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太守傳.png
(圖片引自網路)


夢的啟示──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

〈南柯太守傳〉是個借夢境展示人生無常「
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編者註:語出〈南柯太守傳〉,以下引文不逐一加註)的諷刺寓言,淳于棼從夢中出發、經歷考驗,深深體驗人生之盛衰、順逆 、變遷之無常,回歸現實世界時 ,因而能夠了悟人生倏忽及名利虛誕的道理,完成啟悟歷程,而夢境中所展現的螞蟻世界,與真實人生並列,收到低眨效果,從而令主角捨棄意志(Will)「棲心道門,棄絕酒色」,淳于梦的夢可被視為預示性之夢(prospective dream)。

(一)預示性之夢境

容格(C.G.Jung)認為夢是源自人格中的陰影(shadow)部分,夢境所表現的是人類潛意識中的情意結(編者註:情結(complex),又稱情意結或情意綜,心理學術語,指一群重要的無意識組合,或是一種藏在一個人神秘的心理狀態中,強烈而無意識的衝動),夢亦是種自衛機轉(self defense mechanism),因為它可以調節人類心理的偏差,有助平衡情緒及心情。〔註1〕容格在夢的理論方面提出兩種夢的分類,一為補償(compensation)心理偏差之夢,如心理過分極端或偏頗於某一方面時,夢中便會出現與此相反之情況,以補償心理的失重狀況。二為預示性之夢境。〔註2〕〈南柯太守傳〉中的夢幻遊歷,便屬於後者。

1.

預示性的夢境,可證人類潛意識除了盲目、無法無天及為求實現欲求而不擇手段等特質外,亦具備其優越性。日常生活中未能解決的問題、矛盾及衝突,往往在夢中通過象徵、比喻性之夢的語言及影像使做夢者獲得啟迪。容格說:「
心靈(psyche)是變化不已的,因此必須以兩種層次來界定。一方面,心靈產生過去全部的遺傳與痕跡(remants and traces)的圖畫,而另一方面──不過仍表現於同一圖畫內──是未來的遠景,只要心靈創造它的未來,就會如此。」〔註3〕縱使不為我們所察覺,潛意識仍是不斷活動及運作的,它在夢中便有機會展示其智慧,容格所重視的就是潛意識所具備的正面力量,他說:「潛意識的心靈可以被假設為,含有智慧及目的,而且比實際的意識洞識力更優越。」〔註4〕苯環(編者註:苯環(benzene ring)是苯分子的結構。是由六個碳原子構成一個平面六邊形,而每個碳原子和一個氫原子結合)的發現是其中一個著名例子:苯環的發現者(kekeul)苦心焦思,未能解決之問題,竟在夢中出現答案:一個晚上他夢見一條捲成環狀頭咬着尾巴的蛇,因而領會苯的分子乃是一個由六個碳所構成的環。〔註5〕由此可見預示性的夢,可以作為做夢者的啟迪。此外容格曾引述一位成功的商人,在事業高峰期所做的火車出軌之夢,〔註6〕這個災難性的出軌事件預示了他在如日方中的人生巔峰期,因其野心過劇,卻力有不逮,最後遭遇滑鐵盧的現實。

另一個容格所列舉的事例是個爬山專家的預示性夢境,做夢者在夢中不斷向山巔進發 ,最後在極度興奮下,踏虛空中失足墜下,容格囑其必須注意爬山安全,五個月後,攀山專家便因失足而死於一次爬山活動中,應驗了他的夢境。〔註7〕以上所列舉的三個夢境,都是與日常生活有關。潛意識在夢中以象徵、比喻等方法預示未來。預示性質的夢,便是潛意識以夢境對做夢者所備受困擾的問題,提出答案或對做夢者的前途及將來,描繪出一幅一幅的藍圖。

2.

