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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1911年12月31日滬軍都督陳其美發出通告:「自明日起各界一律懸掛國旗,以昭慶賀,而光大典。」1912年1月1日上海慶祝民國改元,街上飄揚著五色旗


台灣人文學科優勢之一,未經歷暴力革命摧殘:余英時經典作品選摘(1)

今天我講「台灣人文研究之展望」,都是稱心而談,不加修飾,說的是平淡的實話。

從事中國人文研究的人心中大概都記著司馬遷所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句話的中心觀念是歷史意識。每個人窮究古今的方法不同,唯一共通的是研究古代史更需要跟現代連結,「我們從何而來?」今日的處境現況,絕非昨天晚上才發生的,也不是五分鐘前突然發生,背後都有很長的歷史。以「人」的歷史為中心,更推到「人」與「天」──即超越的精神世界──之間的關係。我們可以說:中國人文研究的傳統,是以史學為基地,然後擴展到哲學和文學等領域。王陽明說「五經皆史」,章學誠說「六經皆史」都表達了這一中心觀念。

中國人的歷史意識特別強,這是公認的。以人文研究來講,中國人所謂「經史子集」,最後都推論到史學。尤其是清朝,清朝人將經學視為歷史來研究,民國初期的知名學者柳詒徵老先生曾說,清朝人是用歷史的方法來研究經學,經學不只是微言大義,教我們做人、治國、平天下,而是從歷史的觀點來看經學,中國的人文傳統跟歷史的延續性有很大的關聯。希臘人則把史學看得很低,在柏拉圖或亞里斯多德思考系統中,史學家地位遠不及哲學或詩學,西方史學嚴格說來,直到18世紀以後才有新的發展。即使在20世紀以後,中國已受到了西方學術和思想的很大影響,中國人文研究仍然保持了傳統的特色,即史學在現代人文學術中還是占據了中心的地位,這裡不可能細說,但這個中國特色是必須指出的。台灣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地區,也具有同一特色。

要談台灣的文化傳統與將來的人文研究發展,得追溯台灣的人文生態。台灣與香港(澳門可與香港合論)同樣未經暴力革命摧殘,是中國僅有的2個地區,所以現代化過程也比較順利。


成為英國殖民地後最早描繪的香港島景象.png
上圖:成為英國殖民地後最早描繪的香港島景象


我在1950年1月1日進香港,師從錢穆先生,之後就一直關心香港。香港從50年代到今天,有很大變化,現代化相當成功,當然九七之後又是新局面。香港與台灣在爭取言論自由、學術自由的意識都很強大,直到今日,六四燭光晚會還是相當多人參與。

政治原因就是它現代化進步的關鍵。儘管當初英國殖民時,並不鼓勵政治學,香港大學不辦政治系,英國的自由主義、政治思想,從約翰.洛克(John Locke)、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到約翰.彌爾(John Stuart Mill),都是非常有名的思想家,但香港大學並不鼓勵殖民地的青年去研究這些重要的民主、自由權利等觀念,要求民主人權、自由是香港的中國人自己慢慢摸索,發展出來的。

但英國留給香港一個法治基礎,這點很了不起,不像法國殖民地常是一塌糊塗。英國撤退後的殖民地,從亞洲到非洲,都以法治著稱,這是大家看得到的。香港1842年便割讓給英國了,因此1911年辛亥革命沒有波及這塊地方,後來一波猛過一波的暴力革命也碰不到香港,因為沒有經過暴力革命,才能保存極老的東西,大清律直到50年代都還有效。中國古樂、舊詩詞、書畫等在香港也維護了下來,沒有中斷。英國人尊重香港原來的風俗習慣,當西方事物進到香港,香港人也未全部接受,保留了舊有的自己,跟日本人很像。


台灣大學校門.png
上圖:國立臺灣大學校門


日本是亞洲現代化最成功的地方,也正是由於它沒有發生暴力革命。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是由日本傳入,而非直接由歐洲、俄國傳入。日本有了馬列主義後,並不照單全收,他們喊著要「脫亞入歐」,就是中國人所說的「全盤西化」,但他們仍然保存了自己的種種傳統並能夠自由選擇,沒有暴力革命,就能夠如此,香港、台灣也是。

