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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紅樓夢》比起來,《金瓶梅》就顯得「小」了

且說富貴閒人的四時風雅。古人以造私家園林為風雅事,賞心樂事誰家院,沒有園林可不行。

西門慶先時因父親西門達販賣藥材發家,在清河縣城開著大大的生藥鋪,住的是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後來西門慶發跡,在家大造園子,為此不僅佔了花子虛的老婆李瓶兒,還趁火打劫巧取了花家的園子,兩園打通了合二為一,新造了當地最氣派的私家園林,那回鄉省親的新科蔡狀元和吳進士到了西門慶家,顧盼園池台館,只見花木深秀,一望無際。

讀《金瓶梅》的時候,你會恍惚,西門家園子是不是像石崇的金谷園那麼奢華呢?石崇家的金谷園又是什麼樣?蔡狀元雖是新科狀元,卻是個沒錢的書生,連回鄉省親的盤纏都要問西門慶「借」,他眼中西門慶家的園林豪奢,也就不為怪了。若是西門慶的乾爹蔡京屈尊來訪,怕是不一定看得上這「清河縣第一園林」吧。

再說京城賈府的大觀園,不知要比西門家的園子大多少,豪奢多少,精緻多少。因為那是皇帝賜了給貴妃元春省親用的,在後宮嬪妃中,貴妃是除了皇后外最高階的皇帝老婆了。

西門官人家給人「風雅」的錯覺,果然也有客觀因素的。因為在宋之前曾局限於文人士大夫階層的那一種儀式化的「賞心樂事」,到《金瓶梅》的時代,已開始向新興商人階層蔓延了。

《紅樓夢》中有許多大觀園釵黛喝酒行令的場面,《金瓶梅》的眾花對此消遣也游刃有餘。

比如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替花邀酒〉中,正逢孟玉樓生日,西門慶與眾妻妾夜裡猜枚行令,也是「看起來很美」,行令的吳月娘定下規矩: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

西門慶行令,「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就吃了一杯酒。看西門慶行令,竟比呆霸王薛蟠要了得。

再看作者的匠心,行令中也別有深意。

比如西門慶二姐李嬌兒的令:「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難免令人想到金蓮、瓶兒兩位美妾進家門之後,曾經的名妓李嬌兒地位一落千丈,頗受西門慶冷落,「寂寞胭脂冷」的境況。

金蓮的令聽著俗,「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也令人想到紅顏薄命的潘金蓮先後在王招宣和張大戶那裡的淒涼遭遇。

李瓶兒的「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暗示的正是李瓶兒與西門慶先有隔牆私情,又痴盼嫁給西門慶的前情。

至於那日的壽星孟玉樓,行的是「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也正道出了玉樓的心事:因為一見西門慶而鍾情,執意要改嫁到他家為妾,結果他對她是不熱也不冷,天生麗質的玉樓,落得要時時獨守空房。

西門慶家園林既成,請了李嬌兒過去呆過妓院樂班高手李銘調教起家庭樂班來。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教妻妾房中的四個靈巧些的丫鬟春梅、玉簫、蘭香和迎春四個,打扮起來學彈唱,學琵琶,其中有曲目〈三弄梅花〉,大概就是現在的〈梅花三弄〉吧。到元宵節、正月十六,合家痛飲作樂,就個家樂就在旁撫箏歌板,彈唱燈詞。會彈琵琶的潘金蓮,後來還向孟三兒玉樓學了些月琴的本領,西門慶家由妾和丫鬟組成的家班,也是「有聲有色」了。此後西門慶每有生子加官等大事和節慶佳日,四人家班也是濃墨重彩地登場助興。

於是想起張愛玲或董橋的「舊時月色」說。我讀《金瓶梅》,也是覺得舊時月色就是比今時的月色美,這是什麼緣故呢?舊時燈節之時,但見「銀河清淺,珠頭爛斑,一輪團圓皎月從東而出,照得院子猶如白晝。」自然之美,是如此這般。