〈南柯太守傳〉中的夢,亦是富啟迪性的預示性夢境,這亦是容格所言的大夢(big dream)。這種大夢相對於易於被人遺忘的小夢( little dream)而言,它通常發生在人生的轉捩點時期,是重要而令人刻骨銘心之夢。〔註8〕淳于棼的預示性夢境,便是他了悟人生倏忽、名利虛幻之大夢。

淳于棼在其預示性夢境中經歷出發──考驗──回歸的啟悟旅程。主角的尋索過程相當複雜 ,並非如沈既濟〈枕中記〉中盧生在現實生活中失意,因而有:「
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之嘆,〔註9〕從而在夢中遂其娶五姓女、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之願。淳于棼的心理較盧生為微妙,一如其名字淳于棼──「棼」即紛亂,他的名字正好代表其內心的矛盾及複雜性。篇首介紹淳于棼雖然「累巨產」,但對權力的追求仍然熱熾,故「以武藝補淮南裨將」,唯「嗜酒使氣」,與帥發生衝突而被斥逐。被斥逐後,他以「縱誕酒為事」的表現,則是一種自衛機轉,淳于棼以飲酒來抑壓追求名位的欲望

淳于棼在出發前所犯的「
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之「錯誤」(blunder),是引發啟悟旅行的契機,坎 貝爾 (Joseph Campbell)認為「犯下錯誤也可能是開展一段不同命運之起點。」〔註10〕而淳于棼所犯的「錯誤」,令他遭將帥斥逐,因而過着落魄的生活,在事業上處於低潮,這個「錯誤」正好令他反省其性格「嗜酒使氣,不守細行」,與軍隊中要求嚴格紀律之衝突及矛盾,以及其對名位等價值觀之看法。淳于棼在出發前正是處於人生轉捩點時期,現實迫使他對名位等問題作出思考,正如坎貝爾說:「(在出發前主人翁的)心理己經為轉變作好準備。」〔註11〕這個冒險的召喚,驅使他在夢中經歷種種考驗,最後獲得啟悟。坎貝爾說:「冒險的召喚──表示命運對主人翁作出召喚並將他由現實所屬的社群中抽離而往一個充滿未知數的世界進發。」〔註12〕

3.


淳于棼在夢中的考驗包括他與金枝公主的聖婚(Sacred marriage)及在事業上治理南柯郡的得失,從而體會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這些考驗皆有助其在夢醒時,了悟人生的真相 ,從而捨棄意志「棲心道門」。

淳于棼與大槐安國金枝公主結婚,可被視為啟悟旅程中與「好母親」(good mother)〔註13〕結合的聖婚。坎貝爾說:「
在經歷所有障礙與困難後,通常便是勝利的英雄與天后、女皇的聖婚。」〔註14〕而這個女皇所代表的「(不單是)美麗、願望的達成,她亦是母親、姐妹、情人與新娘。」〔註15〕美麗的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既代表漂亮的情人及新娘,亦是淳于棼在性方面的啟導者。主角在性格及人格上的成熟,性的啟蒙及滿足通常是不可或缺的一環。此外 ,她亦代表繁殖的力量:金枝公主與淳于棼「生有五男二女,男以蔭門授官,女亦聘於王族。」家族昌盛,有賴這位大槐安國集國王、王后寵愛於一身的玉葉金枝。

此外,金枝公主也充當了淳于棼的智慧老人(wise old man),並令主角在事業上獲得極大成就。淳于棼在南柯郡的成就,可說是由金枝公主一手策劃及安排的以淳于棼「
不守細行」的游俠性格,縱使有名位上追求之欲望,亦欠爭取的主動性,他與金枝公主論及從政之道時,只答曰:「我放蕩不習政事」。假如沒有公主,扮演智慧老人及助手的角色 ,淳于棼亦未必有南柯郡的政績。金枝公主積極之推動:「卿但為之,余當奉贊」,便是個非常重要而關鍵性的轉捩點,正由於公主的鼓勵及推動,加上「妻遂白於王」向國王推薦,淳于棼才能開展他在南柯郡的從政生涯。在二十年間「貴極祿位」,政績受到肯定 ,不單被視為南柯郡的民族英雄,善政令「百姓歌謠」,人民更「建功德碑」及「立生祠宇」,淳于棼所享受的是有如神祗般尊貴之地位。除「風化廣被」受百姓擁戴外,更受到國王的器重:「賜食邑,賜爵位,居臺輔。」名成利就之威福,可謂一時無兩。

4.


