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電影《一代宗師》．宮寶森（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電影《一代宗師》．馬三（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回頭
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裡頭，盡是老套、英雄旅程與江湖行話，但是我非常愛這一部片，因為王家衛用了這部片子談了不少創作的「鋩角」（註：芒角（編者註：指物品的銳角或轉角部分）、稜角，比喻事物細小的關鍵處）。
傳統的師徒反目那一場戲，導演不花什麼心思，直接用招術來做譬喻了，師父宮寶森（編者註：宮羽田）和已生貳心的愛徒馬三談話，談八卦掌的訣竅。宮寶森說：「老猿掛印回首望，關隘不在掛印，而在回頭。」
馬三硬擋了一句：回不了頭呢？
我深深為了這一句話流淚。當然不是為了馬三不愛國流淚，馬三愛不愛國那個都是假議題，重點是，宮寶森愛馬三。
這一段我以為並不能做國族與師門的叛逃來解，我認為這一場戲，要放進馬三的瓶頸來解。
馬三在劇中的地位很高，宮二小姐原訂出嫁為人婦，再不問江湖事，那麼馬三就是宮家八卦掌接班人了。可是馬三差一步，上不去，成不了接班人。在這部戲裡面，工夫差一步，就是心境差一步，裡和外無悖反。
馬三必然是聰慧之至的才俊，才能做到候選掌門人的位置，可是他的才智與工夫遇上瓶頸。所有的技藝之路都會遇上瓶頸，瓶頸代表大突破、大飛躍之前的掙扎。習武與任何創作都一樣，境地愈是走得高妙，遇上的瓶頸就會愈加凶險。
馬三必定在那個瓶頸上卡了非常久，以第一高徒的身分，他突破不了，就會心急。才智高之人，知道面對瓶頸試試反覆地鍛鍊，但是鍛鍊愈深，技巧浸淫愈久，就容易入魔。
「入魔」是宗教用語，固著於泥淖一點之中，愈陷愈深。因為使用了錯誤的力量去改變現狀，形成燦爛但必死的掙扎局面。馬三有野心，他無法克服眼前的瓶頸，於是向外界求索，以其他人能提供的榮利來試圖進行跳躍。宮寶森是非常疼愛這個徒弟，所以他對馬三直白地說了：你眼前這一關瓶頸的祕訣就是回頭，不要再向前鑽營了，不要再上下求索了，把躁動的心靜下來，回頭看看你自己，這才有空間，你工夫的關隘才能解，我也才敢把位置交付給你，請你誠實面對你自己，回望過去的初心。
馬三說，回不了頭了，我要入魔。
那句話引發師徒反目的動手，宮寶森是怒極且傷心的，《一代宗師》裡面的宮寶森，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傳統亞洲父親形象，外表威嚴，內心卻柔軟，他的人格特質甚至可說是有些急躁的。與之相反的卻是宮的師兄丁連山，丁連山更理性，也更沉著，善於算計，所以丁連山是做裡子的人，宮寶森是面子的人。馬三的師門叛逆，若是丁連山來處理，那就沒有什麼老猿掛印回首望了，丁連山會直接把這個不對的苗子安靜拔掉，才不跟你師徒談心呢。
師者如父，宮寶森的憤怒反應是表象，而情緒裡面是做為一個父親的傷心，結果就是讓馬三重傷了自己。我想這場戲想了好久，宮寶森本來就預備要跟馬三談回頭，一定有心理準備要衝突動手，宮寶森怎麼可能輸，可是那個輸有意義的，宮寶森用自己的死，去換馬三有一天可能回頭。
死是最漫長永恆的等待。
我不可避免地把《一代宗師》和《地海巫師》（A Wizard of Earthsea）進行比較，娥蘇拉（Ursula Kroeber Le Guin）（編者註：1929—2018，美國科幻、奇幻與女性主義與青少年兒童文學作家，所獲文學獎與榮譽不計其數，深受老子與人類學影響，作品常蘊含道家思想，寫作手法流露民族誌風格）筆下的天才巫師主角格得，也是被騙入魔宮之後驚險逃脫，知道自己在入魔邊緣了，所以回頭去找啟蒙師父歐吉安。歐吉安跟他說：你不能再奔逃了，你的一切才能技藝愈是精進，愈是會被你心魔所吞噬利用，你要回頭找你自己，追捕你最不敢面對的黑暗內在，與他面對面。
然後接受自己的缺憾，與自己和解。
這一陣，寫到了瓶頸，和伴侶談。我說，我時時刻刻用功，已寫到了九十分，可是卡在九十分卡了非常久，就是寫不上九十五分。過去一切處理瓶頸的方法，我都嘗試過了：放空、到外面搞點其他新鮮玩藝兒、寫基本功練素描蹲馬步、複習理論，全部都試過了。
伴侶說，那你可能需要回頭，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情感，不是在作品裡用功。那個回頭也許很小、看起來很沒什麼，但是那有可能就是你的關隘，你對自己的害怕與迴避，終究造出魔境，過了那一關魔考，你就能上去了。
我說，我不知道怎麼坦誠面對自己的情感。
伴侶摸摸我的頭說，沒關係，邊做邊練習，凡事都是需要練習的，慢慢來。
我擦擦噴出的鼻涕眼淚，這才恍然：喔，我被師父摸頭了呢。
影音連結：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dm8L7gcMTI（一代宗師．老猿掛印回首望）
上圖：電影《一代宗師》．馬三（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玩物誌》（有鹿文化出版）
〈回頭〉
2024-03
作者：潘家欣
【作者簡介】
潘家欣（1984－），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台南高工美術教師。擅長以剪紙、文字、繪畫媒材進行跨領域的多元創作。現居臺南，過著教學、藝術創作與寫作多軌並行的斜槓人生。著有《職校美術》，散文集《玩物誌》、藝術論述《藝術家的一日廚房．學校沒教的藝術史：用家常菜向26位藝壇大師致敬》、詩集《負子獸》《失語獸》《妖獸》；2018年主編詩選《媽媽+1：二十首絕望與希望的媽媽之歌》，曾獲2007年獲府城美展水墨類入選、南瀛藝術獎東方媒材佳作，2009年府城文學獎新詩首獎、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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