《金瓶梅》人物之美又是如何呢?但見「婦人或有房中換衣者,或有月下整妝者,或有燈前戴花者」,月色之下,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粉面朱唇,恍若仙娥。

三位美人:玉樓、金蓮、瓶兒則在廳前看放煙花。美人看放煙花,花火閃爍之時,只這一刻,彷彿西門家眾女子,與大觀園尊貴麗質的諸釵們都可以媲美了。

再說春天,西門家的女子與大觀園佳人一樣,也有打鞦韆的爛漫時刻。繡像本配上李清照的「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縴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的《點絳唇》,金蓮玉樓瓶兒的鞦韆架上麗人之姿,又讓人恍惚以為是大觀園的湘雲探春們以春天戲耍出飛天的仙姿了。

讀這些雅段子,時常會有彷彿在讀另一部《紅樓夢》的感覺。西門家的生活,看上去也有風雅優美處,西門慶也模仿貴族,模仿讀書人,書房書僮,文房四寶,雅玩清供一樣不少,加之俊男美女的服飾之美,妝容之美,你會錯覺身在另一個小一點的「大觀園」中,而察覺不到此西門園與彼大觀園有天大的區別。

這錯覺,既有今人對古人日常生活的陌生感,也有《金瓶梅》中大部分典雅的文字給人造成的困擾。格非曾一語驚醒我這夢中人,指出《金瓶梅》中的「賞心樂事」其實並無高雅趣味,只是普通人的吹拉彈唱而已。據說繡像本把原來很多俚語歪詩等都改了,後來的作者人為添進很多的雅詩詞,換成了周邦彥范仲淹李清照等人的詩詞,使讀者易生文雅的錯覺,而我讀的正是繡像本《金瓶梅》。

只要跟《紅樓夢》一對照,你才發現市井人家生活的普通,以及那個時代貴族與平民的巨大階級差異。跟高門華第的賈府一比,西門慶家的享樂竟顯得寒酸起來。大豪門與小新貴,畢竟還是涇渭分明。

《金瓶梅》中的物質就是物質,物質性沒有附帶更多的東西,而《紅樓夢》中的物質不僅是物質,還是文化,是符號和象徵。看看兩家的物質生活,僅吃這一項,賈府燒個茄子,要大量的食材來燉,來烘托。那種精細到極致,繁縟得像繡花一般的過分,揮霍,都不是西門家可以比。同樣是女眷想食個葷,大觀園小姐們烤鹿肉吃,憨湘雲也能大塊朵頤,西門家的小妾們,則叫來宋惠蓮用一根柴火煨爛一個豬頭。那麼憨湘雲會大快啃豬頭肉嗎?感覺還是突兀得緊呢。

日常生活也高低自見。就說衣裳,可看出賈府的大貴與西門家的小貴。同樣大雪天女賓們的穿著,可見富貴的深淺。《紅樓夢》中,對大觀園主子們的冬衣有詳細描寫。大冬天雪一下,大觀園裡琉璃世界雪白梅紅,小姐媳婦們紛紛穿上猩猩氈和大紅羽緞斗篷,披裘披毛,美若仙子。寶玉穿的,有一件孔雀裘,名「雀金裘」,是俄羅斯國的泊來品。黛玉的雪褂子是一件寬袖對襟大衣「鶴氅」,大紅色羽紗的面,內鑲白狐狸皮為裡。鳳姐在家閒居,戴著紫貂昭君套,上穿緙絲為面、里鑲灰鼠皮的對襟罩衫「披風」,下著洋縐緞為面、銀鼠皮為裡的「皮裙」,出門有灰鼠披風,湘雲是賈母賜的裡外發燒大褂子,十分名貴。

只有邢夫人娘家的窮親戚邢岫煙最是寒酸,大雪天只穿箇舊斗篷,冷得弓肩縮背,還是平兒拿出一件大紅猩猩氈的雪褂子,讓襲人轉交給邢岫煙穿。就是得寵的寶玉房中人襲人下雪天回娘家,鳳姐嫌她穿的青緞灰鼠褂不夠好,又給襲人很精緻的石青色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穿。

