻影響到日後的新文化運動及新文學運動,也成為諸多政治實踐的內在驅力。它所涉及的現代性、啟蒙論述與國族想像間的複雜關係,更是近現代文化思想史上不容忽視的重要課題。
以下為梁啟超〈少年中國說〉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少年中國說
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梁任公曰:惡!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苟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爲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爲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老年人如秋後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瀦爲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此老年與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國亦宜然。
任公曰:傷哉,老大也!潯陽江頭琵琶婦,當明月繞船,楓葉瑟瑟,衾寒於鐵,似夢非夢之時,追想洛陽塵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宮南內,白髮宮娥,一燈如穗,三五對坐,談開元、天寳間遺事,譜〈霓裳羽衣曲〉。青門種瓜人,左對孺人,顧弄孺子,憶侯門似海、珠履雜遝之盛事。拿破侖之流於厄蔑,阿剌飛之幽於錫蘭,與三兩監守吏,或過訪之好事者,道當年短刀匹馬馳騁中原,席捲歐洲,血戰海樓,一聲叱吒,萬國震恐之豐功偉烈,初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嗚呼,面皴齒盡,白髮盈把,頹然老矣!若是者,捨幽鬱之外無心事,捨悲慘之外無天地,捨頹唐之外無日月,捨歎息之外無音聲,捨待死之外無事業。美人豪傑且然,而況於尋常碌碌者耶?生平親友,皆在墟墓;起居飲食,待命於人。今日且過,遑知他日?今年且過,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氣之事,未有甚於老大者。於此人也,而欲望以拏雲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挾山超海之意氣,能乎不能?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漢武,若何之雄傑;漢唐來之文學,若何之隆盛;康乾間之武功,若何之烜赫。歷史家所鋪敘,詞章家所謳歌,何一非我國民少年時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陳跡哉!而今頹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處處雀鼠盡,夜夜雞犬驚。十八省之土地財產,已爲人懷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爲人注籍之奴,豈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者耶?嗚呼!憑君莫話當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對,岌岌顧影,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國爲待死之國,一國之民爲待死之民。萬事付之奈何,一切憑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問題也。如其老大也,則是中國爲過去之國,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國,而今漸澌滅,他日之命運殆將盡也。如其非老大也,則是中國爲未來之國,即地球上昔未現此國,而今漸發達,他日之前程且方長也。欲斷今日之中國爲老大耶?爲少年耶?則不可不先明「國」字之意義。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於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製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國也,自百年以來也。完全成立者,壯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於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斷之曰:歐洲列邦在今日爲壯年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爲少年國。
夫古昔之中國者,雖有國之名,而未成國之形也。或爲家族之國,或爲酋長之國,或爲諸侯封建之國,或爲一王專制之國。雖種類不一,要之,其於國家之體質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嬰兒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體之一二官支,先行長成,此外則全體雖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爲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爲乳哺時代,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爲童子時代。逐漸發達,而今乃始將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長成所以若是之遲者,則歷代之民賊有窒其生機者也。譬猶童年多病,轉類老態,或且疑其死期之將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非過去之謂,而未來之謂也。
且我中國疇昔,豈嘗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於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而問其國之爲何名,則無有也。夫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朝有朝之老少,國有國之老少。朝與國既異物,則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爲國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時代也。幽、厲、桓、赧,則其老年時代也。高、文、景、武,漢朝之少年時代也。元、平、桓、靈,則其老年時代也。自餘歷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謂爲一朝廷之老也則可,謂爲一國之老也則不可。一朝廷之老且死,猶一人之老且死也,於吾所謂中國者何與焉。然則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於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爾。天地大矣,前途遼矣。美哉!我少年中國乎!
瑪志尼者,義大利三傑之魁也。以國事被罪,逃竄異邦。乃創立一會,名曰「少年義大利」。舉國志士,雲湧霧集以應之。卒乃光復舊物,使義大利爲歐洲之一雄邦。夫義大利者,歐洲第一之老大國也。自羅馬亡後,土地隸於教皇,政權歸於奧國,殆所謂老而瀕於死者矣。而得一瑪志尼,且能舉全國而少年之,況我中國之實爲少年時代者耶!堂堂四百餘州之國土,凜凜四百餘兆之國民,豈遂無一瑪志尼其人者!