淳于棼在夢中的考驗,不單包括聘任周弁為司憲,田子華作司農,在二十年中將南柯郡由「政事不理 ,太守黜廢」的百廢待舉之政治環境,脫胎換骨而成為大治的城郡,亦包括他遭受挫折時所面對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歷鍊。齊裕焜認為〈南柯太守傳〉所描寫的「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昭然若揭。」〔註16〕

淳于棼所遭受的挫折,亦直接造成其命運之急轉(peripeteria),他所遇到的首次失敗是檀蘿國戰役中,周弁「
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在戰爭中失利其次為主要助手南柯郡之司憲周弁「疽發背卒」,失去從政上之重要助手其三為金枝公主的死亡,這三件事造成其命運之急轉,令淳于棼飽嘗人情冷暖的滋味。

主角所經歷的炎涼世態,首先為金枝公主逝世後,被「
國有大恐」、「釁起他族,事在蕭牆」之流言所讒毀,令國王對他猜忌,將他軟禁及遣返本里。昔日主角威福之盛,一時無兩,「貴門豪族,靡不是洽」,但在大槐安國最後的歲月中卻「鬱鬱不樂」、被軟禁甚至被逐出境,今昔之比可見世態之炎涼。此外,人情冷暖亦表現在二使對淳于棼前恭後倨的態度中,昔日迎接主角往大槐安國當駙馬時必恭必敬,「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沿途威風凜凜,氣派非凡:「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行者亦爭闢於左右。」及
後淳于棼被斥逐落魄,卻要仰其鼻息,他們對淳于棼「
廣陵郡何時可到?」 之問不予理會 ,只是「謳歌自若」,很久才答曰:「少頃即至」,態度之倨傲可見。淳于棼所遭受的人情冷暖,就正如《聊齋誌異》中〈宮夢弼〉一篇裏柳和父親「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但家道中落後,不但親友疏絕,連岳父亦對他閉門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請自此絕。』」〔註17〕淳于棼與柳和同樣飽受人情冷暖之苦,這些刻骨銘心的經歷及考驗,卻有助淳于棼在回歸人世後,獲得人世倏忽及名位虛幻的智慧

5.


〈南柯太守傳〉就是借一個預示性質的夢境,令淳于棼獲得名位競逐之虛妄及人生倏忽的智慧。首先,作者透過夢境來表達人生如夢的意念。〈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在夢中經歷二十多年的人生起伏,從而 「感南柯之虛浮。」來自同一原型的作品如〈焦湖廟祝〉,楊林在夢中經歷數十年,〔註18〕沈既濟 〈枕中記〉裏盧生在虛幻的夢境中,經歷五十多年之歲月,〔註19〕還有〈櫻桃青衣〉中,盧子歷幻二十多年。〔註20〕在以上的作品中,時間順序被打亂,南柯一夢中,二十多年只是人生的一剎那:二友在淳
于棼入夢前「
將秣馬濯足」,主角酒醒時,二客仍「濯足於榻」,由此更見人生之短暫。正如 〈金剛經〉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陸游也說:「仕宦蟻巢夢,功名馬耳風。」(〈衰病〉)

