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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判詞(秦可卿)

 

畫梁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紅樓夢.紅樓夢曲.好事終(秦可卿)


題解

秦氏,乳名兼美、可兒,是寧國府賈蓉之妻,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第十一,她行事溫柔平和,性情嫵媚風流,是《紅樓夢》十二金釵最短命的一個女子,她來去匆匆,上場時間甚短,賈寶玉曾在其閨中臥室午睡(叔叔睡在嫂嫂臥室不合禮法),在夢中遇警幻仙姑到太虛幻境,見一警幻之妹可卿(「可卿」 亦為秦氏小名),警幻仙姑秘授雲雨之事,寶玉恍惚間遂依警幻之言行男女之事,後又在警幻引導下翻閱「金陵十二釵」 簿冊,又品仙茗、觀仙舞、聽《紅樓夢曲》。


秦可卿之病首見於《紅樓夢》第十回,過程僅四回至第十三回秦可卿即因病而亡。秦可卿臥病至死中間,穿插慶寧國府賈敬壽辰家宴、賈瑞對嫂嫂王熙鳳起淫心、賈瑞照風月寶鑑精盡人亡、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主持秦可卿後事等情節。兒媳死後公公悲痛過度,葬禮排場鋪張逾制,甚至用上親王的名貴壽材棺木,這些都留下許多啟人疑竇的謎團。

根據《紅樓夢.脂硯齋批本》透露,秦可卿實際上是姦情被撞破羞愧自縊而死,作者原稿有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段,描寫媳婦秦可卿與公公賈珍之間有公媳曖昧關係,但此段後被刪去,其身上迷霧重重,是《紅樓夢》最謎樣的女子。

延伸閱讀:

金陵十二釵中的謎樣女子----羅龍治:談秦可卿

以下節錄《紅樓夢》第十回至第十四回有關秦可卿尤病而亡經過原文,紫色字體為直接敘述秦可卿相關之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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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秦可卿



紅樓夢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且說他姑媽原給了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家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嫂子和姪兒。
 
說起話兒來,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房裡的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都和他小姑子說了。這璜大奶奶(編按:賈璜之妻金氏)不聽則已,聽了怒從心上起,說道:「這秦鐘(編按:秦可卿之弟)小雜種是賈門的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也別太勢利了!況且都做的是什麼有臉的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到東府裡,瞧瞧我們珍大奶奶(編按:賈蓉之父賈珍之繼室尤氏,和前夫生下二女尤二姐、尤三姐),再和秦鐘的姐姐說說,叫他評評理!」

金榮的母親聽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別去說罷,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出來,怎麼在那裡站得住?要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還得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
 
璜大奶奶說道:「那裡管的那些個?等我說了看是怎麼樣。」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坐上,竟往寧府裡來。

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尤氏,那裡還有大氣兒?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閒話兒,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編按:賈蓉之妻秦可卿)?」
 
尤氏說:「他這些日子,不知怎麼了,經期有兩個多月沒有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下半日就懶怠動了,話也懶怠說,眼神也發眩。我叫他:『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必照例上來,你竟養養兒罷。就有親戚來,還有我呢。別的長輩怪你,等我替你告訴。』連蓉哥兒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兒的養幾天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屋裡來取。倘或他有個好歹,你再要娶這麼一個媳婦兒,這麼個模樣兒,這麼個性格兒,只怕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呢!』他這為人行事兒,那個親戚長輩兒不喜歡他?所以我這兩日心裡很煩!偏偏兒的,早起他兄弟來瞧他,誰知他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他姐姐身上不好,這些事也不當告訴他,就受了萬分委屈,也不該向著他說。誰知昨日學房裡打架,不知是那裡附學的學生倒欺負他,裡頭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嬸子,你是知道的,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纔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的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狐朋狗友,搬是弄非,調三惑四;氣的是為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念書,纔弄的學房裡吵鬧。他為這件事,索性連早飯也沒吃。我纔到他那邊解勸了他一會子,又囑咐了他的兄弟幾句,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裡又找寶玉兒去。我又瞧著他吃了半鍾兒燕窩湯,我纔過來了。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目今又沒個好大夫。我想到他病上,我心裡如同針扎的一般!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纔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窪國(編按:爪哇國)」去了。

聽見尤氏問他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聽見人說什麼好大夫。如今聽起大奶奶這個病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叫人混治,倘若治錯了,可了不得!


