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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落花


題解
 

法國女性主義者西蘇(Hélène Cixous)在〈美杜莎的笑聲〉,提倡女人書寫自己,尤其是關於身體的經驗,那些不願被封閉、被理論化的,渴望逃逸的身體感受。

月經,這種常造成不適的生理現象,一方面證明女性身體尚未老去,仍有生殖功能,另一方面又被視為汙穢的象徵,有些民俗裡來潮的女性不應進入寺廟。而最切身的感受就是那種彷彿被捆綁、被干預的痛楚,與此悶痛共處的那幾日,無法探觸到的深處,強烈的女性本能作用在其中。

本文為作者就讀高中二年級時,獲得2002年全國學生文學獎高中組散文首獎的作品,文中透過母女之間的互動,討論女性生理期間的身體經驗,以及心理如何隨著身體成長而不斷調適,從認識自己、接受自己,乃至於愛護自己。

文中以現在與過去雙線結構進行,以簡單的喝紅糖薑湯情節帶出複雜回憶,段落之間的剪接手法極富巧思。

編按:本文收入奇異果版高中國文課文第一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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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經.人事

母親一喚,我就極迅速地清醒了。因為太輕易地拋棄夢境,反而像從未進入。長成以後,每一個這樣的午後,似乎再怎麼也無法揮去空氣中絲絲縷縷飄散著的草藥氣味;我總覺那是意欲召喚著什麼的甦醒,像一個古老而無害的咒詛,唯有母者曉得。廚房內母親又喚。我試著移動自己蜷曲於床榻一側的身形;果然每逢經期,我的睡眠姿勢就必定會僵硬無比,壓抑著令四肢都要痠麻。於是一個咬牙猛然坐起身,我腹內似鉛塊順勢緩緩一沉,胯下就汩汩滑過一股熱流。

而我彷彿仍能聽見母親的叫喚。


那些個汗糊了的夏日午後,我是紮著兩條長辮的好動女孩。書念得不含糊,只是一顆頭顱大的躲避球玩得比誰都帶勁、踢起巴掌大的毽子也要虎虎生風。還是男孩女孩界線模糊的年紀,年幼的我單憑直覺拋下手中的紙娃娃,跳進泥巴坑裡玩得一身狼狽。那時,同齡女孩們總聚成三五人在長廊盡處的陰涼廁所內竊竊私語。低矮腐朽的門板阻絕不了繪聲繪影的是非,我幾次踞在坑上恰巧聽了個十足津津有味。之後陽光下再和她們照面倒也從沒想過看輕或嫌棄;只是不知怎麼地就開始總帶著些許小心翼翼。依然精力充沛,隨著一票男孩們四處撒野,因著一身玩鬧的本事,竟不曾被任意捨下。母親笑罵著打理我一身髒汙:「像極了沒娘的孩子。」我沒敢告訴母親,上回巷口的劉大嬸也是這麼說的。

應著叫喚,我走進飯廳。

遠遠,還能嗅得一絲若有若無的甘味,接過母親手上端著的九分滿紅糖老薑湯,才端到跟前輕輕一吸氣,就嗆了鼻。「要一滴不剩。」母親轉身又隱入廚房不時乒乒乓乓。無論是平日的調經或現下的止疼,都是早已過了暗暗傾倒藥湯的年紀;不為自己的身體,而是那樣一個總忙碌著的背影。我熟練地咕嚕咕嚕灌下藥汁;就在我的領土之上,像是領著它們去打一場仗。下意識的又摳弄起臉上的痘子,腹部仍是隱隱痠疼;想起自己曾經那樣排斥這一切昭然若揭的象徵意義,如今面對著安分的自己,真不知是哪一個該先臉紅起來。