李公佐除了利用夢境作出諷刺外,他亦透過淳于棼對比夢境和真實人生,從而獲得知識、李公佐的現身說法和李肇的贊,來確定讀者獲得小說所傳達的對追逐虛妄名位之諷刺。

淳于棼在夢境中仕與婚的經歷是晚唐人士之夢想。是篇與〈枕中記〉不同,〈枕中記〉所反映的是娶五姓女、出將入相的中唐或以前士人之理想〈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娶金枝公主及坐擁南柯郡大權,才是晚唐士人之夢想:中唐及以前,一般士人的婚姻對象 ,僅限於高門第的女子,到後來,士族在政治上開始抬頭,婚娶範圍也擴大至與皇族成婚。〈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迎娶金枝公主,便是晚唐士人的夢想。況 且,唐玄宗時,由於連年用兵,故設立長期駐兵,府兵制遭募兵制破壞,大將亦可專兵,時人觀念亦由從前的出將入相,變為以割據一方的藩鎮為光榮,〔註21〕情況就正如淳于棼獨佔南柯郡之主治權二十多年,人民奉之若神明:「
百姓歌謠,建功德碑。

婚聘皇族,坐擁割據一方的權力代表對名位的追求,作者就是透過淳于棼在追逐名利之過程中的升降及了悟人生之真相帶出諷刺的訊息。淳于棼歷盡人情冷暖,看透名位營求的虛誕,名位之追求就如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 : 「
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看破名位的虛誕,淳于棼因而獲得知識,「感南柯之虛浮 ,悟人世之倏忽」,從而捨棄意志,「棲心道門,絕棄酒色」。正如叔本華的理論:人的意志化生無窮無盡的欲求,欲求產生無數的痛苦,只有捨棄意志,才能平息生活之欲 。〔註22〕淳于棼所得到的智慧及捨棄意志便表達了作者對名位所持的否定態度。

除了淳于棼外,作者李公佐亦現身說法,教訓讀者「
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李肇亦成為作者的代言人:「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眾何殊。」至此,諷刺對權力名位追求的訊息可謂極其名顯。篇中所傳達的意念與莊子〈秋水〉篇中「鵷鶸與鵠」一則寓言,可以互相表裏:惠子仕於梁,為惠王相,他恐懼莊子會取代其地位,莊子以「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的鵷鶸絕不會嫉忌鵠鳥口中之腐鼠,〔註23〕來諷刺惠子的小人之心。鵷鸛的境界便是「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的達人之境,而鳥之視野則代表芸芸眾生的蟻眾對名利的執着和欲求

(二)低貶模仿(Low burlesque)

作者利用螞蟻的世界與人世並列,將人世貶為昆蟲世界,從而收到將名位低貶之效。低眨模仿的作用是將虛構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作出對比,達致諷刺的效果。模仿就如令當事人站在變形鏡面前,照鏡子的人在錯愕、震驚之餘,發現鏡中所反映的妖怪,其實就是他自己。〔註24〕低貶模仿利用縮小和變形等技巧來降低人類的尊嚴或人類所極為重視的事情,從而達到諷刺鵠的。李汝珍《鏡花緣》亦有運用低貶模仿手法,如寫小人國中八、九寸長的名副其實的卑鄙小人(第十九回)、大人國中,足下踏着黑雲的壞心腸傢伙(第十四回)還有無腸國中要僕役吃糞便的、吝嗇得一毛不拔的富翁(第十四回),〔註25〕這些都是低眨模仿的例子。又如 《官場現形記》第六十回中甄閣學之長兄,夢中身處互相殘殺、弱肉強食的豺、狼、虎、豹、貓、狗、老鼠、猴子、黃鼠狼的世界,〔註26〕這個夢的世界就是現實人生的寫照。〈南柯太守傳〉中所採用的便是低眨模仿之諷刺手法。在大槐安國中,淳于棼歷盡人世名位的榮耀,貴為駙馬、守南柯郡大治二十年,人民甚至為其立生祠宇。所謂榮華富貴,只不過是穴中的爭名逐利,這種將人世變形為蟻穴的手法,是帶出「無以名位,驕於天壤間」的有力而辛辣之諷刺。

