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出自《琅環文集》，作者為張岱。伶，演戲的戲子。義伶，指有情有義的伶人。內容為作者祭悼家中已逝崑曲伶人夏汝開。
張岱的哀祭文在晚明諸家中獨樹一幟，具有鮮明個人色彩與極高藝術價值，其文主要以倒敘式回憶、穿插式細節、曲折式語言，把他對親朋故友的傷懷、歷史變遷的思考融為一體，以不拘格套的抒情文，表達新穎的生死觀與價值觀。
張岱放下士人身段，為伶人撰寫本篇祭文，為文情深意切，以綿綿哀思道盡夏氏一生的坎坷。同時，對於虛偽的禮法之士嗤之以鼻，反而對傳統社會所輕視的優伶戲子大加讚賞，將已死的夏氏與活著的名公巨卿做對比，夏氏形雖死而神猶存，袞袞諸公形雖存而神滅。作者拋開出身名門的身份顧慮，在名公巨卿與義伶夏汝開的布局中，書寫出驚世駭俗之論，如果沒有戲曲價值共同體中的平等關懷，士人張岱與伶人夏汝開的真情，不會是如此的濃烈。
成語「粉墨登場」原作「傅粉登場」，即出自此文。
（圖片引自網路）
祭義伶文
崇禎辛未，義伶夏汝開死，葬於越之敬亭山。明年寒食，其舊主張長公屬其同儕王畹生、李𡵚生持酒一甌，割羽牲一，至其隴，招其魂而祭之，並招其同葬之父鳳川同食。諭之曰：
夏汝開，汝尚能辨余談話否耶？汝在越四年，汝以余為可倚，故攜其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來。半年而父死，汝來泣，余典衣一襲以葬汝父。又一年，余從山東歸，汝病劇，臥外廂不得見，閱七日而汝又死。汝蘇人，父若子，不一年而皆死於茲土，皆我殮之，我葬之，亦奇矣，亦慘矣！汝為人跋扈而戇直，今死後，忘其為跋扈，而僅存其戇直。余安得不思之，不惜之？汝未死前，以弱妹質余四十金；汝死後，余念汝，舊所逋俱不問。仍備糧糈，買舟航，送汝母與汝弟若妹歸故鄉，使汝妹適良人。汝知耶，不知耶？汝母臨別，言汝妹得所，當來收汝父子骸骨。今竟杳然，何耶？
余憶天下有無心之言，遂為奇謔。余四年前，糾集眾優，選其尤者十人，各制小詞。夏汝開曰：「羈人寒起，秋墳鬼語，陰壑鳴泉，孤舟泣嫠。重重土繡聲難發，鐘出峽驚雷觸石。石初裂，聲崩決。狂風送怒濤，千層萬疊，直至檣顛柁折方才歇。」見者可謂酷肖。今試讀之，語語皆成謔矣，異哉！今汝同儕十人，逃者逃，叛者叛，強半不在。汝不幸蚤死，亦幸蚤死，反使汝為始終如一之人，豈天玉成汝為好人耶？
汝生前，傅粉登場，弩眼張舌，喜笑鬼諢，觀者絕倒，聽者噴飯，無不交口讚夏汝開妙者。綺席華筵，至不得不以為樂。死之日，市人行道、兒童婦女，無不嘆惜。可謂榮矣。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則人祈其速死，既死則人慶其已死，更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開未死，越之人喜之贊之；既死，越之人嘆之惜之，又有舊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瞑目於地下矣。汝其收淚開懷，招若父同飲酒食肉，頹然醉焉。
余有短歌一闋，汝其按拍而歌之。歌曰：
彼山之阿兮，汝可以嬉鬧。
白骨粼粼兮，青塚累累。
淒風苦雨兮，群鬼聚語。
疑汝父子兮，不辨汝鄉語。
見汝煢煢兮，或來欺汝。
今見有人來祭兮，當不嗤汝為他鄉之餒鬼。
【文章出處】
《琅環文集》
〈祭義伶文〉
原作者：張岱
上圖：張岱（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崇禎辛未（明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義伶（指表演俠義、忠義劇目，且本人以俠義著稱的伶人。伶，音ㄌㄧㄥˊ，演戲的人）夏汝開死，葬於越（越地，今浙江一帶）之敬亭山。
