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判詞(秦可卿)
畫梁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紅樓夢.紅樓夢曲.好事終(秦可卿)
題解
秦氏,乳名兼美、可兒,是寧國府賈蓉之妻,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第十一,她行事溫柔平和,性情嫵媚風流,是《紅樓夢》十二金釵最短命的一個女子,她來去匆匆,上場時間甚短,賈寶玉曾在其閨中臥室午睡(叔叔睡在嫂嫂臥室不合禮法),在夢中遇警幻仙姑到太虛幻境,見一警幻之妹可卿(「可卿」 亦為秦氏小名),警幻仙姑秘授雲雨之事,寶玉恍惚間遂依警幻之言行男女之事,後又在警幻引導下翻閱「金陵十二釵」 簿冊,又品仙茗、觀仙舞、聽《紅樓夢曲》。
秦可卿之病首見於《紅樓夢》第十回,過程僅四回至第十三回秦可卿即因病而亡。秦可卿臥病至死中間,穿插慶寧國府賈敬壽辰家宴、賈瑞對嫂嫂王熙鳳起淫心、賈瑞照風月寶鑑精盡人亡、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主持秦可卿後事等情節。兒媳死後公公悲痛過度,葬禮排場鋪張逾制,甚至用上親王的名貴壽材棺木,這些都留下許多啟人疑竇的謎團。
根據《紅樓夢.脂硯齋批本》透露,秦可卿實際上是姦情被撞破羞愧自縊而死,作者原稿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段,描寫媳婦秦可卿與公公賈珍之間有公媳曖昧關係,但此段後被刪去,其身上迷霧重重,是《紅樓夢》最謎樣的女子。
延伸閱讀:
金陵十二釵中的謎樣女子----羅龍治:談秦可卿
以下節錄《紅樓夢》第十回至第十四回有關秦可卿尤病而亡經過原文,紫色字體為直接敘述秦可卿相關之內容:
上圖:秦可卿
紅樓夢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且說他姑媽原給了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但其族人,那裡皆能像寧榮二府的家勢?原不用細說。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氣晴明,又值家中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來家裡走走,瞧瞧嫂子和姪兒。
金榮的母親聽了,急的了不得,忙說道:「這都是我的嘴快,告訴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別去說罷,別管他們誰是誰非。倘或鬧出來,怎麼在那裡站得住?要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還得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
到了寧府,進了東角門,下了車,進去見了尤氏,那裡還有大氣兒?殷殷勤勤敘過了寒溫,說了些閒話兒,方問道:「今日怎麼沒見蓉大奶奶(編按:賈蓉之妻秦可卿)?」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方纔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窪國(編按:爪哇國)」去了。
聽見尤氏問他好大夫的話,連忙答道:「我們也沒聽見人說什麼好大夫。如今聽起大奶奶這個病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嫂子倒別叫人混治,倘若治錯了,可了不得!」
尤氏道:「正是呢。」
賈珍向尤氏說:「你讓大妹妹吃了飯去。」賈珍說著話,便向那屋裡去了。
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編按:秦可卿)說秦鐘欺負他姪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連提也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又待的甚好,因轉怒為喜的又說了一會子閒話,方家去了。
尤氏答道:「倒沒說什麼。一進來,臉上倒像有些個惱意似的;及至說了半天話兒,又提起媳婦(編按:秦可卿)的病,他倒漸漸的氣色平和了。你又叫留他吃飯,他聽見媳婦這樣的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倒沒有求什麼事。──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那裡尋一個好大夫給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偺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裡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流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兒,吃了也不見效,倒弄的一日三五次換衣裳坐下起來的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
賈珍說道:「我方纔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太爺因說道:『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你們必定說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眾人的頭,你莫如把我從前註的『陰騭文』給我好好的叫人寫出來刻了,比叫我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呢!倘或明日後日這兩天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說了,後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賴陞來,吩咐他預備兩日的筵席。」
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日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敬。」
張公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識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第,謙恭下士,又承呼喚,不敢違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顏。」
賈珍道:「先生不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
賈蓉道:「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症說一說,再看脈,如何?」
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脈,再請教病源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得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就是了。」
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
於是家下媳婦們捧過大迎枕來,一面給秦氏靠著,一面拉著袖口露出手腕來。這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至數,凝神細診了半刻工夫,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診畢了,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那先生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藥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
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長過的。」
先生聽了道:「是了,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症候來。待用藥看看。」於是寫了方子,遞與賈蓉。上寫的是:
白朮二錢(土炒)
雲苓三錢
