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及其《論詩三十首》
壹‧元好問之生平行實
元好問字裕之,號遺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生於金章宗明昌元年(西元一一九○年),卒於元憲宗七年(西元一二五七年),是金朝詩文成就最高之作家,《金史》卷一百二十六有傳。據《金史‧元德明傳》,元好問出生於名門之家,先祖鮮卑族,系出拓跋氏,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改姓元。遠祖元結(字次山),為唐代開元﹑天寶間著名之文人。祖父元滋善曾任金朝銅山令,父元德明隱居不仕,以詩文知名於世,著有《東岩集》。元好問出生七月即過繼叔父元格為子,元格為地方官,自元好問四歲起,就給與完備的教育,據說元好問七歲能詩,十一歲元格移官冀州,延聘學士路鐸教他為文,十四歲又隨繼父移官陵川,受業於當時大學者郝天挺 (字晉卿,元代知名學者郝經之祖父) 更奠定了堅實之學術基礎。元好問二十歲時學問已有小成,卻不急於科舉功名。二十一歲時叔父病逝隴城任所,他才結束遊走各地之生活,扶柩返回忻州原籍。二十五歲那年,蒙古兵南下,家鄉秀容受到兵火蹂躪,其兄慘遭殺害。他和家人只得遠離家鄉,避亂於河南。在此期間,寫下不少描述戰亂及抒發悲憤之詩作,引起禮部尚書﹑本身亦為著名詩人的趙秉文之青睞,推崇他的《琴臺》、《箕山》詩:「少陵以來無此作。」於是元好問之聲名大噪。
金宣宗興定五年(西元一二二一年),中進士,三年後在趙秉文﹑楊雲翼之力勸之下應選宏辭科,從此展開仕宦生涯。先後做過權國史院編修﹑鎮平(今河南鎮平)﹑內鄉(今河南內鄉)﹑南陽(今河南南陽)等地縣令。金哀宗開興元年(西元一二三二年)官至尚書省左都司事。是年蒙古兵攻陷汴京,哀宗出亡,元好問身陷危城,備嘗艱辛,次年自立為鄭王的崔立投降蒙古,天興三年(西元一二三四年)金哀宗自殺,金朝滅亡,元好問四十五歲。元好問自此不仕,返回故鄉秀容,發憤著述,傾全力於金朝史料之編纂。他鑑於金朝之史實不可湮滅,曾編著《壬辰雜編》,又鑑於中州詩人作品若不輯錄,將隨兵火而毀亡,於是發憤編成《中州集》十卷,採錄二百四十九家詩人作品。此書不但被脫脫編寫《金史》所採用,後來清人郭元釪編《全金詩》也以此書為藍本。就連清人錢謙益《列朝詩集》,也是仿效《中州集》之體例編成。
他為了編著金朝國史,曾奔走河南河北各地,採集金朝君臣言行事蹟,完成稿本百餘萬言,後來《金史》雖未寫成,他收集之史料,卻成為元朝脫脫修《金史》最主要之根據。元好問在史學與文學之著作外,也樂於獎掖後進。元朝著名的文人郝經﹑王惲﹑許楫,都出自門下,劉因﹑吳澄,更是深受影響的私淑弟子。
貳‧元好問之創作成就
元好問以詩文崛起於金朝,在十三世紀初期成為北方文壇的代表人物。關於他的創作成就,《金史‧文藝傳》云:
為文有繩尺,備眾體。其詩奇崛而絕雕劌,巧縟而謝綺麗,五言高古沉鬱,七言樂府不用古題,特出新意。歌謠慷慨,挾幽﹑并之氣。(註一)
元‧杜仁傑在中統本《文集‧後序》云:
今觀其文集,又是天生爐,比古人轉身處,更覺省力。不使奇字,新之又新;不用晦事,深之又深;但見其巧,不見其拙;但見其易,不見其難。(註二)
就各體文章來說,他的碑銘文字,繩尺嚴密,雄奇自肆,錢基博在《韓愈志》之中,認為可以直追韓愈。元好問身遭亡國之恨,隱忍蘊蓄所發的文章,悲歌慷慨,有、《詩》人傷周,《騷》人哀郢」之遺意。他的敘記文字,簡約樸直,情致深厚,許多寶貴之文學批評觀點,都散見其間。
元好問的詩歌作品,數量甚多,約一千三百六十餘首,大概可分為兩個階段來考察。仕金時期為第一階段,此時的詩歌,崇尚風華,不脫才子習氣。金亡之後,為第二個階段,此時的詩風大變,悲壯蒼涼,有「亡國之音哀以思」之慨。元好問的詩歌取材,深受時事之影響,因此相當程度地反映了金元之際的史實。他的詩,和杜甫一般,可以從中考察政治和社會變動之風貌。像《岐陽三首》、《癸巳五月三日北渡》、《雁門道中書所見》、《續小娘歌》,都是典型的例子。像「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雁到秋來卻南去,南人北渡幾時回。」之類的名句,都是只用白描的手法,就把戰爭的慘烈「人民饑寒交迫的痛苦,描寫得怵目驚心。他的寫景詩﹑紀遊詩﹑抒情詩甚至應酬之作,都有情真語切的特色。此外,元好問還有一百八十餘首題畫詩,或直寫畫中景物﹑或記述畫題故事﹑或借景物抒境遇﹑或借題畫發時議﹑或兼論畫家畫技,都能作到「以詩意發揮畫意,以詩境開擴畫境」的最高境界。
如果分從各體詩歌來考察,他的五古作品「高古沉鬱」(《金史‧文藝傳》),「以五言雅為正」(註三)(郝經《遺山先生墓銘》),除了對杜詩和蘇詩下了極深功夫之外,,陶潛﹑柳宗元的五言古詩都對他有很大的影響。他的七古作品,「構思窅渺,十步九折,愈折而意愈深,味愈雋。」(註四)(趙翼《甌北詩話》),至於長短句雜言,更是極盡夭矯變化之能事。至於他的五七言近體詩,更是人所共喻。其沉鬱悲涼,自成聲調的詩格,完全在七言律詩中表現無遺。清‧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就曾提及清乾嘉時期許多詩人都有元好問七律的風格,其中尤以鄭孝胥的成就最大。此外,他有八十幾首樂府詩,大都「不用古題,特出新意,以寫怨思。」(《遺山先生墓銘》)論才調﹑論筆力,幾乎可以和李白﹑杜甫﹑白居易的新題樂府相匹敵。
元好問詩文作品的整體成就,受到後人極高的評價。元‧郝經在《遺山先生墓銘》云:
當德陵之末,獨以詩鳴。上薄風雅,中規李杜,粹然一出於正,直配蘇黃氏‧‧‧汴粱亡,故老皆盡,先生遂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獨步三十年。(註五)
清‧施國祁《遺山詩集箋註‧例言》云:
遺山先生詩文大家,傑出金季,為一代後勁。上接杜韓,中揖歐蘇,下開虞宋,其精光浩氣,有決不可磨滅者,是以歷朝傳刻不絕。(註六)
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更以為:「金元遺山詩兼杜韓蘇黃之勝,儼有集大成之意。」(註七)當然,也有一些詩評家從另外的角度批評元好問,例如:清‧趙翼《甌北詩話》云:
元遺山才不甚大,書卷亦不甚多,較之蘇陸自有大小之別。然正惟才不大,書不多,而專以精思銳筆洗鍊而出,故其廉悍沉摯處,較勝於蘇陸,蓋生長雲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傑之氣,又直金源亡國,以宗社邱墟之感,發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註八)
總而言之,當金朝詩壇仍無法擺脫誇多鬥靡﹑苦吟雕琢,及抄書用典之風氣,元好問卻以獨特之才學﹑氣質與時地背景,發為「興象深遠,風格遒上。」(《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的作品,獨踞詩壇,扭轉沉滯,使他不僅成為金朝文學的宗匠,即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傑出之詩人。
參‧元好問之文論要旨
元好問在文學理論方面也有相當明確的文學創作觀點,《論詩三十首》固是代表性的詩學著作,在《楊叔能小亨集序》、《陶然集詩引》、《杜詩學引》、《東坡詩雅引》也充分顯示了他的文論祈向。茲分三點說明:
(一)在《楊叔能小亨集序》中,元好問提出「文貴真實」之主張。他認為「詩」、「文」同屬使用語言為媒介之產物,因此,「詩與文特言語之別稱也。」以記述為主者稱為「文」,以吟詠情性為主者稱為「詩」。而唐詩所以在《三百篇》之後猶能顯現特異姿彩,原因在於「知本」,而所謂「本」者,就是「誠」,用當今之觀念來理解,就是「真實」。他認為詩歌之創作歷程是「由心而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三者相為一,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發乎邇而見乎遠。」真實之情感自詩人之心靈發出,基於人類情感的共通性,必能感染他人;以真實之情感完成之詩篇,自然也能傳諸久遠。因此在《楊叔能小亨集序》中他說: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雖小夫賤婦﹑孤臣孽子之感諷,皆可以厚人倫﹑美教化,無他道也。故曰:不誠無物。(註九)
他認為唐詩最能「知本」,學者當引為「指歸」。唐詩最富於「溫柔敦厚」風格以及「含蓄不露」之技巧。唐代詩人「憂幽憔悴,寒饑困憊,一寓於詩;而其阨窮而不憫,遺佚而不怨者,故在也。」就算是對現實不滿,在詩中表達傷讒嫉惡的不平之氣,也能「責之愈深,其旨愈婉;怨之愈深,其詞愈緩。」因此元好問對唐詩深致讚嘆之意。為了「知本」,達到溫柔敦厚之要求,他說:
初予學詩,以數十條自警,云:無怨懟﹑無謔浪﹑無驁狠﹑無崖異﹑無阿媕﹑無傅會﹑無籠絡﹑無銜鬻﹑無矯飾﹑無為堅白辨﹑無為聖賢癲﹑無為妾婦妒﹑無為讎敵謗傷﹑無為聾俗哄傳﹑無為瞽師皮相﹑無為鯨卒醉橫﹑無為黠兒白捻﹑無為田舍翁木強﹑無為法家醜詆﹑無為牙郎轉販﹑無為市娼怨恩﹑無為琵琶娘人魂韻詞﹑無為村夫子《菟園冊》﹑無為算沙僧困義學﹑無為稠梗治禁詞﹑無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無為薄惡所移﹑無為端人正士所不道。信斯言也,予詩其庶幾乎?(註十)
當然這數十條用以自警之戒律,可能會限制詩人之思想內容,元好問如此條列清規,也強烈反映了他對雅正風格和溫柔敦厚詩教之嚮往。
(二)在《陶然集詩引》中,元好問曾就詩歌創作應該超越雕琢,達到平淡自然提出看法。他認為上古時代許多膾炙人口之詩篇皆出於「小夫賤婦肆口而成」。舉例來說,像《詩經》中「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等句,都是著名的例子。可是今人若照章模擬,卻只是污染簡牘而已,原因何在?元好問認為是「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澤未遠,故肆口成文,不害為合理。」時代環境既已改變,自不能一味復古,誠如元好問所言:「文字以來,詩為難;魏晉以來,復古為難;唐以來,合於規矩稕準繩為難。」(《陶然集詩引》)經過南宋以來,江西詩社力求雕琢,到了金朝大概都以「脫棄凡近,澡雪塵翳」、「籠絡今古,移奪造化為工。」而以「鈍滯僻澀﹑淺陋浮躁﹑狂縱淫靡﹑詭誕瑣碎為病。」但是元好問雖肯定杜甫﹑貫休﹑王安石等人對詩歌字斟句琢的甘苦談,卻認為詩歌的最高境界並不在這些文字技巧之上。他說:
雖然,方外之學有「為道日損」之說,又有「學至於無學」之說,詩家亦有之。子美夔州以後﹑樂天香山以後﹑東坡南海以後,皆不煩繩削而自合,非技進於道者能之乎?詩家所以異於方外者,渠輩談道不在文字,不離文字;詩家聖處,不離文字,不在文字。唐賢所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註十一)
在這一段話中,元好問認為杜甫﹑白居易﹑蘇軾諸家詩藝皆能超越文字技巧,達到出神入化之境界,這種境界與佛教禪宗不立文字之境界同其奧妙,而文末
「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正指這種創作的化境。
(三)以杜甫﹑蘇軾為學習對象。在《杜詩學引》一文中,指出唐以來註解杜詩者六七十家,發明奧隱者不可謂之無功,但是,旁引曲證,反成蕪累者亦復不少。他指出杜詩之妙,妙在於「學至於無學。」在《杜詩學引》一文中說:
今觀其詩,如元氣淋漓,隨物賦形;如三江五湖,合而為海,浩浩瀚瀚,無有涯涘。如祥光慶雲,千變萬化,不可名狀。固學者之所以動心而駭目。及讀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則九經百氏古人之精華所以膏潤其筆端者,猶可彷彿其餘韻也。(註十二)
雖然杜詩的風格如此多樣,杜詩的思想內容如此豐富,但是這一切得之於傳統的詩材,都已經過杜甫的融合渾化,成為自己作品的血肉。元好問以藥物為喻,加以說明:
夫金屑丹砂﹑芝朮參桂﹑識者例能指名之;至於合而為劑,其君臣佐使之玄用,甘苦酸鹹之相入,有不可復以金屑丹砂芝朮參桂而名者。故謂杜詩為無一字無來處亦可也;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也。前人論子美用故事,有著鹽水中之喻,固善矣。(註十三)