龔自珍氏之集有詩一章,題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嘗愛讀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國民而自謂其國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國民而自知其國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諺有之曰:「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然則國之老少,又無定形,而實隨國民之心力,以爲消長者也。吾見乎瑪志尼之能令國少年也,吾又見乎我國之官吏士民能令國老大也。吾爲此懼!夫以如此壯麗濃郁、翩翩絕世之少年中國,而使歐西日本人謂我爲老大者,何也?則以握國權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幾十年八股,非寫幾十年白摺,非當幾十年差,非捱幾十年俸,非遞幾十年手本,非唱幾十年喏,非磕幾十年頭,非請幾十年安,則必不能得一官、進一職。其內任卿貳以上,外任監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備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則耳聾;非手顫,則足跛,否則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飲食步履視聽言語,尚且不能自了,須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於此而乃欲責之以國事,是何異立無數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輩者,自其少壯之時,既已不知亞細、歐羅爲何處地方,漢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猶嫌其頑鈍腐敗之未臻其極,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腦髓已涸,血管已塞,氣息奄奄,與鬼爲鄰之時,然後將我二萬里山河,四萬萬人命,一擧而畀於其手。嗚呼!老大帝國,誠哉其老大也!而彼輩者,積其數十年之八股、白摺、當差、捱俸、手本、唱喏、磕頭、請安,千辛萬苦,千苦萬辛,乃始得此紅頂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號,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畢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兒,拾金一錠,雖轟雷盤旋其頂上,而兩手猶緊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顧也,非所知也,非所聞也。於此而告之以亡國也,瓜分也,彼烏從而聽之,烏從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兩年內,洋人不來,強盜不起,我已快活過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則割三頭兩省之土地奉申賀敬,以換我幾個衙門;賣三幾百萬之人民作僕爲奴,以贖我一條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難辦?嗚呼!今以所謂老后、老臣、老將、老吏者,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手段,皆具於是矣。西風一夜催人老,凋盡朱顏白盡頭。使走無常當醫生,攜催命符以祝壽。嗟乎!痛哉!以此爲國,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歲而殤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寃業也;製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爲緣。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將遷居地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處。將遷居者,不愛護其窗櫳,不潔治其庭廡,俗人恆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後顧茫茫。中國而爲牛爲馬爲奴爲隸,則烹臠鞭箠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於彼氣息奄奄與鬼爲鄰者何與焉?彼而漠然置之,猶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爲少年也,則吾中國爲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爲老大也,則吾中國爲過去之國,其澌亡可翹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外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此岳武穆〈滿江紅〉詞句也,作者自六歲時即口受記憶,至今喜誦之不衰。自今以往,棄「哀時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國之少年」。作者附識。
【文章出處】
《飲冰室全集》
〈少年中國說〉
原作者:梁啟超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
譯文:
日本人稱呼我們中國,一說便是「老大帝國」,再說還是「老大帝國」。
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
譯文:
這種稱呼,大概是承襲照譯了西方歐洲人的話。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
譯文:
唉!我們中國果真是老了嗎?
梁任公(梁啟超,字卓如,別號任公、飲冰室主人)曰:惡(音ㄨ,感嘆詞)!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譯文:
我說:唉!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在我心裡,有一個少年的中國存在。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二)
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
譯文:
要說國家的老與少,請先讓我說一說人的老與少。
老年人常思既往(過去),少年人常思將來。
譯文:
老年人常喜歡回憶過去,少年人則常思考將來。
惟(因為)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
譯文:
因為回憶過去,所以產生留戀之心;因為思考將來,所以產生希望之心。
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
譯文:
因為產生留戀之心,所以態度就保守;因為產生希望之心,所以態度就進取。
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
譯文:
因為態度保守,所以永遠陳舊;因為態度進取,所以天天更新。
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突破常規)。
譯文:
因為回憶過去,各種事情都是他已經經歷的,所以只知道照慣例辦事;因為思考未來,各種事情都是他所未經歷的,因此常敢於破格。
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
譯文:
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喜歡行樂(或譯:遇事樂觀)。
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旺盛的氣息)。
譯文:
因為多憂慮,所以容易灰心;因為喜歡行樂,所以產生旺盛的氣息。
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
譯文:
因為灰心,所以膽怯懦弱;因為生氣旺盛,所以有壯志豪情。
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壯也,故冒險。
譯文:
因為膽怯懦弱,所以苟且因循;因為志壯情豪,所以勇於冒險。
惟苟且(得過且過)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
譯文:
因為苟且因循,所以使社會走向死亡;因為勇於冒險,所以能夠創造世界。
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
譯文:
老年人常厭煩生事,少年人喜歡接受事情挑戰。
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爲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爲者。
譯文:
因為厭煩生事,所以常覺得什麼事都做不成;因為喜歡接受事情挑戰,所以常覺得沒有做不成的事。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
譯文:
老年人如夕陽殘照,少年人如旭日東升;
老年人如瘠(音ㄐㄧˊ)牛,少年人如乳虎。
譯文:
老年人如瘦弱的老牛,少年人如初生的幼虎。
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
譯文:
老年人如和尚,少年人如俠士。
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戲劇)。
譯文:
老年人如釋義的字典,少年人如活潑的戲劇。
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白蘭地,烈酒名)酒。
譯文:
老年人如麻醉的鴉片煙,少年人如猛烈的白蘭地酒。
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
譯文:
老年人如告別行星向黑暗墜落的隕石,少年人如汪洋大海不斷增生的珊瑚礁島。
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之鐵路。
譯文:
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上蓋起的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亞不斷延伸的大鐵路。
老年人如秋後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
譯文:
老年人如秋後的楊柳,少年人如春前的嫩草。
老年人如死海之瀦(音ㄓㄨ,積水之處)爲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源。
譯文:
老年人如死海的積水為大澤,少年人如長江的剛剛發源。
此老年與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
譯文:
這就是老年人與少年人性格上不同的大致情況。
任公曰:人固有之,國亦宜然(應當如此)。
譯文:
我說,人固然有這些不同,國家也應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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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任公曰:傷哉,老大也!