製造一個夢幻世界的真實(apparent reality)是低眨模仿的一個技巧,目的在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接受作者所刻意營造的假象之真實,從而利用這個虛擬的世界對比真實之人生,旨在對現實作出諷刺。《格列弗遊記》(Gulliver’s Travels)中,作者所描寫的虛擬旅程,也利用了製造表面上之真實的技巧進行諷刺。書中有很多瑣碎而詳盡的細節上的描述,作者甚至將船航的經緯度也條列出來(第一部份第一章)。〔註27〕這些細緻的描述,便是用以製造假象的真實。

〈南柯太守傳〉中,李公佐亦製造了一個假象的真實之螞蟻王國,使之與現實人生作為對照,不單讀者需要接受一個夢幻世界的真實,連淳于棼亦由疑惑、接受至完全代入假象的真實中。這是個漸進的過程:第一個階段裏的淳于棼的人間意識仍然強烈,他在夢中從二紫衣使者,乘車入古槐穴時,其理智尚能作出「
頗甚異之」的分析,沿途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甚異」、「甚殊」的感覺,可見其人間意識仍然強烈,因為在這個階段的淳于棼,仍能感受到人世與槐穴世界的差異

第二個階段中,作者利用人世中的人物及曾經發生的事件作為橋樑,貫穿夢境與現實人生,並用來鞏固這個假象的夢境世界:篇中記叙淳于棼曾與眾女,在上已日於天竺院 ,觀舞婆羅門及在七月十六日,在孝感寺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現實中曾邂逅、調情「
情意戀戀,矚盼不捨」的人物,在夢中重逢仍然緬懷舊情、情意綿綿。眾女與淳于棼的風流、浪漫之歷史更加強了夢境的真實性。此外 ,作者更利用三位人物為橋樑,貫串人世與蟻穴,製造一個疑幻疑真的假象之真實。其中周弁、田子華既是淳于棼在人世的朋友 ,亦是在蟻穴中,政治上之夥伴,前者為其司憲,後者為其司農,至於「不知存亡」,失踪了十七、八年身為邊將的父親,亦有親筆書函寄與淳于棼。這三個人物(雖然淳于棼之父沒有露面)是穿梭於人世與虛幻夢境中的人物,亦是製造一個令人入信的假象的真實之重要手段

第三個階段是淳于棼完全忘卻真實人生,以大槐安國為真實世界的階段,當王后遣其返回人間的家時,他竟回答:「
此乃家矣,何更歸焉?其人間意識已完全模糊。在這三個不同的階段中,李公佐按部就班地,製造了一個假象的夢幻世界之真實性,這個變形的虛擬之螞蟻世界,便用以作為對真實人生之諷刺

變形是諷刺文學的一種常用的手法,將諷刺對象的體積縮小,令其尊嚴相應地被低眨,〔註28〕如 《格列弗遊記》中,史衛夫特(Jonathan Smft)在第一部分中,便是利用小人國中,六寸小矮人的身形及其大言不慚:認為小人國是天下的中心,其國王是至高無上的「頭頂着太陽」的偉大人物(第一部分第三章)〔註29〕的強烈對比,來諷刺人類的盲目及自大。〈南柯太守傳〉中,人世亦被變形為蟻穴,從而帶出名位追逐之虛妄。作者除了將人間變形為蟻穴,更進一步利用撕開面具(unmaskmg) ,揭穿真相的手法 ,將人生與蟻穴並列及對比,來進行諷刺。揭開面具其實是一種間接諷刺的手法,而所虛擬的世界之作用便如一面鏡子一般,用以反映現實的人生。淳于棼在政治上被疏離 、被逐出大槐安國及重返人間的過程,是個重要的環節,沒有這個疏離的過程,便沒有撕破面具的發生,也沒有主角獲得知識的階段。淳于棼醒後,尋找槐穴是個發現真相及撕下假面具的過程。他所撕開的面具包括:大槐安國和檀蘿國只是兩個蟻穴,南柯只是一棵樹枝,令淳于棼「
戰慄」的 、「長大端嚴」的大槐安國之國王,只是一隻三寸長「素翼朱首」的公蟻,大獵於靈龜山的「川澤廣遠,林樹豐茂」的山林,只是個腐龜殼。這些真相的發現一方面造成令人震驚的感覺,〔註30〕另一方面,更收到荒謬之效果在夢中顯赫一時的地方原來只是個蟻穴,人生所熱熾追求的名位,只是個虛幻而不真實的夢境,還有比這些更荒謬嗎?此外,撕破面具亦帶出反諷的效果,在夢中淳于棼榮耀顯赫 ,因守南柯郡而人民為其「立生祠宇」的二十年光榮歲月的喜悅及被「釁起他族,事在蕭牆」之讒言所傷、被國王削權及疏遠時的「鬱鬱不樂」的名位上之執着與追逐,原來只是個蟻巢夢,這個撕破面具的手法,便帶出事實與表象之差距的強烈反諷之效。

