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珠母貝(圖片引自網路)
母身如蚌
年輕時不愛珍珠,雖然大家都說珍珠適合女人。
總覺得珍珠是老一輩的首飾。且比起剛玉等硬度較高的礦物寶石,珍珠是嬌嫩的有機物,怕磨、怕刮,怕汗水腐蝕。佩戴珍珠得小心伺候。結婚時,婆婆特意贈送給我價值高貴的南洋珠戒,我怕弄傷了,總是捨不得戴,長年鎖在保險箱裡。
迷上珍珠是懷孕生子以後的事,莫名愛上曖昧難以定義的色譜。或者說,學習愛上某些比較慢的質地?
珍珠是這樣誕生的:珠蚌本來過得好好的,突然受到外來的異物入侵,也許是砂礫、或一隻迷途的小豆蟹。珠蚌沒手沒腳,無法驅逐體內的劇痛,只能慢慢地分泌珍珠質,將尖銳的外來物層層包裹起來,使疼痛變得柔和,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最後孕育出美麗的珍珠。相較於礦物寶石從地底的岩漿生成,是火與熱的結晶;珍珠則是經歷疼痛、委曲求全的孩子。
天然珍珠非常稀有,於是人類開始利用珠蚌的求生意志量產珍珠,人工養殖珍珠,會將磨圓的內核和一小片外套膜細胞碎片,植入活體珠蚌的外套膜中。刺激珠蚌形成珍珠囊,來包裹這入侵的核,如此便能養出一顆珍珠。
珠蚌品種不同,養珠亦有多變的色調。三角河蚌養出來的淡水珠,多半偏暖色,有落日橘、有櫻花粉、亦有淡如春日的苦楝紫;黑蝶貝則產出絲綢灰、薄霧到闇夜不等的黑珍珠,伴生紫、金、或者孔雀綠的虹彩;金唇貝能養出香檳金、古銅金色的珠子;白蝶貝產出如銀似雪的冷白大珠。日本的馬氏貝則產出亮如小燈泡、虹光逼人的Akoya珍珠。另外,還有一種灰藍的「真多麻」海珠,因為珠蚌得病,意外變異出瀅瀅的藍光。養殖珍珠成為東南亞的重要珠寶產業,人的貪念,造就了億萬商機。
但即使是人工養殖,養出來的珠子,仍然無法確保顆顆正圓完美,完美的珍珠價格不菲。然而令我著迷的,卻非高價的圓珠,我愛上的,是瑕珠。
珍珠的價格與完美度呈正相關,只要有一點點瑕疵或紋路,價格就會大幅下降。如果珍珠的形狀不夠端正渾圓,那麼它的級數也會降低。可是我超愛那些走樣、軸心偏移的歪珠,她們有些長得像是磨鈍的紡錘、有些是淚滴。皮光也往往不均勻,放在掌心轉著看,有些區塊會放光,而有些片段則黯啞無聲。
珍珠表面上不平滑,一律為瑕。瑕疵來自生長紋路,珍珠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環境變動,產生錯落的年輪,生長紋有點像是沙灘上海浪反覆拉扯出的紋路,或是風蝕的階梯。有些瑕則是砂孔,散布在平滑如鏡的海灘上,巢穴一般,小小的洞裡面住著什麼。
