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紅樓夢》一片花團錦簇中,偶略的浮光畫面,為蔣勳悉心撿拾起來,細細玩味:有賈母的富貴省悟,有柳湘蓮的自負孤獨,有石呆子的卑微苦痛,有烏進孝的生存周旋,有秦顯家的人際打點……人性試題處處;更有中國結與配色學、界畫的材料技法、跳脫文藝營的寫詩課、大宅門的管理學……文化逸趣不絕。在蔣勳眼中,《紅樓夢》顛覆了人間秩序,卻找到了每一個人內在的心靈秩序。微塵眾生,流浪生死,故事都沒有完。
關於趙國基
心裡惦記著《紅樓夢》裡多如繁星微塵般的眾生,像恆河沙數,無量、無邊、無盡,潮來潮去,翻滾浮沉,一個浪花,一個漩渦,就消逝得無蹤無影。有一天忽然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趙國基,就隨意問了幾個愛讀《紅樓夢》的朋友:「記得趙國基嗎?」
「趙國基?有這個人嗎?」
是的,有「趙國基」這個人(編按:趙姨娘的小弟),他出現在第五十五回,作者提到他,是因為他死了。一出場就死了,好像沒有故事了,所以大家不容易記得他。然而,微塵眾生,流浪生死,故事都沒有完。水面蜉蝣孑孓,都沒有結束。一株草、一塊石頭,有想、無想,也都沒有結束。一個浪花,使無數恆河沙聚、散、漂流,好像是結局,也並不是結局。後面還有更多波浪漩渦,微塵沙數,似乎灰飛煙滅,但是都還在,也都還有未完的故事。
趙國基是榮國府世代的奴僕,書裡叫「家生子」。「家生子」是家裡世代奴才,長到二十歲上下,由主人作主,男女配對,生下兒女,也都繼續在家裡做奴僕。女的做丫頭、做廚役,管理灑掃雜事;男的做書僮、車伕、門房、隨扈。「家生子」地位很低,比外頭買來的奴僕還要低。
第五十五回裡,趙國基死了。因為王熙鳳生病,無法管事,管家吳新登的媳婦就向代理的李紈報告:趙國基死了,要發多少喪葬費?
代理管事的李紈像個新任總經理,碰到吳新登老婆這樣厲害的老員工,一時也傻住。李紈想起前一陣子襲人母親死亡,發了四十兩喪葬費,就決定趙國基的喪葬費也照辦,發四十兩。
這當然是小事,賈府每天這樣的小事成千上百,也不會有人計較。吳家媳婦領了「對牌」,就要去支領銀子。
李紈柔弱退讓,頭腦也糊塗。她代理總經理管事,賈母、王夫人都不放心,這麼大的家業,這麼多的人口,比今天一個中小企業還大,人事管理也還要更複雜。賈母、王夫人像退休的董事長,雖然退休了,卻不放心,知道李紈管不住,就另外派了才十四歲的三小姐賈探春協理家務。
探春年紀小,頭腦卻十分清楚,她立刻覺察到這趙國基的喪葬費有玄機。
一個上軌道的企業,都有規定,也有前例。賈府的規定是,「家生子」是世代奴僕,喪葬費只有二十兩;「外頭的」如襲人,是新買來的奴僕,喪葬費是四十兩。
探春精明,立刻發現吳家這老員工存心要唬弄新管事的主人,不交代公司法規,不報告舊例前帳,一出手就要逼新主管出糗,讓管事的李紈難堪。
老員工認定李紈是糊塗好人,可以瞞混,也看不起探春,覺得不過就是個十四歲的少女,未經世面,哪裡能有作為。這吳家老婆萬萬沒有想到,探春頭腦如此精細,如此有主張魄力。
管理是一門大學問,除了客觀立法、訂定規則、建立秩序,更難的恐怕是對複雜「人性」的了解吧。
探春的精明絕不只是懂管理,她頭腦清明,了解人性有時如此卑劣,要幸災樂禍,要無事生非。因為這死了的趙國基,不是別人,正是探春自己的「親舅舅」。趙國基大家不記得,但他有個妹妹(編按:應為姊姊),卻在《紅樓夢》裡無人不知,就是三不五時惹是生非的趙姨娘。
吳家媳婦當然清楚這些人脈關係,藉著趙國基的死,給探春出難題,看這位「新協理」會不會營私舞弊,袒護親人。
趙姨娘在五十五回大鬧探春辦公室,是《紅樓夢》精采的一段。她在大庭廣眾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女兒「拉扯」(編按:拉拔)她,又埋怨探春管事掌權了,就作賤自己的親娘、親舅舅,苛扣喪葬費。
探春了不起,她堅持對事不對人。趙姨娘繼續鬧下去,探春就講了實話:「誰是我舅舅?」探春質問:既是舅舅,為什麼外甥賈環出門,趙國基要站起來?賈環上學,趙國基要跟在後面?