尤氏道:「正是呢。」
 
說話之間,賈珍從外進來,見了金氏,便問尤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麼?」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

賈珍向尤氏說:「你讓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著話,便向那屋裡去了。

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
(編按:秦可卿)說秦鐘欺負他姪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連提也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轉怒為喜的又說了一會子閒話,方家去了。
 
金氏去後,賈珍方過來坐下,問尤氏道:「今日他來又有什麼說的?」

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麼。一進來,臉上倒像有些個惱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兒,又提起媳婦
(編按:秦可卿)的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麼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那裡尋一個好大夫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偺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換衣裳坐下起來的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
 
賈珍道:「可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又脫脫換換的?倘或又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還了得!任憑什麼好衣裳,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體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我正要告訴你:方纔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心裡煩,問我怎麼了。我告訴他媳婦身子不大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大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礙沒妨礙,所以我心裡實在著急。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給他兒子捐官,現在他家住著呢。這樣看來,或者媳婦的病,該在他手裡除災,也未可知。我已叫人拿我的名帖去請了。今日天晚,或未必來,明日想一定來的。且馮紫英又回家親替我求他,務必請他來瞧的。等待張先生來瞧了再說罷。」
 
尤氏聽說,心中甚喜,因說:「後日是太爺(編按:賈敬,賈珍之父,沉迷煉丹修道)的壽日,到底怎麼個辦法?」

賈珍說道:「我方纔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眾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註的『陰騭文』給我好好的叫人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後日這兩天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後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賴陞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了賈蓉來,「吩咐賴陞照例預備兩日的筵席,要豐豐富富的。你再親自到西府(編按:榮國府)裡請老太太(編按:賈母)、大太太(編按:邢夫人)、二太太(編按:王夫人)和你璉二嬸子(編按:王熙鳳,賈璉之妻)來逛逛。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已經打發人請去了,想明日必來。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的告訴他。」
 
賈蓉一一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剛纔到馮紫英家去請那先生的小子回來了,因回道:「奴才方纔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名帖,請那先生去。那先生說是:『方纔這裡大爺也和我說了,但只今日拜了一天的客,纔回到家,此時精神實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脈,須得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馮大爺和府上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著實不敢當。』還叫奴才拿回來了。哥兒替奴才回一聲兒罷。」賈蓉復轉身進去,回了賈珍尤氏的話,方出來叫了賴陞,吩咐預備兩日的筵席的話。賴陞答應,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午間,門上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

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日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敬。」

張公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識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不敢違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顏。」

賈珍道:「先生不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
 
於是賈蓉同了進去。到了內室,見了秦氏,向賈蓉說道:「這就是尊夫人了?」

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脈,如何?」

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得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

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


於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氏靠著,一面拉著袖口露出手腕來。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工夫,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了,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賈蓉於是同先生到外邊屋裡炕上坐了。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道:「先生請茶。」茶畢,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剋制。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今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應脅下痛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剋制者,必定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據我看這脈,當有這些症候纔對。或以這個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
 
旁邊一個貼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得如神,倒不用我們說了。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說得這樣真切。有的說道是喜,有的說道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這位又說怕冬至前後:總沒有個真著話兒。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

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長過的。」

先生聽了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待用藥看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上寫的是:
 
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二錢
白朮二錢(土炒)
雲苓三錢
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
白芍二錢
川芎一錢五分
黃蒠三錢
香附米二錢
醋柴胡八分
淮山藥二錢(炒)
真阿膠二錢(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 

蓮子七粒(去心)
大棗二枚
 
賈蓉看了說:「高明的很。還要請教先生:這病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

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於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並尤氏了。

尤氏向賈珍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藥不錯的。」

賈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的。既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賈蓉聽畢了話,方出來叫人抓藥去,煎給秦氏吃。
 