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
白芍二錢
川芎一錢五分
黃蒠三錢
香附米二錢
醋柴胡八分
淮山藥二錢(炒)
真阿膠二錢(蛤粉炒)
延胡索錢半(酒炒)
炙甘草八分
蓮子七粒(去心)
大棗二枚
先生笑道:「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賈蓉也是個聰明人,也不往下細問了。
於是賈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將這藥方子並脈案都給賈珍看了,說的話,也都回了賈珍並尤氏了。
尤氏向賈珍道:「從來大夫不像他說的痛快,想必用藥不錯的。」
賈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飯吃久慣行醫的人,因為馮紫英我們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來的。既有了這個人,媳婦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參,就用前日買的那一斤好的罷。」賈蓉聽畢了話,方出來叫人抓藥去,煎給秦氏吃。
紅樓夢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話說是日賈敬(編按:賈珍之父,沉迷煉丹修道)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著賈蓉帶領家下人送與賈敬去,向賈蓉說道:「你留神看太爺喜歡不喜歡,你就行了禮起來,說:『父親遵太爺的話,不敢前來,在家裡率領合家都朝上行了禮了。』」賈蓉聽罷,即率領家人去了。
家人答道:「我們爺算計,本來請太爺今日來家,所以並未敢預備玩意兒。前日聽見太爺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裡戲台上預備著呢。」
賈珍尤氏二人遞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個老祖宗,我父親又是姪兒,這樣年紀,這個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來;但是這時候,天氣又涼爽,滿園的菊花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看眾兒孫熱熱鬧鬧的,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賞臉。」
賈珍聽了,笑道:「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的,今日不來,必定有個緣故。這就是了。」
尤氏道:「他這個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了,又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
邢夫人接著說道:「不要是喜罷?」
正說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賈珍連忙出去了。
這裡尤氏復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幼時從學過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是一個大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暈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大效。」
鳳姐兒道:「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日子,再也不肯不掙扎著上來。」
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這裡見他的,他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還戀戀的捨不得去。」
鳳姐聽了,眼圈兒紅了一會子,方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點年紀,倘或因這病上有個長短,人生在世,還有什麼趣兒呢!」
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著。你媳婦今日到底是怎麼著?」
賈蓉皺皺眉兒,說道:「不好呢!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於是賈蓉出去了。
王夫人向邢夫人道:「這裡很好。」
尤氏就吩咐媳婦婆子們快擺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豈不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麼?」
鳳姐兒說:「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裡笑起來。
賈蓉進來向尤氏道:「老爺們並各位叔叔哥哥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裡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戲又怕人鬧的慌,都去了。別的一家子爺們被璉二叔並薔大爺都讓過去聽戲去了。方纔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壽禮來。俱回了我父親,收在帳房裡。禮單都上了檔子了。領謝名帖都交給各家的來人了。來人也各照例賞過,都讓吃了飯去了。母親該請二位太太、老娘、嬸子都過園子裡去坐著罷。」
鳳姐兒說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婦兒去,我再過去罷。」
王夫人道:「很是。我們都要去瞧瞧,倒怕他嫌我們鬧的慌,說我們問他好罷。」
尤氏道:「好妹妹,媳婦聽你的話,你去開導開導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過園子裡來罷。」寶玉也要跟著鳳姐兒去瞧秦氏。
王夫人道:「你看看就過來罷,那是姪兒媳婦呢。」於是尤氏請了王夫人邢夫人並他母親都過會芳園去了。
鳳姐兒寶玉方和賈蓉到秦氏這邊來,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內。秦氏見了,要站起來。
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頭暈。」
於是鳳姐兒緊行了兩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的這樣了!」於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寶玉也問了好,在對面椅子上坐了。
賈蓉叫:「快倒茶來。嬸子和二叔在上房還未吃茶呢。」
秦氏拉著鳳姐兒的手,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家的女孩兒似的待。嬸娘,你姪兒雖說年輕,卻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同輩之中,除了嬸子不用說了,別人也從無不疼我的,也從無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那要強心一分也沒有,公婆面前未得孝順一天。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過年去!」
鳳姐兒見了,心中十分難過。但恐病人見了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他的意思了,因說:「寶玉,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樣說,那裡就到這個田地。況且年紀又不大,略病病兒就好了。」
又回向秦氏道:「你別胡思亂想,豈不是自己添病了麼?」
賈蓉道:「他這病也不用別的,只吃得下些飯食就不怕了。」
鳳姐兒道:「寶兄弟(編按:賈寶玉),太太叫你快些過去呢。你倒別在這裡只管這麼著,倒招得媳婦也心裡不好過。太太那裡又惦著你。」
因向賈蓉說道:「你先同你寶叔叔(編按:賈寶玉)過去罷,我還略坐坐呢。」賈蓉聽說,即同寶玉過會芳園去。
秦氏笑道:「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
