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葉珊散文集(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楊牧與父親楊水盛(圖片引自網路:國家文化記憶庫)
楊牧算得上是具備自覺意識的作家,唯獨有一件事情他可能從沒意識到,那就是金門足以作為其文本所依託的心靈家園及精神象徵所在。
金門是一座集古典/現代、古典主義/浪漫主義於一體的奇特的島嶼,難怪改名楊牧的葉珊,能夠在那裡寫出〈綠湖的風暴〉、〈料羅灣的漁舟〉這樣的散文。在這幾篇散文裡,不管他察覺到否?葉珊早隱埋下這樣的決定:他永遠逡巡在故典與浪漫,古典與現代,絕不鄙棄哪一方。
有人說葉珊改筆名為楊牧,意謂著對浪漫葉珊的告別。不,他永無改變,直到離世。
此刻,為現實的渾沌牽絆、纏雜的他,想已來到清明的景境,盼望他能再回到他另一個心靈的故鄉──金門。
──黃克全.【文學抒情史】葉珊的另一個故鄉
上圖:金門.料羅灣(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金門行軍舊照(圖片引自網路)
葉珊(楊牧)的另一個故鄉
(上)
話說2020年4月份,古添洪教授(編者註:古洪添,詩人、評論家。廣東鶴山人。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1968-1970年曾為笠詩社成員。1973-1976年活躍於「大地詩社」。1981-2004任教於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現為慈濟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專業領域為中西比較文學)在第80期《觀察》雜誌上有一篇題曰〈楊牧與葉珊〉的短論,據古教授說,1987年,他為了探討台灣現代詩裡的現代主義,曾對11位前輩詩人發出問卷,請教他們與歐美現代主義的接觸與影響。楊牧的答卷如下:「流派方面我幾乎未曾肯定追隨過,雖然我心目中的現代詩大師包括了葉慈、艾略特(後略)。這些詩人的觀念和技巧在多方面都或多或少對我產生了啟發的作用」。當被問及吸納過程的可能改變時,楊牧只說:「我一方面盡力捕捉現代主義之意識與精神,一方面絕難忘懷古典之美。這也許是「某些『改變』所在」,而未做進一步的申論……。
古添洪和楊牧這段一問一答,證實了我對葉珊(楊牧)的一得之愚,那就是,楊牧在葉珊時代文本的內在質性是揉雜性的、互文性的,不可一概而論。我的意思是說,抒情浪漫的葉珊時代,典律化古典的楊牧已影綽綽具現,二者互涉、摶合在他早期文本──稍後我們可簡約地以《葉珊散文集》作為例證。
文本內在質地的揉雜性,不妨試舉一個文學史上的例子,譬如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二者,不能說不是各自旗幟鮮明的兩個派別,依據英國觀念史學家以撒.伯林( Isaiah Berlin)的觀察,浪漫主義脫胎於對啟蒙主義的反抗,反抗啟蒙理性的普遍、客觀、恆久,強調獨特和精神意志……。可是,依我看來,倘若從精神自由意志引申出來的個人主體性的強調,誰能說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二者不也有相互唱和的地方呢?假如根據這種觀點,我們就可以說在葉珊文本裡,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二者,毋寧是可以通約的。現代主義和浪漫主義二者關係如此,那麼,古典和現代的關係又如何呢?
且再引1963年2月1日,葉珊發表在第74期文星雜誌上的一首詩:〈過關渡〉:
過關渡,江海頓成一羽
你摘葉東行,像負著禪機
今夜只好面對漁唱和山影
但不知道如何歸去
綠草地飛起一隻鷺鷥
水波退去
你將去繫纜的岸邊
多少面容在暮色裡滌洗
倏然升高,像布幃掀起
一陌生的塞上廢隘
揮袖多少洪荒的愁緒
蒙眼行過─但聽得
晚風颯颯飄飛,如鶴對殘堡
一點歷史的水漬
滿耳仍是馳過雨地的馬蹄
(詩末葉珊特地署了「寄自金門」幾個字)
全詩滿懷著浪漫主義情調,即使如此,我窺出時間語境此刻已隱隱然展開,這時間語境是日後逐漸發煌的歷史之感與古典主義的主體,詩的葉珊如此,散文亦然。個人正在撰述金門現代文學史論,我問自己,可以容許我把葉珊收為某個時段或議題下的金門文學作家嗎?就像當初我決定收錄張讓(編者註:張讓,本名盧慧貞,1956年生於金門,祖籍福建漳浦。臺灣大學法律系畢業,美國密西根大學教育心理學碩士。曾獲聯合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優等獎)一樣?某位文壇前輩對我收錄張讓進金門文學行列有些意見,我在心裡也兩頭拉扯,我首先聯想到張愛玲在台灣文學的處境。葉石濤《台灣文學史綱》裡接納她為「四零年代優秀作家之一」;陳芳明《台灣新文學史》特闢一章節〈張愛玲小說中的現代主義〉,誇她為台灣文學擴張了境界。葉、陳兩人,都是台灣本土意識強烈的創作者及史家。日後張愛玲,一般人接受了她為台灣作家,迨無疑問。可張愛玲平生唯一描寫台灣的文章,只有完成於1963年的散文〈A Return To The Frontier〉,根據1961年張愛玲先到台灣,再訪香港的經驗寫成。80年代後,她以中文重新書寫,題為〈重訪邊城〉。此外她再無一冊無一篇以台灣為題。她的書寫背景原是內心人性的荒野呀!張讓同樣是把眼光投向荒原的現代派,她對金門的牽繫之寡,尤有過之張愛玲於台灣。張讓雖在金門官方單位出版過一冊《高速風景》,然題材內容竟無一涉及金門者。那麼,我還能把她歸納為金門作家?
