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蔣勳要說的是《紅樓夢》裡女子們的人生、愛情與命運。三百年前,《紅樓夢》這本書,已經為每一個不同個性典型的女子,以及她們的情感命運,書寫出安靜而寬闊的祝福,深切而寬容的憐憫。色彩學高手鶯兒、公正溫和的特助平兒、得體伶俐的鴛鴦、上進好學的香菱、內斂守靜的邢岫煙、爽朗男孩氣的史湘雲、高傲而動人心魄的晴雯、認真做自己的探春、漂亮調皮的芳官、深情女同志藕官、病弱美人柳五兒……這些亮麗動人的生命姿態,何嘗不呼應著現代女性的特質與覺醒?
平兒理妝
平兒是《紅樓夢》裡我很喜歡的一個角色,她性情溫和包容,處處委屈求全,特別讓人心疼。
平兒是王熙鳳的陪嫁丫頭,豪門貴族的小姐出嫁,要陪嫁好幾個丫頭。這些丫頭的命運可想而知,她們是人,卻變成陪嫁的物品,沒有被當作人看待。王熙鳳又是特別尖刻好妒的女人,陪嫁的丫頭死的死,有的打發嫁人,只剩下一個平兒,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惟王熙鳳命令是從,才在身邊留得住,成為王熙鳳最得力的助手。
王熙鳳管家,等於今天企業的總經理,人人都說她能幹,但是沒有平兒這一特別助理,王熙鳳的管理不會那麼順遂。
舉一個例子,第七回王熙鳳去看秦可卿,意外遇到她的弟弟秦鐘也在。王熙鳳沒有帶見面禮,小丫頭回報,平兒斟酌一下,選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金錁子送去,適時送到,很得體,沒有失禮。
王熙鳳管理嚴峻,對待下人苛刻,沒有慈悲心。平兒常瞞著王熙鳳放寬一點,為王熙鳳做好事,也讓管理不會變得苛薄。
王熙鳳治家成功,一大部分是平兒擔下了大大小小雜事,能夠執行王熙鳳的命令,又能斟酌分寸輕重,適度調整緩急寬嚴。平兒在今天,絕對是一等一的管理好手,無論在政府或企業,平兒都是難得一遇的人才。
平兒又從不爭勝好強,王熙鳳愛逞能、愛出風頭,平兒把風光功勞都歸於王熙鳳,她卻內斂低調,不居功自大。
陪嫁丫頭不能一直單身,王熙鳳又需要平兒在身邊,因此就讓賈璉收為妾。平兒看起來是從丫頭升等成為妾了,但是在王熙鳳這樣善妒的大老婆下面做妾,平兒處境的為難可想而知。
平兒知道賈璉也怕王熙鳳,因此認了做一輩子王熙鳳的奴僕,她名義上是賈璉的妾,卻不讓賈璉碰她,有時賈璉在房中,平兒就跑到房外,隔著窗說話,讓王熙鳳不起疑心,沒有忌恨她的理由。平兒這樣委屈求全,也算是明哲保身的方式嗎? 然而在第四十四回裡,平兒還是遭殃了。
賈璉趁王熙鳳生日壽宴忙亂,搞上了僕人鮑二的老婆,王熙鳳捉姦,聽到鮑二家的在床上詛咒她死,又說王熙鳳死了,平兒扶正會好多了。王熙鳳喝多了酒,又受如此羞辱,惱羞成怒,不問青紅皂白,就劈打身邊的平兒。
王熙鳳踢門進去,與鮑二家的撕打,又命平兒幫著打。賈璉氣急,也動手打平兒。一直委屈求全、從不惹是生非的平兒,也終於攪進這樣難堪骯髒的處境,弄到披頭散髮,涕泗滂沱,絕望到要藉賈璉手中的劍自盡,一了百了。
李紈平日就心疼平兒,看到平兒此日難堪受辱,就把她帶到稻香村去安慰平撫。事情過後,寶玉把平兒接到怡紅院來,向平兒道歉。寶玉說:「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吧。」平兒雖然氣苦,也不解為何寶玉要向她賠不是,便說:「與你什麼相干?」寶玉笑說:「我們兄弟姊妹都一樣。他們得罪了人,我替他賠個不是,也是應該的。」
佛經對「大悲」的解釋是「不捨一切有情」,寶玉對平兒受辱受苦不忍,他不覺得平兒只是奴僕丫頭,真心希望有情眾生都歡喜安樂,也真心為賈璉之俗、王熙鳳之威抱歉,好讓平兒安心。文學裡體悟「大悲」的,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平兒懂事,沒有對賈璉、王熙鳳一句怨言,真心感謝寶玉的體貼溫暖。
寶玉不只在言語上體貼,他覺得平兒受了氣,受了侮辱,為了王熙鳳做壽特意穿的新衣服也髒了,就提醒平兒換下髒衣裳。他說:「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裡有妳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拿些燒酒噴了,熨一熨。把頭也另梳一梳,洗洗臉。」
寶玉覺得,人世間再傷心,也不可以不美吧。美是生命最後的救贖。寶玉要平兒梳頭洗臉化妝,在生命最傷痛的時刻,依然要讓自己光鮮亮麗起來。
寶玉張羅丫頭舀洗臉水、燒熨斗。他又見平兒哭過,撕打過,頭髮亂了,臉上沒有光彩,就說:「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
人生在世,不要跟別人「賭氣」,不要跟自己「賭氣」,糟蹋大好生命。第四十四回裡,寶玉就認真幫平兒整妝起來。
寶玉的爸爸賈政如果此時看到兒子替丫頭塗脂抹粉,大概又要氣得昏倒。然而《紅樓夢》平兒理妝這一段,確實是最動人的人生風景。
傷心過,痛苦過,骯髒過,難堪過,寶玉帶著平兒,從梳頭化妝開始,讓自己重新潔淨美麗起來。
寶玉在妝臺前打開一個宣窯瓷盒,瓷盒裡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寶玉拈了一根遞與平兒,向平兒解釋:「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平兒把粉倒在掌上,果然輕、白、紅、香,四樣俱美,撲在臉上勻淨潤澤,不會澀滯。
胭脂盛在小小白玉盒子裡,像玫瑰膏子。寶玉再向平兒解釋:「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平兒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剩下的用來拍在兩頰上。
「平兒依言裝扮,果見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又把花盆內正盛開的一枝並蒂秋蕙,用竹剪刀擷了下來,給平兒簪在鬢上。
細讀《紅樓夢》這一段,對化妝品的講究,粉與胭脂的製作方法,或許使人歎為觀止,一點不輸今日歐洲名牌。
然而平兒理妝,還是在說生命任憑如何難堪受辱,也還是要重新整頓,讓自己美好起來吧。
在寶玉眼中,平兒是聰明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心疼這樣的生命。平兒走了,留下她的衣裳手帕,上面猶有淚漬,寶玉洗了晾上,用熨斗燙平。
一個小少爺,為丫頭洗手帕晾乾,又用熨斗熨平衣裳,讀者或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作者清楚:他要人世如此潔淨平坦。
【文章出處】
《微塵眾.II》(遠流出版)
〈平兒理妝〉
2014-06
網址:
https://www.ylib.com/hotsale/RedChamber03/index.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 Jan 05 Wed 2022 21:29
▲蔣勳《微塵眾》:平兒理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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