褲底,一片紅。


我坐在馬桶,每一個小學生都穿著的短運動褲被褪至足踝。是怎麼樣的一種紅色?多年後,我一直很想回到那個記憶中似乎是星期三的恍惚下午,記錄那此後即自顧自不斷在青澀女體內來回拍打漲落的潮水,究竟其最初的樣貌。會是玫瑰的紅豔嗎?那畢竟是還不懂玫瑰也不懂腥血的年紀啊。老師們帶開緊閉門窗外探頭探腦曖昧怪叫著的男生,教室一下就偌大了起來。護士阿姨拿出好多圖片道具,女孩們此起彼落一片驚呼。我轉頭望向教室最後二、三排,班上幾個較高豐腴的女孩聚成一圈,人人臉上故作無事狀,卻又攀著護士阿姨的話尾低聲交談著,不時傳出一陣吃吃竊笑。多好啊。我羨豔著調回視線。他們總有祕密可說。不知不覺原先僅僅二、三人的小組織漸具規模;體育課時總有人在樹蔭下蒼白著臉聊天,數學課就拿出小鏡子偷偷擠壓臉上的粉刺與痘子。我像身處一個龐大的隊伍之中,行列皆是女孩踢著正步;我不斷被推促著前進,花了好久時間才適應束縛住甫隆起胸部的內衣。早上還肆無忌憚地遊戲追逐,放學途中只覺腿間汗溼一片,回家就見了血。記得我坐在冰涼的馬桶上,兩條小腿盪啊盪的,想起班上男生習於作弄取笑女孩的嘴臉;以前總覺自己是局外人,現在一下子都浮到了眼前。母親不在家,我抽了大把大把衛生紙墊在底褲上,穿起,心裡卻漸生一份篤定。客廳裡電視聲音嘈雜,至今我依然記得那天的頭條新聞,友邦南非與我方斷交。記者說:「很遺憾......」我眼眶就莫名痠澀,像是自己也和誰斷了交情。然後就聽見母親轉動門把的聲音。

然後就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

廚房裡,母親探頭出來說,開門去,應該是你爸爸回來了。父親提著大包小包油紙袋進門,伸手就說,你的份,收著。省著點用。從父親手中接過小油紙袋,裡面果然是我慣用的品牌。我的生理用品從來就用得凶,母親告誡多次換得快不代表乾淨得多,我卻積習難改,覺得至少心裡乾淨安心得多。於是記憶中自有需要以來,每逢週期父親便不須提醒地會進入明亮的超商,也許像一匹識途老馬,駐足於滿架的女性用品前,無視身後婦女來來去去。我從未懷疑父親該是如何神情嚴峻地一一選購、採買妻小的生理用品,那畢竟是他習慣的方式;用體諒去對待變異,用沉默去掩藏溫情。母親後來曾笑說我初時經期不準,使喚著父親補給生理用品的姿態那樣理所當然:「……像要買的東西不是衛生棉似的。」母親不斷強調我當時的心無芥蒂,注視著我的眼底仍隱約透著驚奇。

然而,也許是真有芥蒂的。母親。


午後,體育課。操場上同學們的喧鬧聲忽近忽遠;空盪盪的幽暗教室內,我趴在冰涼的課桌上託病假寐。下腹部陡地又一陣痙攣,我難掩驚怒,恍惚中竟聽見身後母親與老師正談論起我的生理。母親說欸欸真不好意思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這孩子才來不久不太習慣,老師就說應該的應該的快別客氣還請放心女孩子嘛我一定會幫您多留意。腹部悶痛更劇,我趴坐著直不起身,掌心掩覆住臉頰熱燙一片,只覺羞憤欲死,幾乎要恨起來。怎麼也難以相信母親這麼輕易就毀棄了我的祕密。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是那樣苦心經營;身邊的女孩們一個個懂事了,朋友們閒聊間也會談起各自的身體狀況,我卻總故作無知;每每小心將衛生用品一包包塞進書包夾層,在取出時還要四顧無人。一方面暗暗苦惱著胸前漸趨明顯的小丘,一方面如履薄冰,防堵著一絲一毫可能洩漏的經血腥甜味。我試圖說服所有人,包括自己;想著如果一直只是個女孩,或許就可以不必負擔。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確執意避諱好長一段時間;面對體內那沉默而堅定更迭推移著的神祕力量,日復一日,我竟只想著要背離。那天傍晚回家,書包還沒卸下,就等不及對母親恨聲傾倒出我醞釀了一整天的羞恥憤怒。印象中母親真一臉茫然,怕是自始至終不了解我的怒氣所由何來;我想大概,就像現在我,若要面對當時盛怒的自己,也會有的相同反應啊。

