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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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選自《夜曲》，是一篇科幻極短篇小說，作者張系國。科幻小說是以科學知識、技術為基礎的幻想式創作；極短篇小說最早被稱為「小小說」，字數通常在一千五百字以內，多以簡單的人物、情節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其創作方法是在故事開頭先以伏筆來形成懸念，並在結尾以出人意表的方式收場，讓讀者得到感動或啟發。
本文創作於八○年代，當時電玩遊戲的發展僅有二十餘年歷史，張系國便預言電玩會對未來人類社會產生重大的影響。如今電玩遊戲發展多元，於今日數位科技崛起的時代，探討科技與人文的關係，實具有一定意義。
本文以「星際大戰爆發以前」為篇名，其實是一種預告與警示：在未來世界中，科技產品無所不在，不僅人性受到考驗，人文藝術的發展也將受到局限。文中藉「電動玩具」與「廁所文學」的對比，預示未來科技對於人文發展的影響，甚至可能因此引發星際戰爭。文中透過對話方式，透過法官與文學研究者的爭辯，讓讀者思考：當科技與人文之間產生衝突時，人如何自處的課題，同時表現出作者對於人文精神遭到漠視的擔憂。全文以輕鬆的筆調提升閱讀的趣味性，引領學生反省人類的處境，兼顧議題的深刻性。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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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大戰爆發以前
他戴著灰呢帽，穿著破舊的西裝，恭恭敬敬站在星際法院的法官面前。法官頭也不抬，一面振筆疾書，一面問話。
「你的職業？」
「星際學院比較文學教授，大人。」
「專業範圍？」
「比較廁所文學，大人。」
「什麼？」
他恭恭敬敬再說一次。
「比較廁所文學，大人。」
「唔……」白髮蒼蒼的老法官停下筆，摸著下巴說：「沒想到星際學院裡面專業分工之細，竟已到了這種地步。比較廁所文學，研究些什麼？」
「研究廁所文學，大人。」
「我知道是研究廁所文學，但究竟研究些什麼？為什麼要研究這類……文學？」法官講到「文學」兩字，似乎有些困難。
「大人，比較廁所文學是門極重要的學問。」他的眼睛紅了。每次為自己的研究工作辯護時，他就不由得激動起來。「文化的興衰、社會風氣的良否、文風的趨向，都可以從廁所文學看出端倪。大人，您知道，文明的世界才有廁所。科技進步，城市發達，才會有公共廁所。有了公共廁所，才有廁所文學。」
「不錯，」法官用筆輕敲桌面。「沒有公共廁所，就不會有廁所文學。所以呢？」
「大人，廁所文學是民眾表達意見的重要工具。廁所文學的形式，有標語、短詩、散文、對聯、問答；內容包括政治、諷刺、抒情、感懷、詠古。地域性的廁所文學，有時暴露出種族仇恨、權威崇拜、情慾妄想的種種問題，真是研究當地文化與民俗的好材料。大人，您或許不知道，比較廁所文學已成了比較文學裡最重要的部門。廁所文學的題材，本來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人人都會在出恭時靈感泉湧，興之所至，書之於牆，遂成廁所文學。所以說，廁所文學乃是天籟。」
他把皮箱打開，拿出十幾本筆記簿，呈給法官看。
「大人，請看我在宇宙各地採集的廁所文學資料。這是地球羅馬達文西國際機場的廁所文學，共兩百十五條，包括十六國文字的作品，是宇宙最豐富的廁所文學採集場之一。這是莫斯科大學的廁所文學，一共只有三條，都是反動政治標語。撰寫廁所文學的作家，全去了古拉格群島長期度假。」
老法官不甚感興趣的隨手翻閱，說：
「你到宇宙各地旅行，花費納稅人的血汗錢，就是為了研究公共廁所？姑且不問你這個，你又為什麼要破壞廁所裡的公共設備呢？」
