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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魯迅(圖片引自網路)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直到上了研究所,對臺灣文學史有比較清楚的理解之後,才明白魯迅的小說,在過去一百年的臺灣,經歷了多麼複雜的引介、傳承、禁制與解放之波折。


【導讀】鐵屋的住民們:魯迅與台灣小說

回到你的國家,你也教不了你的魯迅。


這是台灣小說家郭松棻,於一九八五年發表的〈雪盲〉這篇小說當中,一位日本教授的對白。〈雪盲〉描述了一位台灣人赴美留學之後,滯留而不得歸鄉。小說沒有明講,但對照背景,讀者可以看得出來是因為被「黑名單」放逐之故。而這位不能回台灣的台灣人,就日復一日地在一座專門訓練拉斯維加斯賭場警衛的學校裡,教那裡的學生中文。

賭場警衛需要的不過是普通的中文對話,但這位熱愛魯迅的台灣教授,卻不合時宜地教他們誦讀魯迅的〈孔乙己〉。與他同事的、同樣不得志的一位日本教授,每每在台灣教授想家時,就會這樣勸他留下:「回到你的國家,你也教不了你的魯迅。

這是一個極為諷刺的場景:一群中文字都不認識幾個洋人大個兒,在沙漠的學校裡顛簸地朗誦他們根本不需要的魯迅;而真正熱愛魯迅的台灣教授,卻連同〈孔乙己〉一同被放逐到太平洋的另一邊來。

我大學初讀這段情節時非常困惑:怎麼會說「教不了你的魯迅」呢?我明明在高中國文課本就讀過,全台灣高中生都要讀的呀。而且,國文課本不偏不倚,選的正巧就是〈孔乙己〉。直到上了研究所,對台灣文學史有比較清楚的理解之後,才明白魯迅的小說,在過去一百年的台灣,經歷了多麼複雜的引介、傳承、禁制與解放之波折。



魯迅小說與台灣文學的因緣糾葛,要從日治時期開始說起。一九二○年代,台灣開啟了一波「新文學運動」的浪潮。新世代的知識份子從中國、日本的文學運動中汲取養分, 也開始了批判古典文學、建立現代文學的運動,相當於是台灣版本的「白話文運動」。這波運動最早的陣地,就是在一九二三年創刊的《台灣民報》上。在這份刊物上,赴北京留學的台灣作家張我軍吹響了「新舊文學論戰」的號角。從一九二五年一月開始,張我軍發表了一系列強烈抨擊古典文學的論述,逐漸為「台灣新文學」的建立奠下基礎。

然而,就在張我軍以戰神之姿聲討古典文學、主張建立新文學的同一年,他也開始在《台灣民報》上,把魯迅引介到台灣。這兩件事,其實都服膺了同一目標──既然要建立新的文學,那不僅要有論述,也要有創作;而如果要有創作,則必從學習、模仿開始。《台灣民報》顯然以魯迅為重點的學習、模仿對象。光是在一九二五年這一年中,《台灣民報》 所發行的四十五期刊物裡,就有十一期刊載了魯迅的文章。

這些文章不乏魯迅經典的小說名作,如〈狂人日記〉、〈阿Q正傳〉、〈故鄉〉、〈鴨的喜劇〉等。這些篇章,都是你可以在本書第一編的《吶喊》中找到的。值得注意的是,魯迅是在一九二二年出版《吶喊》 的,考慮到當時的資訊傳播速度,《台灣民報》能在兩年之內就引介魯迅,手腳是很快的。

當然,我並不是要主張魯迅單獨影響了台灣新文學;事實上《台灣民報》引介的作家並不止於中國,而中國作家中也還引介了冰心、胡適、郭沫若等人。不過,魯迅的小說確實深刻影響了台灣小說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台灣新文學的第一位名家賴和。賴和與魯迅在背景上相像(都是醫生),在中國、台灣兩地的文學地位相若(都是開山祖師級的人物),思想與立場也類似(批判性強、主張改革舊社會的左翼知識份子),在我閱讀的感受中也很像──他們都是那種「同時代人都還不知道小說是什麼、摸索著亂寫」的時候,就寫出功架嚴整、至今讀來仍不過時之作品的,毫無疑問的「小說家」。