探春毫不留情,指出這趙國基就是門房、隨扈,是世代「家生子」的奴才,賈環是少爺,不會認這「舅舅」。她接著嚴厲反問:「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
探春一上任管事碰到的難題,會不會仍然是今天華人社會管理上的難題?不依循客觀法治,糾纏著複雜的人事關係,「母親」、「舅舅」都到辦公室來要好處,公領域和私領域劃分不清楚,接下來,就還有更多天羅地網的倫理關係撲天蓋地而來。新的當政者上任,人事關係就搞不完,更別想有任何改革建樹。
趙國基的相貌樣子,常常在我腦海盤旋,但沒有任何一本《紅樓夢》插圖找得到趙國基。然而,趙國基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難看到吧。在豪宅大樓警衛室一角的管理員,在街道上清晨掃地的清潔工,在學校裡替大學生吸塵擦桌子的阿伯,在中央研究院的老年工友,頭髮花白,看到年輕博士畢恭畢敬,彎腰行禮;像趙國基,一看到少爺賈環出門,立刻站起來,打躬哈腰,尾隨在後面。
年輕的探春掌權,她秉公執法,但是她當然還無法思考趙國基的一生,一個世代「家生子」的卑賤奴隸,即使不叫他「舅舅」,探春身上也還是流著和他同一家族的血緣啊。
三百年前,探春單純只是想擺脫讓她難堪的家族糾纏!
我心痛探春說的一句話:「我但凡是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
探春是三百年前要跟家庭倫理切斷關係的青年人,但她是女性,還是走不出家族的悲劇。我們也很難要求探春,在那個封建時代,她無法從更大格局來思考社會的不公不義,也無法對趙國基這一角色有更全面、更超然的思考與關照吧。
趙國基其實也可能是我們自己,貧富、階級、尊卑、榮辱,我們在許多因果裡生活著,一世一世,扮演不同的自己。趙國基被寫到了,或許不是為了要爭那四十兩銀子,而是讓讀者看到:《紅樓夢》的繁華富貴裡,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存在過,但是卑微如同塵土。他每天看到少爺賈環來了,恭敬地站起來,少爺走過去,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像大學青年看不見課室的清潔工一樣吧。
探春夢想著做自己,不受家族牽連的自己,獨立自主的自己,純粹的自己。《紅樓夢》裡思索著:我們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嗎?還是我們只是在「扮演」自己?
「扮演」久了,忘了還有一個真實的自己存在,把「假」(賈)當成了「真」。
《紅樓夢》書裡一直有兩個「寶玉」:「賈(假)寶玉」、「甄(真)寶玉」,假做真時真亦假,作者帶著讀者一路尋找、探索、思維「真」、「假」兩個自己。
【文章出處】
《微塵眾.II》(遠流出版)
〈關於趙國基〉
2014-06
網址:
https://www.ylib.com/hotsale/RedChamber03/index.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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