譯文:
我說:年老,真是令人感傷啊!
潯陽江頭琵琶婦,當明月繞船,楓葉瑟瑟,衾(音ㄑㄧㄣ,棉被)寒於鐵,似夢非夢之時,追想洛陽塵中春花秋月之佳趣。
譯文:
潯陽江頭琵琶女,正當明月縈繞著空船,楓樹葉在秋風中瑟瑟作響,衾被冰冷如鐵,在似夢非夢意識朦朧之際,回想當年在長安繁華的紅塵中,對春花賞秋月的美好意趣。
西宮南內,白髮宮娥,一燈如穗,三五對坐,談開元、天寳(開元、天寶,唐玄宗年號)間遺事,譜〈霓裳羽衣曲〉(一首唐代宮廷舞樂法曲,為唐玄宗所作,描寫玄宗嚮往神仙而去月宮見到仙女的神話。此曲曾用於在太清宮祭獻老子時演奏。在開元、天寶年間曾盛行一時,天寶亂後,宮廷就不再演出,後失傳。在南唐時期,李煜和大周后將其大部分補齊,但是南唐被北宋攻破時,被李煜下令燒燬)。
譯文:
如今清冷的長安皇城內,滿頭白髮的宮娥,在結花如穗的燈下,三三五五相對而坐,談論開元、天寶年間的美好往事,譜當年盛行宮內的〈霓裳羽衣曲〉。
青門種瓜人(秦末召平,封東陵侯,秦朝滅亡後成為平民,在青門外以種瓜為生,曾為蕭何的門客,為蕭出謀劃策),左對孺人(妻子),顧弄孺子(孩子),憶侯門似海、珠履雜遝(眾多而紛亂。遝,音ㄊㄚˋ)之盛事。
譯文:
在長安東門外種瓜的召平,對著身邊的妻子,戲逗自己的孩子,回憶禁衛森嚴的侯門之內歌舞雜遝、明珠撒地的盛況。
拿破侖之流於厄蔑(厄爾巴島),阿剌飛(阿拉比,埃及軍官,主張埃及獨立,領導埃及軍民起義,企圖擺脫英、法對埃及的控制,失敗後被捕,流放斯里蘭卡)之幽於錫蘭,與三兩監守吏,或過訪之好事者,道當年短刀匹馬馳騁中原,席捲歐洲,血戰海樓,一聲叱吒,萬國震恐之豐功偉烈,初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
譯文:
拿破崙被流放到厄爾巴島,阿拉比被幽禁在斯里蘭卡,與三兩個看守的獄吏,或者前來拜訪的好事的人,談當年佩著短刀獨自騎馬馳騁中原,席捲歐洲大地,浴血奮戰在海港大樓,一聲怒喝,令萬國震驚恐懼的豐功偉業,起初高興得拍桌子,繼而拍打大腿感歎,最後持鏡自照。
嗚呼,面皴(音ㄘㄨㄣ,皮膚龜裂)齒盡,白髮盈把,頹然老矣!
譯文:
真可歎啊,滿臉皺紋、牙齒落盡,滿滿手把的白髮,已頹然衰老了!
