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png
(圖片引自網路)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飧了我兩隻,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裡吃尖臍(雄),八月裡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家裡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隻,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煞風景的事。《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裡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乾淨,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後院採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裡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裡(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裡整隻地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餘,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裡,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後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製,旋床子定製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夥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夥計還有一個絕活,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隻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後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後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後照應,有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做樣子的。蟹肉可以醃後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註:「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帶了一小罈蟹醬給我。打開罈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麵,加進一兩匙蟹醬,豈止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停泊之後,舢板雲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於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隻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櫃裡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確有其事。《清異錄》:「煬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鹹,北有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鹹!螃蟹蘸薑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裡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文章出處】
《雅舍談吃》

作者:梁實秋
【作者簡介】
梁實秋(1903年1月6日—1987年11月3日),名治華,字實秋,號均默,以字行。另有筆名子佳、秋郎、程淑等,著名散文家、學者、文學評論家、辭書學家、翻譯家,籍貫浙江杭縣(今杭州市餘杭區),出生於北京。梁實秋於五四運動期間表現積極,1923年赴美留學,畢業後前往哈佛大學攻讀研究所獲得博士學位。1926年返國後,先後任教於國立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前身)、青島大學(山東大學前身)、北京師範大學、暨南大學。1927年與徐志摩、聞一多創辦新月書店。梁實秋認為只有人生和永恆不變的人性是文學的主題,否認文學有階級性,不主張把文學當作政治工具,引發他和魯迅的論戰及左翼作家圍攻,被批為「資本家的走狗」。抗戰時曾居重慶北碚雅舍,任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國立編譯館編纂。1949年移居臺灣,先後任國立編譯館館長、台灣省立師範學院英語系主任、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長。梁實秋開始規劃的翻譯的大型計劃終告完成,梁因此以一人之力首次完成整部《莎士比亞全集》翻譯而聞名。以中文編寫一部全面的英國文學史,但梁實秋作爲文學家的聲譽主要來自於他在1940年至1986年之間寫成的數百篇關於日常主題的散文,以《雅舍小品》為名結集出版,
他一生給中國文壇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創造中國現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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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一)作者認為河蟹優於海蟹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音ㄐㄧㄢˋ,分別)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中華絨螯蟹,學名Eriocheir sinensis,也稱上海毛蟹,俗名大閘蟹或河蟹,是一種主要生長在中國沿海河口地區的蟹種,是江南著名美食。閘,音ㄓㄚˊ。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飧了我兩隻,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作者提出,人人喜愛河蟹美味,海蟹則不盡然。
◎全文所提及的地名,清一色都在中國內地,流露作者淡淡的鄉愁。

(二)敘述在家裡吃蟹的經驗


七尖(農曆七月吃尖臍的雄蟹)八團(農曆八月吃團臍的雌蟹),七月裡吃尖臍(雄),八月裡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家裡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隻,一尖一團(一公一母)。照例通知長發送五斤花雕(花雕酒)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煞風景(使美景大為減色。比喻俗而傷雅,使人非常掃興。也做「大殺風景」)的事。《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滿足)了一生矣!」(意指只要有美酒佳餚,人生就已足夠)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裡吃螃蟹,要慢條斯理(形容從容不迫的樣子,也做「慢條斯禮」、「慢條廝禮」),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用來秤金銀、珠寶、藥品等分釐小的小秤。戥,音ㄉㄥˇ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乾淨,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音ㄏㄨㄣˊ ㄌㄨㄣˊ,含糊籠統)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後院採擇艾尖(艾草茶的葉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文中作者在字裡行間,也常常流露某種中上人家懂得吃的品味。

(三)敘述在餐館裡吃蟹的經驗

在餐館裡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從螃蟹身上拆出來的蟹肉、蟹黃、蟹膏,炒出蟹油再以佐料拌炒,蟹粉味道鮮濃, 是絕佳提鮮聖品,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裡(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籠屜裡整隻地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餘,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畜(音ㄒㄩˋ,飼養)在大缸裡,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後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製,旋床子(車床的俗稱。車床是用車刀對旋轉的工件進行車削加工的工具機定製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夥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夥計還有一個絕活,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隻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咔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後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一公一母)足矣,然後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汆(音ㄘㄨㄢ,一種烹飪方法。將食物放入沸水中煮一下,隨即取出,以防食物養分因高溫烹調而流失,或食物本身變老大甲(此指蟹螯),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撒上芫荽(音ㄩㄢˊ ㄙㄨㄟ,又名胡荽、香菜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後照應,有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

(四)補述蟹黃、蟹醬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一種以麵皮包餡上蒸籠蒸熟的小吃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面做樣子的。蟹肉可以醃後收藏起來,是為蟹胥(蟹醬。胥,音ㄒㄩ,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註:「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帶了一小罈蟹醬給我。打開罈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麵,加進一兩匙蟹醬,豈止是「清水變雞湯」?
◎文中引經據典,顯示作者的博學多聞。

(五)作者吃海蟹的經驗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臺威海衛,停泊之後,舢板雲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於無(比完全沒有略微好些。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隻巨蟹,碩大無朋形容物品大到無可比擬。朋,相比,從冰櫃裡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海蟹滋味略遜於河蟹,也微有腥氣,但蟹肉比河蟹多。
◎作者在美國的一次經驗,對海蟹滋味的成見大為改觀。

(六)作者不認同螃蟹料理入糖

陸放翁(陸游,字務觀,號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確有其事。《清異錄》:「煬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鹹,北有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只吃過南人的醉蟹,真鹹!螃蟹蘸(音ㄓㄢˋ,沾薑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裡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文中引經據典,顯示作者的博學多聞。
◎糖醋的重口味蓋過蟹肉本身的鮮味,為作者所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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