而每一次,我卻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母親收走桌上的空碗,紅糖薑湯仍辣著我的喉間,就聽見她一貫的切切叮囑:「……別再吃冰。妳啊,要多愛自己一些。」我點點頭,依舊沉默。漸漸年長,每每經期不順又排拒中藥的苦澀,考前熬夜就讓父母指責爬滿額前的痘子。他們這麼歎息著,你為什麼不能多愛自己一些。而我的回應始終笨拙。記得一個夢,在某個溽熱的夏日。夢中的自己甫從另一個夢中醒來,腿間溼淋淋,於是那個夢中的自己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夢遺。然後是這個我突然從夢中警醒過來,也感覺腿間一片溼淋淋,短暫的恍神過後卻倏然大驚失色,急急忙忙下床剝了床單,就手忙腳亂地連連低咒著奔進浴室。早該想到的,是月經啊。卻不知怎地之後每當我想起這事,都會有一股很荒謬的笑意梗在喉頭,直要嗆出淚來。

女孩或是女人,從來就沒得選擇。

只是偶爾也會懷疑,為什麼領悟,非得是接近結尾的事。國小畢業後進入的是女校,才知道一直以來感覺受苦的,也不只自己一人。看見女孩們會彼此交換著調養身體的祕方,也才了解身為女孩,自己總得先疼惜自己。老師說,妳們是身體一生的病人,也要是身體一生的主人。我們於是明白自己好脆弱,也好強壯。我們背負著使命,使我們青春正盛的同時,也就要學習成熟。我們不得不受折磨,因為我們的身體終會是一座殿堂,總有一天將任宇宙成形運轉其中,用血肉呵護著血肉;多幸運我是女人,多偉大我是女人。那天轉著電視,看見廣告裡,女孩們踢踢踏踏地跳著輕快的舞步。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我心底跟著默念默念,突然就福至心靈熱淚盈眶,幾乎要跟著手舞足蹈起來。

而我,也將永遠不忘那個恍惚的午後,我乍由女孩而女人,母親在門外轉動門把的聲音。她推門進屋時,我難免無助彆扭而羞澀。我壓緊下腹部,囁嚅道,媽媽,我想我、我的那個來了。只見母親微微一愣,哈哈笑開了就說,女兒,真巧啊,媽媽我,今天也來。

【文章出處】
《九十一年度散文選》(九歌出版)
初經.人事
2003
作者:湯舒雯
【作者簡介】
湯舒雯(1986-)台灣台北人。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畢業,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現為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博士生,研究領域為當代台灣小說。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創作兼及詩、散文、評論,她的散文牽繫著私有經驗與公共記憶、島國之眼與普世關懷,以疏朗的筆鋒傳達對人情的諒解,以透明的眼光昇華錯落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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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解析

(一)


母親一喚,我就極迅速地清醒了。因為太輕易地拋棄夢境,反而像從未進入。長成以後,每一個這樣的午後,似乎再怎麼也無法揮去空氣中絲絲縷縷飄散著的草藥氣味;我總覺那是意欲召喚著什麼的甦醒,像一個古老而無害的咒詛,唯有母者曉得。廚房內母親又喚。我試著移動自己蜷曲(捲曲。蜷,音ㄑㄩㄢˊ於床榻一側的身形;果然每逢經期(月經週期,又稱經期、生理期),我的睡眠姿勢就必定會僵硬無比,壓抑著令四肢都要痠麻。於是一個咬牙猛然坐起身,我腹內似鉛塊順勢緩緩一沉,胯下就汩汩(音ㄍㄨˇ,形容液體流動的樣子滑過一股熱流。
◎本文題目
「初經.人事」,有雙關含意。「初經人事」與「未經人事」相對,指初次經歷成人的事情;此處,題目四字以小點分隔「初經」與「人事」,暗示「初經」為再平凡不過的人間之事,「初經」又稱初潮,指一個女人的初次月經。女性發生初經的平均年齡為12歲,而初經的出現標誌著女性已經步入了青春期。
◎經期,又稱生理期,指月經的週期,英文稱為是人類女性在生理上的循環周期。女性的月經週期從21到35天不等,一般在28天左右。
「母親一喚,我就極迅速地清醒了」表示作者睡得並不安穩,容易驚醒。「因為太輕易地拋棄夢境,反而像從未進入」說明作者並未進入深層的熟睡狀態,只是淺眠而已。
「空氣中絲絲縷縷飄散著的草藥氣味」呼應下文的「紅糖老薑湯」。
◎傳統中醫觀點認為,女性在生理期這幾天也是身體排毒的時候,給予女性活血化瘀的藥,可以減緩生理期的不適。許多人認為「草藥」和「紅糖(黑糖)老薑湯(茶)」都有類似滋補身體的效用。
「姿勢僵硬」、「壓抑」、「四肢痠麻」、「腹內鉛塊」、「胯下滑過一股暖流」,具體描寫女性生理期的身體感覺。
◎本文第一、五、九、十三段為一組,描寫敘事者所在的時空(現在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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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二)