若是者,捨幽鬱之外無心事,捨悲慘之外無天地,捨頹唐(萎靡不振)之外無日月,捨歎息之外無音聲,捨待死之外無事業。
譯文:
像這些人,除了憂鬱以外沒有別的思緒,除了悲慘以外沒有另外的天地,除了萎靡不振以外沒有其他精神寄託,除了歎息以外沒有別的聲息,除了等死以外沒有其他事情。
美人豪傑且然(如此),而況於尋常碌碌者耶?
譯文:
美人和英雄豪傑尚且如此,何況平凡普通、庸碌無為之輩呢?
生平親友,皆在墟墓;起居飲食,待命於人。
譯文:
生平的親戚朋友,都已埋入墳墓;日常起居飲食,都得依賴於別人。
今日且過,遑(閒暇)知他日?今年且過,遑恤(憂心顧慮)明年?
譯文:
今日得過且過,哪有空閒知道他日如何?今年得過且過,哪裡有閒暇去考慮明年?
普天下灰心短氣之事,未有甚於老大者。
譯文:
普天之下最令人灰心喪氣的事,沒有更甚於衰老的了。
於此人也,而欲望以拏雲(比喻志向遠大。拏,音ㄋㄚˊ,執持)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挾山超海之意氣,能乎不能?
譯文:
對於這樣的人,要希望他有遠大的志氣,扭轉乾坤的本領,挾泰山跨北海的氣魄,是能呢?還是不能呢?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四)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
譯文:
真是可悲啊!我們中國果真已經是老去的帝國了嗎?
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天下大治。郅,音ㄓˋ,極);秦皇漢武,若何之雄傑;漢唐來之文學,若何之隆盛;康乾間之武功,若何之烜赫(名聲威望甚大。烜,音ㄒㄩㄢˇ,火勢旺盛明亮)。
譯文:
站在今天以縱覽過去:堯、舜和夏商周三代,是何等美好的政治;秦始皇、漢武帝,是何等的英雄豪傑;漢代、唐代以來的文學,是何等的興隆繁盛;康熙、乾隆年間的武功,是何等的盛大顯赫。
歷史家所鋪敘,詞章家所謳(音ㄡ)歌,何一非我國民少年時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陳跡哉!而今頹然老矣!
譯文:
歷史家所鋪敘記載的,文學家所盡情謳歌的,哪一樣不是我們國民少年時代的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的陳跡呢!而今頹然衰老了!
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處處雀鼠盡,夜夜雞犬驚。
譯文:
昨天割去五座城,明天又割去十座城,處處窮得鼠雀不見蹤影,夜夜擾得雞犬不得安寧。
十八省之土地財產,已爲人懷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爲人注籍之奴,豈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者耶?
譯文:
全國的土地財產,已成為別人懷中的肥肉;四萬萬父兄同胞,已成注名於他人戶冊上的奴隸,這難道不就像「老大嫁作商人婦」的人一樣嗎?
嗚呼!憑君莫話當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對,岌岌(音ㄐㄧˊ,危險的樣子)顧影,人命危淺,朝不慮夕。
譯文:
可悲啊,請位莫再說當年往事,衰老憔悴的光陰不忍目睹!像束手待斃的楚囚相對,孤單地自顧垂危的身影,性命險危,可謂朝不保夕。
國爲待死之國,一國之民爲待死之民。萬事付之奈何(無可奈何),一切憑人作弄,亦何足怪!
