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京都.金閣寺
《金閣寺》的幻滅之美
書櫃裏有好幾本三島由紀夫的書,《金閣寺》是其中保存很久最近才看的一本。我沒有寫讀後感的習慣,只不過颱風來臨,外頭風大雨急也沒有出行的打算,一想到整個下午將無所事事,而比無所事事的空虛感更叫人苦愁的是明知在此種空虛下卻不採取行動而產生的沮喪。有的時候預知是苦悶的,但時間有種古怪的捉弄人的本事,即使是我這種預知痛苦願意採取措施的人,時間還是會讓你陷入無限延後的預知裏頭的痛苦,就像金閣寺的幻影總是橫亙在「我」抵達世間任何事物的美中間,所以說解救自己是無望的。
「我」是一個結巴,「如果世間有人無視我的結巴,就是否認我的存在」。這本小說看完,或者說在途中我就對它做了如下的定義:作者試圖用一種人格缺陷來闡述完整的美。作者對於小說的理解明顯還是有法國存在主義哲學的影子,如同加繆(編按:台灣通譯為卡繆)的《局外人》(編按:台灣通譯為《異鄉人》)、《鼠疫》,或者是薩特(編按:台灣通譯為沙特)的影子。從小說的角度而言,《金閣寺》和加繆及薩特的小說都有刻意的範疇,也就是說,先設定一個主題,然後寫一個故事去完善這個主題。這和小說的初衷是背道而馳的,但正如存在主義的核心思想是荒謬、噁心,所以我們對美好的理解應該是寬泛的。要我說,加繆是我認識的作家裏面最好的哲學家,也是哲學家裏面最好的作家。當然了,三島在世人的眼裏還只是個唯美主義作家,但我對他的看法不止於此,我更認爲他是個當世第一的行爲主義哲學家。《局外人》的故事結構似乎更精巧,而且它的價值觀顯得更實用;《金閣寺》的故事或者更應該說是一個個體的心理歷程,從事件發展的過程來看,箇中的人物關係顯得較爲鬆散,似乎有爲了主題而刻意輔助的功能。比如有爲子,一個標緻的鄰居姑娘,還有和「我」同在金閣寺修行及後來一起上大學的鶴川,這些人物雖然起了襯托「我」的怪僻且不與人爲伴的性格的作用,但似乎過於牽強。但一旦認識到了這本書的核心,對於這種安排就會顯得心安理得許多,光有骨架沒有肌肉就不是一本小說了,正如毛姆說自己在寫小說的時候,如果過於多地考慮多數人的感受,還不如去廁所分發手紙。想到這裏,有爲子和鶴川年紀輕輕都以死了結就不那麼使我耿耿於懷了。
那麼三島究竟設置了怎樣一個主題呢?「我」自小口吃,被人稱爲結巴,所以自卑的情緒在所難免,和一般自卑者不同的是,「我」的自卑感發展到後來,自卑的來源竟然是別人無視我的結巴。意思是,不管你是忽略了也好,出於禮貌也好,如果你不在意「我」的結巴,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因爲你忽略「我」的存在,結巴是「我」存在的唯一表現。「我」對美有種近乎癡狂的崇拜,但「我」並不正真能探尋到美,世界萬物,金閣寺是最美的。金閣寺的美阻絕了我能找尋到美的途徑。它既是「我」同美聯繫在一起的媒介,激勵「我」,使「我和它有著共同的危難,又是「我」內心深處的魔障,使我對世間的美失望。金閣寺的美是美的極致,那麼要麼承認世間萬物是不存在美的,也即「我」只能生活在一個醜陋的世界裏,虛無空洞令人沮喪,除非,要想從暗黑的世界中掙脫出來,把災難、悲慘結局、人、物質、「我」無視的、醜陋的肉體統統壓榨得粉碎,除非只有──摧毀金閣寺。
我們都有選擇任何一種生活方式的權利,前提只是不傷害他人,不管你的生活方式墮落、無聊、無望、頹廢、空虛,都是一種正真對人性的極致體現,也即個體自主權的行使。
金閣寺,作爲欲望的象徵,既是阻隔「我」前進的障礙,又是「我」對美的認知,是「我」懦弱、自卑而敏感內心世界的慰藉。如果說小說裏其他人物的出現顯得牽強,我倒寧願看成是作者從多個角度對自身靈魂的審度,從對其他角色的描寫、分析中來完善「我」的精神世界。「柏木」,是「我」的大谷大學同學,一個有着嚴重內翻足,走路艱難的殘疾同學。「總是像在泥濘中行走,一隻腳好不容易從泥濘中拔出,另一隻腳有深深地陷了進去」。除了鶴川,柏木是「我」唯一的朋友。事實上,小說裏的氛圍,總讓我覺得沒有人與人之間可以是朋友的,就連鶴川死後「我」在內心裏默默爲他服喪一年,也給我一種突兀的感覺,但我又想像不出這個情節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就像我在看書的當兒會產生一種可以稱之爲詭異的氣氛,毫無徵兆,並且一會就消散了。「柏木」是一個故事要發展下去的連接點,也是用另一種符合小說正當性的方式出現的人物。我說過,要使一篇小說像小說,而不是一篇哲學論文,除了骨架,還得有肌肉,柏木就是一塊主要的肌肉。自始至終,《金閣寺》就是一本自我剖析的哲學小說,儘管我的分析會傷害一部分三島先生粉絲的情感,但終究他們是會體諒我的。柏木這樣一個角色,儘管身體殘疾,但卻懂得如何控制他人的思想。他確信自己絕對無法博得女子的愛,這種確信是他不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的決心,這種確信使他更安樂、更平和。