關於賴和如何受到魯迅之影響,甚至被類比為「台灣的魯迅」,前人已有許多說法, 我就不再一一贅述。但我想提兩個細節,或可幫助讀者建立「魯迅─賴和」這兩位作家連結之印象。第一是作品外部的脈絡:前文說過,一九二五年起,《台灣民報》大量引介了魯迅的作品;而就在隔年的一九二六年,賴和寫下了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鬥鬧熱〉,以及同樣被選進高中國文課本的〈一桿『稱仔』〉。


第二則是作品內部的相似性了。在本書第一編收錄了魯迅為《吶喊》這本小說集所寫的〈自序〉。〈自序〉中最有名的段落,就是「鐵屋」這個意象了: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

我認為第一段文字是理解魯迅的一把鑰匙。一般人從高中國文課本裡接觸到的魯迅, 是一名批判性強、勇猛改革的作家。但正如這段「鐵屋」所隱喻的,魯迅對於改革之能夠成功,基本上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他根本就覺得中國是一座打不穿的鐵屋,所有人都只能漸漸窒息而死

只要抓住這個概念,我們幾乎就能理解他大多數小說裡面的陰鬱與絕望那是一種知識份子獨有的無力感:因為知識,你知道社會應該往哪個方向前進。但知識份子再怎麼樣都只是一個人,無法逆轉沉重的社會結構,終究只能眼睜睜看著整個社會沉淪


所以就算〈孔乙己〉的小孩同情孔乙己,孔乙己還是會死;〈阿Q正傳〉一方面同情鄉下人,一方面又以尖酸刻薄的風格描寫鄉下人無從啟蒙的無知;〈祝福〉裡的敘事者對祥林嫂從同情到厭煩,是因為祥林嫂提醒了敘事者,自己根本無力扭轉悲劇;而〈藥〉則寫得更加淒絕, 革命黨人試圖拯救迷信的人民,最終卻因此斷頭,血還被迷信的人民蘸了饅頭,當補藥吞下去。

不過,魯迅並沒有停在純粹的絕望。在後面的兩段,朋友反駁他的絕望,用一種不可知的希望來說服魯迅。魯迅的回應非常精微:他還是不抱有任何希望(我自有我的確信),但既然朋友願意抱著希望拼,那我就捨命陪君子吧。因此,「鐵屋」段落闡明了魯迅政治思想的複雜層次:既不是完全絕望,也不是完全樂觀──而是在明知絕望的情況下,假作樂觀姑且一試吧。


由魯迅的作品回頭印證賴和的小說,我們會讀到驚人的相似。我們會在〈不如意的過年〉裡面找到尖酸刻薄,在〈蛇先生〉裡找到無從啟蒙的無知,在〈惹事〉和〈赴會〉裡面讀到青年知識份子力求改革社會,但社會冷酷以對。沒有人在乎你在乎的,知識只保證你知,而不保證你能行。同樣作為社會改革先鋒的賴和,其底蘊也有和魯迅一樣的「明知絕望,假作樂觀」的陰鬱色彩。在賴和未完成的遺稿〈阿四〉中,他描寫了一名知識份子要對群眾演講前的複雜心情,簡直與魯迅的「鐵屋」是異地孿生:

阿四看這種狀況,心裡真不能自安,他想大眾這樣崇仰著信賴著期待著,要是不能使他們實際上得點幸福,只使曉得痛苦的由來,增長不平的憤恨,而又不給與他們解決的方法,準會使他們失望,結果只有加添他們的悲哀,這不是轉成罪過?所以他這晚立在講台上,靜肅的會場,只看見萬頭仰向,個個的眼裡皆射出熱烈希望的視線,集注在他的臉上, 使他心裡燃起火一樣的同情,想盡他舌的能力,講些他們所要聽的話,使各個人得些眼前的慰安,留著未來的希望,把著歡喜的心情給他們做歸遺家人的贈品。

賴和所說的:「只使曉得痛苦的由來,增長不平的憤恨,而又不給與他們解決的方法」,和魯迅所說的:「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不正是同一件事?而兩人的結論也驚人地相似,魯迅說「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賴和則是「他心裡燃起火一樣的同情,想盡他舌的能力,講些他們所要聽的話,使各個人得些眼前的慰安,留著未來的希望」。

