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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下雨天,真好〉,作者琦君。文中由一場雨勾起作者對青少年時期在江南生活的回憶,以清雅的筆墨,敘寫童真、母愛、情思,表達出一種濃重而又悠長的鄉愁,作者為懷舊文學代表作家琦君。內容融寫景、敘事、抒情於一體,頗有古典詩詞的意境。

作者由狀寫雨景入手,敘述童年時喜雨的種種情景,在極細小的生活瑣事中,隨意尋找父母疼養孩子的種種溫情,記敘充滿人間味的樣樣趣事。對童年情景的回憶,又引發學生時代的作者對父母雙親的思戀,相思而不得相見,情思悠長而悵然,與綿綿細雨相和。尤其是結尾一處,作者勾勒一幅雨中結伴遊湖的動人圖畫,那煙雨迷濛的西湖中,低沉悠長的笛聲,無非作者無盡無絕深遠悠長的情思,在這裡景緻情緻已經完全融為一體,難以分清這究竟是雨還是情。

其次,寫人敘事頗見功底。作者似乎隨意記敘舊時瑣事,卻貫穿一種仁愛與溫情的人文精神。不論是寫父母對己,還是己對父母,都在這一重溫情氛圍之中,寫出人物的真與善。人物的性格特徵,是通過作者的眼睛與感覺的角度來抓取,頗為傳神。寫人就是寫情,寫情實是一種心境。比如母親講敘故事所透出的慈悲仁愛,其實也表露出作者自己處處尋覓人間美好的人文精神。尤其是回憶父親一句:「在淅瀝的風雨中,他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一句,既是對父親體貌的極好概括,又是作品懷戀父親情感的絕好寫照。

全文以情與景起,中間敘述記人,最後又以情與景為結。在結構上,由現實中的喜雨起筆,中間憶舊,結尾又由雨中笛聲回溯現實,自然平易,佈局嚴謹。

〈下雨天,真好〉被改寫後收入國中國文課文中,文末附改寫後的全文及改寫前後對照,讀者可試著品味哪個版本寫得更好。多年以後,作者又另外寫一篇〈下雨天,真不好〉,表達人生不同階段另一種下雨的體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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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下雨天,真好〉的姊妹篇----琦君:下雨天,真不好(原文+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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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真好 

我問你,你喜歡下雨嗎?你會回答說:「喜歡,下雨天富於詩意,叫人的心寧靜。尤其是夏天,雨天裡睡個長長的午覺該多舒服。」可是你也許會補充說:「但別下得太久,像那種黃梅天,到處濕漉漉的,悶得叫人轉不過氣來。」

告訴你,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雨天。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屋子裡掛滿萬國旗似的濕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濕氣,我也不抱怨。我愛雨不是為了可以撐把傘兜雨;聽傘背滴答的雨聲,就只為了喜歡那下不完雨的雨天。為什麼,我說不明白。好像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回到了親人和朋友,遊遍了魂牽夢縈的好地方。優遊、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鍊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今天一清早,掀開帘子看看,玻璃窗上已撒滿了水珠,啊,真好,又是個下雨天。

守著窗兒,讓我慢慢兒回味吧,那時我才六歲呢,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腰彎裡。天亮了,聽到瓦背上嘩嘩嘩的雨聲,我就放心了。因為下雨天長工不下田,母親不用老早起來做飯,可以在熱被窩裡多躺會兒。這一會兒工夫,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捨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睛,給我講雨天的故事:有一個瞎子,雨天沒有傘,一個過路人看他可憐,就打著傘一路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卻說那把傘是他的。還請來鄰居評理,說他的傘有兩根傘骨是用麻線綁住的,傘柄有一個窟窿。說得一點也不錯。原來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過了。傘主人笑了笑,就把傘讓給他了。我說這瞎子好壞啊!母親說,不是壞,是因為他太窮了,傘主想他實在應當有把傘,才把傘給他的,傘主是個好心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親的臉,她的額角方方正正,眉毛是細細長長的,眼睛也瞇成一條線。教我認字的老師說菩薩慈眉善目,母親的長相大概也跟菩薩一個樣子吧。

雨下得愈大愈好,簷前馬口鐵落水溝叮叮噹噹地響,我就合著節奏唱起山歌來。母親一起床,我也就跟著起來,顧不得吃早飯,就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院子裡玩。陰溝裡水滿了,白繡球花瓣飄落在瀾泥地和水溝裡。我把阿榮伯給我雕的小船漂在水溝裡,中間坐在著母親給我縫的大紅「布姑娘」。繡球花瓣繞著小木船打轉,一起向前流。我跟著小木船在瀾泥地裡踩水。吱嗒吱嗒地響。直到老師來了才被捉進書房。可是下雨天老師就來得晚,他有腳氣病,像大黃瓜的腫腿,穿釘鞋走田埂路不方便。我巴不得他摔個大斛斗掉在水田裡,就不會來逼我認方塊字了。