張讓傑出的文學成就,終究使我在作者的身分認同問題上,寧可採最寬廣、最包容的標準。我參照且採用了楊松年和黃得時的意見。楊松年〈給書寫台灣文學史提一些意見:整理新馬華文文學史的經驗〉一文,關于作家、作者的身分問題,他說:「凡是在某個地方,努力文藝者,曾有文藝作品或文學活動貢獻于某個地方者,無疑地我們應該承認他是一個某個地方的地方作家或文學工作者。」職是之故,在《金門現代文學史論》一書的書寫大綱裡,我把張讓擬為「金門海外僑鄉作家」。而把葉珊歸納為「金門軍旅作家」──和公孫嬿、洛夫、商禽、阮囊、一夫、管管、菩提、大荒、沙牧……等人同列。
上圖:葉珊散文集(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葉珊散文集楊牧簽名(圖片引自網路)
(下)
收錄葉珊進金門作家之列,我雖在心裡也曾經有所疑慮。但隨著獲知其文星叢刊版《燈船》書中的〈佳人期〉、〈菜花黃的野地〉、〈馬纓花〉等十八首情詩都在金門寫成,接著閱讀《葉珊散文集》,我心境即坦然、篤定了。葉珊在1962到1964間軍旅金門,寫下了多篇以金門戰地為背景的散文,即收入集裡的〈水井和馬燈〉、〈在酒樓上〉、〈綠湖的風暴〉、〈料羅灣的漁舟〉、〈給東碇島的伙伴們〉……等等:
「 ……第一次我去的時候,那「六合三十幢」接合的村莊埋沒在戰地的黑夜裏。風很大,我甚麼也看不見,幾盞馬燈從小小疏落的窗戶裏洩出來,樹葉像雪花一般飄飛,有時打在我臉上……。」
「……我心跳著給遙遠的友人寫信:「我終於看見一座宋朝的村莊了!」第二次我去的時候,是一個陰霾的下午,那村子叫「山后」,在一叢又一叢的相思樹、木麻黃,和苦楝樹後面……。」(〈綠湖的風暴〉)
誰能忘了從葉珊瞳仁映現出的那座金門島嶼呢?誰又能忘了從島嶼眼中俯瞰著的青青子衿者葉珊呢?至此,誰敢否認葉珊沒涉水渡過「金門文學」的海域,留下一串迤邐的履痕?可我翻頭又想:即以最具代表性的這篇〈綠湖的風暴〉為例,葉珊是在寫金門嗎?不,葉珊不過是借金門之風物,澆自己胸中的塊壘。〈綠湖的風暴〉收在書中第二輯「給濟慈的信」單元,他在文章一開頭就說:
你該不會想到百餘年後的今夜,濡濕的今夜,我突然憶起那村莊,在破敗淒涼裏聯想到你。你知道宋朝嗎?宋朝的美,古典的驚悸。那一次我一腳踏進一座荒涼的宗祠,從斑駁的黑漆大門和金匾上,我看到歷史的倏忽和暴音的烟霧,蒙在我眼前的是時空隱退殘留的露水。我想到你。
一個半世紀以前的你,想到你詩裏的中世紀,想到你憧憬的殘堡廢園……。
濟慈1821年去世,而葉珊這篇文章1962年落筆,中間隔了約「一個半世紀」,兩人遙相對話,葉珊濡慕於濟慈,以遠方那位偉大浪漫詩人自況,有怨哀,有矜傲,定音槌落在詩人對時空及美的奧窔的沉思,而這隱含著自由、命運,與秩序的追求。前者凝注於浪漫,後者遙指向古典──及如文章結構也拋顯了古典形式的美,題目是「綠湖的風暴」,內文說看到濟慈坐在普魯斯第的小樓上,膝上擺著一本斯賓賽的史詩「仙后」,文章最末,您以「像遞過一片彩色的雲朵,我心猛跳,我該如何把你引帶到那夢幻的綠湖呢?讓我們共划一艘輕輕的菲蜢舟。我走到那裏你便在那裏──連綿的灌木林,嵯峨的山石,狹窄的水道,寒冷的碉堡;在馬燈下,在燭光下,你恒在,你是無所不在的詩人。「那雙唇,我親吻的雙唇,何以如此蒼白?……憂鬱的風暴。」作結語。綠湖的風暴、憂鬱的風暴,古往今來兩場風暴,前後呼應。那就是葉珊以一雙神奇的巧手,縫織古典主義與浪漫主義文學的錦繡。
浪漫和古典──或者說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之間的辯證關係。在時下一般認知裡,浪漫主義被窄化成和古典主義或新古典主義相對立。這樣的分別未免僵化,其實,早在十九世紀裡,斯湯達爾對浪漫一詞就別有解讀,他的解讀是奠基在現代性歷史意識發展下的,雖說是他別具慧眼,獨特的解讀,卻或是涵容最廣延,也最精確的解讀。他認為浪漫主義不是某個特定時期,也不是一種特殊風格,卻是一種當代生活意識、時間意識。他在《拉辛與莎士比亞》書中談論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界說。