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杜甫〈羌村〉三首為五言古詩，作者杜甫。鄜州洛交縣羌村是杜甫一家人逃難之地。杜甫歸時，逢閏八月，秋晚季節。唐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杜甫為左拾遺時，房琯罷相，他上書援救，觸怒肅宗，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陝西富縣南）探家。〈羌村〉三首就是這次還家所作。三首詩蟬聯而下，構成一組還家「三部曲」。
這組詩，每章既能獨立城篇，卻又相互聯結，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第一首寫初見家人，是組詩的總起，三首中惟此章以興法開篇。第二首敘還家後事，上承「妻孥」句；而說到「偷生」，又下啟「艱難愧深情」意。第三首寫鄰人的交往，上承「鄰人」句；寫斟酒，則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終歸結到憂國憂民、傷時念亂，又成為組詩的結穴。這樣的組詩，通常又謂之「連章體」。詩人從還家情事中抽選三個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予以描繪。不但每章筆墨集中，以點概面，而且利用章與章的自然停頓，造成幕閉幕啟的效果，給讀者以發揮想像與聯想的空間，本組詩篇幅不大而能含蓄深沉。
上圖：杜甫
羌村
其一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其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牀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其三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鬪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作品出處】
《杜工部集》
〈羌村〉
原作者：杜甫
註釋翻譯
（一）其一
說明：
第一首寫剛到家時闔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
譯文：
西天佈滿重巒疊嶂似的紅雲，陽光透過雲腳斜射在地面。
說明：
開篇的寫景中融進了到家的興奮感覺。夕陽西下時分抵達羌村，迎接落日的是滿天崢嶸萬狀、重崖疊嶂似的赤雲，這斑爛的景色，喚起歸客親切的記憶而為之激動。「日腳」是指透過雲縫照射下來的光柱，像是太陽的腳。「日腳下平地」一句頗有擬人化色彩，似乎太陽經過一天奔勞，也急於跨入地底休息。而此時詩人恰巧也結束漫長行程，到家了。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譯文：
經過千里跋涉到了家門，目睹蕭瑟的柴門和鳥雀的聒噪，好生蕭條！
說明：
沿著一二句的腳步，敘事角度由杜甫而說，因為接近家門而驚動鳥雀；又有一說為妻子角度說，即妻子聽見門口鳥雀之聲，出門探視，看見遠歸的杜甫。故可說「歸客千里至。」「柴門鳥雀噪」是具有特徵性的鄉村黃昏景色，同時，這鳥兒喧賓奪主的聲浪，又反襯出那年月村落的蕭索荒蕪。寫景中隱隱流露出一種悲涼之感。「歸客千里至」一句，措語平實，卻極不尋常。其中寓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又暗暗摻雜著「近鄉情更怯」的忐忑不安。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譯文：
妻子和孩子們沒想到我還活著，愣了好一會兒才喜極而泣。
說明：
妻子看見丈夫生還，簡直不敢相信，驚魂甫定，喜極而泣，以袖拭淚，描述一連串的行動，寫其驚喜焦急之情。亂世之中，誰也沒把握分離之後還能活著看到對方。初見家人時悲喜交集。這裏沒有任何繁縟沉悶的敍述，簡潔地用了三個畫面來再現：首先是與妻孥見面。乍見時似該喜悅而不當驚怪。然而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危淺，朝不保夕，親人忽然出現，真叫妻孥不敢信也不敢認，乃至發愣（「怪我在」），直到「驚定」，才「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喜達行在所》）。這反常的情態，曲折反映出那個非常時代的影子。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譯文：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能夠活著回來，確實有些偶然。
說明：
此處可視為是杜甫對其妻子所說之話。一方面說出真實的情況，一方面也是對妻子的安慰。寫完見面畢，詩人從而感慨道：「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裏，「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從陷叛軍之手到脫離叛軍亡歸，從觸怒肅宗到此次返家，風波險惡，現在竟得生還，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歸來始自憐」意，刻畫患難餘生之人的心理極切。