天下雨,長工們就不下田,都蹲在大穀倉後推牌九。我把小花貓抱在懷裡,自己再坐在阿榮伯懷裡,等著阿榮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剝了殼送到我嘴裡。胡豆吃夠了再吃芝蔴糖,嘴巴乾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一雙眼睛盯著牌九,黑黑的四方塊上白點點,紅點點。大把的銅子兒一會兒推到東邊,一會兒推到西邊。誰贏誰輸都一樣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雨下大了他們沒法下田,就一直這樣推牌九推下去。老師喊我去習大字,阿榮伯就會去告訴他:「小春肚子痛,喝了午時茶睡覺了。」老師不會撐著傘來穀倉邊找我的。母親只要我不纏她就好,也不知我是否上學了,我就這麼一整天逃學。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長工們個個疼我,家裡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潮濕的下雨天,是打蔴線的好天氣,蔴線軟而不會斷。母親熟練的雙手搓著細細的蔴絲,套上機器、輪軸呼呼地轉起來,雨也跟著下得更大了。五叔婆和我幫著剪線頭。她是老花眼,母親是近視眼。只有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最管事。為了幫忙,我又可以不寫大小字。懶惰的四姑一點忙也不幫,只伏在茶几上,唏呼唏呼抽著鼻子,給姑丈寫情書。我瞄到了兩句:「下雨天討厭死了,我的傷風老不好。」其實她的鼻子一年到頭傷風的,怨不了下雨天。

五月黃梅天,到處黏答答的,母親走進走出地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院子裡各種花木,經雨一淋,新綠的枝子頑皮地張開翅膀,托著嬌豔的花朵冒著微雨,父親用旱煙管點著它們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樨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採,採了滿籃子送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唱鼓兒詞的總在下雨天從我家後們摸索進來,坐在廚房的條凳上,咚咚咚的敲起鼓子,唱一段秦雪梅弔孝,鄭元合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又連忙盛一大碗滿滿的白米飯,請瞎子先生吃,再給他一大包的米。如果雨一直下不停,母親就會留下瞎子先生,讓他在阿榮伯床上打個中覺,晚上就在大廳裡唱,請左鄰右舍都來聽。大家聽說潘宅請聽鼓兒詞,老老少少全來了。寬敞的大廳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氣燈,發出嘶嘶嘶的聲音。煤氣燈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覺,心裡說不出地開心。大人們都坐在一排排的條凳與竹椅上,紫檀木鑲大理石的太師椅裡卻擠滿了小孩。一個個光腳板印全印在茶几上。雨嘩嘩的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愈起勁。唱孟麗君,唱秦雪梅,母親和五叔婆她們眼圈都哭得紅紅的,我就只顧吃炒米糕、花生糖。父親卻悄悄地溜進書房作他的「唐詩」去了。

八、九月颱風季節,雨水最多,可是晚穀收割後得靠太陽曬乾。那時沒有氣象報告,預測天氣好壞全靠有經驗的長工和母親抬頭看天色。雲腳長了毛,向西北飛奔,就知道有颱風要來了。我真開心,因為可以套上阿榮伯的大釘鞋,到河邊去看漲大水,母親皺緊了眉頭,對著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發愁,幾天不曬就要發霉的呀,穀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綠色的麴。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麴一粒粒揀出來,不然就會愈來愈多的。這工作好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麴會愈來愈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穀揀麴,不用讀書了。母親端張茶几放在廊前,點上香唸太陽經,保佑天快快放晴。太陽經我背得滾瓜爛熟,我也跟著唸,可是從院子的矮牆頭望出去,一片迷濛。一陣風,一陣雨,天和地連成一片,看不清楚,看樣子且不會晴呢,我愈高興,母親卻愈加發愁了。母親何苦這麼操心呢。

到了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可以坐叮叮咚咚的包車上學。一直拉進校門,拉到慎思堂門口。下雨天可以不在大操場上體育課。改在健身房玩球,也不必換操衣操褲。我最討厭燈籠似的黑操褲了。從教室到健身房有一段長長的水泥路,兩邊碧綠的冬青,碧綠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健身房後面。同學們起勁地打球,我撐把傘悄悄地溜到這兒來,好隱蔽,好清靜。我站在法國梧桐樹下,葉子尖滴下的水珠,紛紛落在傘背上,我心裡有一股淒涼寂寞之感,因為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在幼年時,只有雨天裡,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纏著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星期天下雨真好,因為「下雨天是打牌天」,姨娘
說的。一打上牌,父親和她都不再管我了。我可以溜出去看電影,邀同學到家裡,拔上三層樓「造反」,進儲藏室偷吃金絲蜜棗和巧克力粒,在廚房裡守著胖子老劉炒香噴噴的菜,炒好了一定是我吃第一筷。晚上,我可以丟開功課,一心一意看紅樓夢,父親不會啣著旱煙管進來逼我背古文觀止。唏哩嘩啦的洗牌聲,夾在洋洋灑灑的雨聲裡,給我一萬分的安全感。

如果我一直不長大,就可一直沉浸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人事的變遷,尤使我於雨中俯仰低回。那一年回到故鄉,坐在父親的書齋中,牆壁上「聽雨樓」三個字是我用松樹皮的碎片拼成的。書桌上紫銅香爐裡,燃起了檀香。院子裡風竹蕭疎,雨絲紛紛灑落在琉璃瓦上,發出叮咚之音。玻璃窗也砰砰作響。我在書櫥中抽一本白香山詩,學著父親的音調放聲吟誦。父親的音容,浮現在搖曳的豆油燈光裡。記得我曾打著手電筒,穿過黑黑的長廊,給父親溫藥。他提高聲音吟詩,使我一路聽著他的詩聲音,不會趕到冷清。可是他的病一天天沉重了,在淅瀝的風雨中,他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