鳳姐說道:「你只管這麼想,這那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纔好。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偺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著罷,我就過園子裡去了。」
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呢,偺們娘兒們坐坐,多說幾句閒話兒。」
鳳姐猛吃一驚,將身往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
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
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想不到是大爺在這裡。」
賈瑞道:「也是合該我與嫂子有緣。我方纔偷出了席,在這裡清淨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這不是有緣麼?」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
賈瑞道:「我要到嫂子家裡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
鳳姐又假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
賈瑞聽了這話,心中暗喜,因想道:「再不想今日得此奇遇!」那情景越發難堪了。
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了罰你的酒?」
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走著,一面回過頭來看。
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放遲了,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纔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他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纔知道我的手段!」
鳳姐兒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
鳳姐兒慢慢的走著,問:「戲文唱了幾齣了?」
那婆子回道:「唱了八九齣了。」說話之間,已到天香樓後門,見寶玉和一群丫頭小子們那裡玩呢。
鳳姐兒說:「寶兄弟,別忒淘氣了。」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
尤氏拿戲單來讓鳳姐兒點戲。鳳姐兒說:「太太們在這裡,我怎麼敢點?」
邢夫人王夫人道:「我們和親家太太點了好幾齣了,你點幾齣好的我們聽。」
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心裡又不靜。」
尤氏道:「太太們又不是常來的,娘兒們多坐一會子去纔有趣兒,天氣還早呢。」
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裡去了?」
傍邊一個婆子道:「爺們纔到凝曦軒,帶了十番,那裡吃酒去了。」
鳳姐兒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
尤氏笑道:「那裡都像你這麼正經人呢!」
尤氏率同眾姬妾並家人媳婦們送出來。賈珍率領眾子姪在車旁侍立,都等候著見了邢王二夫人,說道:「二位嬸子明日還過來逛逛。」
王夫人道:「罷了,我們今兒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也要歇歇。」於是都上車去了。
賈瑞猶不住拿眼看著鳳姐兒。賈珍進去後,李貴纔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
此後鳳姐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賈珍、尤氏、賈蓉甚是焦心。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
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沒見添病,也沒見大好。」
王夫人向賈母說:「這個症候,遇著這樣節氣,不添病,就有指望了。」
賈母說:「可是呢。好個孩子!要有個長短,豈不叫人疼死!」
說著,一陣心酸,向鳳姐兒說道:「你們娘兒們好了一場,明日大初一,過了明日,你再看看他去。你細細的瞧瞧他的光景,倘或好些兒,你回來告訴我。那孩子素日愛吃什麼,你也常叫人送些給他。」
鳳姐兒一一答應了。到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裡,看見秦氏光景,雖未添什麼病,但那臉上身上的肉都瘦乾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
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現過了冬至,又沒怎麼樣,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嬸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罷。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剋化的動似的。」
鳳姐兒道:「明日再給你送來。我到你婆婆那裡瞧瞧,就要趕著回去回老太太話去。」秦氏道:「嬸子替我請老太太、太太的安罷。」
鳳姐兒低了半日頭,說道:「這個就沒法兒了!你也該將一應的後事給他料理料理,沖一沖也好。」
尤氏道:「我也暗暗的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且慢慢的辦著呢。」
於是鳳姐兒喝了茶,說了一會子話兒,說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話去呢。」
尤氏道:「你可慢慢兒的說,別嚇著老人家。」
鳳姐兒道:「我知道。」
賈母道:「你瞧他是怎麼樣?」
鳳姐兒說:「暫且無妨,精神還好呢。」
賈母聽了,沉吟了半日,因向鳳姐說:「你換換衣裳,歇歇去罷。」
鳳姐兒坐下,因問:「家中有什麼事沒有?」
平兒方端了茶來,遞過去,說道:「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兩銀子的利銀,旺兒嫂子送進來,我收了。還有瑞大爺(編按:賈瑞)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沒有,他要來請安說話。」
平兒回道:「這瑞大爺是為什麼只管來?」鳳姐兒遂將九月裡在寧府園子裡遇見他的光景,他說的話都告訴了平兒。
平兒說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樣念頭,叫他不得好死。」
鳳姐兒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紅樓夢第十一回
話說鳳姐正與平兒說話,只見有人回說:「瑞大爺來了。」
鳳姐命:「請進來罷。」賈瑞見請,心中暗喜,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連問好。
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坐讓茶。賈瑞見鳳姐如此打扮,越發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編按:賈璉,王熙鳳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鳳姐道:「不知什麼緣故。」
賈瑞笑道:「別是路上有人絆住了腳,捨不得回來了罷?」
鳳姐道:「可知男人家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
賈瑞笑道:「嫂子這話錯了,我就不是這樣人。」
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
賈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又道:「嫂子天天也悶的很?」
鳳姐道:「正是呢,只盼個人來說話解解悶兒。」
賈瑞笑道:「我倒天天閒著,若天天過來替嫂子解解悶兒,可好麼?」
鳳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裡肯往我這裡來?」