雪中最美的,當是「寶琴立雪」。薜寶釵的堂妹薜寶琴來賈府做客,賈母很喜歡寶琴,送她一件金翠輝煌的鳧靨裘。寶琴披著鳧雁裘,站在雪地中折紅梅,連寶釵都不知這是何物,原來是用野鴨子頭頂上的毛織的。賈母當著薛姨媽和寶釵的面笑著說:「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艷雪圖》。」

《紅樓夢》中一到冬天就說到各種皮裘毛裘,大毛小毛,如今只能徒勞地想像這些今世稀見的貴重衣物穿在大觀園少爺小姐身上的華麗了。

同樣是下雪天,再看《金瓶梅》中,吳月娘、孟玉樓和李瓶兒都是貂鼠皮襖,李嬌兒的皮襖,是潘金蓮從前待過的王招宣府上十六兩銀子當的。

潘金蓮來西門慶家前是蓬門小戶,沒有皮襖,月娘調度一件轉手來的黃狗皮皮襖給她穿,金蓮恃寵看不上,又說「有本事,到明日問漢子要一件穿」,故金蓮從各方便嫉妒著富婆李瓶兒。到《金瓶梅》下第七十四回〈潘金蓮香腮偎玉,薜姑子佛口談經〉,關於李瓶兒的這件遺物皮衣,才算正式易了主。夫妾床戰時的一番對話,頗有意思──

婦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襖拿出來與只我穿了罷。明了吃了酒回來,他們都穿著皮襖,只奴沒件兒穿。」西門慶道:「有王招宣府當的皮襖,你穿就是了。」婦人道:「當的我不穿他。你與了李嬌兒去。把李嬌兒那皮襖,卻與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襖與了我……也是與你做老婆一場,沒曾與了別人。」西門慶道:「賊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她那件皮襖值六十兩銀子哩,你穿在身上,是會搖擺!」婦人道:「怪奴才,你與了張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裝門面,沒的有這些聲兒氣兒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

如此這般枕頭風勁吹著,李瓶兒的那件奢侈品皮衣,才穿在了潘金蓮的身上,可見得金蓮有多眼熱李瓶兒的這件奢華皮衣。因西門慶私自把這件李瓶兒遺物給了愛妾金蓮,壞了大婦吳月娘的規矩,後面又生出若干口角來。

雪一下,丈量富貴深度的大毛兒皮裘招搖過市,西門慶這「山東第一大財主」的新貴身份,也立刻露出了底子不深的真相來。雖說鄧雲鄉先生認為,《金瓶梅》實托的明朝還沒有《紅樓夢》實托的清朝那麼盛行冬天穿皮衣,不過從兩家的女眷所著皮衣的品相來看,大家范兒和小家范兒,畢竟相去甚遠了。而潘金蓮在西門慶面前按各房妾的受寵程度來分配皮襖,也讓人一時忍俊。

不少讀者或許也曾有過我曾經的那種幻覺。因為《金瓶梅》的文本之美,我們似乎感受到了西門家在生活上的附庸風雅。

黛玉和金蓮都聰明,又愛耍小性兒,還都天生俏麗風流。但黛玉的拈酸與金蓮的吃醋,都是女子,畢竟又有天壤之別的。林黛玉月下撫琴是美的,孟玉樓月下彈月琴也是美的,但黛玉之琴與月樓之琴,又何其不同。黛玉的撫琴,又高級在哪裡?王昭君彈琵琶是美的,潘金蓮彈琵琶也是美的,那麼和親的王妃彈琵琶之美,和西門家五娘彈琵琶之美,天壤之別又在哪裡?即使是下層僕婦,賈璉偷情的多姑娘,與西門慶偷情的宋惠蓮之流,又是否完全是同一類人,甚至可把多姑娘和宋惠蓮互換呢?