譯文:
國家成為等死的國家,國民成為等死的國民。萬事已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一切都聽憑他人作弄,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了!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五)
任公曰: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問題也。
譯文:
我說:我們中國果真是老大帝國嗎?這是今天地球上的一大問題。
如其老大也,則是中國爲過去之國,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國,而今漸澌滅(消滅淨盡。澌,音ㄙ),他日之命運殆(大概)將盡也。
譯文:
如果是衰老帝國,那麼中國就是過去的國家,即地球上原來就有這個國家,而今漸漸消滅了,以後的命運大概也差不多快完結了。
如其非老大也,則是中國爲未來之國,即地球上昔未現此國,而今漸發達,他日之前程且方長也。
譯文:
如果不是衰老帝國,那麼中國就是未來的國家,即地球上過去從未出現這個國家,而今漸漸發達起來,以後的前程正來日方長。
欲斷今日之中國爲老大耶?爲少年耶?則不可不先明「國」字之意義。
譯文:
要想判斷今日的中國是衰老?還是少年?則不可不先弄清「國」字的涵義。
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於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製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
譯文:
所謂國家,到底是什麼呢?那是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住生息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治理他們這塊土地上的事情,自己制定法律而自己遵守它有主權,有服從,人人是有主權的人,人人又是遵守法律的人,如果做到這樣,這就可以稱之為名副其實的國家。
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國也,自百年以來也。
譯文:
地球上開始有名副其實的國家,只是近百年以來的事。
完全成立者,壯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於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
譯文:
完全名副其實的,是壯年的事情。未能完全合格而漸漸演進成名副其實的,是少年的事情。
故吾得一言以斷之曰:歐洲列邦在今日爲壯年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爲少年國。
譯文:
所以我可以用一句話判斷他們說:歐洲列國今天是壯年之國,而我們中國今天是少年之國。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六)
夫古昔之中國者,雖有國之名,而未成國之形也。
譯文:
大凡古代中國,雖然有國家的名義,然而並未具備國家的形式。
或爲家族之國,或爲酋長之國,或爲諸侯封建之國,或爲一王專制之國。
譯文:
或是作為家族的國家,或是作為酋長的國家,或是作為封建諸侯的國家,或是作為一王專制的國家。
雖種類不一,要之(要而言之,簡單扼要來說),其於國家之體質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
譯文:
雖然種類不同,簡單扼要來說,這些對於國家應具備的體制來說,都是有其中一部分而缺少另一部分。
正如嬰兒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體之一二官支,先行長成,此外則全體雖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
譯文:
正如嬰兒從胚胎變成兒童,他身體上一兩種肢體器官,先開始發育形成,此外其他部分雖已基本具備,但尚未能得到它的用處。
故唐虞以前爲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爲乳哺時代,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爲童子時代。
譯文:
所以唐虞堯舜以前為我國的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為我國的乳哺時代,從孔子而來直至現在是兒童時代。
逐漸發達,而今乃始將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
譯文:
以後逐漸發達,至今才開始將進入兒童期以上的少年期。
其長成所以若是之遲者,則歷代之民賊有窒(阻礙遏止)其生機者也。
譯文:
他的發育成長之所以如此遲緩的原因,是歷代的民賊阻礙遏止他生機的結果。
譬猶童年多病,轉類老態,或且疑其死期之將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全未成立也。
譯文:
猶如童年多病,反而像衰老的樣子,有的甚至懷疑他死期就要到了,而不知道他全是因為沒有完全成長、沒有名符其實的緣故。
非過去之謂,而未來之謂也。
譯文:
這不是針對過去說的,而是放眼未來說的。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七)
且我中國疇昔(往昔,過去。疇,音ㄔㄡˊ),豈嘗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
譯文:
況且我們中國的過去,哪裡曾出現過所謂的國家呢?不過僅僅有朝廷罷了!
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於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而問其國之爲何名,則無有也。
譯文:
我們黃帝子孫,聚集族人而居,自立於這個地球上既有數千年,然而問一問這個國家叫什麼名稱,則竟沒有名稱。
夫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
譯文:
從前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都是朝廷的名稱罷了。
朝(音ㄔㄠˊ,朝代)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
譯文:
所謂朝代,乃是一家的私有財產。所謂國家,才是人民公有的財產。
朝(音ㄔㄠˊ,朝代)有朝(音ㄔㄠˊ,朝代)之老少,國有國之老少。
譯文:
朝代有朝代的老與少,國家也有國家的老與少。
朝(音ㄔㄠˊ,朝代)與國既異物,則不能以朝(音ㄔㄠˊ,朝代)之老少而指爲國之老少,明矣。
譯文:
朝廷與國家既是不同的事物,那麼不能以朝廷的老與少,來指稱國家老與少,道理就很明白了。
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時代也。
譯文:
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時代,是周朝的少年時代。
幽、厲、桓、赧(音ㄋㄢˇ),則其老年時代也。
譯文:
到了幽王、厲王、桓王、赧王時代,就是周朝的老年時代了。
高、文、景、武,漢朝之少年時代也。
譯文:
高祖、文帝、景帝、武帝時代,是漢朝的少年時代。
元、平、桓、靈,則其老年時代也。
譯文:
到了元帝、平帝、桓帝、靈帝時代,就是漢朝的老年時代了。
自餘歷朝,莫不有之。
譯文:
自漢以後各代,沒有一個朝代不具有少年時代和老年時代的。
凡此者謂爲一朝廷之老也則可,謂爲一國之老也則不可。
譯文:
凡此種種稱為一個朝廷老化是可以的,指稱一個國家老化就不可以了。
一朝廷之老且死,猶一人之老且死也,於吾所謂中國者何與焉。
譯文:
一個朝廷衰老將死,猶如一個人衰老將死一樣,與我所說的中國,有什麼相關連呢?