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
譯文：
鄰居聞訊而來，圍觀的人在矮牆後擠得滿滿，每個人無不感慨歎息。
說明：
消息不脛而走，引來許多鄰人圍觀。這些鄰人，一方面是旁觀者，故只識趣地遠看，不忍攪擾這一家人既幸福而又頗心酸的時刻；另一方面他們又並非無動於衷地旁觀，而是人人都進入角色，「感歎亦歔欷」，是對之羡慕？為之心酸？還是勾起自家的傷痛？短短數語，富於人情味又含蓄蘊藉，由第三人稱來表示唏噓，反襯出杜甫心情。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譯文：
夜很深了，夫妻相對而坐，彷彿在夢中，不敢相信這都是真的。
説明：
時間拉至深夜，深夜了，最初的激動也該過去了，可杜甫一家還沉浸在興奮的餘情之中，點完一枝蠟燭再接著一枝，秉燭不寐，自是話舊，談別離後情景，面對著對方，彷彿是一場夢，不敢相信眼下真實無疑，這個畫面即成為首章搖生姿的結尾。
（二）其二
說明：
第二首寫還家後矛盾苦悶的心情。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譯文：
人到晚年了，還感覺是在苟且偷生，但又迫於無奈，終日鬱鬱寡歡。
說明：
居定之後，他即時就感到一種責任心的煎熬，覺得值此萬方多難之際守著個小家庭，無異於苟且偷生，可這一切又是迫不得已的。「晚歲迫偷生」，物質難以應付，歲末將即，甕中無斗米儲；又或者說是年事已高，生計無望，不免擔憂。因此回到家裡雖然高興，但是一回家即面臨生計問題，過一段時間之後，剛回家的那種歡樂就逐漸少了，現實的壓力越來越強烈。杜甫這次奉旨回家，實際上無異於放逐。對於常人來說，「生還偶然遂」自是不幸中之大幸；而對於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適成為幸運中之大不幸。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譯文：
兒子整日纏在我膝旁，寸步不離，害怕我回家沒幾天又要離開。
說明：
小孩對杜甫的依戀，黏在他身邊，也是因為經歷長久離別，孩子深怕父親再次離去，故朝夕不離。此處可看出父子間沒有威嚴阻隔，相處融洽。但小孩看著杜甫整天愁眉苦臉，擔心杜甫又要外出尋食求官。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譯文：
閒暇繞著池樹漫步，往昔追隨皇帝的情景出現在眼前，可事過境遷，只留下遺憾和歎息。
說明：
至德元年七月，杜甫離開鄜州欲投往肅宗，卻在途中被囚禁在長安。杜甫離開鄜州時，正好是夏天，故杜甫應是想起過去，離開鄜州前的夏天。詩人回憶去年六七月間納涼「池邊樹」的往事，以前他喜歡在池塘樹蔭邊乘涼，那時他對在靈武即位的肅宗和自己立朝報國寄予很大希望，故而多少有些「歡趣」。誰知事隔一年，卻遭到如許失望，不禁憂從中來，百感交集，備受煎熬。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譯文：
一陣北風吹來，更覺自己報國無門，追憶往事百感交集，內心備受煎熬。
說明：
敍事抒情中忽插入「蕭蕭北風勁」的寫景，又添加一種悲涼淒苦的氣氛。如今秋天，歷劫歸來，北風怒吼，同樣的池塘邊，同樣的樹底下，他想到很多事情，許多憂愁煎熬著杜甫的心。隨著季節的不同，景色的差異，心情也有所不同；北風配合著杜甫此刻憂慮的心情，搭配上去年他慵懶的待在池塘邊乘涼的情景，形成強烈對比的關係。相較於去年今年，皆是安史之亂、潼關之陷。杜甫在去年也應該是憂慮的，但是憂慮的程度不同，今年回到家裡來，比之去年則更加憂慮。因去年雖長安淪陷，但杜甫對未來還存有樂觀期待；在被囚長安、投奔靈武的這段經歷，由當上左拾遺又得罪肅宗，遭肅宗遣散，所以杜甫回到家裡，是失望沮喪，不知未來在哪。故說「撫事煎百慮」，故不僅僅是「迫偷生」，這一年以來的遭遇回顧、走到頭髮花白的地步，卻一事無成，更引起了憂愁。
賴知禾黍收，已覺糟牀注。
譯文：
幸好知道已經秋收了，新釀的家酒雖未出糟，但已能感到醇香的美酒，正從糟牀汩汩滲出。
說明：
秋收已畢，雖然新酒未曾釀出，卻計日可待，似乎可感到它從糟床汩汩流出。「賴知」、「已覺」均屬料想之詞。說酒是因愁，深切表現出詩人矛盾苦悶的心理。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譯文：
現在這些酒已足夠喝的了，姑且用它來麻醉一下自己。
說明：
有了新成的米糧，這時就陷入迷思了：究竟是要拿來吃呢？還是拿來釀酒呢？杜甫看著架上的米糧，已經感覺到糟香滿溢。若拿來釀酒則可消憂，只是家計不知如何為繼；若拿來維持生計，則自己無酒可嘗，愁無法消。「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就此一想像，就當作滿足了喝酒的欲望，以為消憂除悶了吧！
（三）其三
說明：
第三首寫鄰人來訪情事。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鬪爭。
譯文：
客人來時，成群的雞隻正在亂叫，互相爭鬥。
說明：
互文足義。有客至，羣雞亂叫、彼此鬬爭。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譯文：
把雞趕上樹端，這才聽到有人在敲柴門。
說明：