可知杜甫選擇性地接受前代文學遺產,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並且揚棄糟粕,推陳出新,因此,能開創出令人眩目之文學成果,達到神乎其技的創作境界。至於蘇軾,元好問以為:「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註十四)(《新軒樂府引》)又說:「東坡聖處,非有意於文字之為工,不得不然之為工也。」(《新軒樂府引》)又說:「近世蘇子瞻絕愛陶柳二家,極其詩之所止,誠亦陶柳之亞也。」(《東坡詩雅引》)(註十五)蘇軾胸襟超曠,有若洪爐,金銀錫鉛,皆歸鎔鑄,但總是出以無窮清新真醇之面目。杜甫以學贍見長,蘇軾以才雄見長,二者同臻於「學至於無學」之境地,因此成為元好問崇仰及學習之對象。
肆‧《論詩三十首》絕句之析釋
《論詩三十首》絕句是元好問最有系統之論詩著作,自注:「丁丑歲三鄉作。」據清‧施國祈《元遺山全集年譜》及清翁方綱《石洲詩話》所載,是在金宣宗興定元年(西元一二一七年)作。按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七云:
金宣宗興定元年丁丑,先生年二十八歲。自貞祐三年乙亥,蒙古兵入金燕都,四年丙子,先生自秀容避亂河南,至是歲寓居三鄉,在其登第之前四年。(註十六)。
因此為青年時期之作品。以絕句形式論詩,自來都推杜甫《戲為六絕句》為嚆矢,其後李義山《漫成五章》﹑蘇東坡《次韻孔毅父》﹑戴復古(石屏)《論詩七絕十首》﹑韓駒﹑吳可的《學詩詩》都是著名的論詩絕句。元好問之後,當推清代王士禎(漁洋)《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袁枚《倣元遺山論詩三十八首》比較富於文學價值和理論意義(註十七)。
元好問的《論詩三十首》承繼了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的詩學觀點,以彰顯「正體」為經,以評論歷代詩人為緯,交織成篇。全詩涉及的時代自漢開始,歷經魏﹑晉﹑劉宋﹑北魏﹑齊﹑梁﹑唐﹑宋八個朝代,涉論之作家,始於曹植,終於南宋陳師道(后山)。正面討論其詩者二十五人,分別是曹植﹑劉楨﹑張華﹑阮籍﹑劉琨﹑陶潛﹑謝靈運﹑沈佺期﹑宋之問﹑陳子昂﹑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盧仝﹑孟郊﹑李商隱﹑溫庭筠﹑歐陽修﹑梅聖俞﹑蘇軾﹑黃庭堅﹑秦觀﹑陳師道(無己﹑后山)。附論其詩者一人,是王安石。附論其論詩意見者一人,是元稹。借其文以論其詩者兩人,是潘岳﹑陸機。借其言論以論詩者二人,分別是元結﹑陸龜蒙。借其所論之詩句以論詩者兩人,分別是王敦﹑斛律金。借其人品以論詩者一人,是華歆。總共涉及三十四人。全詩對這批作家採取分論﹑合論﹑或互見之體例來論述。而且針對他們在詩歌發展史上的份量高低而有輕重祥略之別(註十八)。雖然元好問在行文之間並未嚴格遵守時時代之秩序,整體看來,還是完整表現了古代詩歌發展覽輪廓。以下即逐首試為析釋:
漢謠魏什久紛紜,正體無人與細論。
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之一)
按前半兩句謂:自漢魏迄今,詩體繁多,究竟誰是正體,誰是偽體,始終無人細加評論。後半二句謂:不知誰為鑿通山川之巨手,能暫時判分詩壇之清濁。這是全詩之總起,以下所論,正為疏鑿之內容。由詩意看來,元好問不但以「詩中疏鑿手」自任,而且表明全詩之目的在彰顯詩之正體,別裁詩之偽體。詩之正體,淵源甚遠,就中國之詩歌源流言,《詩經》當為一切正體之源頭。而元好問所論,則自漢﹑魏起。
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
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之二)
按《詩品》序嘗謂:「曹劉殆文章之聖。」這是元好問論詩由曹植﹑劉楨起的原因。《詩品》論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論劉楨:「仗氣愛奇,動多振絕。真骨凌霜,高風跨俗。」故本詩前半兩句謂曹植﹑劉楨坐嘯詩壇,虎虎生風,四海之內眾多俊才,竟無人能與相敵。後半兩句謂:西晉永嘉時期,擔任并州刺史的劉琨(越石),猶有漢魏風骨,可惜生之太晚,未能並列建安詩壇,和曹劉一起橫槊賦詩。劉琨詩「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不但同為北人,其詩風且與元好問十分接近,因此得到元好問之推崇,可知他論詩以氣骨為宗旨,賞識雄偉剛健之詩風。
鄴下風流在晉多,壯懷猶見缺壺歌。
風雲若恨張華少,溫李新聲奈爾何。(之三)
本詩元好問〈自注〉曰:「鍾嶸評張華詩,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可知是借《詩品》之論見出發。在元好問觀念中,晉初之詩格高出齊﹑梁。故前半兩句認為:建安詩壇之流風餘韻,在晉朝仍留存甚多,以王敦為例即可概見晉人之壯懷。據《晉書‧王敦傳》所載,王敦酒後好以如意敲擊唾壺為節,吟詠曹操之樂府,往往擊缺壺口。後半兩句謂:張華之詩,往往巧用文字,託興不高,似乎缺乏風雲之氣。然而,持其詩與晚唐時溫庭筠﹑李商隱言情之作相比,又將為之奈何?雖然本詩為張華開脫,其實仍舊主張作詩不宜「風雲氣少,兒女情多。」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之四)
