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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詩譚〉──奪胎換骨（本欄另見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張夢機／撰論‧張大春／和詩

宋人黃山谷論詩有「奪胎換骨」的方法，江西詩派莫不奉為圭臬，及如陳后山、楊誠齋、蕭東夫諸名家，也都深好此道。黃山谷曾說：「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見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引）因此，他提「奪胎換骨」，作為詩家鍛句鍊字的手法。所謂「奪胎」，是規摹他人的詩意，而更加形容；所謂「換骨」，是指不改他人詩意，而另造他語。

先談奪胎法，例子皆見於《庚溪詩話》。白道猷詩：「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後來秦觀詩：「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隔林彷彿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後二詩乃源出於道猷之作，而更加鍛鍊，真可說是善於奪胎了。

至於換骨法，請看《苕溪漁隱叢話》所載：黃山谷〈從斌老乞苦笋詩〉：「煩君更致蒼玉來，明日風雨變成竹。」其後朱喬年絕句：「春風吹起籜龍兒，戢戢滿山人未知。急喚蒼頭斸煙雨，明朝吹作碧參差。」朱作蹈襲黃詩，遠紹其意，細加分辨，殆是同一機杼。

另外，像黃山谷〈詠明皇時事〉：「扶風喬木夏陰合，斜谷鈴聲秋夜深。人到愁來無處會，不關情處亦傷心。」其意乃襲自白居易詩〈和〈思歸樂〉〉：「峽猿亦無意，隴水復何情。為到愁人耳，皆為斷腸聲。」用古詩意而自鑄新詞，這就是換骨法。

又如山谷《題竹石牧牛》詩：「石吾甚愛之，勿使（遣）牛礪角。牛礪角尚可，牛闘殘我竹。」其詩意乃規摹李白〈濁漉篇〉：「濁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觸類引申，以綴茸成詩，這就是奪胎法。

大抵說來，奪胎換骨之法，需講究以故為新，鉤深入神，化腐朽為神奇。假如一個作者，真能陶冶萬物，鎔鑄群言，雖取前人的陳辭入詩，也必能盡得渾然天成的高妙，不著斧鑿析補的痕跡。

另外，唐釋皎然著《詩式》，有「偷勢、偷義、偷語」之說，可與「奪胎換骨」連類書之，不妨一談。

皎然所說的三偷，如以難易度來分辨：偷語較易，偷義稍難，而偷勢猶難。所謂偷勢，祇模仿古人句律，而不襲用全詩句意，如李白：「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白居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類。

偷義者，師其意而不師其辭，同於前述換骨法，如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焉得幷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而在李賀的詩〈羅浮山人與葛篇〉：「欲剪湘中一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之類。偷語的人祇知點竄他人佳句，甚至略易數字而為己用，如傅長庚：「日月光太清」陳主「日月光天德」之類。

三偷之中，偷勢者手段最高明，他將贓物稍加改裝，零件略作組合，讓失者即使重見該物，也無法確認。偷義者不改作意，而另鑄新詞稍微見到斧鑿之痕。偷語而善於點化者，前人不乏其例。如徐陵〈鴛鴦賦〉云：「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對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黃山谷題畫〈睡鴨〉曰：「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全用徐陵語點化，末句尤工。總的來說：偷語最好能夠點鐵成金，否則就難免剽竊之誚了。

以下各舉三例，作為嘗鼎一臠，並用以殿此論。

（一）偷勢詩例

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陰鏗）─→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雲（杜甫）

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杜甫句）─→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換雨鳩來（黃山谷）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商隱）─→可憐一覺登天夢／不夢商岩夢櫂郎（馬存）

（二）偷義詩例

峽束滄江起／巖排石樹圓（杜甫）─→峽束滄淵深貯月／巖排紅樹巧裝秋（蘇軾）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中急暮砧（杜甫）─→全家都在風聲裡／九月衣裳未剪裁（黃仲則）

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杜甫）─→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王安石）

（三）偷語詩例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李嘉祐）─→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杜甫）

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江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

殷勤與解丁香結／從放繁枝散淡香（陸龜蒙）─→殷勤與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香（王安石）

