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翡翠(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翡翠(圖片引自網路)
玉鐲難
年輕時,有一陣子很迷玉鐲。亞洲女人戴玉鐲,說不出的漂亮,細細腕骨上一圈溫潤玉色,節制、有挑逗,與絲襪、高領旗袍一樣,瀰漫著內斂的性感,欲拒還迎。後來與伴侶相戀,伴侶非常愛玉,我們常常去建國玉市約會,在那昏黃擁擠的市場逛一整個下午。我對於玉鐲非常好奇,看了好久,最後買下的第一只玉鐲是和闐墨玉,顏色是幽深墨綠底,表面帶點金星,戴在腕上很冰很沉。女人若是戴鐲子,求好看、貼身,天生筋骨條件要柔軟。因為玉鐲沒有彈性,戴上鐲子時,從縮攏的手掌將獨推進手腕,筋骨太硬的人,就會在掌骨寬闊處卡住。要不然,就是勉強使力推進了,褪不出來。我的筋骨硬,只能戴大手圍的鐲子,所以掛起來鬆鬆垮垮地,很容易敲到東西。玉是很脆弱的飾品,戴上玉鐲,做事就不俐落了。行動手勢要輕巧,如果動作太大、一甩手,就會敲到鐲子,敲太大力,玉鐲馬上就裂了,斷裂的玉鐲近乎無用,即使以金銀修補,也必定看到傷痕,只能送去切斷、雕刻、磨成小墜飾。戴玉鐲的女人之所以性感無邊,可能正因為動作受了限制,不能再像個孩子般,大剌剌地亂揮亂動了。於是原本自由的身體動態變得收斂,意識到自己手上有鐲,對於近身的物事,都會警覺進退的分寸。玉鐲帶來緊繃感,使女人原來的柔和,多出一份矜持的張力。有一陣子很迷網路拍賣,我在奇摩網上購得一只極漂亮的和闐山料鐲子,全鐲散發柔和的酪乳色,又糯又透。戴久了,浸潤皮膚分泌出來的脂質,玉色會轉熟,益發光潤,任誰看了都要誇讚一番。結果有一回我畫畫時,趕著洗顏料盤,又怕色料沾染了鐲子,急著褪下,手一滑哐噹一聲落在地上,斷成三截,這只鐲子和我相處還不到半年,可憐它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後來又買了第二只和闐墨玉,比第一只質地略差些,打磨高光,上面金星曜曜。我戴著鐲子騎機車,脫安全帽時動作太大,手一甩就敲到隔壁的車,鏗噹!又斷成兩截,比上一只鐲子的性命更短。玉鐲是不是幫我擋了煞,不知道,我覺得它是幫忙擋了我的蠢。至此再不敢隨意戴鐲。把第一只玉鐲珍藏起來。伴侶後來買給我的鐲子,我也不戴了,一方面是真摔怕了,另一方面則是我已經開始理解自己的身形和氣質,並不是適合戴玉鐲的女人。戴玉鐲的女人,手腕要骨細而豐潤有肉,膚色要白皙。能戴玉的女人,讓玉石襯托自己的溫婉。玉石不若水晶鑽石閃耀,光度是很婉約的。所以戴玉的女人,也要能做到隱約的存在,那可真不容易。從小到大,亞洲母親總是提醒女兒:不要出風頭、不要太銳利,要嘴甜、要服軟,這樣命才會好。結了婚的女人就是玉琢的屏風、湘繡的簾子,密不透風地,要顯示出漂亮門面,更要遮家的醜。隱約的存在啊,得用女人一生去抵償。年輕時,不太知道自己適合什麼樣的穿著打扮,或許母親也把我調教得太乖巧,大家都以為我是如玉如蘭一樣的溫順女子,我也就因此誤以為自己適合戴玉了。敲斷兩只鐲子之後,我認清自己天生的莽撞脾性其實無藥可救,也不必救。有些人就是可以輕手輕腳、玲瓏八面地過活;而我這個人存在的特色,恐怕是一種對世界的衝撞。愈是理解自己,表達的服飾風格,也隨之改變了:舒服寬鬆的無領棉衫,容易讓我顯得浮腫又疲憊;銳利的西式襯衫領,卻能修飾我的嬰兒肥雙下巴,使我看起來亮麗有神,太過復古的設計,並不是適合我,我適合古怪具現代感的點綴,比如戴上一副誇張的黑框眼鏡,便能形成視覺焦點,最多再加一只錶或水晶戒指,讓舉手投足間有一點閃耀感──整個人的冷淡、有稜有角、好鬥,就都恰到好處了,女人貴自知啊。手上原有玉石藏品,後來都交給伴侶保管,因為搬家時我又白目,敲斷了一只玉鳳的頭羽......看到玉器斷裂,我對自己極度惱怒,乾脆直接斷了買玉的習慣,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反正玉石終究是玩物,多買花錢,多碎傷心,不要擁有,我就不會傷心。傳說玉若碎斷,是為主人擋災煞、避了邪穢,我其實向來是不信這些傳說,玉之所以會斷、會碎,那是因為它本來就是一種易碎品。所以古時候的戀人定情送玉鐲,是因為送給你脆弱的事物,期盼對方朝朝暮暮的相知、相惜,把一份心意呵護在身旁。
人生難料,人人都盼著兩情久長,奈何現實就是會折斷、磨損那個久長。一份心情要至死不渝,該有多難呢?鐲子斷了,總會有新的玉鐲來替代。若能有一只玉鐲,能長久陪伴一個人,生老病死,那恐怕真是難得的緣法了。
上圖:和闐玉(圖片引自網路)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玩物誌》(有鹿文化出版)
〈玉鐲難〉
2024-03
作者:潘家欣
【作者簡介】
潘家欣(1984-),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台南高工美術教師。擅長以剪紙、文字、繪畫媒材進行跨領域的多元創作。現居臺南,過著教學、藝術創作與寫作多軌並行的斜槓人生。著有《職校美術》,散文集《玩物誌》、藝術論述《藝術家的一日廚房.學校沒教的藝術史:用家常菜向26位藝壇大師致敬》、詩集《負子獸》《失語獸》《妖獸》;2018年主編詩選《媽媽+1:二十首絕望與希望的媽媽之歌》,曾獲2007年獲府城美展水墨類入選、南瀛藝術獎東方媒材佳作,2009年府城文學獎新詩首獎、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
- May 13 Mon 2024 10:55
▲內斂之美----潘家欣:玉鐲難(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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