如此強烈的內在連結,除了證明作家之間影響的痕跡之外,也或是因為他們面對了很類似的處境吧。不只他們,往後每一個世代的社會運動者,都將被同樣的心境拷打著。



時間推進到國民政府時期。這是魯迅小說在台灣傳播最受打壓的時期。


一開始並不是這樣的。一九四六年,有兩位與魯迅淵源甚深的中國文人來到台灣,一是許壽裳,一是臺靜農。許壽裳早年曾在東京留學,結識了兩名至交,一名就是魯迅,另一名則是後來成為台灣省行政長官的陳儀。許壽裳之所以來到台灣,就是應陳儀的邀請, 來「台灣省編譯館」任職。臺靜農則是魯迅的學生,不但在學問上親炙魯迅,更寫出了深受魯迅影響的《地之子》、《建塔者》兩本小說集。臺靜農也在一九四六年被許壽裳邀來台灣。他們一個牽一個,兩人後來都轉任台大中文系的教授,許壽裳成為台大中文系的第一任系主任。

台大中文系是當時台灣最高的文學學術單位,而它的三名正教授中,就有許、臺兩位與魯迅淵源極深者。由此來看,就算魯迅的作品在台灣不是「風行草偃」,也起碼不可能受到壓制吧?但事情的發展正好相反。由於國共內戰越來越熾烈,國民黨對左派文人的猜疑日漸嚴重,魯迅便成為國民黨亟欲打壓的敵營作家。

一九四八年,許壽裳在自己的家中被殺。江湖盛傳,就是因為許壽裳與魯迅過於親厚, 所以被國民黨派人暗殺了。

同年,臺靜農接任台大中文系主任,主掌該系二十年。無論許壽裳是不是被國民黨暗殺的,這一事件和後續的政治紛擾,顯然給了臺靜農很大的打擊。臺靜農不再寫作,縱情於書法與酒杯之中。他從一個頗富潛力、有望傳承魯迅的鄉土派作家,成為一個「開創中文系教授必得飲酒之傳統」的學者。我就曾聽一位前輩學者冷嗤:臺靜農沉湎於酒,是為了避禍;後面某些教授,不過是邯鄲學步而已。

時代變了。在日治時期,殖民政府雖然也鎮壓左派,但尚能勉強允許魯迅的小說傳播。到了國府時期,這一點空間也完全消失了。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退來台,開始反省何以在國共內戰如此挫敗時,其中一個說法就是:一九三○年代以降的作家幾乎都左傾,所以在宣傳戰上一敗塗地。因此,國民黨構思的解決方案,就是推行「反共文學」以對抗。既然文學要反共,則過往左傾的作家自然通通都不能讀了,於是中國新文學運動累積的大批作品一夕成為禁書。魯迅自然是禁中之禁:他可是頭號戰犯。

有趣的是,從國民黨極力封殺魯迅的說詞來看,反而證明了魯迅的小說魅力無遠弗屆, 讓黨國作家頭痛不已。忠於黨國的作家蘇雪林就曾說道:

台灣文壇十餘年來尚能保持清淨,即因魯迅偶像尚未能進來之故。但共匪對於他這一劑多年鍊製成功的萬靈萬應的赤化丹,念念不忘,總想強迫我們吞服。(……)魯迅偶像一入台灣,我敢保證:半年內文風丕變,一二年內,全台的知識階級的心靈,均將屈服在共產主義之下。

蘇雪林說得聲色俱厲,但卻意外透露了黨國文人的心虛:這段話豈不是在說,他們自知沒有任何站在國民黨一邊的作家,能寫出與魯迅小說之魅力相抗衡的作品?

事實上,擁護「反共文學」的黨國作家,也難以繞過魯迅所立下的小說標桿。「反共文學」佳作不多,其中比較優秀的作品,有一部是陳紀瀅的《荻村傳》。陳紀瀅來頭不小, 不但是官方文學組織「中國文藝協會」的實質領袖,同時也是立法委員,在一九五○年代的文壇舉足輕重,黨國關係良好。然而即便是這麼根正苗藍的作家,其《荻村傳》的寫法也顯然師法魯迅的〈阿Q正傳〉──《荻村傳》描寫鄉土小人物「傻常順兒」的一生,〈阿Q正傳〉描寫鄉土小人物「阿Q」的一生,手法猶如對鏡。