譯文：
明思宗崇禎辛未年，伶人夏汝開去世，葬在越地的敬亭山。
明年（第二年）寒食，其舊主（原本的主人）張長公（指張岱自己）屬（音ㄓㄨˇ，囑咐）其同儕（同輩）王畹生（人名，為張岱家中伶人）、李𡵚生持酒一甌（音ㄡ，盆、盂、甕等瓦器），割（殺）羽牲（雞）一，至其隴（田埂、田間高地。此指墳墓），招其魂而祭之，並招其同葬之父鳳川同食。諭（告訴）之曰：
譯文：
隔年寒食節，他的舊主人張岱囑咐同輩王畹生、李𡵚生拿著一甕酒，殺一隻雞，到墳地招魂祭拜，並招同葬於此地的夏父鳳川同來享用祭品。告訴他說：
（圖片引自網路）
（二）
夏汝開，汝尚能辨余談話否耶？
譯文：
夏汝開，你還能聽到我說話嗎？
汝在越四年，汝以余為可倚，故攜其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來。
譯文：
你在越地四年，你覺得我是可倚賴的人，因此帶著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來投靠我。
半年而父死，汝來泣，余典（抵押）衣一襲以葬汝父。
譯文：
半年之後你父親過世，你回來哭喪，我抵押一件衣服來安葬你的父親。
又一年，余從山東歸，汝病劇，臥外廂不得見，閱（經歷）七日而汝又死。
譯文：
又過一年，我從山東回來，你的病情加劇，躺在外面廂房不能見人，七天後你又撒手人寰。
汝蘇（蘇州）人，父若子，不一年而皆死於茲土，皆我殮（入殮）之，我葬之，亦奇矣，亦慘矣！
譯文：
你是蘇州人，你父親與你，不到一年都接連死在這塊土地上，都是我將你們父子裝殮埋葬，這令人感到奇異，也令人感到悽慘。
汝為人跋扈而戇直，今死後，忘其為跋扈，而僅存其戇（音ㄓㄨㄤˋ，急躁剛直）直。
譯文：
你為人專橫而剛直，你死後，你的專橫已被人遺忘，眾人心中留下的只有剛直。
余安（怎）得不思之，不惜之？
譯文：
這讓我怎麼不想你，怎麼不為你感到惋惜。
汝未死前，以弱妹質（質押）余四十金；汝死後，余念汝，舊所逋（音ㄅㄨ，拖欠）俱不問。
譯文：
你還沒死的時候，你用四十金把你妹妹質押在我這。你死後，我感念你，過去拖欠的金錢都不再過問。
仍備糧糈，買舟航，送汝母與汝弟若妹歸故鄉，使汝妹適（女子出嫁）良人。
譯文：
我仍然備足糧食，買好舟船，送你母親及妹妹回去故鄉，讓你妹妹嫁個好人家。
汝知耶，不知耶？汝母臨別，言汝妹得所，當來收汝父子骸骨。今竟杳（音ㄧㄠˇ，毫無消息）然，何耶？
譯文：
你地下有知呢？還是不知呢？你母親臨別時說，你妹妹已經嫁人有了歸宿，應該會回來收你和父親的骸骨。事到如今竟然杳無音訊，這是為什麼呢？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三）
余憶天下有無心之言，遂為奇謔（玩笑）。
譯文：
我想起，天下有無心之言，後來卻一語成讖的。
余四年前，糾集眾優，選其尤（特異）者十人，各制小詞。
譯文：
我四年前聚集眾多伶人，選出特別優秀的十人，讓你們各自製作了小詞。
夏汝開曰：「羈人寒起，秋墳鬼語，陰壑鳴泉，孤舟泣嫠（音ㄌㄧˊ，寡婦）。
譯文：
你寫道：「羈旅在外的人在寒冬早起，秋天的墳頭有鬼魂在私語，陰暗的溝壑裡流泉在鳴響，孤舟中有寡婦在哭泣。
重重土繡聲難發，鐘出峽驚雷觸石。
譯文：
層層土繡使聲音無法發出，鐘聲從峽谷傳出驚雷巨響觸斷了石頭。
石初裂，聲崩決。狂風送怒濤，千層萬疊，直至檣顛柁折方才歇。」見者可謂酷肖。
譯文：
石頭剛崩裂之時，聲音崩天裂地。狂風大作掀起巨浪千層萬疊，直到桅杆顛到船舵折斷，才會停歇。」見到的人都說寫的非常酷似。