然則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於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爾。
譯文:
那麼我們中國,只不過以前尚未出現在世界上,而今才剛開始萌芽罷了。
天地大矣,前途遼(遼闊)矣。美哉!我少年中國乎!
譯文:
天地是多麼廣大,前途是多麼遼闊。多麼美啊!我的少年中國!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八)
瑪志尼(1805—1872,今日通譯為馬志尼,生於義大利熱那亞,義大利作家、政治家,義大利統一運動的重要人物)者,義大利三傑之魁也。
譯文:
瑪志尼,是義大利三傑中的魁首。
以國事被罪,逃竄異邦。
譯文:
因為國家的事務被判罪,逃竄到其他國家。
乃創立一會,名曰「少年義大利」。
譯文:
於是創立一個會,叫做「少年義大利」。
舉國志士,雲湧霧集以應之。
譯文:
全國有志之士,像雲湧霧集一般回應他加入。
卒(最後)乃光復舊物,使義大利爲歐洲之一雄邦。
譯文:
最後終於統一復興各舊邦,使義大利成為歐洲一大強國。
夫義大利者,歐洲第一之老大國也。
譯文:
義大利,乃是歐洲的第一古老帝國。
自羅馬亡後,土地隸(隸屬)於教皇,政權歸於奧國,殆所謂老而瀕於死者矣。
譯文:
自從羅馬帝國滅亡後,全國土地隸屬於教皇,政權卻歸之於奧地利,這大概是所謂衰老而瀕臨於死期的國家了。
而得一瑪志尼,且能舉全國而少年之,況我中國之實爲少年時代者耶!
譯文:
但產生一個瑪志尼,就能使全國變成少年義大利,何況我們中國確實際上還處在少年時代呢!
堂堂四百餘州之國土,凜凜(令人敬畏的樣子)四百餘兆之國民,豈遂無一瑪志尼其人者!
譯文:
堂堂四百多個州的國土,凜凜然有四萬萬國民,難道就不能產生一個像瑪志尼這樣的人物嗎!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九)
龔自珍(1792—1841,浙江杭州人,清朝中後期思想家、文學家)氏之集有詩一章,題曰〈能令公少年行〉。
譯文:
龔自珍詩集中有一首詩,題目叫〈能令公少年行〉。
吾嘗愛讀之,而有味(品味)乎其用意之所存。
譯文:
我曾經十分愛讀它,喜歡體會它用意的所在。
我國民而自謂其國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國民而自知其國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
譯文:
我們國民自己說自己的國家是老了的話,那便果真成老了;我們國民自己瞭解自己的國家是少年,那便真是少年了。
西諺有之曰:「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
譯文:
西方有句民間諺語說:「有三歲的老翁,有百歲的兒童。」
然則國之老少,又無定形,而實隨國民之心力,以爲消長者也。
譯文:
那麼國家的老與少,又無確定的形態,而實際上隨國民人心的力量變化,而有所增減的。
吾見乎瑪志尼之能令國少年也,吾又見乎我國之官吏士民能令國老大也。
譯文:
我既看到瑪志尼能使他的國家變成少年之國,我又目睹我國的官吏士民能使國家變成老的帝國。
吾爲此懼!
譯文:
我為這一點感到害怕!
夫以如此壯麗濃郁、翩翩絕世之少年中國,而使歐西日本人謂我爲老大者,何也?則以握國權者皆老朽之人也。
譯文:
像這樣壯麗濃郁、風度優美舉世無雙的少年中國,竟讓歐洲和日本人稱我們為老大帝國,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掌握國家大權的都是老朽之人。
非哦(吟詠,吟唱)幾十年八股,非寫幾十年白摺,非當幾十年差,非捱幾十年俸,非遞幾十年手本,非唱幾十年喏(音ㄖㄜˇ,應答聲),非磕幾十年頭,非請幾十年安,則必不能得一官、進一職。
譯文:
非得吟誦幾十年八股文,非得寫幾十年的考卷,非得當幾十年的差使,非得熬幾十年的俸給,非得遞幾十年的名帖,非得唱幾十年的喏,非得磕幾十年的頭,非得請幾十年的安,否則必定不能得到一官,提升一職。
其內任卿貳以上,外任監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備者,殆九十六、七人也。
譯文:
那些在朝中任正副部長以上,外出擔任監司以上官職的,一百人當中,其中五官不全的,大概有九十六、七人。
非眼盲,則耳聾;非手顫,則足跛,否則半身不遂也。
譯文:
不是眼瞎就是耳聾,不是手打顫就是腳瘸跛,再不就是半身風癱。
彼其一身飲食步履視聽言語,尚且不能自了,須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於此而乃欲責之以國事,是何異立無數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
譯文:
他自己自身的飲食走路、看東西、聽聲音、說話,尚且不能自己處理,必須由三四個人在左右扶著他、挾著他,才能過日子,這樣而要叫他擔負起國家大事,這與豎起無數木偶而讓他們治理天下。有什麼不同呢?