前四句先安排了一個有趣的序曲：「客至」的當下，庭院裏發生著一場雞鬥。待到主人把雞趕到它們棲息的庭樹上（古代黃河流域一帶養雞之法），院內安靜下來時，這才聽見客人叩柴門的聲音。開篇不但頗具村野生活情趣，同時也表現出意外的欣喜。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譯文：
四五位村中父老，前來慰問我由遠地歸來。
說明：
那些在牆頭關心的鄰居們，在杜甫回到羌村安定一段時間後，紛紛至家中關心。來的四五人全是父老，沒有稍年輕的人，這為後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譯文：
手裡都帶著禮物，從榼裡往外倒酒，酒有清有濁。
說明：
榼，斟酒的器皿，濁復清是倒裝，實際是清復濁，表示酒的品質很差，也顯示社會現實的狀況，民間疾苦，日子難過。老人攜酒而來，酒色清濁不一，各表示著一家心意。在如此艱難歲月還這樣看重情禮，更是難能可貴，表現淳厚的民風並未隨戰爭而完全泯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譯文：
父老們一再解釋說：酒味之所以淡薄，是由於田地沒人去耕種。
說明：
緊接四句以父老不經意的口吻道出時事：斟酒倒出來發覺品質很差，父老向杜甫道歉，從酒味薄說到生產的破壞，原來是因為田地無人耕種。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譯文：
又說：戰爭尚未停息，年輕人全都東征去了。
說明：
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田地無人耕種是因為戰爭尚未停息，所有村里的壯年皆受徵調，以致田園荒蕪，時世之艱難，點明而不說盡，耐人尋思。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譯文：
請讓我為父老們唱歌，在艱難的日子裡， 感謝父老攜酒慰問的深情。
說明：
末了寫主人杜甫致答詞。父老們的盛意使他感奮，因而情不自禁地為之高歌以表謝忱。此外言「愧」，暗中照應「晚歲迫偷生」意。如果說全組詩的情緒在第二首中有些低落，此處則由父老致詞而重新高漲。所以他答謝作歌，強為歡顏，「歌罷」終不免仰天長歎。所歌內容雖無具體敘寫，但從「艱難愧深情」句和歌所產生的「四座淚縱橫」的效果可知，其中當含有對父老的感激、對時事的憂慮、以及身世的感喟等等情感內容。不明寫，讓讀者從詩中氣氛、意境玩味，以聯想作補充，更能豐富詩的內涵。寫到歌哭結束，語至沉痛，令讀者三復斯言，掩卷而情不自已。
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
譯文：
吟唱完畢，我不禁仰天長歎，在座客人也都熱淚縱橫不絕。
說明：
杜甫見父老們生活艱難，仍願意帶著禮物來慰問杜甫，他的心情充滿著愧歉，身為一個知識人，是村中父老眼中的救星。可以想像當杜甫離開鄜州時，父老們也曾為杜甫送行；結果杜甫回來後，卻帶回失敗的消息，天下仍戰亂頻仍，這使杜甫亦有愧對之情；父老仍然關心他，使杜甫更深深感到愧父老對其深情寄望，有負所託。杜甫歌罷仰天長嘆，四座之人感受到杜甫的悲歎心情，也是難過不已，老淚縱橫。
想像示意圖
賞析
安史之亂給唐代人民帶來深重苦難。「兒童盡東征」、「黍地無人耕」的現象何止羌村，遍及整個北國農村，〈羌村〉三首透過北國農村之一角，反映出當時社會現實與詩人繫心國事的情懷。
〈羌村〉三首以白描見長，雖然取材於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誇飾。由於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與人物心理活動，詩句表現力強，大都耐人含咀。寫景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牆頭」及「群雞正亂叫」四句等，摹寫村落田家。寫人如「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均窮極人物情態，「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一聯竟被後世詩人詞客屢屢化用：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師道「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等。又如「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寫幼子倚人情狀，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評贊：「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見《杜詩鏡銓》引王慎中語）。這種「若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寫，充分體現作者白描之功力。總之，由於這組詩語言平易，詩意凝煉，音韻諧調，抒情氣氛濃郁，在杜詩中佔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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