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png
(圖片引自網路)


化生命之重為輕的一百詩擊──評陳黎詩集《淡藍色一百擊》
                                                           

九年久嗎?端看是滯重的忍受或輕快地承接。睽違九年,詩人陳黎推出的《淡藍色一百擊》,就是一部化生命之重為輕的詩集。

全書之首的〈一百擊〉分為各五十行兩半,一行一擊,合而為一百擊。前半百起於「我」終於「
無人能宣稱其不堪一提或一擊」,後半百始於「他」而終於「她」。分而觀之,前半百可視為詩人成詩的行旅,旅途中每一步都發出鏗鏘的鍛鑄聲,讓人能體會詩中對宇宙的虔敬,如何在對詩與創造的企盼中「吃自己」(食我),以自己為犧牲獻祭,將緣於我的個體意識連結至宇宙萬象並吸納消化,一如薛西弗斯在推石上山的意志中,敲響了上界的慈悲,在詩行的推移中傳遞「希聲」,終將左半巨大的漢字三角詩山翻轉,映顯另一半以一擊頂住千鈞!在品賞詩人翻轉古今、穿梭東西的獻技中,讀者可漸次辨認詩行中時隱時現的辛苦與幸福。〈一百擊〉後半,詩人則企圖辯證、擊破刻板的性別框架,以戲謔突圍虛妄,以一「她」頂住右半詩山/天下。詩人在異性戀二元框架中翻撞,撞出的罅隙已足以讓讀者體察到二元思維不足以形狀現實的豐繁多元。詩人也善於在現實宇宙的多元豐繁中化繁為簡、再創小宇宙。在〈四十擊〉、〈金閣寺〉、〈人類簡史〉、〈台北101〉、〈風林火山〉……等詩中,可看到現代漢詩在語言形式的翻新出奇中,如何深刻地抒情與反抒情,寫實與超寫實;如何在有人誤以為失去內容、意義的文字遊戲中,朗現詩意與詩趣。

這樣的詩意與詩趣也出現在〈晚課兩題〉與〈晚期風格〉中。「晚課」是修行者在一日之暮的懺悔反思。詩人給自己的晚課是「翻譯課」與「自修課」,同樣具反省悔懺之意。「自修課」可謂長久與躁鬱拼搏的詩人對自己「不要吵到別人」的期許與修行,首句「
自己做自己的,不要吵到別人」雖是自我叮嚀,詩行演進卻迴生出滿溢童趣的歌謠風,收束於「自己修自己的俳風/不要吵到晚風」。不論是俳風或晚風,好風如斯都讓疲憊的靈魂獲得幽默的按摩,修行有了清涼的醍醐。而「翻譯課」更在翻譯的跨文化修行中創造了詩的新典。翻譯作業的秘密起點是英國詩人濟慈的詩句「美的事物是永恆的喜悅」(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在陳黎的譯轉下,變成「美的罪過是永恆的/成人玩具」(A sin of beauty is a toy for adults forever.)。原本的「喜悅」(joy)長成「成人玩具」(toy for adults),固可取其狎邪雙關,卻又不僅止於此──「翻譯」的過程就是一種成長,而「成人」亦可解為(變得)成熟之人。長成「成人玩具」的譯者之「罪」在於「為了雅,為了美/為了達我所欲達/而背信,毀義」,這裡把耳熟能詳的「信、達、雅」翻譯觀又翻了一番:原本殿後的雅/美成了詩人翻譯作業中的首要原則,「達」的方向更是我所欲達,可見「譯者」之選擇創發與自我定位,顯有別於流俗視「信」為圭臬。如此,「譯者」益發主動與能動,不再只是譯出與譯入的僕人或客人。詩人藉「詩/譯」交會、展現「詩/譯」之藝與易,假懺悔而耀炫,堂而皇之承認自己「把稍縱即逝的飛霞/誤譯為樹蔭下的磐石」,化誤為悟,更自慢地自謙「把握不住/迷逃或蜜桃的本質」,所以偷香、吃色,自豪地自責「始終沒有把味道/翻出來」,所以「重修」翻譯課──重修、反思的成果就是多出了「成人」之「美」﹗如斯詩作若有人欲以「文字遊戲」貶視之,真要思量能如此「游於藝」,姑不論其間對於意象聲色的設計之巧敏,僅論反思翻譯之深刻,若無實務步步為營的斟酌,何來如此字字入心的琮琤?詩人將joy「誤譯」為toy,由抽象的喜悅變成具體的玩具,是一種「悟譯」,也是一種「娛譯」,樂在其中,妙哉!這樣的「文字遊戲」,是媲美「奧林匹克賽」的高妙心智與藝術的競技(game),亦是語言思考的魔法。「文字」能這般戴著手銬腳鐐在鋼索上跳舞,身姿婀娜而聲響琳瑯,可謂「譯/藝」近於「蹈/道」乎!而〈晚期風格〉的「晚」是詩人自覺時間推移的後設反思,在「漸入晚輩」的自我認知中,藉由螞蟻的搬運碎食,凝思象形文字的擺放,以輕巧相映厚重,以舉重若輕的意象呼應詩末「感覺充滿食慾,但不覺餓」的體悟,在無聲無息中示現「去形存神」的自許。