「這是個絕大的陰謀，」他氣急敗壞的說：「請大人明察。那個跨星公司，挾著雄厚財力，在宇宙各地的公共廁所裡裝設電動玩具。大人，如果每個公共廁所裡都裝了電玩，從此出恭的人忙著打電玩，就再不會有廁所文學了！」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法官說：「當然，沒有廁所文學，你必須改行，可是你也不該因此就蓄意破壞公廁裡的電動玩具啊。」
「大人，這是軍火販子的大陰謀。人人出恭時打電玩，累積的憤怒情緒不能通過廁所文學來發洩，最後一定會引發星際大戰……」
「胡說八道！」法官一拍驚堂木喝道：「判你二十五年勞役，到宇宙各地清掃公廁！」
那人被星際法院的警衛帶走時，還不住大嚷大叫。白髮蒼蒼的老法官搖搖頭，宇宙裡的瘋子真是越來越多了。他脫下法官的黑袍，走進法庭旁的公共廁所。公廁的牆壁上乾乾淨淨，只有一個硬幣投幣口。
老法官投入一枚硬幣，牆上的螢幕立刻顯現瑰麗多彩的圖案。他隨即開始聚精會神的打電動玩具。
【文章出處】
《夜曲》
〈星際大戰爆發以前〉
作者：張系國
【作者簡介】
張系國，民國33年生於重慶，成長於臺灣，大學畢業後赴美攻讀電腦科學，獲柏克萊加州大學博士學位。長年在美國擔任教職，現任匹茲堡大學教授，並創辦知識系統學院。張系國在學術研究之外，也以文學創作、時論雜文知名，以「我不為藝術而寫作，我只為人而寫作」為一貫的創作理念。一方面以知識分子的人文情懷，關注時政與文化；另一方面則結合學術專長與創作興趣，大力鼓吹科幻小說創作，為臺灣科幻小說之先驅。曾譯介各國的科幻小說，並積極投入創作，有「臺灣科幻小說教父」的稱譽。著有小說《棋王》、《星雲組曲》、《夜曲》、《沙豬傳奇》等，雜文集《讓未來等一等吧》等。
上圖：張系國（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張系國（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一）敘述文學教授因故來到法院接，受法官的訊問
他戴著灰呢帽，穿著破舊的西裝，恭恭敬敬站在星際法院的法官面前。法官頭也不抬，一面振筆疾書（提筆快速書寫），一面問話。
◎藉由穿著破舊的西裝，凸顯教授因為研究的專業領域是冷門文學，而處於弱勢地位。
「你的職業？」
「星際學院比較文學（學科名，將兩國或兩國以上的文學相互比較，研究共通的文學規律或差異現象）教授，大人。」
◎利用對話，帶出小說主要人物：法官與教授。
「專業範圍？」
「比較廁所文學（泛指塗寫在廁所裡的文字、標語或短文），大人。」
「什麼？」
他恭恭敬敬再說一次。
「比較廁所文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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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教授向老法官說明廁所文學的重要性，表明自己之所以破壞公廁裡的電玩，除了保護廁所文學，更是為了制止軍火販子的陰謀
◎本段為全文重心，藉由電動玩具（科技文明）與廁所文學（人文發展）的此消彼長，影射科技文明對人文發展的戕害。
「唔……」白髮蒼蒼（斑白的樣子）的老法官停下筆，摸著下巴說：「沒想到星際學院裡面專業分工之細，竟已到了這種地步。比較廁所文學，研究些什麼？」
◎「法官」所代表的是公權力，象徵社會主流價值，「教授」所代表的是人文精神。
「研究廁所文學，大人。」
「我知道是研究廁所文學，但究竟研究些什麼？為什麼要研究這類……文學？」法官講到「文學」兩字，似乎有些困難。
◎「似乎有些困難」顯示法官十分吃驚，因為他認為廁所文學沒有研究的價值，因此講到「文學」二字顯得困難。
「大人，比較廁所文學是門極重要的學問。」他的眼睛紅了。每次為自己的研究工作辯護時，他就不由得激動起來。「文化的興衰、社會風氣的良否（音ㄆㄧˇ。良否，好壞）、文風的趨向，都可以從廁所文學看出端倪（事情的發展脈絡或頭緒。倪，音ㄋㄧˊ）。大人，您知道，文明的世界才有廁所。科技進步，城市發達，才會有公共廁所。有了公共廁所，才有廁所文學。」
◎小說中特別選用「廁所」這處人所必需但又特別隱密的地方，作為科技與人文對立的場所，藉此彰顯科技對人類生活與價值觀的巨大影響，不僅文學的創作園地遭到限縮，同時也表露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被物質化的隱憂。