今試讀之，語語皆成謔矣，異哉！
譯文：
如今再重讀一次，每句話彷彿都得到應驗，這實在太玄奇了。
今汝同儕十人，逃者逃，叛者叛，強（音ㄑㄧㄤˊ，略多）半不在。
譯文：
現在你的同行十人，逃走的逃走，背叛的背叛，有一半已經不在了。
汝不幸蚤（早）死，亦幸蚤死，反使汝為始終如一之人，豈（難道）天玉成（成全）汝為好人耶？
譯文：
你不幸早死，又很幸運早死，反而使你成為始終如一的人，這難道不是上天要成全你成為一個好人嗎？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四）
汝生前，傅（音ㄈㄨˋ，擦抹、塗抹）粉登場，弩眼張舌（張大眼睛，伸出舌頭。指表演者誇張的動作。弩，音ㄋㄨˇ，張大），喜笑鬼諢（指表演者嬉笑喧鬧，戲謔逗趣的演出。諢，音ㄏㄨㄣˋ，戲謔逗趣的言辭），觀者絕倒，聽者噴飯，無不交口讚夏汝開妙者。
譯文：
你生前塗抹上妝登臺演戲，張大眼睛，伸出舌頭，嬉笑喧鬧，戲謔逗趣，看到的人都笑翻了，聽到的人也都笑個不停，不禁讚嘆你夏汝開真是太會演戲了。
綺席華筵，至不得不以為樂。死之日，市人行道、兒童婦女，無不嘆惜。可謂榮矣。
譯文：
在宴會中，大家都以你在場為樂。你過世那天，市民路人、兒童婦女沒有不嘆息的，可說是非常榮耀了。
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則人祈其速死，既死則人慶其已死，更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有如）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音ㄅㄧˋ，每每，到處）矣。
譯文：
從這裡我想到，越地有許多名人高官，活著的時候人們祈求他們早點死，已經死的，人們又慶幸他們早該死。更有人氣息奄奄，早就有如黃泉夏的行屍走肉，已經死的反而讓人覺得他好像還沒死，這樣的人到處都是。
夏汝開未死，越之人喜之贊之；既死，越之人嘆之惜之，又有舊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瞑目於地下矣。
譯文：
在你未死時，越地的人喜愛你、稱讚你；你去世之後，越地的人感嘆而覺得可惜，又有我這個舊主人思念和祭祀。你在地下可以瞑目沒有懸念了。
汝其收淚開懷，招若（你）父同飲酒食肉，頹然醉焉。
譯文：
希望你擦乾眼淚，歡暢沒有牽掛地招引你的父親一起喝酒吃肉，你們盡情喝醉吧！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五）
余有短歌一闋，汝其按拍而歌之。歌曰：
譯文：
我寫了一首短歌，希望你按照拍子一起唱和。歌詞如下：
彼山（指前文說的敬亭山）之阿（音ㄜ，轉折彎曲之處）兮，汝可以嬉鬧。
譯文：
那片山的山坳處，你可以嬉遊。
白骨粼粼兮，青塚累累。
譯文：
白骨閃閃照映，荒煙漫草間墳頭重疊。
淒風苦雨兮，群鬼聚語。
譯文：
淒風苦雨當中，無數鬼魂聚集私語。
疑汝父子兮，不辨汝鄉語。
譯文：
他們懷疑你們父子，無法分辨你們家鄉的話語。
見汝煢煢（音ㄑㄩㄥˊ，孤獨無依的樣子）兮，或來欺汝。
譯文：
他們見到你孤獨無依，也許會來欺負你。
今見有人來祭兮，當不嗤（譏笑）汝為他鄉之餒（餓）鬼。
譯文：
如今看見有人來祭拜你，應該不再譏笑你是異鄉的餓鬼了。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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