作者安排了這樣一位女子來愛柏木,千金小姐,美貌聞名遐邇。有一天這名女子向柏木表達了愛慕,根據柏木的猜測,她愛他的原因是出於她非凡的自尊心。然而柏木的回答是:「我不愛你」。這個回答是我預料中的事,因爲我早就不是在看一個故事了。爲了小說的需要,爲了一個主題,有些突兀怪異的情節,都不再使我會產生「這絕不可能」的想法。我們只需要知道,柏木是怎樣一個人就可以了,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看作者如何利用柏木來劈開「我」陰鬱不可捉摸的內心世界。「我」與柏木之間被作者巧妙地用互相利用而使事物發展下去。作爲一名金閣寺內的弟子,源於「我」父親過世前將我託付給住持,住持是父親以前的禪堂的學友,我被柏木請求在夜裏帶他上金閣寺頂樓究竟頂吹尺八,作爲回報,他送了一支名貴的尺八給「我」。尺八吹奏出來的音色如此澄澈,但又稍縱即逝,「我」聯想到柏木對於插花藝術的熱愛,並且討厭建築和文學。在這裏,我更加堅定了對作者世界觀的認識。柏木認爲只有稍縱即逝的音樂、插花藝術更能體現生命的美、生命的抽象,而與之相反的金閣寺卻是遠離生命的,它的美是侮辱生的美。還有一件發生在「我」和柏木之間的事就是借貸,爲了出走,爲了離開金閣寺,「我」向柏木借三千元錢。柏木沒有拒絕我,但引用了《哈姆雷特》裏的話:「錢借出去就沒有了,而且還沒有了朋友」。柏木說了這話還把錢借給「我」,足以說明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阻止的。
「我」和老師(金閣寺的住持,父親將「我」託付的監護人)之間互相知道了彼此的醜事,但兩個陰鬱心靈的師徒沒有採取正常的方式去交流、去糾正,而是彼此心照不宣,既不指明也沒有裝作不知道。兩人之間似乎有種不配合的默契,唯恐誰一道破就會破壞一種平衡的美,儘管兩人之間並不存在任何虧欠的情感。在此論及情感一面,我不出意外地和小說裏陰鬱灰暗的格調毫無二致,因爲我們都和柏木所信奉的世界一樣,如果有情感一說,不過是彼此交換的東西罷了,並且相信這樣的情感更堅不可摧。雖然「我」在喪父後得到老師的監護,但「我」只是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父親的交情以及「我」在寺院裏勞作的交換罷了,而老師對「我」的容忍當然不止於我勞動付出所應得的回報那麼簡單,從另一面來講,這更是一種維繫權威、維繫一種假仁假義的體面所做的掙扎。當「我」認識到老師這種無言的放任的拷問,把恩惠當做垂訓的方式時,「我」變本加厲,用更隱晦但對老師來說更肆無忌憚的方式來報復他。說到報復,我更願意相信故事情節的發展,在這個節骨眼上,光怪陸離的故事情節,人性不可捉摸的反常心理反倒使我信服了。我從來不否認人性中有種不可理喻的極端思維,既是一種理智上的欠缺,也是人性永恆的不可抹去的體現。儘管一開始就註定要將金閣寺毀滅,但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導致事件的合理化,作爲一個故事來講也未嘗不可。「我」的內心深處從來沒有拒絕過要將金閣寺摧毀,現在似乎一切都水到渠成了。「我」要燒毀金閣寺,「我」要燒毀阻撓我搜尋世間之美的金閣寺。
三島先生的作品是無可爭議的佳作,值得慢慢體味、細細鑑賞,因爲它是唯美主義的典範,它所體現出來的美正是基於爲美而生的美。讀他的小說,可以在通篇的語句裏頭體會到一種虛無但無怨無悔的至美。他的文字是摒棄豪邁情感但絕不俗氣做作的,也許你會產生一種空靈之美,但絕不止於此,因爲它會讓你體味一種精心堆疊而又絕無華麗的情境;它所堆砌的一切還會產生一種錯覺,光怪陸離的詭異感來形容也不爲過,就像毛姆在描述高更的一幅靜物水彩畫時所用的語言,「猥褻」,是的,我看三島先生的作品時就能體會到毛姆先生欣賞高更畫作時的感觸,說實話,這種感觸很猥瑣,因爲細膩敏感的神經都是猥瑣的。我對於三島的插畫式藝術的理解似乎總能讓我想到這樣一個畫面:我在一片佈滿氤氳水汽的水域中行進,前方隱約可見一朵只有在茵夢湖中可見的白蓮花,但它卻永不可及。三島先生更是一位哲學先生,《金閣寺》裏不光淋漓盡致的體現了他對存在主義哲學的理解,同時闡述了自己的悲觀主義世界觀,他用人性的不可捉摸來讚美人性,用毀滅生的方式來讚美生。
上圖:京都.金閣寺
【文章出處】
《人人焦點》
〈《金閣寺》的幻滅之美〉
(編按:標點符號誤植已更正,外國譯名改為國內通譯名稱)
2020-12-13
網址:
https://ppfocus.com/hk/0/cuc8c7d66.html
作者:
【作者簡介】
- Jul 01 Fri 2022 23:52
▲《金閣寺》的幻滅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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