結論

〈南柯太守傳〉是透過一個預示性質的夢境來表達人生倏忽、名位虛妄之見,在夢中淳于棼經歷了出發、吏治得失、人情冷暖的種種考驗,從而在回歸人世之後,獲得啟迪,對名利不再執着,因而捨棄意志「棲心道門」。這個重要的預示性之大夢,利用了一個螞蟻王國,對現實人生作出嘲弄,作者刻意營造一個假象的真實,安排主角在夢中歷幻 ,再利用揭開面具,剖出真相的手法,收到低眨人類極為執着的名位之效。況且,以一個抽離的角度而言,芸芸眾生所熱烈追求的名位、金錢 ,只因人類的短視才顯得重要,若以一個遠距離的觀點視之,一切皆是虛幻,人生亦是南柯一夢,所謂「達人視此,蟻眾何殊。」人類嘲笑螞蟻的忙碌、辛勞、苦苦營求,從達人的角度而言,人世又何異於蟻國?

此外 ,作者利用一個夢境,來進行諷刺是相當高明的手法,因為由此可以帶出兩個層次的諷刺,作者不但利用夢中虛構的世界諷刺名位競逐之虛誕,而夢境倏忽更是「
百歲光陰如夢蝶(編者註: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百歲光陰如夢蝶〉)的寫照。淳于棼在夢中經歷二十年「貴極祿位」、娶金枝公主、令南柯郡大治 、受老百姓和國王之推崇的順境,亦面對命運逆轉時,備受人情冷暖、甚至被軟禁、被斥逐之逆境,主角深深體會名利得失、宦海升降、浮沉 。所執着的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夢中二十年,只是人世一剎那「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人生之短暫,令一切執着,變得毫無意義,這就是以夢喻人生的高明之處。