杭州的西子湖。風雨陰晴,風光不同,然而我總喜歡在雨中徘徊湖畔。從平湖秋月穿林蔭道走向孤山,打著傘慢慢散步。心沉靜得像進入神仙世界。這位宋朝的進士林和靖,妻梅子鶴,終老是鄉,范仲淹曾讚美他「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釣台。猶笑白雲多自在,等悶因雨出山來。」想見這位大文豪和林處士徜徉林泉之間。留連忘返的情趣。我凝望著碧藍如玉的湖面上,低斜的梅花,卻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弄笛的人像我慢慢走來,他低聲對我說:「一生知己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說:「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雨中遊人稀少,靜謐的湖山,都由愛雨的人管領了。衣衫漸濕,我們才同撐一把傘繞西泠印社由白堤歸來。湖水湖風,寒意襲人。站在湖濱公園,彼此默默相對,「明亮陽光下的西湖,宜於高歌,而煙雨迷濛中的西湖,宜於吹笛。」我幽幽地說。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二十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能依稀聽見,在雨中……


【文章出處】
《紅紗燈》
下雨天,真好
作者:琦君
【作者簡介】
琦君(1917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台灣作家,本名潘希珍,浙江永嘉縣瞿溪鄉人(今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琦君作品以散文為主,大多描寫她自己從年幼到老年生活,包括小說、評論、翻譯及兒童文學繪本,其作品曾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等多國語言。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獎章、中山學術基金會文藝創作散文獎、新聞局優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散文獎。散文寫作風格以溫柔敦厚見長,多是懷舊文學作品,多次被選入臺灣國高中國文課本,小說《橘子紅了》曾被公共電視台改拍為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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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黃梅(圖片引自網路)


段落註釋

(一)

我問你,你喜歡下雨嗎?你會回答說:「喜歡,下雨天富於詩意(足以讓人吟詠的情韻),叫人的心寧靜。尤其是夏天,雨天裡睡個長長的午覺該多舒服。」可是你也許會補充說:「但別下得太久,像那種黃梅天(梅子成熟變黃的天氣,又稱梅雨季),到處濕漉漉(潮濕的樣子。漉,音ㄌㄨˋ的,悶得叫人轉不過氣來。」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全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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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二)

告訴你,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雨天。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屋子裡掛滿萬國旗似的濕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濕氣,我也不抱怨。我愛雨不是為了可以撐把傘兜雨(沿路賞玩,類似用法如兜風;聽傘背滴答的雨聲,就只為了喜歡那下不完雨的雨天。為什麼,我說不明白。好像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回到了親人和朋友,遊遍了魂牽夢縈(形容十分掛念思念。縈,音ㄧㄥˊ,旋繞)的好地方。優遊、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鍊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如下:
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屋子裡掛滿萬國旗似的溼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溼氣,我也不抱怨,好像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回到魂牽夢縈的好地方。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鍊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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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母親葉夢蘭(圖片引自網路)


(三)

今天一清早,掀開帘子(帘,音ㄌㄧㄢˊ,同「簾」,遮蔽門窗的布幔或竹片)看看,玻璃窗上已撒滿了水珠,啊,真好,又是個下雨天。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完整保留,但改置為首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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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油紙傘(圖片引自網路)


(四)

守著窗兒,讓我慢慢兒回味吧,那時我才六歲呢,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腰彎裡。天亮了,聽到瓦背上嘩嘩嘩的雨聲,我就放心了。因為下雨天長工(長期被雇用的工人)不下田,母親不用老早起來做飯,可以在熱被窩裡多躺會兒。這一會兒工夫(時間),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捨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睛,給我講雨天的故事:有一個瞎子,雨天沒有傘,一個過路人看他可憐,就打著傘一路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卻說那把傘是他的。還請來鄰居評理,說他的傘有兩根傘骨是用麻線綁住的,傘柄有一個窟窿(孔洞)。說得一點也不錯。原來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過了。傘主人笑了笑,就把傘讓給他了。我說這瞎子好壞啊!母親說,不是壞,是因為他太窮了,傘主想他實在應當有把傘,才把傘給他的,傘主是個好心人。在熹微(天剛亮,光線微弱的樣子。熹,音ㄒㄧ,亮光)的晨光中,我望著母親的臉,她的額角方方正正,眉毛是細細長長的,眼睛也瞇成一條線。教我認字的老師說菩薩慈眉善目,母親的長相大概也跟菩薩一個樣子吧。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如下:
那時在浙江永嘉老家,我才六歲,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臂彎裡。天亮了,聽到瓦背上嘩嘩的雨聲,我就放了心。因為下雨天長工不下田,母親不用老早起來做飯,可以在熱被窩裡多躺會兒。我捨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睛,給我講雨天的故事。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親的臉,她的額角方方正正,眉毛細細長長,眼睛瞇成一條線。我的啟蒙老師說菩薩慈眉善目,母親的長相一定就跟菩薩一樣。


繡球花.png
上圖:繡球花(圖片引自網路)


(五)