而我彷彿仍能聽見母親的叫喚。
◎本文各個段落之間的剪接手法極富巧思,展示現代文學透過豐富的時空轉接,更深刻地描寫內在心理活動。
◎本文第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段,字數特別少,以極短句表示。
◎人常有這種經驗:看到一件事物或聽到某個聲音、聞到某個味道、吃到某種食物,而突然回憶起從前某一段往事,有如
「轉場」的概念
◎透過一句話,串起兩個不同的時空(現在與過去),剪輯方式順暢自然。

(三)


那些個汗糊了的夏日午後,我是紮(綁)著兩條長辮的好動女孩。書念得不含糊(不馬虎,不隨便),只是一顆頭顱大的躲避球玩得比誰都帶勁、踢起巴掌大的毽子也要虎虎生風。還是男孩女孩界線模糊的年紀,年幼的我單憑直覺拋下手中的紙娃娃,跳進泥巴坑裡玩得一身狼狽(本來比喻處境窘迫,進退兩難,這裡有髒汙之意。那時,同齡女孩們總聚成三五人在長廊盡處的陰涼廁所內竊竊私語。低矮腐朽的門板阻絕不了繪聲繪影(形容得非常生動逼真)的是非,我幾次踞(蹲)在坑(此指蹲式馬桶)上恰巧聽了個十足津津有味。之後陽光下再和她們照面倒也從沒想過看輕或嫌棄;只是不知怎麼地就開始總帶著些許小心翼翼。依然精力充沛,隨著一票男孩們四處撒野,因著一身玩鬧的本事,竟不曾被任意捨下。母親笑罵著打理我一身髒汙:「像極了沒娘的孩子。」我沒敢告訴母親,上回巷口的劉大嬸也是這麼說的。
◎作者描述進入青春期以前的自己。
◎母親和巷口劉大嬸說
「像極了沒娘的孩子」,透過旁人視角側寫作者的個性活潑好動。
「只是不知怎麼地就開始總帶著些許小心翼翼」:描寫作者開始有了進入成人世界的敏感心靈。
◎本文第三、七、十一、十五段為一組,回憶敘事者從初經以來的各種心理轉折(過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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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四)

應著叫喚,我走進飯廳。

(五)


遠遠,還能嗅得一絲若有若無的甘味,接過母親手上端著的九分滿紅糖老薑湯,才端到跟前輕輕一吸氣,就嗆了鼻。「要一滴不剩。」母親轉身又隱入廚房不時乒乒乓乓。無論是平日的調經(以人為方式調整生理期的規律,達到減緩生理期的不適)或現下的止疼,都是早已過了暗暗傾倒藥湯的年紀;不為自己的身體,而是那樣一個總忙碌著的背影。我熟練地咕嚕咕嚕灌下藥汁;就在我的領土之上,像是領著它們去打一場仗。下意識的又摳弄(摳,音ㄎㄡ,用手指挖取)起臉上的痘子,腹部仍是隱隱痠疼;想起自己曾經那樣排斥這一切昭然若揭(清楚顯現)的象徵意義,如今面對著安分的自己,真不知是哪一個該先臉紅起來。
「臉上的痘子」、「腹部仍是隱隱痠疼」細寫青春期女性的生理現象。
◎作者從「暗暗傾倒藥湯的年紀」、「曾經那樣排斥這一切昭然若揭的象徵意義」的自己,到如今「熟練地咕嚕咕嚕灌下藥汁」、「安分的自己」,從排斥(不接受)到安分(接受),是作者前後心態上的轉折。
◎作者心態上的轉折,來自於「不為自己的身體,而是那樣一個總忙碌著的背影」。
◎天下的母親,是青春期女兒最重要的支柱。「那樣一個總忙碌著的背影」指母親的背影。手端自己煮好的薑湯、又叮囑要作者全部喝完、隱入廚房發出各種的聲響,都指向作者母親的忙碌。