註釋

〔註1〕 : C. G. Jung, Dream, from The Collected Works of C. G. Jung volumns 4, 8, 12, 16. Translated by R.
F. C. Hull(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pp.73-4.
〔註2〕:JWdR41.
〔註3〕:佛洛姆,《夢的精神分析》,葉頌壽譯〔台北:志文出版社,1984 ),頁91 。
〔註4〕:同上書,頁92 。
〔註5〕:同上書,頁48 。
〔註6〕: C. G. Jung, Op. G'f.,pp. 88-90.
〔註7〕:Ibid., pp.  98-9.
〔註8〕:Ibid., p.   77.
〔註9〕:沈既濟,〈枕中記〉,王夢鷗校:《唐人小說校釋》上冊 (台北:正中書局,1983),
頁23 。
〔註10〕 : Joseph Camphell,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8),
p. 51.
〔註11〕:Ibid., p.   55.
〔註12〕:Ibid., p. 58.
〔註13〕:Ibid., p.   111.
〔註14〕:Ibid., p.    109.
〔註15〕:Ibid., p.  110-111.
〔註16〕:齊裕焜、陳惠琴,《中國諷刺小說史》(遼寧: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頁37。
〔註17〕:蒲松齡,《聊齋誌異》(新加坡:星洲世界書局,缺年份)中冊,頁409。
〔註18〕:王夢鷗校,《唐人小說校釋》,上引書,上冊 ,頁40 。
〔註19〕:〈枕中記〉,上引書,頁23-5 。
〔註20〕:王夢鷗校,《唐人小說校釋》,上引書,下冊 ,頁201-3 。
〔註21〕:由盛唐、中唐以娶五姓女為貴,以出將入相為榮,至晚唐以做駙馬為榮、以藩鎮割據 、雄霸一方為無上之權力,可 證 〈枕中記〉與 〈南柯太守傳〉之先後及篇中所反映的不同時期相異之流行價值觀。
〔註22〕:叔本華,《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台北:志文出版社,1982 ),頁339。
〔註23〕:莊子 ,〈秋水〉,見王叔岷校,《莊子校詮》(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1988),頁633 。

〔註24〕: David Worcester, The Art of  Satire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 1960,p.41,
〔註25〕:李汝珍,《鏡花緣》(香港:中華書局,1992)版本 。
〔註26〕:李寶嘉,《官場現形記》(台北:文化圖書,1992 ),頁763。
〔註27〕:Jonathan Swift, Gullivers Travels(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67) , p.54.
〔註28〕: Matthew Hodgart, Satire(London:World University Library, 1969), p. 115.
〔註29〕: Jonathan Swift, Op. Cft. p. 79.
〔註30〕:虛擬世界作用如一面鏡子,用以反映現實人生,見Ellen Douglass Leyburn, Mirror of Ma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6, p. 8.發現真相造成令人震驚之感覺,見是書頁10的評論。


中文引用書目

齊裕焜、陳惠琴,《中國諷剌小說史》,遼寧: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
佛洛姆,《夢的精神分析》,葉頌壽譯,台北:志文出版社,1984。
李汝珍,《鏡花緣》,香港:中華書局,1992。
李寶嘉,《官場現形記》,台北:文化圖書,1992。
王夢鷗校,《唐人小說校釋》,台北:正中書局,1983。
叔本華,《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台北:志文出版社,1982。
王叔岷校,《莊子校詮》,台 北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88。


英文引用書目

Campbell, X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 Press, 1968.
Hodgart. M., Satire, London: World Univ. Library, 1969,
Jung. C. G, Dream, from the Collected Works o f C. G. Jung, Voluran 4, 8, 12, 16 Translated by R. F. C. Hull,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
Leyburn, E. D., Saline Allegory. Mirror of Man,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6,
Swift, J, Gullivers Travel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67.
Worcester, D., The Art o f Satire, New York: Russell & Russell, 1960.

延伸閱讀:

南柯一夢----李公佐:南柯太守傳(原文+翻譯)
傳說裡的心理學:〈南柯太守傳〉異婚01

南柯一夢.jpg
上圖:槐樹下的南柯一夢(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嶺南大學中文系系刊》
夢的啟示
──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
1997
網址:

https://commons.ln.edu.hk/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031&context=chbc
作者:劉燕萍
【作者簡介】
劉燕萍,
廣東花都人,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嶺南大學文學院院長,協理嶺南大學副校長,研究領域為古典小說、古典文學、元曲、神話文學、粵劇,五次獲頒嶺南大學優異教學獎。著有《愛情與夢幻──唐朝傳奇中的悲劇意識》、《怪誕與諷刺──明清通俗小說詮釋》、《古典小說論稿──神話、心理、怪誕》、《神話、仙話、鬼話──古典小說論集》、《民俗與文學──古典小說戲曲中的鬼神》、《女性與命運──粵劇、粵語戲曲電影論集》、《語文縱橫──文.思.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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