雨下得愈大愈好,簷前馬口鐵落水溝叮叮噹噹地響,我就合著節奏唱起山歌來。母親一起床,我也就跟著起來,顧不得吃早飯,就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院子裡玩。陰溝裡水滿了,白繡球花瓣飄落在瀾泥地和水溝裡。我把阿榮伯(作者家裡的老長工)給我雕的小船漂在水溝裡,中間坐在著母親給我縫的大紅「布姑娘」(類似洋娃娃)。繡球花瓣繞著小木船打轉,一起向前流。我跟著小木船在瀾泥地裡踩水。吱嗒吱嗒地響。直到老師來了才被捉進書房。可是下雨天老師就來得晚,他有腳氣病,像大黃瓜的腫腿,穿釘鞋走田埂路不方便。我巴不得他摔個大斛斗掉在水田裡,就不會來逼我認方塊字了。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完整保留:
雨下得越來越大。母親一起床,我也跟著起來,顧不得吃早飯,就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院子裡玩。陰溝裡水滿了,白繡球花瓣飄落在爛泥地和水溝裡。我把阿榮伯給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溝裡,中間坐著母親給我縫的大紅「布姑娘」。繡球花瓣繞著小木船打轉,一起向前流。我跟著小木船在爛泥地裡踩水,吱嗒吱嗒地響。


牌九.png
上圖:牌九(圖片引自網路)


(六)

天下雨,長工們就不下田,都蹲在大穀倉後推牌九(推牌九,一種中國傳統骨牌遊戲)。我把小花貓抱在懷裡,自己再坐在阿榮伯懷裡,等著阿榮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蠶豆)剝了殼送到我嘴裡。胡豆吃夠了再吃芝蔴糖,嘴巴乾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一雙眼睛盯著牌九,黑黑的四方塊上白點點,紅點點。大把的銅子兒一會兒推到東邊,一會兒推到西邊。誰贏誰輸都一樣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雨下大了他們沒法下田,就一直這樣推牌九推下去。老師喊我去習大字,阿榮伯就會去告訴他:「小春(小春,琦君的乳名)肚子痛,喝了午時茶睡覺了。」老師不會撐著傘來穀倉邊找我的。母親只要我不纏她就好,也不知我是否上學了,我就這麼一整天逃學。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長工們個個疼我,家裡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如下:
天下雨,長工們不下田,都蹲在大穀倉後面彈豆子玩。我把小花貓抱在懷裡,自己再坐在阿榮伯懷裡,等著阿榮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豆子剝了殼送到我嘴裡。豆子吃夠了再吃芝麻糖,嘴巴乾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長工們個個疼我,家裡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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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故居外的玉蘭花(圖片引自網路)


(七)

潮濕的下雨天,是打蔴線的好天氣,蔴線軟而不會斷。母親熟練的雙手搓著細細的蔴絲,套上機器、輪軸呼呼地轉起來,雨也跟著下得更大了。五叔婆和我幫著剪線頭。她是老花眼,母親是近視眼。只有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最管事。為了幫忙,我又可以不寫大小字。懶惰的四姑一點忙也不幫,只伏在茶几上,唏呼唏呼抽著鼻子,給姑丈寫情書。我瞄到了兩句:「下雨天討厭死了,我的傷風老不好。」其實她的鼻子一年到頭傷風的,怨不了下雨天。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全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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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玉蘭花(圖片引自網路)


(八)

五月黃梅天,到處黏答答的,母親走進走出地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院子裡各種花木,經雨一淋,新綠的枝子頑皮地張開翅膀,托著嬌豔的花朵冒著微雨,父親用旱煙管點著它們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樨花(桂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採,採了滿籃子送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大部分保留,少數被刪減改寫如下:
五月黃梅天,到處黏答答的,母親走進走出地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院子裡各種花木,經雨一淋,新綠的枝子頑皮地張開翅膀,托著嬌豔的花朵,父親用旱煙管點著它們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犀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採,採了滿籃子送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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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鼓兒詞(圖片引自網路)


(九)

唱鼓兒詞(一種說唱藝術,表演者一手敲鼓、一手打板,以說書兼唱的方式講述民間故事)的總在下雨天從我家後們摸索進來,坐在廚房的條凳上,咚咚咚的敲起鼓子,唱一段秦雪梅弔孝,鄭元合學丐(出自白行簡李娃傳,敘述鄭生因迷戀李娃被父親逐出家門,淪落為乞的故事)。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又連忙盛一大碗滿滿的白米飯,請瞎子先生吃,再給他一大包的米。如果雨一直下不停,母親就會留下瞎子先生,讓他在阿榮伯床上打個中覺(睡午覺),晚上就在大廳裡唱,請左鄰右舍都來聽。大家聽說潘宅請聽鼓兒詞,老老少少全來了。寬敞的大廳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明亮閃爍的樣子)的煤氣燈,發出嘶嘶嘶的聲音。煤氣燈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覺,心裡說不出地開心。大人們都坐在一排排的條凳與竹椅上,紫檀木鑲大理石的太師椅裡卻擠滿了小孩。一個個光腳板印全印在茶几上。雨嘩嘩的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愈起勁。唱孟麗君,唱秦雪梅,母親和五叔婆她們眼圈都哭得紅紅的,我就只顧吃炒米糕、花生糖。父親卻悄悄地溜進書房作他的「唐詩」去了。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如下:
唱鼓兒詞的總在下雨天從我家後門摸索進來,坐在廚房的長凳上,唱一段「鄭元和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又連忙盛一大碗滿滿的白米飯,請瞎子先生吃,再給他一大包的米。晚上就讓他在大廳裡唱,請左鄰右舍都來聽。寬敞的大廳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氣燈,發出嘶嘶的聲音。煤氣燈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覺,心裡說不出地開心。雨嘩嘩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勁。母親和五叔婆聽了眼圈兒都哭得紅紅的,我就只顧吃炒米糕、花生糖。父親卻悄悄地溜進書房作他的「唐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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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高雄內門曬穀(圖片引自網路)