《金瓶梅》第一回中潘金蓮出場,比黛玉初出場的年紀大些。也不過十二三歲,書中著墨描寫金蓮本性機變伶俐,十二三歲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十八歲,出落得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可惜《紅樓夢》中冰雪聰明的林黛玉,可能都沒能活到十八歲這花季。

金蓮出場,讓人驚艷的色是在意料之中,而「知書識字」四字,卻是讓人有些意外地一驚了。《金瓶梅》實托的晚明之際,即便只是粗通文墨,在當時底層女性中已經算是個「文化人」,加之潘金蓮會彈琵琶,拿今人的眼睛看她,這是一個出身堪憐,追求愛情,有色有藝,孟玉樓口中「諸般曲兒都知道」的「文藝女青年」潘六姐了。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戲〉,開篇有一詞烘托,更見金蓮之美:「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余」,李笠翁旁批二字:嫵媚。嫵媚二字,畫出了潘金蓮的骨。若論色,金蓮嫵媚,瓶兒柔艷,玉樓俏麗。

曾以為彈琵琶的金蓮,與明末艷名高熾的名妓柳如是也並無大異。兩人的起點是差不多的,都從小在大戶人家當侍婢,受男主人寵愛,自小就領略了男女之事,也因受寵被女主人嫉恨而被流落市井。聰明伶俐的柳如是從小學的是詩文,後來則因詩文而混入上流文人圈,怎奈潘金蓮不精通文字,只學了彈唱之術,只能勾搭市井之徒。面如銀盆的美婦人吳月娘掃雪烹茶,曾使我聯想到寶釵的雪中靜美。李瓶兒看似華麗的香艷閨房,跟讓寶玉進了太虛幻境的秦可卿香閨又有怎樣的天差地別?這一切,只能是精準的細節來揣摩了。

潘金蓮的文化水平到底是什麼樣,其母潘姥姥曾說,潘金蓮小時候,家裡曾供她上過幾年女學。書中有一處細節,頗有意思。講縱慾無度的西門慶剛新娶了孟玉樓和潘金蓮不久,又被應伯爵慫恿,花五十兩銀子去勾欄梳籠了色藝過人、善唱南曲的李桂姐,這李桂姐又是李嬌兒的侄女。西門慶流連煙花,半月不回家,家中妻妾,數潘金蓮最是難熬孤枕冷清的日子,於是金蓮給西門慶寫了情書,讓小廝玳安捎信給夫君,西門慶一看,原來是一幅迴文錦箋,上面寫詞一首,名〈落梅風〉: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歪。
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繡衾獨自。
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
眠心硬,渾似鐵,這淒涼怎捱今夜?


這一通「金蓮思夫」的閨中怨曲,潘金蓮性情中的聰明靈巧可見一斑,不過終究又是俗品,算不得「清詞麗句」。後來金蓮與西門慶女婿陳敬濟私通,也寫了小詞訴情,也差不多是這般格調。又想起《紅樓夢》中香菱學詩,香菱是甄士隱女兒,自幼被拐,最後賣與薛蟠為妾,與大觀園姐妹在一處,香菱也薰染了詩香,還拜黛玉為師學詩。潘金蓮與林黛玉的學生香菱比起來,詩詞功夫誰高誰低呢?看香菱的詠月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我以為香菱的詩高在清雅,金蓮的詞妙,卻仍在俗流之中。金蓮吟得「空留得半窗明月」,而「影自娟娟魄自寒」,金蓮再是聰明也吟詠不出吧。再看潘金蓮情書的落款:「愛妾潘六兒拜」,更顯出潘金蓮身份的低微和性情中不害臊的急色。

若將《金瓶梅》與《紅樓夢》兩大名著互相對照著讀,略一想就覺得別有情趣。《紅樓夢》和《金瓶梅》,一個是貴族榮衰記,一個是市民階層榮衰記,是不同階層的「盛衰記」。


金瓶梅.jpg
上圖:潘金蓮(劇照)

【文章出處】
《每日頭條》
〈跟《紅樓夢》比起來,《金瓶梅》就顯得「小」了〉
2018-09-08
網址:

https://kknews.cc/zh-tw/culture/2l32xmy.html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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