不知秦氏服了此藥,病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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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紅樓夢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話說是日賈敬(編按:賈珍之父,沉迷煉丹修道)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送與賈敬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起來,說:『父親遵太爺的話,不敢前來,在家裡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聽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這裡漸漸的就有人來。先是賈璉(編按:王熙鳳丈夫)賈薔來看了各處的座位,並問:「有什麼玩意兒沒有?」

家人答道:「我們爺算計,本來請太爺今日來家,所以並未敢預備玩意兒。前日聽見太爺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裡戲台上預備著呢。」
 
次後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賈珍並尤氏接了進去。尤氏的母親已先在這裡,大家見過了,彼此讓了坐。

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姪兒,這樣年紀,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
 
鳳姐兒未等王夫人開口,先說道:「老太太昨日還說要來呢,因為晚上看見寶兄弟(編按:賈寶玉)吃桃兒,他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時候,就一連起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呢。」

賈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
 
王夫人說:「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哥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麼樣?」

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

邢夫人接著說道:「不要是喜罷?」

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連忙出去了。


這裡尤氏復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


鳳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

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這裡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還戀戀的捨不得去。」

鳳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點年紀,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麼趣兒呢!」
 
正說著,賈蓉進來,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請了安,方回尤氏道:「方纔我給太爺送吃食去,並說:『我父親在家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爺們,遵太爺話,並不敢來。』太爺聽了,很喜歡,說:『這纔是。』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並哥哥們。還說那《陰騭文》叫他們急急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我將這話都回了我父親了。我這會子還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並合家爺們吃飯。」

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著。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著?」

賈蓉皺皺眉兒,說道:「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於是賈蓉出去了。
 
這裡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們在這裡吃飯,還是在園子裡吃去?有小戲兒現在園子裡預備著呢。」

王夫人向邢夫人道:「這裡很好。」

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快擺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不多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並他母親都上坐了,他與鳳姐兒寶玉側席坐了。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豈不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

鳳姐兒說:「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裡笑起來。
 
尤氏的母親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都吃了飯,嗽了口,淨了手,纔說要往園子裡去。

賈蓉進來向尤氏道:「老爺們並各位叔叔哥哥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裡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戲又怕人鬧的慌,都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被璉二叔並薔大爺都讓過去聽戲去了。方纔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收在帳房裡。禮單都上了檔子了。領謝名帖都交給各家的來人了。來人也各照例賞過,都讓吃了飯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老娘、嬸子都過園子裡去坐著罷。」
 
尤氏道:「這裡也是纔吃完了飯;就要過去了。」

鳳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我再過去罷。」


王夫人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倒怕他嫌我們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

尤氏道:「好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園子裡來罷。」寶玉也要跟著鳳姐兒去瞧秦氏。

王夫人道:「你看看就過來罷,那是姪兒媳婦呢。」於是尤氏請了王夫人邢夫人並他母親都過會芳園去了。


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內。秦氏見了,要站起來。

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


於是鳳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的這樣了!」於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

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

秦氏拉著鳳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你姪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
 
寶玉正把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圖」(編按:先前賈寶玉在秦可卿房中午睡進入太虛幻境,即見臥室內掛有此圖)並那秦太虛寫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不覺想起在這裡睡晌覺時夢到「太虛幻境」的事來。正在出神,聽得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

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他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樣說,那裡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


又回向秦氏道:「你別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麼?」

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

鳳姐兒道:「寶兄弟
(編按:賈寶玉),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裡只管這麼著,倒招得媳婦也心裡不好過。太太那裡又惦著你。」

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
(編按:賈寶玉)過去罷,我還略坐坐呢。」賈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
 
這裡鳳姐兒又勸解了一番,又低低說許多衷腸話兒。尤氏打發人來兩三遍,鳳姐兒纔向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我再來看你罷。合該你這病要好了,所以前日遇著這個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

鳳姐說道:「你只管這麼想,這那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纔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偺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著罷,我就過園子裡去了。」

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偺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句閒話兒。」
 
鳳姐兒聽了,不覺的眼圈兒又紅了,道:「我得了閒兒,必常來看你。」於是帶著跟來的婆子媳婦們並寧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只見:
 