(十)

八、九月颱風季節,雨水最多,可是晚穀收割後得靠太陽曬乾。那時沒有氣象報告,預測天氣好壞全靠有經驗的長工和母親抬頭看天色。雲腳長了毛,向西北飛奔,就知道有颱風要來了。我真開心,因為可以套上阿榮伯的大釘鞋,到河邊去看漲大水,母親皺緊了眉頭,對著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發愁,幾天不曬就要發霉的呀,穀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綠色的麴。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麴一粒粒揀出來,不然就會愈來愈多的。這工作好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麴會愈來愈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穀揀麴,不用讀書了。母親端張茶几放在廊前,點上香唸太陽經,保佑天快快放晴。太陽經我背得滾瓜爛熟,我也跟著唸,可是從院子的矮牆頭望出去,一片迷濛。一陣風,一陣雨,天和地連成一片,看不清楚,看樣子且不會晴呢,我愈高興,母親卻愈加發愁了。母親何苦這麼操心呢。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如下:
八、九月颱風季節,雨水最多。那時沒有氣象報告預測天氣好壞,全靠有經驗的長工和母親看天色。雲腳長了毛,向西北飛奔,就知道颱風要來了。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幾天不晒就要發霉,穀子發霉就是一粒粒綠色的麴。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麴一粒粒揀出來,不然就會越來越多。這工作真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麴會越來越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裡揀麴,多高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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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琦君故居(圖片引自網路)


(十一)

到了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可以坐叮叮咚咚的包車上學。一直拉進校門,拉到慎思堂門口。下雨天可以不在大操場上體育課。改在健身房玩球,也不必換操衣操褲。我最討厭燈籠似的黑操褲了。從教室到健身房有一段長長的水泥路,兩邊碧綠的冬青,碧綠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健身房後面。同學們起勁地打球,我撐把傘悄悄地溜到這兒來,好隱蔽,好清靜。我站在法國梧桐樹下,葉子尖滴下的水珠,紛紛落在傘背上,我心裡有一股淒涼寂寞之感,因為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在幼年時,只有雨天裡,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纏著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並與下段合併。


紅樓夢.png
(圖片引自網路)


(十二)

星期天下雨真好,因為「下雨天是打牌天」,姨娘(即琦君〈髻〉中的姨娘)說的。一打上牌,父親和她都不再管我了。我可以溜出去看電影,邀同學到家裡,拔上三層樓「造反」,進儲藏室偷吃金絲蜜棗和巧克力粒,在廚房裡守著胖子老劉炒香噴噴的菜,炒好了一定是我吃第一筷。晚上,我可以丟開功課,一心一意看紅樓夢,父親不會啣著旱煙管進來逼我背古文觀止。唏哩嘩啦的洗牌聲,夾在洋洋灑灑的雨聲裡,給我一萬分的安全感。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全刪


梅花.jpg
上圖:梅花(圖片引自網路)


(十三)

如果我一直不長大,就可一直沉浸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人事的變遷,尤使我於雨中俯仰低回。那一年回到故鄉,坐在父親的書齋中,牆壁上「聽雨樓」三個字是我用松樹皮的碎片拼成的。書桌上紫銅香爐裡,燃起了檀香。院子裡風竹蕭疎,雨絲紛紛灑落在琉璃瓦上,發出叮咚之音。玻璃窗也砰砰作響。我在書櫥中抽一本白香山詩,學著父親的音調放聲吟誦。父親的音容,浮現在搖曳的豆油燈光裡。記得我曾打著手電筒,穿過黑黑的長廊,給父親溫藥。他提高聲音吟詩,使我一路聽著他的詩聲音,不會趕到冷清。可是他的病一天天沉重了,在淅瀝的風雨中,他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與上段合併如下:
如果我一直不長大,就可以永遠沉浸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到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我有一股淒涼寂寞之感,因為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在幼年時,只有雨天裡,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纏著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西湖放鶴亭.png
上圖:西湖.放鶴亭(圖片引自網路)


(十四)

杭州的西子湖(西湖,位於杭州。西子,西施)。風雨陰晴,風光不同,然而我總喜歡在雨中徘徊湖畔。從平湖秋月穿林蔭道走向孤山(位於西湖,北宋詩人林和靖(林逋)曾在孤山結廬隱居,並以種梅養鶴為樂,後世建亭以紀念,亭後即林逋墓),打著傘慢慢散步。心沉靜得像進入神仙世界。這位宋朝的進士林和靖,妻梅子鶴,終老是鄉,范仲淹曾讚美他「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鍾(千鍾粟)下釣台。猶笑白雲多自在,等悶因雨出山來。」想見這位大文豪和林處士(隱居不仕的人)徜徉(音ㄔㄤˊ ㄧㄤˊ,安閒自在的徘徊)林泉之間。留連忘返的情趣。我凝望著碧藍如玉的湖面上,低斜的梅花,卻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弄笛的人像我慢慢走來,他低聲對我說:「一生知己是梅花。」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並與下段合併。


西泠印社.jpg
上圖:西湖.西泠印社(圖片引自網路)


(十五)

