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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

如果我跟你說:味道是有生命的,它是活的!你可能會以為那是一種修辭的表現方式。可是當你看完以下的幾個故事之後,我相信你會跟我一樣,能夠了解到:所有的味道,事實上並不是我們鼻頭舌尖方寸之地那麼主觀的認識和感受。

十幾年前看過一部日本導演伊丹十三的片子──《蒲公英》,片中有一名黑道老大被追殺槍擊,臨終前女友趕到,兩人已知無力回天,女友靜靜聆聽黑道男友最後的遺言:


「我有跟你說過嗎?冬天的時候,天寒地凍的,山上的野豬找不到東西吃,只好拼命挖農夫種的馬鈴薯。當獵人獵到了野豬,運氣好的話,野豬的腸子裡滿滿的都是馬鈴薯,如果這個時候立刻把豬腸子切下來放在爐火上烤,那個滋味,真的好令人期待啊!」

當兵的時候,冬天在金門和幾個同連的朋友窩在自己房間裡開小伙。熱騰騰的火鍋裡什麼都有,廚房裡剩下的豬肉、青菜、蘿蔔,從經理士那裡坳來的沒有帳的豬肉、牛肉罐頭,路邊攤買來的滷味、福利社買來的泡麵還有士官長剩下的半瓶二鍋頭。

雖然咕嚕咕嚕的香味瀰漫整個房間,但是還是有個不識相的二兵阿隆爆出一句:「好像ㄆㄨㄣ喔!」

「哈哈哈哈!」小小的排長室爆出笑聲。

大家開始動筷子之前,有人發現不對勁了。伙房兵吳啟迪靜靜的低下頭去,不住的點頭又透出啜泣的聲音。

「起滴(台語:養豬)你是怎樣啦?」

「好好的哭什麼?」

大家停下筷子,等待啟迪的答案。

啟迪抬起頭,滿臉的淚痕。

「我想到我媽媽啦!」啟迪開始大聲哭了出來。

那天火鍋吃的很不自在,因為啟迪大哭大家不敢多說都先後回房間睡覺。我身為排長,難辭其咎的要去了解安慰一下,為什麼吃雜燴火鍋會讓啟迪想起過世的媽媽然後痛哭失聲。

經過一個晚上的長談,我才知道。啟迪一嘗到火鍋的味道就開始鼻頭發酸,經過阿隆那句不識相的玩笑,才引爆了他的痛處。

啟迪從沒看過早逝的爸爸,媽媽從小靠養豬把啟迪扶養長大,單親照顧三男兩女的兒女長大不簡單,媽媽外出收ㄆㄨㄣ時,常會將一些還算新鮮的廚餘挑出來然後煮大雜燴給孩子吃。

媽媽後來過世,身為長兄的啟迪也用這個方法養活了自己和四個弟妹。

沒想到多年後在遠離家鄉的金門,居然又嚐到了當年的家鄉味!

後來出社會之後,也認識了一位很鮮的社會新鮮人──小貴。


他叫小貴不是因為名字,而是他喜歡用名牌,當別人投以讚賞羨慕的眼光時,他總是會洋洋得意的說,沒什麼啦,小貴,小貴而已啦。

以他被大家叫成:小貴!

有一次和小貴在夜市吃宵夜。

他點了蚵仔煎和彰化肉圓還有花枝羹。

吃到一半,我的盤子裡莫明(名)多出了一堆沒有蚵仔和蛋的蚵仔煎還有沒有餡料的彰化肉圓。

我開玩笑的罵他,不要把我的盤子當垃圾桶。

沒想到他對我淡淡一笑,輕描淡寫的說:「不要這樣浪費啦,這些都是可以吃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不吃?」

他繼續喝花枝羹,還是淡淡沒什麼表情的對我說:

「我吃膩了!」

還是像跟啟迪聊媽媽一樣,我和小貴聊了一晚,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吃那些太白粉皮做成的食物了。

原來小貴以前在一家專賣台灣小吃的小店當學徒。每次他學做蚵仔煎和肉圓失敗的作品,師傅都要他自己吃下去。

因為不要浪費食物!