這部歷九年時光淬鍊再次出擊的詩集,輯一有〈一百擊〉,輯三有〈藍色一百擊〉,輯四有〈淡藍色一百擊〉,在輯與擊的演化間顏色由無、藍到淡藍,或是詩人心境情緒的寫照。多首自況詩人身心煎熬、與疾病相搏進而安處之作,是疾病書寫的闢拓。尤令我亮眼的是〈與蛇共舞──並反歌一首〉、〈靜〉、〈我的妻〉三詩。〈與蛇共舞〉之蛇源於詩人之皮蛇(帶狀皰疹),蛇信裂變,讓青白二蛇日日折磨身心,氣息奄奄,生死在其間。詩人最後「
以筆為塔,將你們/白青二蛇鎮於我閃電的筆尖下」,可說是一次自我的歷劫蛻變。其後的反歌,是藏在詩中的密碼,也是整部詩集命名的關鍵:

淡藍色一百擊:如何擊重成輕,以
一擊一擊漸淡漸輕藍色電波,擊打我
拷練我,成為生命中可以承受之輕


或許詩人正是在這樣的打擊中澄清生命的意念、意志與意義,化詛咒為祝福,以肉身為筆硯紙墨,摹寫出生命的重與輕,也在其中悟繹了白蛇青蛇之典,讓其在此詩中有了新的生命。〈靜〉與〈我的妻〉特別令人感動──兩首都寫一生相伴,默默支持詩人的伴侶張芬齡女士。〈靜〉以風鈴的自然輕盈來寫素來安靜的才女張芬齡,淡寫輕描更顯「希聲」,進入晚期風格的「晚輩」陳黎,更深刻地領悟了晚晴的寶貴。同樣是寫張芬齡,〈我的妻〉則用了更隆重、莊嚴的手筆。詩人聯想吾妻與梧棲,如港收容漂流、浪蕩的自己,讓「吾終生/棲身其中」,在躁鬱病痛礪磨熬煎時,是這艘「攜著她自己身上全部病痛/逍遙遊的宇宙航母」包容、保護了無法武裝的脆弱自己。

詩集結尾在〈後記〉之後的〈山水〉,詩人以「延長音」稱之,是其九年低俯、行吟的尾韻,寓意深長。詩中重複出現「殘山剩水」,更有殘枝、殘響,重殘剩而輕山水,想是近年所受磨難使詩人有此感懷,「殘」意漫延不絕。絕的是,一隻麻雀,在一根沒有花的殘枝上以爪為指,撥出花腔般的琶音。寫殘,但意在殘後。詩末「
殘山/剩水,/而殘響/不絕,餘音/蹦跳,/活生生在。」是殘絕處的罅隙剩意轉出盎然生意。此詩寄生意於末,總結整部詩集,低調卻不絕,後繼有人亦有詩,是詩人如蠶,自噬病痛轉贈世界的詩。


陳黎.png
上圖:陳黎.《淡藍色一百擊》(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文訊》460期
從冷戰格局重思菲台的華語語系文化
2024-02

作者:侯建州
【作者簡介】
侯建州,詩人,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博士,曾任花蓮高農國文教師,現為國立金門大學華語文學系副教授。研究及關注領域包括:菲華文學文藝、文化研究、華人思想學術史、華語文教育、華語語系文學與文化、台灣文學、島嶼研究、性別研究、現代詩學。
【陳黎簡介】

陳黎(1954年10月3日-),本名陳膺文,陳黎為其筆名,台灣花蓮縣人,詩人。畢業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曾任花蓮花崗國中教師,清雲科技大學擔任駐校作家。現已退休,專事寫作。陳黎的創作文類以詩及散文為主,兼及論述及兒童文學。除文學創作之外,亦從事翻譯,積極參與花蓮藝文活動。曾獲時報文學獎、國家文藝獎、梁實秋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金鼎獎、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等獎項。陳黎詩風多樣,不斷變化求新,他是最早著力於譯介拉丁美洲詩歌的台灣詩人。其詩作立足本土,放眼天下,企圖融合本土與前衛、島嶼與世界, 從寫實到超現實,從現代到後現代,在不同題材中流露出一貫對人類生活的關懷與熱情,並發為對土地與歷史聲音的追尋,對日常卑微事物的歌讚,對體制與僵硬形式的反抗,對藝術與想像世界的建構與護衛。詩作每多創意與機智,在內斂與外放間走索翻轉,耐人尋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樵客 的頭像
    樵客

    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