我也笑指湖上說:「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雨中遊人稀少,靜謐(音ㄇㄧˋ,安靜)的湖山,都由愛雨的人管領(掌管)了。衣衫漸濕,我們才同撐一把傘繞西泠印社(位於西湖孤山,是中國研究金石篆刻的一個百年學術團體,有「天下第一名社」之稱)由白堤(「西湖三堤」之一(另兩座是「蘇堤」與「楊公堤」),舊日以白沙鋪地而得名。東起「斷橋殘雪」,止於「平湖秋月」,因為較蘇堤、楊公堤短,更適合遊人漫步遊覽。後人常將白堤與白居易興修過的白公堤(亦簡稱「白堤」)相混,其實當年的白公堤現已不存)歸來。湖水湖風,寒意襲人。站在湖濱公園,彼此默默相對,「明亮陽光下的西湖,宜於高歌,而煙雨迷濛中的西湖,宜於吹笛。」我幽幽地說。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刪減改寫,並與上段合併如下:
杭州的西子湖,風雨陰晴,風光不同,然而我總喜歡在雨中徘徊湖畔。有一次,我凝望著碧藍如玉的湖面,低斜的梅花,卻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笛聲。「明亮陽光下的西湖,宜於高歌;而煙雨迷濛中的西湖,宜於吹笛。」我幽幽地說。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西湖白堤.png
上圖:西湖.白堤(圖片引自網路)


(十六)

二十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能依稀聽見,在雨中……

◎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本段被完整保留。


西湖.jpg
上圖:西湖.雷峰塔(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翰林版國中國文〈下雨天,真好〉改寫

今天一清早,掀開簾子看看,玻璃窗上已撒滿了水珠,啊,真好,又是個下雨天。

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屋子裡掛滿萬國旗似的溼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溼氣,我也不抱怨,好像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回到魂牽夢縈的好地方。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鍊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那時在浙江永嘉老家,我才六歲,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臂彎裡。天亮了,聽到瓦背上嘩嘩的雨聲,我就放了心。因為下雨天長工不下田,母親不用老早起來做飯,可以在熱被窩裡多躺會兒。我捨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睛,給我講雨天的故事。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親的臉,她的額角方方正正,眉毛細細長長,眼睛瞇成一條線。我的啟蒙老師說菩薩慈眉善目,母親的長相一定就跟菩薩一樣。

雨下得越來越大。母親一起床,我也跟著起來,顧不得吃早飯,就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院子裡玩。陰溝裡水滿了,白繡球花瓣飄落在爛泥地和水溝裡。我把阿榮伯給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溝裡,中間坐著母親給我縫的大紅「布姑娘」。繡球花瓣繞著小木船打轉,一起向前流。我跟著小木船在爛泥地裡踩水,吱嗒吱嗒地響。

天下雨,長工們不下田,都蹲在大穀倉後面彈豆子玩。我把小花貓抱在懷裡,自己再坐在阿榮伯懷裡,等著阿榮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豆子剝了殼送到我嘴裡。豆子吃夠了再吃芝麻糖,嘴巴乾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長工們個個疼我,家裡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五月黃梅天,到處黏答答的,母親走進走出地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院子裡各種花木,經雨一淋,新綠的枝子頑皮地張開翅膀,托著嬌豔的花朵,父親用旱煙管點著它們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犀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採,採了滿籃子送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唱鼓兒詞的總在下雨天從我家後門摸索進來,坐在廚房的長凳上,唱一段「鄭元和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又連忙盛一大碗滿滿的白米飯,請瞎子先生吃,再給他一大包的米。晚上就讓他在大廳裡唱,請左鄰右舍都來聽。寬敞的大廳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氣燈,發出嘶嘶的聲音。煤氣燈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覺,心裡說不出地開心。雨嘩嘩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勁。母親和五叔婆聽了眼圈兒都哭得紅紅的,我就只顧吃炒米糕、花生糖。父親卻悄悄地溜進書房作他的「唐詩」去了。

八、九月颱風季節,雨水最多。那時沒有氣象報告預測天氣好壞,全靠有經驗的長工和母親看天色。雲腳長了毛,向西北飛奔,就知道颱風要來了。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幾天不晒就要發霉,穀子發霉就是一粒粒綠色的麴。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麴一粒粒揀出來,不然就會越來越多。這工作真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麴會越來越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裡揀麴,多高興哪!

如果我一直不長大,就可以永遠沉浸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到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我有一股淒涼寂寞之感,因為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在幼年時,只有雨天裡,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纏著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杭州的西子湖,風雨陰晴,風光不同,然而我總喜歡在雨中徘徊湖畔。有一次,我凝望著碧藍如玉的湖面,低斜的梅花,卻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笛聲。「明亮陽光下的西湖,宜於高歌;而煙雨迷濛中的西湖,宜於吹笛。」我幽幽地說。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二十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能依稀聽見,在雨中……


吹笛.jpg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附錄:琦君〈下雨天,真好〉原文 VS. 國中國文改寫〈下雨天,真好〉對照比較

我問你,你喜歡下雨嗎?你會回答說:「喜歡,下雨天富於詩意,叫人的心寧靜。尤其是夏天,雨天裡睡個長長的午覺該多舒服。」可是你也許會補充說:「但別下得太久,像那種黃梅天,到處濕漉漉的,悶得叫人轉不過氣來。」