「不錯，」法官用筆輕敲桌面。「沒有公共廁所，就不會有廁所文學。所以呢？」
◎法官用筆輕敲桌面的肢體語言，透露了法官沒有耐心聽教授解說廁所文學的重要性，希望他儘快切入主題，揭示了法官對廁所文學的漠視，同時也預示法官對這場判決早有定見。
「大人，廁所文學是民眾表達意見的重要工具。廁所文學的形式，有標語、短詩、散文、對聯、問答；內容包括政治、諷刺、抒情、感懷、詠古。地域性的廁所文學，有時暴露出種族仇恨、權威崇拜、情慾妄想的種種問題，真是研究當地文化與民俗的好材料。大人，您或許不知道，比較廁所文學已成了比較文學裡最重要的部門。廁所文學的題材，本來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音ㄐㄧㄝˊ，窮盡）。人人都會在出恭（上廁所排泄糞便）時靈感泉湧，興之所至，書之於牆，遂成廁所文學。所以說，廁所文學乃是天籟（原指大自然的美妙聲音，此處用以比喻無須修改、渾然天成的文學作品。籟，音ㄌㄞˋ）。」
◎「出恭」一詞源於明代科舉考試，考生於考試途中若需離開考場如廁，必須領取「出恭入敬」牌，憑藉牌子出入考場。此外，稱大便為「大恭」，小便為「小恭」。
◎作者如此強調「廁所文學」的重要性（天籟），乃基於「廁所文學」的幾個特點：
(1)私我性：廁所是一個極私密的空間，其間的文學創作極具私我性，可視為自我思辨與對話的過程。
(2)真實性：因為廁所是一個私密的空間，人類也通常在私下、不為人所知的隱蔽空間裡，才會表露自己最真實的看法。
(3)開放性：作者選擇「公共廁所」的目的，便是看中公廁是一個既私密又開放的空間，人人都可以匿名留下真實的看法，且獲得傳播。
◎作者在眾多文學創作中，特別選擇「廁所文學」，並強調它是天籟，同時寓有諷刺的意涵，藉以彰顯在科技文明的傾軋下，文學不斷限縮，甚至已退守到最為私密、隱晦的場域。
他把皮箱打開，拿出十幾本筆記簿，呈給法官看。
「大人，請看我在宇宙各地採集的廁所文學資料。這是地球羅馬達文西國際機場的廁所文學，共兩百十五條，包括十六國文字的作品，是宇宙最豐富的廁所文學採集場之一。這是莫斯科大學的廁所文學，一共只有三條，都是反動（即「反對的運動」，不論是政治、社會或文化運動，對其表示反對的意見或行動，都可稱為「反動」）政治標語。撰寫廁所文學的作家，全去了古拉格群島（古拉格群島 非真實地名，出自蘇聯作家索忍尼辛（Александр Исаевич Солженицын， 1918－2008）的小說《古拉格群島》（Архипелаг Гулаг），用來指稱監禁政治異議分子的地方）長期度假。」
◎古羅馬為西方早期文明代表之一，羅馬的民主共和政體亦啟蒙了西方民主，「羅馬達文西國際機場」在此具有民主自由的象徵，其廁所文學豐富，彰顯出言論自由，人民創作風氣興盛。
◎「莫斯科大學」位於俄羅斯（前蘇聯），為極權統治的象徵，由廁所文學只有三條，且都是反動政治標語，創作作家皆被監禁，彰顯出人民言論自由受到限制。
◎透過兩地廁所文學比例懸殊，彰顯地域的政治、文化的特殊背景，對文學乃至人文發展的影響力。
老法官不甚感興趣的隨手翻閱，說：
◎法官「不甚感興趣的隨手翻閱」的肢體語言，呼應前文所說法官沒有耐心聽教授解說廁所文學的重要性，揭示了法官對廁所文學的漠視，同時也預示法官對這場判決早有定見。
「你到宇宙各地旅行，花費納稅人的血汗錢，就是為了研究公共廁所？姑且不問你這個，你又為什麼要破壞廁所裡的公共設備呢？」
◎呼應前文「法官講到『文學』兩字，似乎有些困難。」均認為廁所文學沒有研究價值。
「這是個絕大的陰謀，」他氣急敗壞的說：「請大人明察。那個跨星公司，挾著雄厚財力，在宇宙各地的公共廁所裡裝設電動玩具。大人，如果每個公共廁所裡都裝了電玩，從此出恭的人忙著打電玩，就再不會有廁所文學了！」
◎「跨星公司」暗指商業壟斷的跨國企業。
◎小說利用科技發展中最具聲光效果的「電動玩具」象徵科技文明，藉以說明科技文明對人類社會所造成的衝擊，而這樣的衝擊甚至讓人不再從事花費腦筋的文學創作。
◎「電動玩具」象徵科技文明。「廁所文學」象徵人文藝術。小說利用「電動玩具」與「廁所文學」的消長，藉以說明科技文明對人文藝術發展所造成的衝擊。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不好。」法官說：「當然，沒有廁所文學，你必須改行，可是你也不該因此就蓄意破壞公廁裡的電動玩具啊。」