黃花滿地,白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滴滴,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西風乍緊,猶聽鶯啼;暖日常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近觀西北,結三間臨水之軒。笙簧盈座,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鳳姐兒看著園中景的,一步步行來。正讚賞時,猛然從假山石後走出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說道:「請嫂子安。」

鳳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

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

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裡。」

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纔偷出了席,在這裡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麼?」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
 
鳳姐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說你好。今日見了,聽你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閒了再會罷。」

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

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

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

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

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

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纔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纔知道我的手段!」
 
於是鳳姐兒方移步前來。將轉過了一重山坡兒,見兩三個婆子慌慌張張的走來,見鳳姐兒,笑道:「我們奶奶見二奶奶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

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

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齣了?」


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齣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後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玩呢。

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尤氏已在樓梯口等著。尤氏笑道:「你們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同住罷。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鍾。」於是鳳姐兒至邢夫人王夫人前告坐。

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裡,我怎麼敢點?」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齣了,你點幾齣好的我們聽。」
 
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齣《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齣,也就是時候了。」

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裡又不靜。」

尤氏道:「太太們又不是常來的,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纔有趣兒,天氣還早呢。」

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裡去了?」

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纔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裡吃酒去了。」


鳳姐兒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

尤氏笑道:「那裡都像你這麼正經人呢!」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纔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纔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纔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

尤氏率同眾姬妾並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姪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

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於是都上車去了。

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去後,李貴纔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
 
這裡賈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姪吃過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

此後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
 
且說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值鳳姐兒往寧府去了。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

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


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節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

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

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麼,你也常叫人送些給他。」


鳳姐兒一一答應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裡,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麼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乾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

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剋化的動似的。」

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
 
鳳姐兒答應著就出來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瞧媳婦是怎麼樣?」

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

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

於是鳳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

尤氏道:「你可慢慢兒的說,別嚇著老人家。」

鳳姐兒道:「我知道。」
 
於是鳳姐兒起身回到家中,見了賈母,說:「蓉哥媳婦請老太太安,給老太太磕頭,說他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罷。他再略好些,還給老太太磕頭請安來呢。」

賈母道:「你瞧他是怎麼樣?」

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

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
 
鳳姐兒答應著,出來見過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上了。

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麼事沒有?」


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編按:賈瑞)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
 
鳳姐兒聽了,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

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麼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裡在寧府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

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

鳳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不知賈瑞來時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

秦可卿.jpeg
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紅樓夢第十一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

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

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
(編按:賈璉,王熙鳳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

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

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

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

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


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

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


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著,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麼?」

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


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

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賈瑞聽這話,越發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覷著眼,看鳳姐的荷包。又問:「戴著什麼戒指?」

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

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

鳳姐笑道:「你該去了。」


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

鳳姐兒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


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

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
 
賈瑞聽了,喜之不盡,忙忙的告辭而去,心內以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裡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裡想到這段公案?因此也氣了一夜。

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

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

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裡念文章,其苦萬狀。
 
此時賈瑞邪心未改,再不想到鳳姐捉弄他。過了兩日,得了空兒,仍來找尋鳳姐。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起誓。鳳姐因他自投羅網,少不的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故又約他道:「今日晚上,你別在那裡了,你在我這房後小過道兒裡頭那間空屋子裡等我。可別冒撞了!」

賈瑞道:「果真麼?」

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


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

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那賈瑞只盼不到晚,偏偏家裡親戚又來了,吃了晚飯纔去。那天已有掌燈時候,又等他祖父安歇,方溜進榮府,往那夾道中屋子裡來等著,熱鍋上螞蟻一般。只是左等不見人影,右聽也沒聲響,心中害怕,不住猜疑道:「別是不來了,又凍我一夜不成?……」

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進來一個人。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

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台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
 
賈瑞不看則已,看了時真臊的無地可入。你道是誰?卻是賈蓉。賈瑞回身要跑,被賈薔一把揪住,道:「別走!如今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跟前,說你調戲他,他暫時穩住你在這裡。太太聽見,氣死過去了,這會子叫我來拿你。快跟我走罷!」

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姪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