告訴你,我卻不然。我從來沒有抱怨過雨天。
雨下了十天、半月、甚至一個月,屋子裡掛滿萬國旗似的濕衣服,牆壁地板都冒著濕氣,我也不抱怨。我愛雨不是為了可以撐把傘兜雨;聽傘背滴答的雨聲,就只為了喜歡那下不完雨的雨天。為什麼,我說不明白。好像雨天總是把我帶到另一個處所,離這紛紛擾擾的世界很遠很遠。在那兒,我又可以重享歡樂的童年,回到了親人和朋友,遊遍了魂牽夢縈的好地方。優遊、自在。那些有趣的好時光啊,我要用雨珠的鍊子把它串起來,繞在手腕上。

今天一清早,掀開帘子看看,玻璃窗上已撒滿了水珠,啊,真好,又是個下雨天。

守著窗兒。讓我慢慢兒回味吧。那時我才六歲,睡在母親暖和的手腰彎裡。天亮了,聽到瓦背上嘩嘩嘩的雨聲,我就放心了。因為下雨天長工不下田,母親不用老早起來做飯,可以在熱被窩裡多躺會兒。這一會兒工夫,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刻,我捨不得再睡,也不讓母親睡,吵著要她講故事。母親閉著眼睛,給我講雨天的故事:有一個瞎子,雨天沒有傘,一個過路人看他可憐,就打著傘一路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卻說那把傘是他的。還請來鄰居評理,說他的傘有兩根傘骨是用麻線綁住的,傘柄有一個窟窿。說得一點也不錯。原來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過了。傘主人笑了笑,就把傘讓給他了。我說這瞎子好壞啊!母親說,不是壞,是因為他太窮了,傘主想他實在應當有把傘,才把傘給他的,傘主是個好心人。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親的臉,她的額角方方正正,眉毛是細細長長,眼睛也瞇成一條線。認字的老師說菩薩慈眉善目,母親的長相大概也跟菩薩子吧

 

雨下得愈大愈好,簷前馬口鐵落水溝叮叮噹噹地響,我就合著節奏唱起山歌來。母親一起床,我也就跟著起來,顧不得吃早飯,就套上叔叔的舊皮靴,頂著雨在院子裡玩。陰溝裡水滿了,白繡球花瓣飄落在瀾泥地和水溝裡。我把阿榮伯給我雕的小船漂在水溝裡,中間坐在著母親給我縫的大紅「布姑娘」。繡球花瓣繞著小木船打轉,一起向前流。我跟著小木船在瀾泥地裡踩水。吱嗒吱嗒地響。直到老師來了才被捉進書房。可是下雨天老師就來得晚,他有腳氣病,像大黃瓜的腫腿,穿釘鞋走田埂路不方便。我巴不得他摔個大斛斗掉在水田裡,就不會來逼我認方塊字了。

天下雨,長工們就不下田,都蹲在大穀倉後推牌九。我把小花貓抱在懷裡,自己再坐在阿榮伯懷裡,等著阿榮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豆剝了殼送到我嘴裡。豆吃夠了再吃芝蔴糖,嘴巴乾了吃柑子。肚子鼓得跟蜜蜂似的。一雙眼睛盯著牌九,黑黑的四方塊上白點點,紅點點。大把的銅子兒一會兒推到東邊,一會兒推到西邊。誰贏誰輸都一樣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雨下大了他們沒法下田,就一直這樣推牌九推下去。老師喊我去習大字,阿榮伯就會去告訴他:「小春肚子痛,喝了午時茶睡覺了。」老師不會撐著傘來穀倉邊找我的。母親只要我不纏她就好,也不知我是否上學了,我就這麼一整天逃學。下雨天真好,有吃有玩,長工們個個疼我,家裡人多,我就不寂寞了。

潮濕的下雨天,是打蔴線的好天氣,蔴線軟而不會斷。母親熟練的雙手搓著細細的蔴絲,套上機器、輪軸呼呼地轉起來,雨也跟著下得更大了。五叔婆和我幫著剪線頭。她是老花眼,母親是近視眼。只有我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最管事。為了幫忙,我又可以不寫大小字。懶惰的四姑一點忙也不幫,只伏在茶几上,唏呼唏呼抽著鼻子,給姑丈寫情書。我瞄到了兩句:「下雨天討厭死了,我的傷風老不好。」其實她的鼻子一年到頭傷風的,怨不了下雨天。

五月黃梅天,到處黏答答的,母親走進走出地抱怨,父親卻端著宜興茶壺,坐在廊下賞雨。院子裡各種花木,經雨一淋,新綠的枝子頑皮地張開翅膀,托著嬌豔的花朵冒著微雨,父親用旱煙管點著它們告訴我,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紅。大理花與劍蘭搶著開,木樨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牆邊那株高大的玉蘭花開了滿樹,下雨天謝得快,我得趕緊爬上去採,採了滿籃子送左右鄰居。玉蘭樹葉上的水珠都是香的,灑了我滿頭滿身。