黑糖薑母湯.jpg
上圖:黑糖薑母湯


(六)

褲底,一片紅。

(七)

我坐在馬桶,每一個小學生都穿著的短運動褲被褪至足踝(音ㄏㄨㄞˊ。是怎麼樣的一種紅色?多年後,我一直很想回到那個記憶中似乎是星期三的恍惚(神智模糊不清)下午,記錄那此後即自顧自(自己只管自己)不斷在青澀女體內來回拍打漲落的潮水,究竟其最初的樣貌。會是玫瑰的紅豔嗎?那畢竟是還不懂玫瑰也不懂腥血的年紀啊。老師們帶開緊閉門窗外探頭探腦曖昧怪叫著的男生,教室一下就偌大(如此大。偌,音ㄖㄨㄛˋ了起來。護士阿姨拿出好多圖片道具,女孩們此起彼落一片驚呼。我轉頭望向教室最後二、三排,班上幾個較高豐腴的女孩聚成一圈,人人臉上故作無事狀,卻又攀著護士阿姨的話尾低聲交談著,不時傳出一陣吃吃(狀聲詞,形容笑聲,同嗤嗤竊笑。多好啊。我羨豔(渴望得到。艷,羨)著調回視線。他們總有祕密可說。不知不覺原先僅僅二、三人的小組織漸具規模;體育課時總有人在樹蔭下蒼白著臉聊天,數學課就拿出小鏡子偷偷擠壓臉上的粉刺與痘子。我像身處一個龐大的隊伍之中,行列皆是女孩踢著正步;我不斷被推促著前進,花了好久時間才適應束縛住甫(剛剛)隆起胸部的內衣。早上還肆無忌憚(恣意妄為,毫無顧忌。憚,音ㄉㄢˋ地遊戲追逐,放學途中只覺腿間汗溼一片,回家就見了血。記得我坐在冰涼的馬桶上,兩條小腿盪啊盪的,想起班上男生習於作弄(捉弄)取笑女孩的嘴臉;以前總覺自己是局外人,現在一下子都浮到了眼前。母親不在家,我抽了大把大把衛生紙墊在底褲上,穿起,心裡卻漸生一份篤定。客廳裡電視聲音嘈雜,至今我依然記得那天的頭條新聞,友邦南非與我方斷交。記者說:「很遺憾......」我眼眶就莫名痠澀,像是自己也和誰斷了交情。然後就聽見母親轉動門把的聲音。
「不斷在青澀女體內來回拍打漲落的潮水」,詩意地形容女性生理期的身體現象。
「以前總覺自己是局外人」呼應前文作者還是好動的女孩、男孩女孩界線模糊的年紀,和一票男孩們四處撒野,一起玩鬧的過去。
◎作者特別提到當天的新聞,新聞中其所要強調的關鍵字是「斷交」和「遺憾」。
◎作者的眼眶莫名痠澀酸,有點感傷想掉淚,「像是自己也和誰斷了交情」,這個「誰」指的是「從前那個好動活潑的自己」,這個「斷」是指「告別」,是和童年告別,告別童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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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八)

然後就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

(九)

廚房裡,母親探頭出來說,開門去,應該是你爸爸回來了。父親提著大包小包油紙袋進門,伸手就說,你的份,收著。省著點用。從父親手中接過小油紙袋,裡面果然是我慣用的品牌。我的生理用品從來就用得凶,母親告誡多次換得快不代表乾淨得多,我卻積習難改(長期累積的習慣一時難以改變),覺得至少心裡乾淨安心得多。於是記憶中自有需要以來,每逢週期父親便不須提醒地會進入明亮的超商,也許像一匹識途老馬,駐足於滿架的女性用品前,無視身後婦女來來去去。我從未懷疑父親該是如何神情嚴峻地一一選購、採買妻小的生理用品,那畢竟是他習慣的方式;用體諒去對待變異,用沉默去掩藏溫情。母親後來曾笑說我初時經期不準,使喚著父親補給生理用品的姿態那樣理所當然:「……像要買的東西不是衛生棉似的。」母親不斷強調我當時的心無芥蒂(微小的梗塞物,比喻積在心中使人不快的小事,注視著我的眼底仍隱約透著驚奇。
◎寫作者月經期間父親對此的反應及行為,父親多年以來練就了分辨衛生棉品牌樣式、替妻女採買的本領。
◎父親對作者表達愛的方式,是用體諒去對待變異,用沉默去掩藏溫情。」這可能也讓作者獲得與自己的身體如何相處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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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女性生理用品