本詩元好問〈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在〈繼愚軒和黨承旨詩〉末章云:「君看陶集中,飲酒與歸田。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天然對雕飾,真贗殊相懸。」可知元氏激賞陶淵明。蕭統〈陶集序〉謂淵明:「語事理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鍾嶸《詩品》謂陶詩:「文體省淨,殆無長語。」蘇軾謂:「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故元好問指出陶詩謂詩語自然卻萬古常新,繁華落盡而顯現真淳。陶淵明之胸懷朗若白日,儼然羲皇上人。淵明的詩風如此真淳自然,雖生於晉朝,無傷其為淑世之人。本詩意在表彰陶詩之自然真淳,顯示元好問以「氣骨」為正體之外,亦以「天然」為正體。
縱橫詩筆見高情,何物能澆塊壘平。
老阮不狂誰會得?「出門一笑大江橫」。(之五)
按《詩品》謂阮籍詩:「厥旨淵放,歸趣難求。」宋‧嚴羽《滄浪詩話》:「黃初之後,惟阮籍詠懷之作,極為高古,有建安氣骨。」本詩前半則指出詩人之所以用俶詭之詩筆,寄寓淵放之情懷。實因為已無其他東西能夠澆平胸中之塊壘。後半兩句謂:以晉人之詩才來說,被世人視為狂誕的阮籍,實際並不狂。只是這種真況誰能領會?阮籍之作風,一如黃庭堅(山谷)詩句所示:「面對橫在面前之大江,縱聲大笑。」只不過以傲視萬物的姿態發為曠放的吟詠而已。這是論「曠放」的詩風,和「氣骨」、「天然」同為元好問最欣賞的正體。阮籍處身亂世,為保全性命,故作狂誕,逾越禮教,他的詩俶詭不羈,興寄無端,其實是寄託無限的沉痛和難言的志節在其中。因此,阮籍的「曠放」,與曹劉的「氣骨」,有其內在的共通性,皆為真情之流露。
心聲心畫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
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之六)
按揚雄謂:「言,心聲也。書,心畫也。」遺憾的是心聲心畫常常失真,因此,僅看表現於外的文章,豈能論斷作者真實的人格?後半兩句指出晉人潘岳(安仁)當年寫的《閑居賦》,顯現高逸的情操,足以名垂千古;誰能相信他為了求官,見到賈謐出門,竟望著路塵而屈膝下拜呢?此詩主要在譏諷潘岳文行不一,並指出文章本於性情,性情之真假,直接影響到文章品致之高低。此與《文心雕龍‧情采篇》云:「志深軒冕,而汎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所言,相互印證。
慷慨歌謠絕不傳,穹廬一曲本天然。
中州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之七)
按前半兩句謂:漢魏歌謠中那種慷慨任氣之風格,到了六朝已經斷絕不傳,只有北齊斛律金所唱之《敕勒歌》猶有此風。後半兩句謂:大概是中原地區萬古以來之英雄氣慨,也傳到陰山的敕勒川。本詩提及之《敕勒歌》原文如下:「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是敕勒族舊有之歌謠,極為豪莽。本詩舉一實例,用以說明北朝文學的特質。唐李延壽《北史‧文苑傳論》曾指出:「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顯然元好問讚賞北方文學之主於氣質住豪壯,意在對照南方文學之流宕綺靡。
沈宋橫馳翰墨場,風流初不廢齊梁。
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之八)
按《新唐書》卷壹○七〈陳子昂傳〉云:「唐初,文章承徐﹑庾餘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此為全詩之所本。元好問於唐初詩人,僅推崇陳子昂。此因沈佺期﹑宋之問縱橫馳騁於詩壇,猶不能湔除齊﹑梁綺靡之風。必待陳子昂承接六代風會,紹繼傳統,獨開新途,始振起一代詩風。故後半兩句謂:若論唐詩恢復正體之功勞,應依句踐平吳為范蠡鑄像之往例,也為陳子昂鑄一座黃金塑像,以表彰他追復漢魏風骨之功。本詩指出六朝綺靡之詩風,至唐初仍然存在,始變綺靡,恢復漢魏風骨,當推陳子昂。
鬥靡誇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於潘。
心聲只要傳心了,布穀瀾翻可是難。(之九)
按前半兩句謂:綴辭行文,鬥靡誇多,徒增閱覽之勞。以潘岳﹑陸機相較,陸機之文章,猶有較潘岳冗蕪之遺憾。後半兩句謂:詩文為心靈之聲音,但能完整傳述心意,目的已達。倘如布穀鳥之瀾翻啼叫,豈有何難?《世說新語‧文學》云:「孫興公云: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文心雕龍‧體性篇》云:「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此當為本詩之所本。然全詩之主眼並不在比較潘﹑陸之詩文,而是就潘﹑陸以針砭晉﹑宋諸家詩文之鬥靡誇多。
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
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之十)
按唐‧元稹於〈唐工部員外郎杜君墓係銘〉之中,對杜甫詩之鋪陳,排比﹑詞氣﹑風調﹑屬對,深致贊歎之意。元好問則謂:鋪陳終始,排比聲律,但為詩歌創作之一途而已,推許杜甫,若局限於此,則其藩籬未免太窄。後半兩句指出:杜甫自有曠世無匹之連城璧,怎奈元稹識見短淺,只識其中之碔砆?杜詩之奧妙,元好問在《杜詩學引》已有說明,此詩重申杜詩為詩中之集大成,要妙難言,即如元稹,亦不能識。繼前詩針砭晉﹑宋諸家之「鬥靡誇多」,本詩又間接指斥「排比鋪張」。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
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之十一)
前半兩句謂:眼目所及,必生心象,就此心象以文句表達,自能傳神。若未親臨其境,只是暗中摸索,總是無法寫真。清人查初白所謂:「見得真,方道得出。」正是此意。後半兩句謂:杜甫在長安,秦川景物盡入題詠,真切入神,恰似張張摩寫出來的《秦川圖》,只是,像杜甫這樣親到長安,身歷其境,刻劃寫真的詩人,古來能有幾人。本詩指出詩歌寫作,貴在身臨其境,親自體驗,方能傳神寫真。