我喜歡翻看觸摸那些不完美的珍珠,而當瑕疵到了極致、不完美到了極致,戲劇性就出來了。形狀特別歪曲的珍珠,被稱之為巴洛克(Baroque),巴洛克後來成為17世紀歐洲藝術史的風格形容,強調對比強烈的舞台光與動態,戲劇般的浮誇。情感浮誇是17世紀對於俗世幸福的想望,也是權力象徵。
我並不很喜歡巴洛克繪畫,覺得那樣到處都是戲的作品,看久了很累人。想不到中年卻一頭栽進了巴洛克,養育兩孩的真實生活,處處光影跳躍、浮誇有戲。
日間的工作繁瑣尚不用提,黏稠難熬的是夜晚。孩子們對母親最為需索的時刻,都是夜晚。兩個孩子皆是高需求的敏感兒,放在嬰兒床絕不肯睡,非要緊貼在母親的胸前才安心,於是我徹夜抱著嬰孩搖晃,哼自己亂編的兒歌,唱了又唱,懷裡孩子也是哼哼哭,哭到累了睡去。白天特別帶去收驚,夜裡還是啼哭,我的疲憊彷彿都做了白工。
孩子不吃奶嘴,非要我親餵,其實不餓,只是吸吮著母親的乳頭,索求安慰而已,一挪開就大哭。吸吮久了,乳頭整片破皮,湧出的奶水又不被孩子吸走,堵在半路,得反覆發炎,那真是如萬針刺、無止境的痛。痛也還是要給孩子吸吮,一含上去,整個乳房像是被匕首狠狠劃開。多少夜裡,撐著腫脹發炎的雙乳、一邊彎腰給孩子含著奶,一邊快手換下溼的尿布和小小襯衣,只求她睡著不要驚醒。腰痛、背痛,痛到後來我有一段時間對自己的身體知覺很鈍感,不知道傷損什麼程度,只是機械式地勞動著。
回算起來,幾乎是整整六年沒能睡覺,尤其最怕孩子半夜裡突然發燒,徹夜守候、輕撫高燒的小小身軀,一下又一下地拍痰,拍到孩子止咳放鬆睡去,窗外已經是鳥聲一片的清晨。有時睡到一半,突然聽見嗆咳聲,就立刻反射地跳起來,拿手掌接著孩子的嘔吐物,一邊摟著邊吐邊哭的孩子,柔聲說:別怕、別怕,媽媽在,只是吐了而已,沒關係噢。
在那些支離破碎的夜裡,很奇妙地,我內心慢慢形成一個篤定、無法言說的核,僅讓身體的苦痛磨蝕著,卻不為所動,且愈來愈發光堅實。回想起那些狼狽的時刻,我遺忘了疲憊,卻只想到從地底滿溢出來的地下水,想起歌唱的淺川與大河,想到午後暴雨打破的寧靜湖面,發出清脆的答答聲。
孩子們睡去了,我卻睡不著,於是滑著手機,逛到賣珍珠飾品的臉書廣告,就被吸進去了。第一件下單入手的,就是帶瑕的巴洛克珠墜,淡紫,隱約泛著橙、青的伴光,轉動間各生姿態。噢,我怎麼之前沒發現珍珠這樣美?
會不會是,因為終於知道了蚌的苦痛,所以才能認出要經歷痛楚凝結的光采?
而後孩子慢慢咬著、扯著,長大了,不再需要乳頭,卻開始會揪扯那些更加纖細的情緒線頭,時時戳刺著母親的底線,而我對此全無抵抗之力。原本清晰有序的人生刻度,被一再扯亂,逐漸失去分界。為了掀翻的碗盤、撕爛的書、堆積兩週還沒洗的髒衣服爭吵,又忘了簽聯絡簿又忘了帶水壺還忘了彩色筆,累到了極致卻還得撐著,月盈又月缺,一口鹹水一口砂。每天被打得暈頭轉向,嗆咳著掙扎。
不甘心,原來我是驕傲堅硬如剛玉的人,何時也如珍珠脆弱了?