台灣在1895年割讓給日本,這很不幸,就中國而言當然更是「國恥」,當時台灣居民也全力反抗過,但是歷史上再壞的事情也埋藏著好事的種子,這便是所謂「意想不到的後果」日本強占台灣本是一種霸道侵略,但卻使台灣免於革命的摧毀

中國的辛亥革命也罷、第2次革命也罷,甚至1925、27年國民革命加上共產黨的革命,台灣都避開了。沒有流血革命,社會結構便沒有受到直接的衝擊。20年代中國革命的時候,喊著要打倒豪強地主,到處殺人,和王國維很熟識的葉德輝被扣上反動派的帽子,在湖南被活活打死,王國維也因此一刺激而自殺。相反地,台灣沒有經過暴力革命,保留了慢慢轉變的可能。

儘管有些轉變非大家所願,台灣作為殖民地,人民被當成次等公民,當然有屈辱感,但受日本統治的50年期間也得到了一些好處,也是一種「意想不到的後果」。比如抗戰之後,我們才明白日本人基礎教育相當好。傅斯年接收台灣大學時,也研究了台灣大學的歷史,他非常讚揚台灣大學講座教授的制度,每位教授都有一間實驗室,教授整天都在學校;反觀中國的大學教授只進來講課,其餘時間都在兼差。另一方面,中小學教育也在日治時代奠定了較健全的根柢。

台灣的人文傳統也一直存在,梁啟超訪台時,林獻堂和許多台灣詩人來歡迎他,和他唱和極多。這裡顯示台灣保留中國古典詩文的傳統,也就是人文傳統的延續。史學傳統在台灣也延續下去,如連雅堂先生所著《台灣通史》,就是從傳統中國史學而來,中國史學大師章太炎也對連雅堂先生十分恭維。台灣的民間傳統更是有其連續性,媽祖信仰就是其一。我們不能看輕這些延續,它讓台灣有個底子,為中國人文研究在台灣提供了源頭活水。這一源頭活水正是由於台灣未經革命暴力才能流傳下來。

延伸閱讀:

台灣人文學科優勢之二,1949年之後加入的中國流亡知識人:余英時經典作品選摘(2)

余英時.png
上圖:余英時


【文章出處】
《風傳媒》
台灣人文學科優勢之一,未經歷暴力革命摧殘:余英時經典作品選摘(1)
(轉引自《人文與民主》(時報出版))

2022-08-20
網址:

https://www.storm.mg/article/4469248?mode=whole
作者:余英時
【作者簡介】

余英時(1930年1月22日-2021年8月1日),天津人,祖籍安徽潛山,中華民國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哲學會院士,余氏兒時接受中國傳統私塾教育,1949年就讀北平燕京大學歷史系,同年肄業轉赴香港,1950年起入讀香港新亞書院及新亞研究所師從國學大師錢穆,留學美國哈佛大學師從當代漢學泰斗楊聯陞教授,引領思想史研究數十年,他的大部分職業生涯都在美國,歷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副教授、哈佛大學教授、香港新亞書院校長兼香港中文大學副校長、美國耶魯大學歷史講座教授,現為普林斯頓大學講座教授,並曾於1991年至1992年任美國康乃爾大學第一任胡適講座訪問教授。曾獲得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人文諾貝爾獎)、首屆唐獎「漢學獎」得主。余氏的研究範圍縱橫三千年中國思想史,並堅守傳統知識份子一種「單純的倔強」。他自稱對政治僅只「遙遠的興趣」,但時常發文評論時政、文化,積極聲援兩岸民主運動及中國人權,包括香港、台灣的公民抗命,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將「很快」垮台。唐獎的頒獎理由形容余氏「深入探究中國歷史、思想、政治與文化,以現代知識人的身份從事中國思想傳統的詮釋工作,闡發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論述宏闊、見解深刻,學界久已推為海內外治中國思想、文化史之泰斗。余英時桃李滿天下,於美任教期間,培養出許多史學研究人才,包括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黃進興、陳弱水、康樂、王汎森、林富士,以及四川大學的羅志田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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