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纔算。」

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

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

賈瑞道:「這也容易。」
 
賈薔翻身出來,紙筆現成,拿來叫賈瑞寫。他兩個做好做歹,只寫了五十兩銀子,然後畫了押。賈薔收起來,然後撕擄賈蓉。賈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說:「明日告訴族中的人評評理!」賈瑞急的至於磕頭。賈薔做好做歹的,也寫了一張五十兩欠契纔罷。

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

說畢,拉著賈瑞,仍息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階底下,說道:「這窩兒裡好。只蹲著,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
 
賈瑞此時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台階下。正要盤算,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嘩喇喇,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賈瑞掌不住「噯喲」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皆是尿屎,渾身冰冷打戰。

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家人見他這般光景,問:「是怎麼了?」


少不得撒謊,說:「天黑了,失腳掉在茅廁裡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鳳姐玩他,因此,發一回狠;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致,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賈蓉等兩個常常來要銀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難禁,況又添了債務;日間工課又緊;他二十來歲的人,尚未娶親,想著鳳姐,不得到手,自不免有些「指頭兒告了消乏」;更兼兩回凍惱奔波:因此,三五下裡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日常倦;下溺遺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於是不能支持,一頭躺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胡話,驚怖異常。百般請醫療治,諸如肉桂、附子、鱉甲、麥冬、玉竹等藥,吃了有幾十斤下去,也不見個動靜。
 
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加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因後來吃獨參湯,代儒如何有這力量,只得往榮府裡來尋。王夫人命鳳姐秤二兩給他。

鳳姐回說:「前兒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偏昨兒我已經叫人送去了。」

王夫人道:「就是偺們這邊沒了,你叫個人往你婆婆那裡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裡有,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們的好處。」

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
 
那賈瑞此時要命心急,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忽然這日有個跛足道人來化齋,口稱專治冤孽之症。賈瑞偏偏在內聽見了,直著聲叫喊,說:「快去請進那位菩薩來救命!」一面在枕頭上磕頭。眾人只得帶進那道士來。

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


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

說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賈瑞接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

想畢,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
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

想著,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點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新又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旁邊伏侍的人,只見他先還拿著鏡子照,落下來,仍睜開眼拾在手內,末後鏡子掉下來便不動了。眾人上來看時,已經嚈了氣了,身子底下,冰涼粘濕,遺下了一大灘精,這纔忙著穿衣抬床,代儒夫婦哭的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道!」遂命人架起火來燒那鏡子。

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忽見那鏡從房中飛出。

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月寶鑒』來!」說著,搶了鏡子,眼看著他飄然去了。
 
當下代儒沒法,只得料理喪事,各處去報,三日起經,七日發引,寄靈鐵檻寺後。一時,賈家眾人齊來弔問。榮府賈赦贈銀二十兩,賈政也是二十兩,寧府賈珍亦有二十兩;其餘族中人,貧富不一,或一二兩、三四兩不等;外又有各同窗家中分資,也湊了二三十兩。代儒家道雖然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
 
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疾,寫書來特接黛玉回去。賈母聽了,未免又加憂悶,只得忙忙的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阻。於是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一應土儀盤費,不消絮說,自然要妥貼的。作速擇了日期,賈璉同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僕從,登舟往揚州去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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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紅樓夢第十二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和平兒燈下擁爐,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計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

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矇,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

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常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
 
鳳姐便問道:「什麼事?」

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


鳳姐忙問:「有何喜事?」

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


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編按:寧國府)蓉大奶奶(編按:秦可卿)沒了。」

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的「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

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麼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
 
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纔嚈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

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振山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
 
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㻞、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


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


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儘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只見秦邦業、秦鐘、尤氏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死鬼魂;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故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且說賈珍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編按:薛寶釵之兄)來弔,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說是鐵網山上出的,作了棺材,萬年不壞的。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的,原係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用。現在還封在店裡,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要,就抬來看看。」
 
賈珍聽說甚喜,即命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大家稱奇。

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

薛蟠笑道:「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作工錢就是了。」

賈珍聽說,連忙道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

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歎。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之登仙閣。

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
 
於是合族人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

賈珍因想道:「賈蓉不過是黌門監生,靈幡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待,讓坐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

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

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


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偺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偺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
 