且彼輩者,自其少壯之時,既已不知亞細(亞細亞,亞洲)、歐羅(歐羅巴,歐洲)爲何處地方,漢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猶嫌其頑鈍腐敗之未臻(達到)其極,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腦髓已涸(音ㄏㄜˊ,乾枯),血管已塞,氣息奄奄,與鬼爲鄰之時,然後將我二萬里山河,四萬萬人命,一擧而畀於其手。
譯文:
況且那些傢伙,自從他少年壯年的時候就本已不知道亞細亞、歐羅巴是什麼地方,漢高祖唐太宗是哪一朝皇帝,還嫌他愚笨僵化腐敗沒有到達極點,又必定要去搓磨他,陶冶他,等他腦髓已經乾涸,血管已經堵塞,氣息奄奄,與死鬼作鄰居之時,然後將我二萬里山河,四萬萬人命,一舉而交付在他手中。
嗚呼!老大帝國,誠哉其老大也!
譯文:
真可悲啊!老大帝國,的確是有夠老大的啊!
而彼輩者,積其數十年之八股、白摺、當差、捱俸、手本、唱喏、磕頭、請安,千辛萬苦,千苦萬辛,乃始得此紅頂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號,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畢生力量,以保持之。
譯文:
而他們那些人,積聚了自己幾十年的八股、白摺、當差、捱俸、手本、唱喏、磕頭、請安,千辛萬苦,千苦萬辛,才剛剛得到這個紅頂花翎的官服,中堂大人的名號,於是使出他全副的精神,用盡他畢生的力量,以保住它。
如彼乞兒,拾金一錠,雖轟雷盤旋其頂上,而兩手猶緊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顧也,非所知也,非所聞也。
譯文:
就像那乞丐拾到一錠金子,雖然轟隆隆的響雷盤旋在他的頭頂上,而雙手仍緊抱著他裝錢的囊袋,其他的事情就不是他想顧及,不是他想知道,不是他想聽到的了。
於此而告之以亡國也,瓜分也,彼烏(怎麼)從而聽之,烏(怎麼)從而信之!
譯文:
在這個時候你告訴他要亡國了,要被瓜分了,他怎麼會跟從你聽這些消息,怎麼會跟從你相信這些消息!
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兩年內,洋人不來,強盜不起,我已快活過了一世矣!
譯文:
即使國家果真亡了,果真被瓜分了,而我今年已七十歲、八十歲了,但只求這一兩年之內,洋人不來,強盜不起,我已快活享受過一世了!
若不得已,則割三頭兩省之土地奉申賀敬,以換我幾個衙門;賣三幾百萬之人民作僕爲奴,以贖我一條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難辦?
譯文:
如果不得已,就割讓兩三個省的土地,雙手獻上以示恭賀敬禮,以換取我幾個衙門;賣幾百萬人民作為僕人奴隸,以贖回我一條老命,有什麼不可?有什麼難辦?
嗚呼!今以所謂老后、老臣、老將、老吏者,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手段,皆具於是矣。
譯文:
真是可悲啊!今天所謂的老后、老臣、老將、老吏,他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手段,全都在這裡了。
西風一夜催人老,凋盡朱顏白盡頭。使走無常當醫生,攜催命符以祝壽。
譯文:
經歷一夜西風就催得人老去,紅顏凋零殆盡滿頭盡是白髮。讓走無常來當醫生,攜著催命符以祝壽。
嗟乎!痛哉!
譯文:
唉!令人悲痛啊!
以此爲國,是安(怎麼)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歲而殤(夭折)也。
譯文:
用這樣的辦法來治理國家,哪能不老且不死呢?我甚至怕他未到年歲就夭折了。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十)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寃業也;製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
譯文:
我說:造成今天衰老腐朽中國的,是中國衰老腐朽人的罪孽。創建未來的少年中國的,是中國少年一代的責任。
彼老朽者何足道,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爲緣。
譯文:
那些衰老腐朽的人有什麼可說的,他們與這個世界告別的日子不遠了,而我們少年才是新來並將與世界結緣。
如僦(音ㄐㄧㄡˋ,租賃)屋者然,彼明日將遷居地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處。
譯文:
正如租賃房屋的人一樣,他們明天就將遷到別的地方去住,而我們今天才搬進這間屋子居住。
將遷居者,不愛護其窗櫳,不潔治其庭廡,俗人恆情(常情),亦何足怪!