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十二)
按前半兩句謂:望帝的春心,託附在杜鵑鳥的悲鳴中;佳人的錦瑟,激起對逝去年華的悵惘。後半兩句謂:晚唐詩人李商隱詩旨的難以明瞭,大體與此相類。而詩家總是喜愛西崑之美好,唯獨遺憾的是無人像鄭玄箋註《毛詩》般,一一闡述他的義旨。按所謂「西崑」,眾說紛云。宋‧劉攽《中山詩話》云:「祥符天禧中,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以文章立朝,為詩皆宗李義山,號西崑體。」宋‧釋惠洪《冷齋夜話》云:「詩到義山,謂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闢晦,時號西崑體。」宋‧嚴羽《滄浪詩話》云:「西崑體,即李商隱體。然兼溫庭筠及本朝楊劉諸公而名之也。」本詩似乎沿襲釋惠洪《冷齋夜話》之觀點,視李商隱詩為「西崑體」,然其所論之重心,在李商隱詩「用事深僻」,以致「詩意晦澀」也。
萬古文章有坦途,縱橫誰似玉川廬。
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之十三)
玉川廬指中唐詩人盧仝。其詩以鬼怪趨險見稱於後世。就元好問〈小亨集序〉來看,元氏對於鬼怪一派,必然深惡痛絕。因此前半兩句指出:自古以來,詩文創作皆有正當途徑,誰像盧仝那樣,恣意運筆,險怪作詩呢?後半兩句謂:正規的詩像楷書,往往不能讓今人看入眼;別尋險徑的怪詩,好比小孩塗鴉,有時反而受到世人之激賞。本詩旨在斥責盧仝詩,別尋險徑﹑刻意鬼怪,實非詩之正途,不足為訓。
出處殊途聽所安,山林何得賤衣冠。
華歆一擲金隨重,大是渠儂被眼謾。(之十四)
按前半謂:人的出處進退,有種種不同,大抵聽憑個性所安。幽居山林的人,那能賤視廊廟裡的衣冠士呢?後半兩句謂:華歆見到片金,擲去不取,隨即受到時人的尊重,其實不過偽裝清高,以便求官覓侯。而那些崇敬華歆清高的人,結果都被自己的雙眼所瞞騙。詩文之偽飾,正與此相類。這是對刻意作偽之指責。前論潘岳之「言行不符」,此則更進一步論「刻意作偽」之失,拈出華歆之故事,目的不在批判華歆之人品,而是借此說明詩歌創作不能作偽。
筆底銀河落九天,何曾憔悴飯山前。
世間東抹西塗手,枉著書生待魯連。(之十五)
按前半兩句謂:李白詩筆灑落,境格曠遠,正如其詩所示:「好比銀河灑落九天。」何嘗作過「飯顆山前」譏誚杜甫之劣詩?後半兩句謂:世間還有一些東抹西塗的論者,批評李白在中原擾擾之際,欲借永王璘之力量以建奇功。這又一種書生功利之見,誣枉像魯仲連這一流的高士。本詩評論李白詩境格曠遠。世俗失察,竟以不實之作相誣,書生功利之見相枉。
切切秋蟲萬古情,燈前山鬼淚縱橫。
鑑湖春好無人賦,「岸夾桃花錦浪生」。(之十六)
按前半兩句謂:自古抒哀傷之情,皆淒切如秋虫之悲鳴;寫苦境之作,亦若燈前山鬼之落淚。實因哀苦易於撼動人心,比較討好。此蓋針對晚唐李賀所作之評論。後半兩句謂:像太湖春景的朗麗,就鮮少有人能寫得好,只有李白:「岸夾桃花錦浪生」,堪稱古今獨步。此又進一步引李白詩為例,暗示李賀「幽冷哀激」之詩格,不及李白之「高華俊偉」也。
切響浮聲發巧深,研磨雖苦果何心;
浪翁《水樂》無宮徵,自是雲山《韶》、《濩》音。(之十七)
按前半兩句謂:沈約「前有浮聲,後須切響」之說,的確深入發掘詩歌聲律的奧秘
,其研究創發之工夫,固然應予肯定,但是,這種人為聲律果真值得用心嗎?後半兩句謂:試看唐‧元結《水樂說》:本無宮徵之音響,卻也自成雲山間自然的雅樂。這是元好問反對人為聲律之主張,因為他論詩主天然,詩歌中本有天然的聲調,比起人為刻意之聲律,更為可貴。
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
江山萬古潮陽筆,合在元龍百尺樓。(之十八)
按前半兩句謂:孟郊喜歡以窮困愁苦作為詩歌題材,至死如此。處身在高天厚地之間,卻自囿於苦吟,不啻詩中囚徒。後半兩句謂:試看韓愈自潮州還朝後之文章,與江山同其不朽。韓孟相比,韓愈應居陳元龍高臥的百尺樓上,高下豈可同日而語?本詩指出韓﹑孟雖齊名,孟郊之窮愁實不堪與韓愈雄奇相提並論。
萬古幽人在澗阿,百年孤憤竟何如。
無人說與天隨子,春草輸贏較幾多。(之十九)
按本詩前半謂:萬古以來,不知多少高士幽居澗阿,未能顯揚於世。其一生的孤憤,如何抒解?唐代詩人陸龜蒙〈自遣詩〉云:「無多藥圃在南榮,合有新苗次第生。稚子不知名品上,恐隨春草鬥輸贏。」曾以名品藥草和一般青草作喻,謂稚子不知珍惜,恐將明品藥草持與一般春草共鬥輸贏。後半二句惋惜無人告知陸龜蒙:詩之品秩何獨不然?高低之比較,能有幾多差別?亦惟務實略名而已。本詩指出詩名之高下,無關乎詩之實質。如陶詩不為六朝人所貴,卻大重於後代,即為實真名虛之例證。是以高人才士,勵品為詩,應以實質為重,無須措意於聲名品秩之高低。
謝客風容動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
朱絃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之二十)
元好問自注:「柳子厚,宋之謝靈運。」前半兩句謂:謝詩之風神,映照古今。淵源於謝靈運之詩人很多,然而誰能比柳宗元所得更為深切呢?以柳詩接謝詩,清人查初白譽為「千古特識。」又謝靈運〈齋中讀書詩〉前四句云:「昔余遊京華,未嘗廢丘壑;矧迺歸山川,心跡雙寂寞。」最能突顯謝客之心境。而柳宗元自王叔文黨失勢,貶邰州﹑永州﹑柳州,竄逐荒癘,自放山澤,悲惻抑鬱,一寓於山水詩文。其寂寞不遇,實與謝靈運相同。故後半兩句謂:柳詩正如拂動朱絃的瑟,一唱三嘆的遺音彷彿猶在。這種冷寂的詩境,正象徵謝靈運當年的心境。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無復見前賢。
縱橫正有凌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之二十一)