更諷刺的是,在《荻村傳》的序言裡,陳紀瀅也承認「傻常順兒」的靈感來自「阿Q」。以其根正苗藍的程度,這麼說當不至於惹上什麼麻煩;他會在序言中坦然說出,也或許是有在創作上一較高下、超越前作的志氣吧。《荻村傳》確實寫得不錯,足堪成為「反共文學」的代表作品之一。之所以有這樣的水準,我認為是因為:《荻村傳》其實就是學了八成像的〈阿Q正傳〉;反共文學的高標成就,終究還是必須模仿他們最害怕的魯迅,才得以觸及。



整個戒嚴時代,魯迅的小說都在政府的禁書名單之中。然而,他的小說仍然在一批精英的知識份子之中少量流傳。不管是本省人還是外省人,讀過魯迅的知識份子並未全部凋零。他們只是被噤聲,但文學的記憶沒有抹除;被好小說撼動的感覺,是難以忘懷的。透過舊書攤和文人之間的暗地傳抄,魯迅的小說還是成為數個世代作家的基本教養。

而在戰後小說之中,最鮮明繼承魯迅精神的,當屬陳映真。根據陳映真的自述,他在年幼時閱讀了父親藏書中的《吶喊》,從而啟蒙了他的文學創作(以及政治認同)。陳映真的小說從最粗淺到最深微的層次,都可以看出魯迅的遺痕。如果你讀完本書,再去讀陳映真一九六○年代的第一批作品,一定會注意到無所不在的「以『罷』代替『吧』」之用法。一個句末助詞無關小說宏旨,只是極為粗淺的雷同,但連這種語氣的習癖都要模仿,陳映真的「入戲」之深可以想像。

陳映真小說的兩大關鍵字,或可歸納為「憂悒」與「罪咎」。憂悒者,總是心情陰鬱, 不知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罪咎者,總是自傷乃至自毀,覺得己身一落地就背負了不可挽回的原罪。由此,瀰漫在陳映真小說中的「知識份子知而不能行」的絕望感,便與魯迅的「鐵屋」極為類似了,差別的不過是時代背景──陳映真的絕望來自戒嚴,魯迅的絕望來自愚騃到救不起來的廣大同胞──和作家的個人氣質。

陳映真的成名作〈麵攤〉就隱現了這種絕望,從主題、腔調、結構到象徵手法,都有魯迅的氣息。而後〈故鄉〉不但與魯迅的〈故鄉〉同名,連情節結構都類似:青年離家多時, 回到家鄉,震驚於家鄉的閉塞與腐敗,爾後又束手無策地逃離。(說得快一點,我甚至隱隱覺得,這種精神結構影響了一整個世代的鄉土文學作家;一九七○年代的鄉土文學浪潮, 某種意義上都是「青年返鄉」的懺悔之旅)到了〈我的弟弟康雄〉,更是構造出極端憤世、不斷放大罪疚感的角色,為後來的高峰之作〈山路〉埋下伏筆。雖然情節毫不相干,但陳映真小說裡喃喃內疚的角色,總是令我想起魯迅的〈祝福〉和〈傷逝〉。


作為讀者,我們看到的其實是小說家自我鞭笞的現場:是的,我有罪,因為我面對人間的苦難而不曾施以援手……

陳映真對魯迅的私淑,在戒嚴時期是不能明言的。然而陳映真和魯迅所共感的「知識份子知而不能行」的痛苦,終於催使陳映真投入了政治活動——他和一群朋友組成讀書會, 偷讀左派禁書,甚至策劃了小型的反抗運動。一九六八年,陳映真就因為這些政治活動而被逮捕入獄,他所牽涉的「民主台灣聯盟案」是台灣文學史上最大的白色恐怖案件。

而差不多就在這段時期,有一名與他年齡相仿的青年郭松棻到美國留學了。郭松棻這時候還沒有全心投入寫作,在美國期間,他更是被捲入「保釣運動」,成為運動的中堅份子,而沒有在文壇上活躍。也因為參加保釣運動,郭松棻被列入「黑名單」,永久滯留在美國,不能回到他日思夜夢的故鄉大稻埕。到了一九八○年代,經歷了政治風雨,同時對兩岸的國民黨與共產黨政權失望的郭松棻提筆寫作,很快就寫出了震驚文壇的經典名作〈月印〉。

