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郁離子》，原題為〈東陵侯〉，《古文觀止》收錄時改題目為〈司馬季主論卜〉，作者劉基（劉伯溫）。
作者假託司馬季主論占卜，通篇以問答形式，文字章法似學《楚辭》的〈卜居〉，闡明盛衰循環之理。世間事看似變化難料，但窮通吉凶禍福，無非是因果的關係。因果有二種，一是物理的因果，即宇宙自然的規律法則，二是人事的因果，為善為惡自導致善報惡報的結果。古今、興廢、榮枯、貴賤、虛實、有無、屈伸、起伏......只不過是轉瞬之間，論述人事富貴如浮雲，以冷卻世人對名利榮華的執著。
另有一說，本文內容暗諷是元末的種種腐敗，都是從往昔胡作非為惡性發展的結果，可說是對富貴驕人之徒的一帖清涼劑、窮奢極欲的上層統治者一聲振聾發聵的警鐘。
延伸閱讀：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屈原：卜居(原文+翻譯)
（圖片引自網路）
司馬季主論卜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
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洩，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
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轉引自：《郁離子．東陵侯》）
〈司馬季主論卜〉
原作者：劉基（劉伯溫）
上圖：龜腹甲及甲骨文（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東陵侯（邵平，或作召平，秦時為東陵侯，秦亡後，家貧，於長安城東種瓜以維生，世稱東陵瓜）既廢（指秦亡後失去爵位），過（訪）司馬季主（楚漢時占卜師，楚國人，在長安東市賣卜東市。賈誼問卜時，他向賈誼說出了自己對當時的國家政治和社會的一些獨到的的看法，《史記．日者列傳》獨記司馬季主）而卜（問龜曰卜，以兆測知吉凶）焉。
譯文：
東陵侯在秦亡後被廢為平民，於是他到司馬季主那裡去占卜。
◎《史記．蕭相國（編者註：蕭何）世家》：「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為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弔。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貧，種瓜於長安城東，瓜美，故世俗謂之『東陵瓜』，從召平以為名也。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願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說。』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
◎《史記．日者列傳》：「司馬季主者，楚人也。卜於長安東市。......太史公曰：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於篇。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
◎東陵侯活動於秦末漢初之際，司馬季主與漢文帝賈誼同時，兩人生非同時，劉基合兩人於一處卜事，是假託其人以發揮世間哲理。
季主曰：「君侯（列侯之尊稱。後為尊貴者之泛稱）何卜也？」
譯文：
司馬季主說：「君侯您要來占卜什麼事呢？」
上圖：蓍草（圖片引自網路）
（二）
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音ㄓˊ，藏伏，蟲類冬眠）者思啟（開，出來），久懣（悶，此指氣悶）者思嚏（打噴嚏。鼻黏膜受刺激，鼻孔急遽的吐氣出聲的現象）。
譯文：
東陵侯說：「一個人長久躺臥在床，就想要起來；長久與世隔絕，就想要與人交往（長久蟄伏引退，就想出來做事）；長久氣悶在胸，時間久了就會想打嚏噴。
◎長久臥寢者易傷神，人必思起而活動。
◎東陵侯在無意間已自我尋得解答，關鍵字為「久」：時間的無形力量。
吾聞之：『蓄極則洩，閟（閉塞）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無，沒有）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
譯文：
我還聽人說：『蓄積到了極點，就會發洩；閉塞阻絕到了極點，就要通達潰決；熱到極點，就要颳風，壅塞到極至，就會開通。一冬一春之間，沒有屈就沒有伸（不會總是屈而不伸）；事物有起就有伏，沒有去就沒有回（不會總是有去無回）。』