按前半兩句謂:作詩若窘束步履,一仍舊貫,至死不敢超越,就如後世的唱之作,見識不到前賢作詩的真性情。後半兩句謂:作詩應秉持凌雲之筆自創新格,若只能俯仰步趨,那也未免太可憐了。本詩指出詩人應自創新格,不當窘步因襲。都穆《南濠詩話》云:「東坡云:詩須有為而作。山谷云:詩文惟不造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予謂今人之詩惟務應酬,無怪其語之不工。」古人和詩,初不拘體制,後有「用其韻」,「次其韻」,雕鏤過甚,扭曲性情,毫無情趣可言。由此可知,本詩旨在譏議宋人唱之風。皮述民先生另有一說,認為是論宋初西崑館閣諸公。(註十九)
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纔動萬波隨。
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知是誰?(之二十二)
按前半兩句謂:詩歌寫作之出奇變化,往往是在似乎無奇可變之處,竟然更出奇筆。這種狀況有若波濤流動,一波才動,萬波騰湧。後半兩句謂:從過去歷史來看,只知詩歌發展報到蘇軾﹑黃庭堅,變化之妙,已臻極致,後世隨風而靡,變本加厲,馴致如滄海之橫流。始作俑者,豈非蘇黃?本詩是論詩歌出奇變化之妙,至蘇黃已臻極致;末流無此才調,效其放逸,不免逾矩。
曲學虛荒小說欺,俳諧怒罵豈詩宜?
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卻雅言都不知。(之二十三)
按前半兩句謂:正如鄉曲之學,虛誕不實;小家珍說,往往欺人。以俳諧的態度﹑怒罵的口吻作詩,難道適宜?以俳諧作詩,杜甫﹑李商隱﹑蘇軾皆所不免。《滄浪詩話》嘗云:「學詩先去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又論進代諸公詩云:「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可見宋人不乏俳諧怒罵之作。後半兩句謂:當代卻不乏如此寫詩者,難怪會取笑古人迂拙,認為古人除了雅言之外,其他一概不知。則進一步指出當代不辨古雅,步趨俚俗之失。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之二十四)
按前半逕引秦觀(少游)《春日》詩原句。元好問〈擬栩先生王中立傳〉云:「予從先生學,問作詩當如何。先生舉秦少游〈春雨詩〉(按:應作〈春日詩〉,下同)。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此詩非不工,若以退之芭蕉葉大梔子肥之句校之,則〈春雨〉為婦人語也。破卻工夫何至學婦人」則好問此論襲自王中立。本詩指摘秦觀纖巧靡弱之作,與韓愈豪雄奇崛之作相比,簡直是女子詩。前面已指出張華之風雲氣少,溫﹑李之兒女情多,至秦觀之纖巧靡弱,真可謂每下愈況,故懸為詩家之大戒。
亂後玄都失故基,看花詩在只堪悲。
劉郎也是人間客,枉向春風怨兔葵。(之二十五)
此針對劉禹錫兩首題詠玄都觀桃花之作而發。按劉禹錫〈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對此,元好問的評論是:戰亂之後的玄都觀,已失舊有的規模,劉氏題詠的看花詩雖在,卻只能抒發官場後進皆已貴顯之悲怨。又劉禹錫大和二年又作〈再游玄都觀詩〉云:「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今又來。」對此,元好問的評論是:劉禹錫自己也是一個人間過客,卻昧於代謝之理,重遊玄都觀發現已無桃樹,只有兔葵等物搖曳於春風之時,他二度題詠,則是枉向春風怨刺兔葵了。從整體詩意來看,元好問旨在提出:「怨刺之作要切當事理,不可漫無限制」的看法。
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
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新。(之二十六)
蘇軾才雄氣逸,胸襟超曠,所作若不經意而出,而淳潔精真,兼備眾長。元好問以為:蘇軾之作,有如金入洪爐,冶鍊不厭其繁,精真方止,不允纖塵污染,故能如是。後半兩句謂:蘇詩取材極博,不免變眩百怪。蘇門弟子,果有忠直之臣,豈肯聽任東坡百態俱備,萬古常新,卻無一人能嫡傳光大。按蘇門之中,無論是張耒﹑晁補之﹑秦觀﹑黃庭堅號「蘇門四學士」;或合陳與義﹑晁沖之為「蘇門六學士」,皆本其才學體性,各擅所長,終與蘇詩不盡相類。因此,本詩論及蘇軾及蘇門弟子,謂蘇詩如百鍊純金,備俱眾美,門下難以紹繼。
百年纔覺古風迴,元祐諸人次第來。
諱學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之二十七)
詩謂宋初詩壇沉溺於「西崑體」,漸失本真;百年之後,始覺醒而回復古風;於是元祐諸家次第興起,這是歐陽修﹑梅堯臣倡始的功勞。按歐陽修作詩步武韓愈,以氣格為主,善用古文章法,氣格情韻,皆有足觀。梅堯臣覃思精微,深遠閒淡,自成一家。就詩論詩,歐梅具為古雅正體,不可輕廢。而王安石詩用意深切,律度精嚴。雖健拔有奇氣,然至暮年方妙。歐﹑王同為宋代慶曆以後之大家,然元好問似較擁歐,故後半兩句謂:後人諱學王詩猶可理解,何以歐﹑梅一并毀廢呢?本詩指出歐﹑梅恢復古雅之正體,為蘇﹑黃之前導,其功不可抹殺。
古雅難將子美親,精純全失義山真。
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裡人。(之二十八)
按前半兩句謂江西派之詩作,論古雅難謂與杜甫相近,論精純又全失李商隱之精真。玩詩意,乃以「古雅」稱頌杜甫;以「精純」稱頌李商隱。而江西詩社中人已難望其項背。故後半兩句謂:論詩至此,寧對黃庭堅下拜,亦不願作江西社中人。按江西詩派是宋朝南渡之後的大宗派,以上追古雅力避凡近為主要目標。但因承繼黃庭堅奇崛拗勁之詩格,運用奪胎換骨之手法,刻意於字句之奇,隸事用典之巧。於是人工過深,凋損天趣,盡失古雅精真,此乃元好問批判江西詩社的原因。但是黃庭堅詩源自杜﹑韓,別創奇崛之詩格,於詩仍為正體,故元好問願意下拜,以示崇敬。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
