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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如此接近蒼穹

它,自灰暗的水泥林間展開征途,是一隻沒有羽翼的箭,穿越鄉間,穿越稻田,少掉幾分城市的倉促,多出幾分鄉村的悠閒,打著安穩規律的節拍,「咚咚、咚咚」我搭載著這一次又一次的晃盪,晃出了台北,晃進了南投,晃向東南亞的最高處。

由於出發時間稍晚,抵達終點時已是暮靄沉沉。走出車站時,我試圖找尋那隱匿於彩霞中的玉山全貌,才發現僅是徒勞,遠處那高聳入雲的群山看似只是一面青綠色的牆,靜靜得佇立在眼底。夜幕悄悄圍上,我僅能在腦中想像,想像那波瀾壯闊的綠洋,會有多少奇景浮現,想像那充斥著蟲鳴鳥唧的鬱鬱林間,會有多少趣聞相待,在旅館的柔被裡,我早已登上山巔,在夢中。

鳥鳴在耳畔擾動著,比起我,牠們似乎更加焦急難耐,天色仍然是紫黑色,但這世界卻已然開始轉動。集合時間訂的頗早,由於幾乎沒有人會從群山底部開始攀登,大都是從三千多公尺左右的登山口開始,所以我們必須一早搭車上山。

雖然已接近六點,天空依舊暗沉,客車在開過一段平地後,緩緩駛上傾斜的坡道,剎那間,一道晨曦碎裂了如薄冰般的空氣,微冷的早晨,此刻也映出些許暖意。和煦的朝陽灑下片片金光,散落在葉間,曳著蓬鬆長尾的身影,在黃、綠葉片間若隱若現,飛快的奔馳於細枝上,好不容易在一處停留,還沒來得及細看,又再度失去蹤影。因松鼠躍動而時不時顫動的枝葉是在招手,亦或是擺頭,彷彿一群佇立於園區門口的侍從,一種沉默的接待,是歡迎?還是厭煩?我不得而知,不過似乎告誡著我們,想走進這片綠意盎然,你帶來什麼,就必須帶走什麼。

如何分辨楓和槭呢?葉片互生便是楓,對生便是槭,果實佈滿尖刺是楓,果實長有雙翅是槭,但在一片燃起烈焰的赤林映入眼簾時,誰又能辨別灑上紅墨的是楓亦或是槭呢?一陣驚呼在車內炸開,微風輕拂,隨風搖曳的林葉,猶如烈火隨風延燒,延燒一整片山坡,延燒至眼底,被灼傷的雙瞳。路面上飄起的落葉是餘燼,在空中擺盪著,乘著客車捲起的風,朝萬里晴空奔去,不知究竟是秋天染紅了葉,還是葉染紅了秋天?

山林自綠轉紅,又再度由紅轉綠,松柏類的植被逐漸立起身軀。至此秋日的痕跡似乎已被長青的杉林掩埋,在停車場的欄杆旁往遠處看,薄薄的雲霧遮掩住青山,如同水彩畫上抹上一層淡淡的白。登山口附近一片黃綠色的細草,如一匹鋪於路旁的長毯,直達遠處,彷彿能通向另一座山頭。沿著步道走,一旁山勢磅礡,山巒連綿不斷猶如沒有盡頭一般,雖然並非五彩繽紛,但亦非全綠,紅褐色、淡黃色的葉,試圖使單調的青色世界多出些許變化。跨越一座座的棧橋,跨越一次次的倦怠及疲憊,穿越陡峭荒蕪的山壁,穿越對高處的不安及恐懼。不絕於耳的鳥鳴迴盪於杉樹間,那歌聲就像這條步道般,綿延不斷。

里程碑上的數字逐漸減少,走過的棧橋越來越多,八點五公里、八十二座橋,灌滿疲憊的我呆站在山莊前,才驚覺已然暮靄沉沉。倉促揮別落日,我們走入旅館,配著對明日的期待吃完晚飯後,整天的疲憊使我在被褥中沉沉入睡。

在令人不禁緊縮身體的低溫中,我纏著被子猶如未褪去甲殼的白蛹,溫度計上的紅線承載著低溫的重負,停留在三的位置。草草盥洗完畢,在屋外集合後,便朝山頂邁出步伐。深夜的杉林在燈光晃動下,鬼影幢幢的顫抖著,詭異的鳴叫聲在巨木間來回穿梭,撞擊著鼓膜,撞出陣陣心驚膽顫。不久後便走出冷杉的圍籬,映在眼中的是一條崎嶇的碎石小徑在一片墨黑的空氣中無限延伸,彷彿沒有盡頭,手電筒如點點星光般落在裸露的石壁上,時不時沒入夜色,消去身影。 

剛出森林不久,我開始懷念那鬼魅般的冷杉,沒有他們擋風的路程更加冷冽,路旁的圓柏叢低著身子自顧不暇,似乎也愛莫能助。四周有些安靜的過分,只剩被風吹散的跫音及胸口一次次的重擊聲在耳際迴盪,這世界似乎只剩下我們遊走於嚴寒的小徑間。在走過幾段碎石坡後,抵不住強風的圓柏,隨風消失於視線中。綿長的小徑呈之字一再向上蔓延,呼吸間的悶脹感使疲憊灌入四肢各處,時間逐漸緩慢,每每邁出一步都需耗費極大精力,到達稱為風口的大凹隙時,猶如度過半世紀。

走入風口後,曙光漸漸自天的彼端透出,大斜坡、深谷、北峰,自北峰向外蔓延的群山,在透著晨曦的薄霧中若隱若現。逆著風,手腳並用得爬上最後一段急升陡峭的危稜,看見目標貌似能使人暫時忘卻倦怠,時間的流動再度回歸正常,一腳踩上端點後,那壯闊磅礡的景象,震懾了我,在那一剎那。

似布匹般成片飛揚的雲,奔騰著、扭動著,洶湧翻轉如沸騰的滾水,自望不見邊際的冥冥天色中直直壓向頭頂,看似從蒼穹深處噴濺而出,一股乳白色的濁流,踩著瞬息萬變的步伐略過眼前,緊縮,又再度膨脹,每分每秒變化著身形,乘風飛逝,與對向的一股氣流互相碰撞,激起白浪滔天,化成縷縷細絲、片片薄霧,然後淡去身影。在視野所能及的最遠處,有著另一片與之相異的雲靜靜橫臥著,金黃、酒紅、暗紫,繽紛耀眼的色彩似乎正等待著東昇的旭日。

在那晃動的光與影中,金澄的太陽,尚未凝結成形的蛋黃,冉冉而升,世界豁然開朗,在逐漸擴散的晨光中,山色染上一抹紅暈,翻騰的雲海似乎恢復寧靜,黎明依然冷冽,我們在這短暫卻長久的半小時中,享用這赭紅色的灼景,及攻頂的喜悅。

疲憊,卻充滿成就,我們總把登上一座山,說成征服,但是否真的可謂征服呢?生活彷彿也是在登一座高不見頂的山,誰能說自己征服了命運呢?為了看的更高、看的更遠,即便沒有步道、沒有指標,即便在漆黑的夜裡看不清方向,我仍需往上攀爬,豎起一座座里程碑,越過一道道分水嶺,只願能看見屬於我的嶄新世界,一輪嶄新的朝陽。


【文章出處】
那天,我如此接近蒼穹
文/林俊延

【作品簡介】
本文為2013年第四屆余光中散文獎高中組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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