◎蓄極則洩：如容器超量則外洩溢出。
◎閟極則達：如河流、水庫的潰堤。
◎熱極則風：溫度上升，氣流就會旋轉起風，轉而變涼。
◎東陵侯在無意間已自我尋得解答，關鍵字為「極」：物性往復反彈的規律，人世盛衰往復循環──「物極必反」的真理。
◎春暖而萬物伸張，冬寒而萬物屈縮。
僕（我，謙詞）竊（私下）有疑，願受教焉！」
譯文：
然而我對此私下裡還有疑惑，願聽聽您的指教。」
◎東陵侯實已初入悟境，但仍期望司馬季主點破玄機。
◎東陵侯委婉剖陳心意，與屈原〈卜居〉「此孰吉孰凶」的疑問相同，心中已隱現答案矣。
上圖：蓍草（圖片引自網路）
（三）
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明白，通曉）之矣！又何卜為？」
譯文：
季主說：「照您剛才說的，君侯已經很明白事理了，何必還來占卜呢？」
◎「卜」所以決疑也。「卜」之功能，乃據外顯之兆象以推縹緲之吉凶，吉凶之內在理路並無以見。以東陵侯之靈敏，已超越兆象而進入理路，本身已體悟決疑之方──所謂循環往復之理，故不必占卜。
◎司馬季主婉拒之言，與〈卜居〉鄭詹尹之謝屈原「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其事」的心意正相同。
東陵侯曰：「僕（我，謙詞）未究其奧（奧妙）也，願先生卒（盡力）教之。」
譯文：
東陵侯說：「我總覺得還沒有透徹地瞭解其中深奧的道理，但願先生能好好開導我。」
◎「天道」其實只是形而上的抽象理念，真正的意義，表現在具體的「人事」上。
（圖片引自網路）
（四）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上天的意志）何親？惟德之親（親近有德者）。鬼神何靈？因人而靈。
譯文：
季主這才說：「唉！天道與誰常在？它只照應有德行的人！鬼神因為什麼而靈驗？它是靠人事才顯現出靈驗。
◎反覆通過一問一答，逐漸引入「卜」，最終又超越「卜」而轉入天道，歸結人道。
◎自古對天道、鬼神之理念，是基於人之善性的運作而靈驗，所謂「易為君子卜，不為小人謀」。
◎《尚書．蔡仲之命》：「天道無親，惟德是輔。」
◎《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禍福無門，唯人所召。」
◎《論語．八佾》：「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竈。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譯文：衛國大夫王孫賈請問孔子：「與其到住宅西南角的奧處，討好尊貴的中霤神，還不如到竈處，討好主管日常飲食，有實權的竈神，比較有用。不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孔子回答說：「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得罪了上天，就算拜任何神明都沒有用了。」）
◎《論語．先進》：「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譯文：子路問孔子事奉鬼神的道理。孔子說：「活人還沒能事奉的好，怎麼能事奉鬼神！」子路又問：「敢問人死後怎麼樣？」孔子說：「生前的事尚且不能知道，怎麼知道死後的事呢？」）
◎《孟子．離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譯文：「從前有個小孩子唱道：『滄浪的水這麼清啊，可以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這麼濁啊，可以洗我的腳！』孔子聽了，對他的弟子們說：『你們聽聽！水如果清，就用以洗潔淨的帽纓；水如果濁，就用以洗髒腳。所以有分別，都是那水自取的啊！』人必自己侮慢自己，然後別人纔敢侮慢他；家必是自己敗壞，然後別人纔敢敗壞他；國必是自己先去侵伐，然後別國才敢侵伐他。《書經．太甲》說：『天降的災禍，還可以避免；自造的災禍，那就不能活了。』就是說的這個道理啊！）
◎《道德經．七十九章》：「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史記．伯夷列傳》：「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吉凶禍福，難有客觀絕對的論斷，泰半取決於人之主觀。故明白事理之人不願占卜，甚至不願祈求上天特地賜福，雖然一般人都相信「福自天降」，但更明白「禍福相倚」、「禍福無門，唯人自召。」聖人只重內修，認為「人情」高於鬼神之道。