他「竟然」聲稱古希臘悲劇劇作家、詩人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在他們的時代是浪漫派。為什麼?他所持的理由是,浪漫主義就是藝術地傳達出來的現時感,有別於古典主義著重非時間性的共相(普遍性)。斯湯達爾是「現實主義」派作家,他常公開反對浪漫主義,所以他上面對浪漫主義的推崇,我們很容易受困惑,我們必須釐清斯湯達爾認知下的兩種浪漫派,一種是他所謂的「耽溺於空洞的未來性修辭」的浪漫派,一種是前面那種傳達出現時感、趣味、時尚,就像莎士比亞比拉辛古老,卻比他更時尚、更具現時感的浪漫派。而這也就是為什麼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雖然是西元前四、五世紀古希臘時代作家,是古典主義藝術的源頭,但也可以被視為浪漫派一樣。依循斯湯達爾這理路,楊牧在葉珊時代的文本──以《葉珊散文集》為例──何嘗不是現代與傳統、浪漫與古典,可前後兩包、左右逢源的?
所以我稱金門毋寧是葉珊的另一個故鄉──不折不扣,文學的故鄉。因為在那裡,集現代與傳統、浪漫與古典、同時也集即時感、非時間性完美永恆於一身的島嶼,正是他文學心靈的皈依之地。鄭政恆(編者註:鄭政恆(1981年-),香港作家、詩人、影評人、書評人。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說散文集《年輪》是座分水嶺,1972年是葉珊時期的盡頭,下開楊牧時期。我則說不然,葉珊時期有楊牧,反之亦然,楊牧時期豈無葉珊?不必縱橫觀察半世紀,直探其軍旅時期戍守的彼一島嶼而寫下的這冊《葉珊散文集》、那源頭之水即足矣!我願遙告葉珊的楊牧,您其實不必悔其少作,在這本散文少作裡,正埋藏著一顆弔詭而飽足的心靈,託在那座遙遠的,您曾經寄生其中的島嶼,那是揉雜著現代浪漫與傳統古典於一身、正反若合的,您心靈的故鄉。
上圖:葉珊散文集(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葉珊散文集(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金門日報》
〈葉珊(楊牧)的另一個故鄉〉
網址:
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339852?cprint=pt(上)
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539888/?cprint=pt(下)
作者:黃克全
【作者簡介】
黃克全(1952年7月20日-),福建金門人,筆名黃啟歡、金沙寒、浯江廿四劃生、平川、黃頎等。1958年八二三砲戰,隨祖母、大姐接受政府安排疏散來台。1960年返回金門就讀金沙國小,1966年國小畢業讀海明威小說《老人與海》,進入金沙國中。1969年再度來台,就讀桃園武陵高中,1972年返鄉就讀金門高中畢業。1973年入文化學院大傳系,志趣不合,1976年起陸續發表詩作、散文等,1979年自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書評書目》雜誌社編輯。創作文類以詩、小說為主,旁及評論和散文。近期寫作題材轉向故鄉金門及老兵身上,對於悲傷不幸的心靈寄予深切的同情,並將各類人物之情境作哲學性的探討。曾獲新聞局電影故事獎、國軍新文藝金像獎、吳濁流文藝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年度最佳詩人獎等。2014年4月成立「情書出版社」,2015年9月創立「中華金門筆會」,擔任首任會長。現定居中壢龍岡,專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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