〈力戰〉張夢機

遠赴東瀛力戰頻，擒韓此役動兵氛。
千場流盡蓬萊汗，一棒揮開札幌雲。
晦氣終憐今可吐，捷書乍報眾多欣。
厄銷除卻歡呼外，端合蒼顏借酒醺。

〈郊居看竹〉張夢機

移家碧潭西，郊坰買樓館。
山翠疑飛來，庭芳付裁剪。
一紀罹沉痾，早已棄經典。
秋氣穿簾帷，瓷杯試茗荈。
耽寂攤華箋，賡詠忘晝短。
邀朋啖鮭蔬，酒醇共玉椀。
偶然喚輕車，載此朝爽滿。
乍停眺叢篁，繁綠曾不斷。
萬葉晴搖風，其聲如潮捲。
無言對猗猗，閒情得以遣。

〈浩園口占〉張夢機

初陽宿雨鳥聲歡，叢菊全黃槭葉丹。
坐待蒼頭澆水了，欲栽樹翠補苔殘。

註釋：

第一首，詩題為亞洲四強棒球賽，在日本札幌舉行，我曾數敗於韓，今始利擒韓隊，湔雪前恥。東瀛，謂日本；蓬萊，謂台灣。醺，醉也。

第二首，碧潭，在台北縣新店。一紀，十二年。啖，食也。猗猗：美盛貌；《詩經‧淇奧》：「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第三首，首句出周邦彥詞：「葉上初陽乾宿雨」。蒼頭，僕隸也。均：屈原的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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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毫寫小閘蟹詩，筆弱不勝醉興，空寄一望〉張大春

聞君閘蟹倩先嚐，忽覺陽澄秋已涼。
十載摩霜應破字，一身寄酒老空腸。
銀釭照得相逢冷，赤甲遷居兩見荒。
約到天涯多是客，千山看隔舉杯狂。

﹡米元章《蜀素帖‧吳江垂虹亭作》：「斷雲一片洞庭帆／玉破鱸魚霜破柑。」 
復於「霜」字改「金」字，改後於句法稍勝，於境斷然不及。杜甫〈赤甲〉詩：「卜居赤甲遷居新，兩見巫山楚水春。炙背可以獻天子，美芹由來知野人。 
荊州鄭薛寄書近，蜀客郗岑非我鄰。笑接郎中評事飲，病從深酌道吾真。」

〈澎湖偶拾之三‧石滬〉張大春

連心盟海收天涯，崖蒼水碧鱗光馳。
萬年珊瑚雕顆粒，粒粒堅絕如相思。
雙環在側共無憾，朝迎夕接潮有期。
忽揚輕漚百千頃，滿城吹雪浮甜瓷。
雪紛瓷碎天鏡綠，綠凝魚族填塘池。
盤牆無風復無浪，歲月靜好耽棲遲。
曾經翻逐波濫老，從此不問汪洋奇。
魚城重圍偶一入，虎頭群石尋更迷。
穹窗半畝耐雲泊，居然雨粟來蟲泥。
有神無能以名者，俯矚再四濠梁低。
逍遙弄慣惜身地，寬肥在我成天倪。
龍門迢遞奮磈硊，隈澳湑湑無東西。
風春露夏會幾夜，此日星斗跳天墀。
垣屏奔雷八方劈，網起城陷枯清漪。
誰工造化聞偶語，石滬端合知玄機。
潮間一帶起伏處，微茫生死難勝悲。

﹡阮籍〈東平賦〉：「言淫衍而莫止兮，心綿綿而未息，集舒（一作書) 誥以鑒戒兮，悵眾誨之難測，神遙遙以獨歸兮，畏雙環之在側，咨禽鳥之不群兮，悼悠悠之無極。」

〈澎湖偶拾之十一‧錠鉤嶼玄武岩〉張大春

錠鉤嶼玄武岩石礁，數有七，參差洋上，商略風濤，海蝕相峻拔險秀，有桂林之名。

七仙來借海潮音，難渡桃枝攀折心。
小佇千年閒碧氣，輕噓一瞬老蒼岑。
開張斧鉞藏舟壑，派取澎湖收桂林。
我自隨雲浮浪語，韓湘愜意似誰深。

﹡八仙中韓湘子攀桃墮樹而死，不成仙體，其事奇崛，殆非特意如此焉？八仙缺一，餘者出東海，既睹汪洋之縱恣，不知能偶悟韓湘「不成仙體」之廉悍否？

【文章出處】
《張大春部落格》
文／張夢機、張大春
網址：
http://istory.pixnet.net/blog/post/11020444-〈兩張詩譚〉──奪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