「大人，這是軍火販子（販賣槍炮、彈藥等軍事武器的人）的大陰謀。人人出恭時打電玩，累積的憤怒情緒不能通過廁所文學來發洩，最後一定會引發星際大戰……」
「胡說八道！」法官一拍驚堂木（古代審判官用來拍打桌面，警示罪人的小木塊）喝（音ㄏㄜˋ，大聲喝斥）道：「判你二十五年勞役，到宇宙各地清掃公廁！」
◎「法官一拍驚堂木」表示宣判結束，有一錘定音之意。
◎對比教授犯下破壞廁所公物的罪行，法官有判決過重的嫌疑。小說後面揭曉脫下法袍的法官同樣熱中於公廁的電玩，暗示法官判教授二十五年勞役的刑罰，並非公正無私的判決。
◎判決強制讓原本「記錄（保留）」廁所文學的教授，負責去清掃廁所（去除廁所文學），何其殘忍。
◎當「法官」都認為科技傾軋甚至鯨吞人文是一種合理的狀態，反映這或許不僅代表「法官」一人的看法，而是社會的主流意見。假若未來世界的人文發展僅仰賴如同「教授」般弱勢的專家學者，人們無從宣洩苦悶情緒，無疑是星際大戰即將爆發。
上圖：索忍尼辛（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中式驚堂木（圖片引自網路）
（三）判決結束，教授不服重判，法官則進入法庭公廁打電玩，揭示老法官捨棄文學擁抱電玩，也預警了無所不在的科技產品可能間接引爆星際大戰
那人被星際法院的警衛帶走時，還不住大嚷大叫。白髮蒼蒼的老法官搖搖頭，宇宙裡的瘋子真是越來越多了。他脫下法官的黑袍，走進法庭旁的公共廁所。公廁的牆壁上乾乾淨淨，只有一個硬幣投幣口。
◎「公廁的牆壁上乾乾淨淨，只有一個硬幣投幣口」，暗示廁所文學已經消失。
老法官投入一枚硬幣，牆上的螢幕立刻顯現瑰麗多彩的圖案。他隨即開始聚精會神的打電動玩具。
◎「瑰麗多彩」的螢幕對比「乾乾淨淨」的公廁牆壁，表示具有聲光效果的科技產品，已完全取代了廁所文學。
◎按一般常理來看，年輕人是比較擁抱科技的族群，而老年人則是傾向於捍衛傳統，作者在小說中將「法官」設定為白髮蒼蒼的老人，是本文的一個重要伏筆。文末作者揭示「白髮蒼蒼的老法官」同樣熱中於電玩遊戲，除了顛覆老人較為傳統、守舊的既定印象，更凸顯科技影響之深。
◎藉由老法官對公廁電玩的熱中，反轉了「白髮蒼蒼」的老法官傳統、公正的形象，以出人意表的結尾收場，並暗示教授口中軍火販子欲引發的星際大戰，即將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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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英國法官假髮及法槌（圖片引自網路）
本文賞析
本文風格平易樸實，運用極短篇的寫作手法，以簡單的情節、人物與場景帶出小說的懸疑之處，並在文末以出人意表的結局收尾。本文結構分為三大段：第一大段以簡短的描述與對話，介紹小說的場景和兩個主要人物：法官、教授。第二大段藉由法官的質問、教授的答辯，來凸顯出文學創作與言論自由的必要性。再從教授的擔憂及法官的斥責、判刑，誘發讀者的好奇。第三大段則是帶出令人意外的結局：以年邁的法官也在如廁時投幣打電動玩具，來呼應本文的主題，具有啟發式的深刻意涵。
本文旨在警示科技與人文發展的平衡危機。就作者的寫作策略而言，重點在於「法官」所代表的社會價值，以及「教授」所代表的人文精神。小說中特別選用「廁所」這處人所必需但又特別隱密的地方，作為科技與人文對立的場所，藉此彰顯科技對人類生活與價值觀的巨大影響，不僅文學的創作園地遭到限縮，同時也表露了生命的價值與意義被物質化的隱憂。
小說的結局，藉由「老」法官對電動玩具的熱中，揭曉了篇名的謎底：當象徵傳統的老法官都去擁抱象徵科技文明的電動玩具，而不深究案件的真正起因，無疑等同於棄守人文價值，所以作者預告：星際大戰將會在不久的未來發生。
本文發表已逾三十年，但結局給人的啟示仍是歷久彌新，這正是源自作者對於科幻小說的寫作理念：「科幻小說的基本關懷，其實仍是人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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