上圖:珠母貝(圖片引自網路)
那又是誰,將我養著含著,直到長成了一身流光溢彩?是我的母親啊。我也曾經是她生命中的一枚砂礫,尖銳地撕開了母親原本柔潤的人生,而她毅然把那個浪漫青春的小姐形狀拋棄了,放下工作與自由,甘心走入家庭、繫上圍裙。婚姻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大冒險,要進入充滿鹹水惡浪的環境中,承受洋流的拉扯、孩子們的叛逆、各種突發的意外情況,終於她不再是一隻自由自在的海鳥了,卻長成一枚巨大的母貝。我性情善感,脾氣又異常火爆,母親在養育我的過程中,為了守護這個莽撞而不喜拘束的小孩,花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我曾經很惱恨母親對我管束過多、保護過頭,為此和母親頻繁衝突。直到自己在外面吃了不少虧,這才明白,原來這世界對女人如此不友善,女人是被涎著的一小塊嫩肉,是可以被騷擾、被侵犯、被玩弄、被利用後拋棄的獵物,如同
珠蚌不知道自己含著珍珠而招致傷害,不知道原來身上一小團無害的疙瘩,卻是人家算計著的好處,那些是我在安全的蚌殼內看不透的。
母親的愛讓我安全,但是她的保護卻也令我窒息,她愈想愛我,我就愈想跑出去。而母親是凡事要求完美的人,身為一個高敏感的孩子,我可以「聽見」母親心中的盼望,母親期待我成為秀外慧中的好女孩,而那些傳統的溫柔期待,卻與我本性相悖。我想要滿足母親,就難以做自己;母親想要當一個完美的母親,結果是她也不能夠做自己。
我們的衝突點在此,母親與孩子相互拉扯,我們彼此都是對方身上的瑕,但也是心頭的珠。
這些心事,也是等我生下孩子之後,才慢慢癒合而變得柔軟。
知曉母親心中對於完美端莊有所執著,我開始會買珍珠串鍊送給母親,母親佩戴起來很適合。母親也不再時時囉嗦我的脾氣了,當她忍不住又開始叨念時,我已經學會了頑皮,讓那些要求像水流一樣從耳畔輕快滑走。至於兩個看卡通看成癮的女兒,則因為《小美人魚》而變得超喜歡珍珠。我陪她們看古早時期的迪士尼動畫,看得我反胃,不禁一再告誡女兒們,小心人魚的愚蠢:為何輕易信任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為何貿然捨棄自己的聲音?沒有自己的聲音,無法說出想說的話,就不能爭取自己的權利了,對嗎?說著說著,咦,好像太說教了,女兒們不高興了。
換個方式,我往床邊故事裡頭改編小美人魚。在我的版本裡,小美人魚是個懂得自我價值的年輕人,充滿好奇心,交朋友卻不靠戀愛,她的探險變成了一場航海商務之旅,並且發現人類的王國經濟十分蕭條。小美人魚便號召其他人魚同伴,收集海底的珍寶,拿回岸上跟人類貿易,換得了海底下絕對沒有的美食──冰淇淋!最後,小美人魚與王子共同拯救了衰弱的王國,還聯手開創海濱的新興城市,那城市盛產世上最閃亮的珍珠項鍊、以及舉世無雙的海藻藍莓冰淇淋,碼頭還有創始人小美人魚的雕像,要坐飛機去才看得到。等她們長大去了哥本哈根,一定大罵媽媽是個騙子。
女兒們因此對遠方有了想望,時不時纏著我買珍珠美人魚項鍊,我說,妳們兩個好好長大,媽媽幫你們準備真的珍珠美人魚項鍊喔。
台灣傳統的婚嫁習俗,母親往往在女兒成長期間,就開始為孩子攢積珠寶,預備嫁妝之用,其中必定有珍珠項鍊。戴上珍珠項鍊的出嫁女兒,有娘家給她的體面。但如今想來,那一顆顆其實都是母親的淚水,孩子終於從雙親的肉身上脫落下來,要滾去過自己的人生啦,言語萬千無以為依,只能串成鍊,掛在女兒驕傲的脖頸上。
而做為母親,我得到的禮物是定。如何伏在沙礫中,淡定應對衝擊的海流,吞吐著氣泡。表面上看毫不起眼,可是那些時間在我裡面發光。人生苦礪,中年回首,已滿身藤壺。始知母身如蚌,妳們就是我的珍珠。
上圖:倪韶(繪)(圖片引自原文)
【文章出處】
《玩物誌》(有鹿文化出版)
〈母身如蚌〉
2024-03
作者:潘家欣
【作者簡介】
潘家欣(1984-),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台南高工美術教師。擅長以剪紙、文字、繪畫媒材進行跨領域的多元創作。現居臺南,過著教學、藝術創作與寫作多軌並行的斜槓人生。著有《職校美術》,散文集《玩物誌》、藝術論述《藝術家的一日廚房.學校沒教的藝術史:用家常菜向26位藝壇大師致敬》、詩集《負子獸》《失語獸》《妖獸》;2018年主編詩選《媽媽+1:二十首絕望與希望的媽媽之歌》,曾獲2007年獲府城美展水墨類入選、南瀛藝術獎東方媒材佳作,2009年府城文學獎新詩首獎、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
- May 13 Mon 2024 13:55
▲歷經苦痛凝結的光輝----潘家欣:母身如蚌(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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