賈瑞道:「我在嫂子面前,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我了。我如今見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麼不來?──死了也情願!」
鳳姐笑道:「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裡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鳳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別叫丫頭們看見了。」
賈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往後退。
鳳姐笑道:「你該去了。」
賈瑞道:「我再坐一坐兒。──好狠心的嫂子!」
鳳姐兒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來人往,你就在這裡,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來,悄悄的在西邊穿堂兒等我。」
賈瑞聽了,如得珍寶,忙問道:「你別哄我。但是那裡人過的多,怎麼好躲呢?」
鳳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廝們都放了假,兩邊門一關,再沒別人了。」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裡摸入榮府,趁掩門時鑽入穿堂,果見漆黑,無一人來往。賈母那邊去的門已倒鎖了,只有向東的門未關。賈瑞側耳聽著,半日不見人來,忽聽咯噔一聲,東邊的門也關上了。賈瑞急的也不敢則聲,只得悄悄出來,將門撼了撼,關得鐵桶一般。此時要出去亦不能了,南北俱是大牆,要跳也無攀援。這屋內又是過堂風,空落落的。現是臘月天氣,夜又長,朔風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見一個老婆子先將東門開了,進來去叫西門。賈瑞瞅他背著臉,一溜煙抱了肩跑出來。幸而天氣尚早,人都未起,從後門一徑跑回家去。
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
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
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裡念文章,其苦萬狀。
賈瑞道:「果真麼?」
鳳姐道:「你不信,就別來!」
賈瑞道:「必來,必來。死也要來的!」
鳳姐道:「這會子你先去罷。」賈瑞料定晚間必妥,此時先去了。鳳姐在這裡便點兵派將,設下圈套。
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進來一個人。賈瑞便打定是鳳姐,不管青紅皂白,那人剛到面前,便如餓虎撲食,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說著,抱到屋裡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裡「親爹」「親娘」的亂叫起來。
那人只不做聲。賈瑞便扯下自己的褲子來,硬幫幫就想頂入。忽然燈光一閃,只見賈薔舉著個蠟台照道:「誰在這屋裡呢?」只見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
賈瑞聽了,魂不附體,只說:「好姪兒!你只說沒有我!我明日重重的謝你!」
賈薔道:「放你不值什麼,只不知你謝我多少?況且口說無憑,寫一張文契纔算。」
賈瑞道:「這怎麼落紙呢?」
賈薔道:「這也不妨,寫個賭錢輸了,借銀若干兩,就完了。」
賈瑞道:「這也容易。」
賈薔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擔著不是。老太太那邊的門早已關了,老爺正在廳上看南京來的東西,那一條路定難過去。如今只好走後門。要這一走,倘或遇見了人,連我也不好。等我先去探探,再來領你。這屋裡你還藏不住,少時就來堆東西。等我尋個地方。」
說畢,拉著賈瑞,仍息了燈,出至院外,摸著大台階底下,說道:「這窩兒裡好。只蹲著,別哼一聲,等我來再走。」說畢,二人去了。
只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方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開了門。家人見他這般光景,問:「是怎麼了?」
少不得撒謊,說:「天黑了,失腳掉在茅廁裡了。」一面即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鳳姐玩他,因此,發一回狠;再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致,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裡。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自此雖想鳳姐,只不敢往榮府去了。
鳳姐回說:「前兒新近替老太太配了藥;那整的,太太又說留著送楊提督的太太配藥,偏偏昨兒我已經叫人送去了。」
王夫人道:「就是偺們這邊沒了,你叫個人往你婆婆那裡問問,或是你珍大哥哥那裡有,尋些來湊著,給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們的好處。」
鳳姐應了,也不遣人去尋,只將些渣末湊了幾錢,命人送去,只說太太叫送來的,再也沒了。然後向王夫人說:「都尋了來了,共湊了二兩多送去了。」
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
那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
說畢,從搭褳中取出個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鏡子來──背上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製,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來,單與那些聰明俊秀、風雅王孫等照看。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後,我來收取,管叫你病好。」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
想畢,拿起那「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兒立在裡面。賈瑞忙掩了,罵那道士:「混帳!如何嚇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麼。」
想著,便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裡面,點手兒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鳳姐仍送他出來。到了床上,「噯喲」了一聲,一睜眼,鏡子從新又掉過來,仍是反面立著一個骷髏。賈瑞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過正面來,只見鳳姐還招手叫他,他又進去。如此三四次。到了這次,剛要出鏡子來,只見兩個人走來,拿鐵鎖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只說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
只聽空中叫道:「誰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們自己以假為真,為何燒我此鏡?」忽見那鏡從房中飛出。
代儒出門看時,卻還是那個跛足道人,喊道:「還我的『風月寶鑒』來!」說著,搶了鏡子,眼看著他飄然去了。
紅樓夢第十二回
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矇,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
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
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常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
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