賈珍忙命人寫了一張紅紙履歷來。戴權看了,上寫著:
 
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看了,回手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道:「回去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小廝答應了。

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

戴權道:「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賈珍感謝不盡,說:「待服滿,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帶著姪女史湘雲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正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也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珍接上大廳。
 
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計數。只這四十九日,一條寧國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令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

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截。更有兩面硃紅銷金大牌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道:「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


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沙門僧錄司正堂萬,總理元始正一教門道紀司正堂葉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振,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及繁記。
 
只是賈珍雖然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

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妥貼了,大哥哥
(編按:賈珍)還愁什麼?」賈珍便將裡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

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

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這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並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
 
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多事,該歇歇纔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拄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

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姪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娘
(編按:邢夫人、王夫人)、大妹妹(編按:王熙鳳)。」

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


賈珍忙說道:「嬸娘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姪兒媳婦又病倒,我看裡頭著實不成體統;要屈尊大妹妹(編按:王熙鳳)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

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娘家,只和你二嬸娘說就是了。」

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何曾經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

賈珍笑道:「嬸娘的意思,姪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裡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娘不看姪兒和姪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為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見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

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

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


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

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裡去謝。」說著,就作揖。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賈珍便命人取了寧國府的「對牌」來,命寶玉送與鳳姐,說道:「妹妹愛怎麼樣辦就怎麼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二則也同那府裡一樣待人纔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

王夫人道:「你大哥既這麼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
 
賈珍又問:「妹妹還是住在這裡,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我這裡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

鳳姐笑說:「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

賈珍說:「也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纔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麼樣?」

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纔回得去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府中風俗。
 
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

秦可卿.png
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紅樓夢第十三回
林如海靈返蘇州郡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陞聞知裡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裡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纔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息,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

眾人都道:「說的是。」

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裡頭也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正說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呈文經文榜紙,票上開著數目。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旺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冊簿,即時傳了賴陞媳婦,要「家口花名冊」查看;又限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府聽差。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賴陞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
 
那寧國府中老婆、媳婦早已到齊,只見鳳姐和賴陞媳婦分派眾人執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聽。聽見鳳姐和賴陞媳婦道:「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

說罷,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劄,──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陞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俱有鐘表,不論大小事,皆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偺們大家辛苦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畢,又吩咐按數發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物件,開的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去,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鳳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也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熬了各樣細粥,精美小菜,令人送過來。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與鳳姐。鳳姐不畏勤勞,天天按時刻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女眷來往,也不迎送。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付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延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旛;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二眾青年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
 
那鳳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喝了幾口奶子,漱口已畢,正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眾人伺候已久。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一對明角燈,上寫「榮國府」三個大字。來至寧府大門首,門燈朗掛,兩邊一色綽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家人,兩行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簾。
 
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豐兒,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照著,簇擁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著請安。鳳姐款步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多少小廝垂手侍立,伺候燒紙。鳳姐吩咐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請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下,放聲大哭。於是裡外上下男女都接聲嚎哭。
 
賈珍尤氏忙令人勸止,鳳姐纔止住了哭。來旺媳婦倒茶漱口畢,方起身別了族中諸人,自入抱廈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俱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傳來。那人惶恐。

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

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往裡探頭兒。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問王興媳婦:「來作什麼?」

王興家的近前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說著,將帖兒遞上。


鳳姐令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兒線若干斤。」

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府對牌發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只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支取東西領牌的。鳳姐問他們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

因指兩件道:「這個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領。」說著,將帖子摔下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便問:「你有什麼事?」

張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纔車轎圍子做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


鳳姐聽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交過,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與張材家的去領。

一面又命念那一件,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領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再發。
 
鳳姐便說道:「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我也來遲了,將來都沒有人了!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就難管別人了,不如開發了好。」

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

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覆。


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陞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

那被打的也含羞飲泣而去。彼時榮寧兩處領牌交牌人往來不絕,鳳姐又一一開發了。於是寧府中人纔知鳳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人眾,恐秦鐘受委屈,遂同他往鳳姐處坐坐。鳳姐正吃飯,見他們來了,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