(十)

然而,也許是真有芥蒂的。母親。

(十一)

午後,體育課。操場上同學們的喧鬧聲忽近忽遠;空盪盪的幽暗教室內,我趴在冰涼的課桌上託病(藉口生病)假寐(沒有真的睡著,只是閉目養神。寐,音ㄇㄟˋ,睡眠)。下腹部陡地(突然地。陡,音ㄉㄡˇ又一陣痙攣(肌肉急速不自主的收縮。痙,音ㄐㄧㄥˋ。攣,音ㄌㄨㄢˊ,我難掩驚怒,恍惚(神智模糊不清)中竟聽見身後母親與老師正談論起我的生理。母親說欸欸真不好意思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這孩子才來不久不太習慣,老師就說應該的應該的快別客氣還請放心女孩子嘛我一定會幫您多留意。腹部悶痛更劇,我趴坐著直不起身,掌心掩覆住臉頰熱燙一片,只覺羞憤欲死,幾乎要恨起來。怎麼也難以相信母親這麼輕易就毀棄了我的祕密。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是那樣苦心經營;身邊的女孩們一個個懂事了,朋友們閒聊間也會談起各自的身體狀況,我卻總故作無知;每每小心將衛生用品一包包塞進書包夾層,在取出時還要四顧無人。一方面暗暗苦惱著胸前漸趨明顯的小丘,一方面如履薄冰(比喻極為小心謹慎),防堵著一絲一毫可能洩漏的經血腥甜味。我試圖說服所有人,包括自己;想著如果一直只是個女孩,或許就可以不必負擔。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確執意避諱(避免提起禁忌或厭惡的事物。諱,音ㄏㄨㄟˋ好長一段時間;面對體內那沉默而堅定更迭(音ㄍㄥ ㄉㄧㄝˊ,交替)推移(變遷,傳換)著的神祕力量,日復一日,我竟只想著要背離。那天傍晚回家,書包還沒卸下,就等不及對母親恨聲傾倒出我醞釀了一整天的羞恥憤怒。印象中母親真一臉茫然,怕是自始至終不了解我的怒氣所由何來;我想大概,就像現在我,若要面對當時盛怒的自己,也會有的相同反應啊。
母親說欸欸真不好意思給老師添了不少麻煩這孩子才來不久不太習慣,老師就說應該的應該的快別客氣還請放心女孩子嘛我一定會幫您多留意。」這二句是全文字數最多、斷句最長的二句,暗示母親與老師之間的對話,對作者而言,彷彿漫長難熬的時刻。
本以為應當是祕密,母親卻無忌憚地和學校老師談起,本以為是完全屬於女性,經血的氣味,難言的羞恥,卻在學校裡被公開與老師討論。
◎此時作者「只想要背離」、「恨聲傾倒」、「醞釀了一整天的羞恥憤怒」、「怒氣」、「盛怒的自己」,都表示作者當時仍無法坦然接納自己的身體,只是「在意」外在旁人對自己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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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十二)

而每一次,我卻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十三)