鳳姐忙問:「有何喜事?」
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
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麼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
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振山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
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
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儘我所有罷了!」
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
薛蟠笑道:「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作工錢就是了。」
賈珍聽說,連忙道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
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
賈珍因想道:「賈蓉不過是黌門監生,靈幡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
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
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偺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偺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
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
戴權道:「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
賈珍感謝不盡,說:「待服滿,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截。更有兩面硃紅銷金大牌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道:「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
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沙門僧錄司正堂萬,總理元始正一教門道紀司正堂葉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振,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及繁記。
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妥貼了,大哥哥(編按:賈珍)還愁什麼?」賈珍便將裡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
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
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這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姪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娘(編按:邢夫人、王夫人)、大妹妹(編按:王熙鳳)。」
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
賈珍忙說道:「嬸娘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姪兒媳婦又病倒,我看裡頭著實不成體統;要屈尊大妹妹(編按:王熙鳳)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
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娘家,只和你二嬸娘說就是了。」
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何曾經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
賈珍笑道:「嬸娘的意思,姪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裡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娘不看姪兒和姪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
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
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
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
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裡去謝。」說著,就作揖。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王夫人道:「你大哥既這麼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
鳳姐笑說:「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
賈珍說:「也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纔出去。
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纔回得去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話下。
紅樓夢第十三回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陞聞知裡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裡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纔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息,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
眾人都道:「說的是。」
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裡頭也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正說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呈文經文榜紙,票上開著數目。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旺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說罷,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叫進來看視。一時看完,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親友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也不管別的事。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賠。這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劄,──我一總支了來交給你們八個人,然後按我的數兒往各處分派。