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之二十九)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謝靈運〈登池上樓〉詩之名句。描寫春意駘蕩,卻不假繩削,自然成文。此五字雖經萬古千秋,仍然光景常新,故元好問特地徵引,稱許一番。然而謝靈運之作風,其實十分重視雕鏤,《文心雕龍‧明詩篇》所謂:「儷採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正可一字不易,移以論謝。至宋代,陳師道作詩重視人巧,渾忘天然。尤其臥思呻吟,閉門覓句,被後世引為趣談。其為詩之刻意,與謝靈運實有若干相似之處。因此後半兩句謂:假使陳師道起死回生,一定要傳話給他:閉門覓句的苦吟,對於詩道毫無助益,可憐他只是徒耗精神。元好問論詩主自然,故以謝靈運清新自然之詩句相對照,彰顯陳師道之缺失。
撼樹蜉自覺狂,書生技癢愛論量,
老來留得詩千首,卻被何人較短長。(之三十)
前半兩句謂:評論古人詩作優劣得失,猶如蜉想要撼動一棵大樹,自覺十分狂妄。原因總是書生技癢,喜歡論量高下。按韓愈〈調張籍〉云:「李杜文章在,光燄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可見元好問用韓詩,自嘲猖狂。後半兩句謂:等到老死之後,或許留下千首詩歌,則不知將由何人校論短長。本詩是全篇總結,以為自作亦將為後人所論量。
伍‧《論詩三十首》絕句之文學批評
一‧「正體」與「偽體」之判分
在《論詩三十首》第一首,元好問提出「正體」一詞,又以詩體的「疏鑿手」自居,可知他不但承襲了杜甫《戲為六絕句》以詩論詩之形式,也實踐了杜甫「別裁偽體親風雅」的詩學觀點。從《論詩三十首》整體來考察,他確實作到詩歌「正體」的疏鑿判分之工作。其所謂「正體」有三:一是開始於建安時代的曹植「劉禎,強調「氣骨興寄」的傳統。從他論及的詩人來看,晉代張華﹑劉琨﹑阮籍﹑唐代的陳子昂﹑杜甫之作,皆屬於此一系統。另一是從晉朝陶潛開始強調「天然」的傳統,從他所論及的詩人來看,南朝謝靈運﹑唐代李白﹑柳宗元都屬於此一傳統。另外,元好問認為杜甫是集大成的詩人,自是正體。而由杜甫所開出的「奇變」的傳統,也是正體,唐代韓愈﹑宋代蘇軾﹑黃庭堅的作品都屬於此一系統。
至於元好問心目中所謂「偽體」,則採列舉之方式。例如:晉‧潘岳的「文行不一」﹑陸機的「鬥靡誇多」﹑初唐沈佺期﹑宋之問的「不廢齊梁綺靡之風」﹑晚唐李商隱的「用事深僻,流於晦澀」﹑唐‧盧仝的「別尋險徑,流於鬼怪」﹑唐「孟郊的「窮愁苦吟」﹑唐‧陸龜蒙的「重名輕實」﹑宋‧秦觀的「纖巧柔靡」﹑宋‧陳師道的「閉門覓句」﹑以及南宋江西詩派的「盡失古雅精真」都是屬於偽體。
二‧崇尚雄渾健勁之風格與真淳自然的美感
在《論詩三十首》第一首,元好問在敘及魏代曹植﹑劉禎的獨尊地位之後,對「善敘喪亂」的晉朝詩人劉琨出生太晚﹑未能比肩建安詩壇表示惋惜。在第三首,引王敦醉後擊唾壺詠曹操古風為例,說明漢魏風骨,尚存在於晉朝文士。第七首拈出北齊斛律金所唱《敕勒歌》,說明中州慷慨激昂的英雄氣,也廣泛傳佈北方。在第八首,提到唐代陳子昂始變初唐綺靡詩風,追復漢魏風骨,甚至建議為陳子昂鑄一尊黃金塑像。從元好問徵引的詩人與詩歌,可知他崇尚的是雄渾健勁之風格。
再看第四首,揭示了晉代陶潛詩風的自然真淳之後,稱道:「陶潛雖生於晉朝,卻無傷於其為叔世之人。」在第十五首,說李白下筆如「銀河落九天」,第十六首又說李白也善寫「朗麗高華」的景致。在第五首,說阮籍以縱橫不羈之詩筆,寄託高遠之情志,其實並不「狂誕」。第二十首自註說:「柳子厚是宋之謝靈運。」說柳宗元詩簡淡幽深之神境是淵源於南朝的謝靈運。由以上之詩人與詩例,顯示元好問對於表現「自然真淳」、「曠放高華」或「簡淡幽深」之美,也十分嚮往。
三‧對歷代詩人作成恰如其分的批評
《論詩三十首》絕句凌跨八代,論及三十四位詩人,不論是正面價值之肯定,或負面病疵之指摘,都顯現相當程度的客觀性。先就唐代詩人來說,元好問指出:晉代詩人張華已被認為「兒女情多,風雲氣少。」揆諸晚唐溫庭筠﹑李商隱的側詞豔曲,豈不愈於張華?再看宋代秦觀的某些詩句,他的作品簡直柔靡得像是「女郎詩」。
再如唐代元稹《杜工部墓係銘》對杜詩「鋪陳終始,排比聲律」大加讚揚,元好問則加以糾正,認為杜詩兼俱眾美,成就遠不止於此。而譏以:「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再如批評孟郊的窮愁苦吟,至死不休,是一個侷促在高天厚地之的「詩囚」。再如批評盧仝的險怪之作是「鬼畫符」。提到劉禹錫《看花詩》和《再遊玄都觀》等作品不能了然於人事代謝,卻漫加譏刺,因此,批評劉禹錫為:「枉向春風怨兔葵」,都是立場鮮明,一針見血之批評。
再看元好問對宋代詩人之批評。在第十二首謂「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可知元好問是把李商隱詩當作「西崑體」。但是,元好問對宋初西崑體的態度究竟如何?皮述民曾有一個頗富創意之看法。他認為第二十一首就是論宋初之西崑體的。(註二十),宋初館閣諸公,如楊億﹑劉筠「錢惟演喜好唱和﹑次韻,還編成一部《西崑酬唱集》。因此,元好問以「窘步相仍死不前」、「俯仰隨人亦可憐」等語加以譏評。
在第二十八首說:「論詩寧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裡人。」又在第二十八首對陳師道作詩「閉門覓句」譏為「可憐無補費精神」可見元好問對江西詩派中人,素無好感。因為江西詩派鉤章棘句的作風,既失古雅,又失精真,早已逾越詩歌奇變創新之規範。那麼,元好問對黃庭堅的觀感如何?在第二十二首說:「只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可見元好問對蘇黃的奇變創新持正面肯定態度,但也指出使後代的末流逾越奇變的規範,也肇自蘇﹑黃。
四‧強調真實傳神之創作態度與自然諧和的聲律
元好問認為創作的歷程是:「由心而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已如前述。因此,他無法相信寫過《閑居賦》的潘岳會為了求官,望著賈謐的路塵而拜。同樣地,他對華歆偽裝清高,以求令名也感歎「大是渠儂被眼謾」。他認為詩歌創作不應「鬥靡誇多」(第九首)﹑不應「排比鋪張」(第十首)﹑不應「深僻晦澀」(第十二首)﹑不應「窮愁苦吟」(第十八首)﹑不應「重名輕實」(第十九首)﹑不應「纖巧柔靡」(第二十四首)﹑更不應「曲學虛荒」、「徘諧怒罵」(第二十三首)。