寶玉道:「我們偏了。」


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

寶玉道:「同那些渾人吃什麼!還是那邊跟著老太太吃了來的。」說著,一面歸坐。
 
鳳姐飯畢,就有寧府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鳳姐笑道:「我算著你今兒該來支取。想是忘了?要終久忘了,自然是你包出來,都便宜了我!」

那媳婦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纔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畢,領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鐘因笑道:「你們兩府裡都是這牌,倘別人私造一個,支了銀子去,怎麼好?」

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

寶玉因道:「怎麼偺們家沒人來領牌子支東西?」


鳳姐道:「他們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多早晚纔念夜書呢?」

寶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纔好。只是他們不快給收拾書房,也是沒法兒。」

鳳姐笑道:「你請我請兒,包管就快了。」

寶玉道:「你也不中用。他們該做到那裡的時候,自然有了。」

鳳姐道:「就是他們做,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


寶玉聽說,便挨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他們牌,好支東西去收拾。」

鳳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痛,還擱的住你這麼揉搓?你放心罷,今兒纔領了裱糊紙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給他看。
 
正鬧著,人來回:「蘇州去的昭兒來了。」鳳姐急命叫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

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

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
(編按:林如海,林黛玉之父)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的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回來。二爺打發奴才來報個信兒,請安,討老太太的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裡好,叫把大毛衣裳帶幾件去。」

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


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出。

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
(編按:林黛玉)可在偺們家住長了。」

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麼樣呢。」說著,蹙眉長歎。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不及細問賈璉,心中七上八下,待要回去,奈事未畢,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又叫進昭兒來,細問一路平安。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收拾,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並包裹,交給昭兒。

又細細兒的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別惹你二爺生氣。時常勸他少喝酒,別勾引他認得混賬女人。我知道了,回來打折了你的腿!」昭兒笑著答應出去。那時天已四更,睡下,不覺早又天明,忙梳洗,過寧府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生,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之所。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忙備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及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一早,趕忙的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鳳姐見發引日期在邇,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
 
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邢王二夫人又去弔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並帶往之物;又兼迎春染疾,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的啟帖,講論症源,斟酌藥案……各事冗雜,亦難盡述。因此,忙的鳳姐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到了寧府裡,這邊榮府的人跟著;回到榮府裡,那邊寧府的人又跟著。鳳姐雖然如此之忙,只因素性好勝,惟恐落人褒貶,故費盡精神,籌畫的十分整齊,於是,合族中上下無不稱歎。
 
這日伴宿之夕,親朋滿座,尤氏獨臥於內室,一切張羅款待都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也有言語鈍拙的,也有舉止輕浮的,也有羞口羞腳不慣見人的,也有懼貴怯官的,越顯得鳳姐灑爽風流,典則俊雅,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那裡還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
 
那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百般熱鬧,自不用說。至天明吉時,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銘旌上大書「誥封一等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宜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係現趕新做出來的,一色光彩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摔喪駕靈,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德,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得來):這六家與榮寧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餘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鯤,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堂客也共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頂小轎,連家下大小轎子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接連一帶,擺了有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一棚是東平郡王府的祭,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的祭,第三棚是西寧郡王的祭,第四棚便是北靜郡王的祭。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最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世榮年未弱冠,生得美秀異常,性情謙和。近聞寧國府冢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有相與之情,同難同榮,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也曾探喪弔祭,如今又設了路奠,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鼓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著大轎,鳴鑼張傘而來,到了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執事扎住,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上來以國禮相見。北靜王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自大。

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廕生輩何以克當!」


北靜王笑道:「世交至誼,何出此言?」遂回頭令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復親身來謝。

北靜王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啣玉而誕者?久欲一見為快,今日一定在此,何不請來?」賈政忙退下來,命寶玉更衣,領他前來謁見。
 
那寶玉素聞北靜王的賢德,且才貌俱全,風流跌宕,不為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不克如願,今見反來叫他,自是喜歡,一面走,一面瞥見那北靜王坐在轎內,好個儀表。
 
不知近前又是怎樣,且聽下回分解。

秦可卿.jpg
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文章出處】
《紅樓夢》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第十一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二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第十三回)
〈林如海靈返蘇州郡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四回)
原作者: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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