譯文:
將要搬遷別處的人,不愛護這間屋子的窗戶,不清掃治理這間房舍的庭院走廊,這是俗人常情,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
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後顧茫茫。
譯文:
至於像我們的少年人,前程浩浩遠大,回顧遼闊深遠。
中國而爲牛爲馬爲奴爲隸,則烹臠(音ㄌㄨㄢˊ,把肉切割分解成肉塊)鞭箠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
譯文:
中國如果成為牛馬奴隸,那麼烹燒、宰割、鞭打的慘酷遭遇,只有我們的少年承受。
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
譯文:
中國如果稱霸世界,主宰地球,那麼發號施令左顧右盼的尊貴光榮,也只有我們的少年享受;
於彼氣息奄奄與鬼爲鄰者何與(音ㄩˋ,干涉)焉?
譯文:
這對於那些氣息奄奄將與死鬼做鄰居的老朽,有什麼關係?
彼而漠然置之,猶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
譯文:
他們如果漠然對待這一問題,還可以說得過去。我們如果漠然地對待這一問題,就說不過去了。
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爲少年也,則吾中國爲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
譯文:
假如使全國的少年果真成為充滿朝氣的少年,那麼我們中國作為未來的國家,這進步是不可限量的;
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爲老大也,則吾中國爲過去之國,其澌亡可翹足而待也。
譯文:
假如全國的少年也變成衰老腐朽的人,那麼我們中國就會成為從前那樣的國家,這滅亡不久就要到來。
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
譯文:
所以說今天的責任,不在別人身上,全在我們的少年身上。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譯文:
少年聰明我國家就聰明,少年富裕我國家就富裕。少年強大我國家就強大,少年獨立我國家就獨立。少年自由我國家就自由。少年進步我國家就進步。少年勝過歐洲,我國家就勝過歐洲。少年稱雄於世界,我國家就稱雄於世界。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譯文:
紅日剛剛升起,道路充滿霞光;
河出伏流,一瀉汪洋。
譯文:
河水從地下冒出來,洶湧奔瀉浩浩蕩蕩;
潛龍騰淵,鱗爪飛揚。
譯文:
潛龍從深淵中騰躍而起,它的鱗爪舞動飛揚;
乳虎嘯谷,百獸震惶。
譯文:
幼小老虎在山谷吼叫,所有的野獸都害怕驚慌。
鷹隼(音ㄓㄨㄣˇ,鷹)試翼,風塵翕(音ㄒㄧˋ,收縮)張。
譯文:
雄鷹隼鳥振翅欲飛,風和塵土高卷飛揚;
奇花初胎,矞矞(音ㄩˋ,盛美的樣子)皇皇(盛美的樣子)。
譯文:
奇花剛開始孕起蓓蕾,燦爛明麗茂盛茁壯;
干將(寶劍名)發硎(音ㄒㄧㄥˊ,磨刀石),有作其芒(光芒)。
譯文:
干將寶劍新磨,開始閃射出光芒。
天戴其蒼,地履其黃。
譯文:
頭頂蒼天,腳踏黃土地。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極遠之地)。
譯文:
從時間縱軸看有悠久的歷史,從空間橫向看有遼闊的疆域。
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譯文:
國家前途像大海一般寬廣,未來的日子無限綿長。
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譯文:
美麗啊!我的少年中國,將與天地共存不老!雄壯啊!我的中國少年,將與國家萬壽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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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外雲和月。莫等閒(等閒,隨便,不留意),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悲痛)。」
譯文:
「三十多年來雖已建立功名,但如同塵土微不足道,南北轉戰八千里,經過多少風雲人生。要抓緊時間為國建功立業,不要空空將青春消磨,等年老時徒自悲切。」
此岳武穆(岳飛,死後追諡武穆)〈滿江紅〉詞句也,作者自六歲時即口受記憶,至今喜誦之不衰。
譯文:
這是岳飛的〈滿江紅寫懷〉裡的詞句,我自六歲就可以背誦,至今仍舊能背誦自如。
自今以往,棄「哀時客」(梁啟超筆名)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國之少年」。作者附識。
譯文:
從今天開始,我將棄用「哀時客」的筆名,更名為「少年中國之少年」。作者附記。
上圖:梁啟超(圖片引自網路)
- May 23 Thu 2024 17:22
■國族的衰老與年輕----梁啟超《新民說》:少年中國說(原文+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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