在第四首他說:「一語天然萬古新」,在第二十六首他說:「肯讓坡詩百態新」,在第二十九首他說:「萬古千秋五字新」,可見他多次對創新的詩語﹑詩境申致讚歎之意,元好問論詩力主創新,不言可喻。在第十一首他說:「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惟有向杜甫那樣,親到長安,才能隨物賦形,窮形盡相,真實而傳神地描繪出秦川景物。寫詩固然應該像第二十六首所說:「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可是,也不應把研磨的功夫放在「浮聲切響」的人工音律,而應追求像浪翁(元結)《水樂》般和諧的自然音律。
陸‧結論
元好問以短短三十首絕句,評論了歷代重要的詩人,眼光銳利,立場鮮明,微闡幽,頗多慧見,因此,成為金源最為重要的文學批評文獻。限於絕句體制,文字精簡,對歷代詩人之評騭,僅能一語中的,無法暢述源委。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絕句所持之批評觀點,亦有不是元氏所首創者;吾國文學史上重要詩人,亦非網羅無遺。但因詩學批評,貴在判分流變 ;詮衡論量,貴在慧心妙悟。元好問《論詩三十首》絕句啟迪後學,綿延詩統,功不可沒,在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地位確是十分崇高的。
附註:
註一:見元‧脫脫《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列傳》第六十四〈元德明傳〉
註二:見清‧施國祈《元遺山詩集箋注》〈序例〉引 台灣中華書局版四部備要本
註三:見元‧郝經《遺山先生墓銘》 轉引自曾永義編《元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上集第一○九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六十七年九月
註四:見清‧趙翼《甌北詩話》 郭紹虞《清詩話續編》 木鐸出版社 七十二年十二月
註五:同註三
註六:同註二
註七:見清‧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 金楓出版有限公司版第一五四頁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註八:同註四
註九:見元好問《楊叔能小亨集序》 轉引自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第一七七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六十八年一月
註十:同註九
註十一見元好問《陶然集詩引》 轉引自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第一八○至一八一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六十八年一月
註十二:見元好問《杜詩學引》 轉引自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第一七二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六十八年一月
註十三:同上
註十四:見元好問《新軒樂府引》 轉引自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第一七八至一七九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六十八年一月
註十五:見元好問《東坡詩雅引》 轉引自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第一七三頁 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 六十八年一月
註十六:見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七》 《清詩話續編》第一四九五頁 木鐸出版社七十二年十二月
註十七:參見王師禮卿《遺山論詩詮證》第三頁 國立編譯館 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 六十五年四月
註十八:同上第十頁
註十九:見皮述民〈元好問論詩絕句析論〉南洋大學學報 第三期 五十八年
註二十:同上
主要參考文獻:
清‧施國祁撰《元遺山詩集箋注》 廣文書局版 中華書局四部備要本
王師禮卿撰《遺山論詩詮證》 國立編譯館
郭紹虞撰《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 木鐸出版社
李長生撰《元好問研究》文史哲出版社
鄭靖時撰《金代文學批評研究》弘祥出版社
林明德編《金代文學批評資料彙編》 成文出版社
朱傳譽編《元好問傳記資料》(全八冊) 天一出版社
賀新輝輯注《元好問詩詞集》 中國展望出版社
山西古典文學學會 元好問研究會編《元好問研究文集》 山西人民出版社
【資料出處】
〈元好問及其《論詩三十首》〉
作者:李建崑
【作者簡介】
李建崑,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系及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研究領域在中晚唐詩、唐代文學、中國文學史。
上圖:元好問
- Jan 18 Thu 2018 12:08
李建崑:元好問及其《論詩三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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