夫蓍（植物名，古時取其莖以為占卜之用），枯草也，龜（古時取龜腹甲灼之以卜），枯骨也，物也。
譯文：
占卜用的蓍草，只不過是幾莖枯草，龜甲也只是幾塊枯骨罷了，全都是死亡僵化的物體而已。
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
譯文：
人，要比物更有靈性，為什麼不相信自己，卻去相信物所顯現的徵兆呢？
◎宇宙萬物，唯人稟賦靈性慧根，占卜之兆象，最終仍賴人之靈慧來判斷，蓍龜本身絕無能斷之事。
且君侯何不思昔者（指過去為官之日）也？有昔必有今日（指如今被廢之日）。
譯文：
再說，君侯您何不想想過去呢？有了過去，才有今日。
◎「昔」指涉時間，「今」亦指涉時間，體察時間之流變，乃宇宙間最大的智慧。
◎以下連用六個排比複句，每句均「實寫」今（摹寫），「虛寫」昔（追述示現）。
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
譯文：
因此，你看到的那些碎瓦斷牆，曾經是昔日的歌樓舞榭；
◎「碎瓦頹垣」省略「今天（的）」。
◎強烈顯示時間「變」的大能。
荒榛斷梗（形容草木叢生，遍地荒蕪。榛，叢林；梗，枝莖），昔日之瓊蕤玉樹（泛指草木華茂如瓊玉。瓊，美玉；蕤，草木花垂的樣子）也；
譯文：
那些荒樹殘枝，也曾是盛開的鮮花、臨風的玉樹。
◎「荒榛斷梗」省略「今天（的）」。
◎強烈顯示時間「變」的大能。
露蛬（同蛩，蟋蟀）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皆梁武帝所製之曲名，此指悅耳的音樂。或謂樂器名，因像龍鳳之形或飾有龍鳳彩繪，故稱）也；
譯文：
蟋蟀和蟬在鳳露中鳴叫，昔日乃是悠揚的龍笛鳳簫；
◎「露蛬風蟬」省略「今天（的）」。
◎強烈顯示時間「變」的大能。
鬼磷（磷火，夜間火焰呈淡綠色，舊時人認為它是鬼火）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燈。釭，燈。或作金缸，金屬容器，古時用來作燈照明）華燭也；
譯文：
幽綠的鬼磷、閃爍的螢火，誰說不是昔日的金燈華燭？
◎「鬼磷螢火」省略「今天（的）」。
◎強烈顯示時間「變」的大能。
秋荼（菜名，味苦）春薺（菜名，味甘），昔日之象白（大象的脂肪，是名貴食品。一說象鼻。白，古鼻字。）駝峰（駱駝背上的肉峰，是名貴食品）也；
譯文：
那秋日的苦菜、春天的薺菜，乃是從前象白、駝峰那樣的美味佳餚；
◎「秋荼春薺」省略「今天（的）」。
◎強烈顯示時間「變」的大能。
丹楓（楓葉入秋轉紅，故曰丹楓）白荻（蘆花色白，故稱白荻），昔日之蜀錦（色彩鮮豔而有各種花紋圖案的絲織品）齊紈（細緻而有光澤的白綢絹）也。
譯文：
至於那丹楓和白荻，又何嘗不是昔日昂貴的蜀錦齊紈？
◎「丹楓白荻」省略「今天（的）」。
◎強烈顯示時間「變」的大能。
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
譯文：
過去沒有的，如今卻有了，這並不過份；過去有的，如今已消失了，那也不能說是不足夠。
◎通過時間的今昔變化，體認凡是色相必然是相對的、不恆常的。
◎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無」之前曾經「有」。
◎撫今追昔，世間繁華轉瞬淒涼，富貴驕人者讀之，是一帖清涼劑。
◎世間之色相：「有」與「無」。
是故一晝一夜，華（花）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死亡）者新（新生）。
譯文：
所以，一日一夜間，花開了又謝；一春一秋間，萬物凋零而又復甦。
◎往復循環之理。
◎世間之色相：「開」與「謝」、「故」與「新」。
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深谷）。
譯文：
需知湍激的河流下，必有靜靜的深潭；高高的山嶺下，必有深邃的峽谷。
◎激湍之下，必有深潭：由因推果。
◎高丘之下，必有浚谷：相因相果。
◎世間之色相：「高」與「下」。
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呢，無義）？」
譯文：
君侯您已經明白這一枯一榮的道理了，又何必再占卜呢？」
◎《論語》、《孟子》等儒家經典，全文始終不見「卜」字，可知聖人皆重內修甚於委外求神，《孟子》全書甚至連「禱」字也不見。立身處世，富貴吉凶的疑難。真正能「決」的，只有自己明智的一念之間。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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