郭松棻涉獵淵博,我們不太可能用「魯迅的影響」來含括他的寫作。然而,〈月印〉 對「左派何以殞落」的思考與哀悼,應可讀作對魯迅精神的批判性繼承。小說裡沒有明白出現魯迅,卻有一群「來自大陸的左派」;而當病弱的「台灣」「知識份子」在他們的激勵下重新振作之時,等在前面的卻是白色恐怖的殺身之禍。

此處,我們就接回了本文一開頭所引述的〈雪盲〉。「回到你的國家,你也教不了你的魯迅」就是郭松棻在上述背景下,所寫出的自嘲自傷之言。魯迅對〈雪盲〉的影響,是只要搜尋文內關鍵字就能發現的程度。在故事裡,台灣少年從敬愛的小學校長手中,獲贈了一本「台灣總督府監印」的《魯迅文集》。小學校長是日治時期的知識份子,在戰後對本省人普遍的打壓下鬱鬱不得志;少年從校長手中接過的不僅僅是一本舊書,也是一個世代的父兄的左派理想,及其殞落。但少年接過這份傳承又如何呢?當他深深體會了父兄的理想,也成為耽讀魯迅的左派時,最終也只能(被)放逐到美國的沙漠學校裡,教一群賭場警衛中文。

因此,〈雪盲〉的小說進行中,不斷穿插〈孔乙己〉的片段,也就把魯迅創造的這個經典人物做成了鮮明的象徵:孔乙己是舊時代的落拓知識份子,映照了在威權體制下,「知而不能行」的校長與少年;孔乙己被打斷了腿,在地上爬行的形象,正是台灣戰後「被打殘」的知識份子。郭松棻跟陳映真一樣移植了魯迅的脈絡,橋接到台灣戰後的處境裡。

絕望的理由或許各不相同,陰鬱難解的困結卻百年如一。



一九九九年,台灣中小學教科書的編審有了重大改革:從「國立編譯館」統一編寫的「統編本」,改為開放民間廠商自編、送交國立編譯館審定的「審定本」。

魯迅的〈孔乙己〉,也就在一九九九年之後,首度進入高中國文課本。在過去半個世紀以來,「國立編譯館」作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一部分,自然必須服從反共教條,完全不可能有收錄魯迅的空間(做為對照,它很早就開始協助黨國文人余光中的正典化)。然而,歷史本來有其他的可能性──這個「國立編譯館」,其實就是當年許壽裳任職的「台灣省編譯館」。如果許壽裳沒有被暗殺,作為台灣省編譯館館長、作為台大中文系系主任, 並且罕見地珍惜本省人才、沒有任意歧視的他,也許有機會更強力的引介魯迅,將之與日治時期《台灣民報》以降新文學傳統結合起來吧?


在那個平行時空裡,讀魯迅的作家不會入獄,讀魯迅的作家也不會被放逐到美國……

那時也許會像現在:一代代學生讀著〈孔乙己〉,並不去深究它後面的象徵,以及牽連下來的文學史波折。在他們眼中,這是一個頗為滑稽的角色,他們喜歡模仿他說:「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然後笑成一團,就像一個渾然天成的迷因素材。不,別誤會,我一點也沒有責怪他們的意思,我覺得這樣很好。這代表魯迅的小說確實優秀,能在他們六年的中學生涯裡,留下罕見的鮮明印記。他們也許有些人,會在多年之後豁然貫通「斷腿」 之痛,連帶感受到「鐵屋」的牢固;而也許有些人永遠不會懂,那沒有關係。那或許代表,他們有足夠幸福的人生,無需理解這一切

魯迅一定也不希望他小說中所描寫的一切現象,在一百年後仍「歷久彌新」的;雖然他始終明白希望衹是希望,如果世界真還就是一個鐵屋,那也只能報之以一抹犬儒(編者註:玩世不恭、憤世嫉俗)的微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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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魯迅(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魯迅小說全集》朱宥勳導讀:如果世界真是一個鐵屋,也只能報之以一抹犬儒的微笑

2021-01-30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46390/fullpage
作者:朱宥勳
【作者簡介】
朱宥勳(1988年1月4日-),臺灣桃園人,小說家、文化評論者、專欄作家,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系學士(主修社會學、歷史)、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曾任《建中青年》主編。2010年起開始出版小說集《誤遞》與《堊觀》,2011年與黃崇凱合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目前任月刊《秘密讀者》的編輯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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