我想每個人應該都猜到他為什麼後來沒有朝料理界發展的原因了。因為他總是失敗,從來沒有作成過蚵仔煎和彰化肉圓。

「但是,我很喜歡吃師傅做的蚵仔煎和肉圓,就是因為好吃,我才去跟他學的。」

「但是我吃怕太白粉皮了。」

「我現在只想吃蚵仔蛋和肉圓餡。哈哈,雖然這樣吃有點小貴,哈哈小貴啦!」

因為當過一陣子記者,有許多的機會和場合可以吃得到非常特殊的料理。

我嚐過一口要好幾百塊台幣的神戶牛肉和黑鮪魚大肚肉。但是這些美食存留在我腦中的記憶,恐怕還不及一盒六十塊錢的排骨便當。

為什麼?因為有一次在楊梅的後山草叢中,我們幾家電子媒體的同業在那邊守候檢察官前來驗屍,有一名男子生前被人活埋,還沒斷氣試圖用手掙扎,結果,只伸出了一隻手之後,還是命喪荒野。

那天大家從上午等到下午,檢察官都沒出現。打電話叫便當吃,送便當的老闆臨走前狐疑的問我們:「這味道(屍臭味)這麼重,你們怎麼吃得下去?」

我們大家向他笑笑,沒有說什麼。他也識趣的發動機車揚長而去。

後來我們大家還是飢腸轆轆的把便當吃得乾乾淨淨,而那隻伸出地面的手就在眼前十多公尺處!

很多人吃東西只有好吃不好吃,吃得飽或是吃不飽。在我看來,食物的味道就是在挑動人性、在驗證人性也在考驗人性。

好吃的定義怎麼下?孤兒寡母的廚餘料理和天寒地凍的外島火鍋味道是不是一樣好吃?

不好吃的定義怎麼下?用沒有清洗過的豬腸烤出香噴噴的馬鈴薯香腸恐怕也不是一般饕客敢咀嚼下嚥的美食。在屍體旁邊吃排骨飯,這樣的經驗應該也會讓許多人一輩子不敢再碰香噴噴的排骨。

在社會上闖過之後,我開始想回歸最原始的味道,去追尋那種味道帶領我體驗人生的感覺。

為什麼身處在處處充滿味道的世界,我們絕大部分的人對味道都沒有感覺?

小時候喜歡拿幾塊錢到廟前的攤子買碗粿吃,念書時喜歡用大腸麵線當晚餐,又好吃又省錢。出了社會,幾個一起做業務的朋友喜歡買幾隻滷雞腳和鴨頭,帶一手啤酒到公園去幹譙老闆。

現在呢?每次到了要吃飯的時候,就開始傷腦筋要吃滷肉飯還是牛肉麵?心裡頭懷念的味道和嘴裡咀嚼的卻往往貌合神離、天南地北。氣憤不過了,就只好自己奔到市場裡頭,買了想吃的菜回家自己處理。

所以,有許多世界級的名菜,開始有了新的詮釋方法。我指的詮釋,不僅僅是新的料理法,就連嚐它的時候,也要用不同的心情和期待。因為,那很可能跟之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非常的贊同吃飯的時候要找人陪伴。不論是親人、朋友、情人還是老伴。當然非不得已,不要找已經作古的人來陪,因為我覺得嘴在吃東西的當兒,心裡頭的感受是最翻騰的時刻,那種感覺最好找個人一起驗證、分享,甚至評論一番。

當然,有種情況例外,就是幾個自以為手藝很棒的老男人大膽的說要做菜的時候,你就讓他們自己去感受那種味道帶來的衝擊和回憶就好,千萬不要插手,也不要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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