母親收走桌上的空碗,紅糖薑湯仍辣著我的喉間,就聽見她一貫的切切叮囑:「……別再吃冰。妳啊,要多愛自己一些。」我點點頭,依舊沉默。漸漸年長,每每經期不順又排拒中藥的苦澀,考前熬夜就讓父母指責爬滿額前的痘子。他們這麼歎息著,你為什麼不能多愛自己一些。而我的回應始終笨拙。記得一個夢,在某個溽熱(潮濕悶熱。溽,音ㄖㄨˋ的夏日。夢中的自己甫(剛剛)從另一個夢中醒來,腿間溼淋淋,於是那個夢中的自己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夢遺(男子於睡夢時排出精液)。然後是這個我突然從夢中警醒過來,也感覺腿間一片溼淋淋,短暫的恍神(精神渙散,注意力不集中)過後卻倏然(忽然。倏,音ㄕㄨˋ大驚失色,急急忙忙下床剝了床單,就手忙腳亂地連連低咒(細聲詛咒)著奔進浴室。早該想到的,是月經啊。卻不知怎地之後每當我想起這事,都會有一股很荒謬的笑意梗(阻塞,卡住)在喉頭,直要嗆出淚來。
「『……別再吃冰。妳啊,要多愛自己一些。』我點點頭,依舊沉默。」、「他們這麼歎息著,你為什麼不能多愛自己一些。而我的回應始終笨拙。」二句都提到「愛」,但作者的反應不是點頭沉默,就是回應笨拙,已經不再是憤怒,表示作者面對自己的身體成長時,心理已經漸漸從「排斥」、「接受」到「自愛」的調適過程
破涕為笑,笑中帶淚,常常是一種領悟作者的「笑」甚至「嗆出淚」,代表作者已經走出過去陰霾來,而有了真正的領悟


黑糖薑母湯.jpg
上圖:黑糖薑母湯


(十四)

女孩或是女人,從來就沒得選擇。
人的性別無法選擇,是女孩還是女人,時間也不讓人有所選擇

(十五)

只是偶爾也會懷疑,為什麼領悟,非得是接近結尾的事。國小畢業後進入的是女校,才知道一直以來感覺受苦的,也不只自己一人。看見女孩們會彼此交換著調養身體的祕方,也才了解身為女孩,自己總得先疼惜自己。老師說,妳們是身體一生的病人,也要是身體一生的主人。我們於是明白自己好脆弱,也好強壯。我們背負著使命,使我們青春正盛的同時,也就要學習成熟。我們不得不受折磨,因為我們的身體終會是一座殿堂,總有一天將任宇宙成形運轉其中,用血肉呵護著血肉;多幸運我是女人,多偉大我是女人。那天轉著電視,看見廣告裡,女孩們踢踢踏踏地跳著輕快的舞步。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我心底跟著默念默念,突然就福至心靈(運氣來臨時,心思突然靈敏,產生好的想法)熱淚盈眶,幾乎要跟著手舞足蹈(手腳舞動起來。蹈,音ㄉㄠˋ起來。
「妳們是身體一生的病人,也要是身體一生的主人。」意指女人一生中有很長時間受到生理期身體不適的折磨,但女人的主人是她的靈魂,身體只是靈魂的僕人
「自己好脆弱,也好強壯。」:「脆弱」指女人身體的受瘦弱,「強壯」指女人母性的堅強,是女人身上背負繁衍人類下一代的「使命」
◎女人身體「受折磨」是飽受生理期的困擾,女人身體「終會是一座殿堂」是指成為孕育誕生新生命的地方。
「總有一天將任宇宙成形運轉其中」,此「宇宙」並非外在的大宇宙,而是指是內在新生命這個小宇宙。
「用血肉呵護著血肉」:第一個「血肉」指的是母親,第二個「血肉」指的是孕育的小生命。
多幸運我是女人」這句話,「幸運」是對自己真正的接受,作者感謝上天讓她是個女人,可以體會女性成長的艱辛與偉大
從身體原本不聽你的,從而學習、練習克服這改變,轉而體會「身體聽你的,世界也會聽你的」,是靈魂的一種成長這不再是一種對身體的抗拒排斥,而是學習與自己的身體共處,與自己的身體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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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


(十六)

而我,也將永遠不忘那個恍惚(神智模糊不清)的午後,我乍(初,剛剛)由女孩而女人,母親在門外轉動門把的聲音。她推門進屋時,我難免無助彆扭(尷尬,難為情)而羞澀(害羞而舉止不自然)。我壓緊下腹部,囁嚅(音ㄋㄧㄝˋ ㄖㄨˊ,說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道,媽媽,我想我、我的那個來了。只見母親微微一愣(失神,呆住),哈哈笑開了就說,女兒,真巧啊,媽媽我,今天也來。
◎全文以母女兩人的生理期同時到達,母親與女兒並列,作為文章的結束,暗示故事中的主角從女孩走向女人,成為一個真正女人──母親──的下個人生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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