這二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房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玩起,至於痰盒、撣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問這看守的賠補。賴陞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賬。素日跟我的人,隨身俱有鐘表,不論大小事,皆有一定的時刻。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交明鑰匙。第二日還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偺們大家辛苦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畢,又吩咐按數發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物件,開的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趁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去,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鳳姐冷笑道:「原來是你誤了。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不聽我的話!」
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兒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初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往裡探頭兒。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問王興媳婦:「來作什麼?」
王興家的近前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說著,將帖兒遞上。
鳳姐令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兒線若干斤。」
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府對牌發下。王興家的去了。
因指兩件道:「這個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領。」說著,將帖子摔下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張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纔車轎圍子做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
鳳姐聽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交過,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與張材家的去領。
一面又命念那一件,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領買紙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再發。
登時放下臉來,叫:「帶出去打他二十板子!」
眾人見鳳姐動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數打了,進來回覆。
鳳姐又擲下寧府對牌,說與賴陞革他一個月的錢糧,吩咐:「散了罷。」眾人方各自辦事去了。
那被打的也含羞飲泣而去。彼時榮寧兩處領牌交牌人往來不絕,鳳姐又一一開發了。於是寧府中人纔知鳳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不在話下。
寶玉道:「我們偏了。」
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
寶玉道:「同那些渾人吃什麼!還是那邊跟著老太太吃了來的。」說著,一面歸坐。
那媳婦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纔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畢,領牌而去。
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
寶玉因道:「怎麼偺們家沒人來領牌子支東西?」
鳳姐道:「他們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多早晚纔念夜書呢?」
寶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纔好。只是他們不快給收拾書房,也是沒法兒。」
鳳姐笑道:「你請我請兒,包管就快了。」
寶玉道:「你也不中用。他們該做到那裡的時候,自然有了。」
鳳姐道:「就是他們做,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
寶玉聽說,便挨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姐!給他們牌,好支東西去收拾。」
鳳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痛,還擱的住你這麼揉搓?你放心罷,今兒纔領了裱糊紙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給他看。
鳳姐便問:「回來做什麼?」
昭兒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編按:林如海,林黛玉之父)是九月初三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的靈到蘇州,大約趕年底回來。二爺打發奴才來報個信兒,請安,討老太太的示下,還瞧瞧奶奶家裡好,叫把大毛衣裳帶幾件去。」
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
昭兒道:「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出。
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編按:林黛玉)可在偺們家住長了。」
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麼樣呢。」說著,蹙眉長歎。
又細細兒的吩咐昭兒:「在外好生小心些伏侍,別惹你二爺生氣。時常勸他少喝酒,別勾引他認得混賬女人。我知道了,回來打折了你的腿!」昭兒笑著答應出去。那時天已四更,睡下,不覺早又天明,忙梳洗,過寧府來。
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執事扎住,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上來以國禮相見。北靜王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自大。
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廕生輩何以克當!」
北靜王笑道:「世交至誼,何出此言?」遂回頭令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一旁還禮,復親身來謝。
北靜王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啣玉而誕者?久欲一見為快,今日一定在此,何不請來?」賈政忙退下來,命寶玉更衣,領他前來謁見。
上圖:紅樓夢.秦可卿(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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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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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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