唱鼓兒詞的總在下雨天從我家後們摸索進來,坐在廚房的
凳上,咚咚咚的敲起鼓子,唱一段秦雪梅弔孝,鄭元合學丐。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聽。淚水掛滿了臉頰,拉起青布圍裙擦一下,又連忙盛一大碗滿滿的白米飯,請瞎子先生吃,再給他一大包的米。如果雨一直下不停,母親就會留下瞎子先生,讓他在阿榮伯床上打個中覺,晚上就在大廳裡唱,請左鄰右舍都來聽。大家聽說潘宅請聽鼓兒詞,老老少少全來了。寬敞的大廳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氣燈,發出嘶嘶的聲音。煤氣燈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覺,心裡說不出地開心。大人們都坐在一排排的條凳與竹椅上,紫檀木鑲大理石的太師椅裡卻擠滿了小孩。一個個光腳板印全印在茶几上。雨嘩嘩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愈起勁。唱孟麗君,唱秦雪梅,母親和五叔婆她們眼圈都哭得紅紅的,我就只顧吃炒米糕、花生糖。父親卻悄悄地溜進書房作他的「唐詩」去了。

八、九月颱風季節,雨水最多
,可是晚穀收割後得靠太陽曬乾。那時沒有氣象報告,預測天氣好壞全靠有經驗的長工和母親抬頭看天色。雲腳長了毛,向西北飛奔,就知道有颱風要來了。我真開心,因為可以套上阿榮伯的大釘鞋,到河邊去看漲大水,母親皺緊了眉頭,對著走廊下堆積如山的穀子發愁,幾天不曬就要發霉的呀,穀子霉就是一粒粒綠色的麴。母親叫我和小幫工把麴一粒粒揀出來,不然就會愈來愈多。這工作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來,麴會愈來愈多,我就可以天天滾在穀子穀揀麴,不用讀書了。母親端張茶几放在廊前,點上香唸太陽經,保佑天快快放晴。太陽經我背得滾瓜爛熟,我也跟著唸,可是從院子的矮牆頭望出去,一片迷濛。一陣風,一陣雨,天和地連成一片,看不清楚,看樣子且不會晴呢,我愈高興,母親卻愈加發愁了。母親何苦這麼操心呢。

 杭州念中學了,下雨天可以坐叮叮咚咚的包車上學。一直拉進校門,拉到慎思堂門口。下雨天可以不在大操場上體育課。改在健身房玩球,也不必換操衣操褲。我最討厭燈籠似的黑操褲了。從教室到健身房有一段長長的水泥路,兩邊碧綠的冬青,碧綠的草坪,一直延伸到健身房後面。同學們起勁地打球,我撐把傘悄悄地溜到這兒來,好隱蔽,好清靜。我站在法國梧桐樹下,葉子尖滴下的水珠,紛紛落在傘背上,心裡有一股淒涼寂寞之感,因為我想念遠在故鄉的母親。下雨天,我格外想她。因為在幼年時,只有雨天裡,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纏著她,雨給我一份靠近母親的感覺。

星期天下雨真好,因為「下雨天是打牌天」,姨娘說的。一打上牌,父親和她都不再管我了。我可以溜出去看電影,邀同學到家裡,拔上三層樓「造反」,進儲藏室偷吃金絲蜜棗和巧克力粒,在廚房裡守著胖子老劉炒香噴噴的菜,炒好了一定是我吃第一筷。晚上,我可以丟開功課,一心一意看紅樓夢,父親不會啣著旱煙管進來逼我背古文觀止。唏哩嘩啦的洗牌聲,夾在洋洋灑灑的雨聲裡,給我一萬分的安全感。

 
如果我一直不長大,就可一直沉浸在雨的歡樂中。然而誰能不長大呢?人事的變遷,尤使我於雨中俯仰低回。那一年回到故鄉,坐在父親的書齋中,牆壁上「聽雨樓」三個字是我用松樹皮的碎片拼成的。書桌上紫銅香爐裡,燃起了檀香。院子裡風竹蕭疎,雨絲紛紛灑落在琉璃瓦上,發出叮咚之音。玻璃窗也砰砰作響。我在書櫥中抽一本白香山詩,學著父親的音調放聲吟誦。父親的音容,浮現在搖曳的豆油燈光裡。記得我曾打著手電筒,穿過黑黑的長廊,給父親溫藥。他提高聲音吟詩,使我一路聽著他的詩聲音,不會趕到冷清。可是他的病一天天沉重了,在淅瀝的風雨中,他吟詩的聲音愈來愈低,我終於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

杭州的西子湖。風雨陰晴,風光不同,然而我總喜歡在雨中徘徊湖畔。從平湖秋月穿林蔭道走向孤山,打著傘慢慢散步。心沉靜得像進入神仙世界。這位宋朝的進士林和靖,妻梅子鶴,終老是鄉,范仲淹曾讚美他「片心高與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釣台。猶笑白雲多自在,等悶因雨出山來。」想見這位大文豪和林處士徜徉林泉之間。留連忘返的情趣。我凝望著碧藍如玉的湖面,低斜的梅花,卻聽得放鶴亭中,響起了悠揚的笛聲。弄笛的人像我慢慢走來,他低聲對我說:「一生知己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說:「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雨中遊人稀少,靜謐的湖山,都由愛雨的人管領了。衣衫漸濕,我們才同撐一把傘繞西泠印社由白堤歸來。湖水湖風,寒意襲人。站在湖濱公園,彼此默默相對,
「明亮陽光下的西湖,宜於高歌,而煙雨迷濛中的西湖,宜於吹笛。」我幽幽地說。於是笛聲又起,與瀟瀟雨聲相和。

二十年了,那笛聲低沉而遙遠,然而我仍能依稀聽見,在雨中……


煙雨西湖.jpg
上圖:雨中西湖(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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